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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直上天門山

趁皇帝說起「學仙也晚」、「隨命為天子」的話,賀知章故作臨機而動,實則早就主意打定而上奏,道:「我朝高宗皇帝乾封丙寅之年,曾祀昊天上帝於泰山之陽,而武氏隨行焉。其後武氏亦於萬歲登封乙未之年,封於嵩山,至今二十又五載矣。此天子為萬民敬天事神之禮,不宜久疏,而絕天人精神往來。」

「封禪大事,豈便說得即做得?」皇帝打斷他,「遠事姑且不征,即就乙未之封少室而言,早在天授年春正月,便有地官尚書武思文及朝臣、外官二千八百人上表,請封中岳——遑論這畢竟還是出於武氏之意;儘教如此,也還遷延了五年。」

大唐開國首度封禪,要從高宗麟德二年——也就是乾封丙寅的前一年——十月說起。

當時天子率文武百官、武後則領內外命婦,從駕的文武儀仗,自東都洛陽啟行。一路之上,都要列營置幕,帳帷彩幄,彌亙原野。隨行者,東從新羅、百濟、高麗等國而來;西自波斯、烏長、突厥、于闐、天竺而來。天下軍將,也各自簡選了精銳扈從,鹵簿儀仗綿延數百里。初發景觀,即有「穹廬毳幕,牛羊駝馬,填咽道路」的盛況。

封禪的禮儀究竟應該如何?歷代皆無定制。唐高宗所從事者,多出於當代禮官研讀古籍、揣摩文字、附會諸般數術詞語的摹想、發明。像是築起一座高壇以祭天地及四方山嶽之神,這壇台,無論在《周禮·春官》或《史記·封禪書》裡,原本就叫做「封」,其廣丈二尺、高九尺,相當簡樸;封禪之時所建立的刻石,也叫「封」,連尺寸大小都沒有定式。

但是到了唐玄宗時代,便融合了道教的法語;封,也就形成了繁複的名類。至若「封」中藏有玉牒,在秦漢之時,約只是禱祀祈求的話語,並無奇秘奧衍之處,可是到了唐代,踵事增華之餘,便成為一宗連皇帝都不知道該如何慎重其事的繁瑣大事。

直到十二月,高宗一行才蕈集於泰山之下,在此地停留十日。其間皇帝下達敕命:在山南之麓四里處建圓丘為祀壇,壇上以五色土髹飾,名之曰「封祀壇」。此外,山頂也要另築一座更高聳、更寬綽的五色土壇,這是「登封壇」,其形制「高九尺,廣五丈,四面出陛」以象「九五之尊,德被四方」。同時,還要在與泰山一脈的社首山頂再築一座方壇,號曰「降禪壇」。三壇皆依《周禮》所記,以素土夯實而成,不用一磚一石,極簡約而質樸,以示對天純誠,不假雕飾。

封禪之禮完全結束之後,皇帝接受群臣朝賀,還要下詔,立三碑,改「封祀壇」為「舞鶴台」、「登封壇」為「萬歲台」、「降禪壇」為「景雲台」,此時,天下改元乾封,改奉高縣為乾封縣——這已經是後話了。

此前,君臣們都要在這泰山腳下度過歲末,直到次年新正朔日,才進入封禪大典的高潮。皇帝先在山南「封祀壇」祀昊天上帝;第二天才登岱頂,封玉牒於「登封壇」。玉牒究竟是什麼?始終是一個秘密,搜求舊典所載,並無任何形容。人們只知道歷來封禪的帝王,會將這「玉牒」埋藏在祀壇之下,而一向無人能窺其字句。到了開元天子當下,也只聽說:當初高宗封泰山的這一回,「上帝冊藏以玉匱,配帝冊藏以金匱。」——此處的意思是說:前來封禪的皇帝分別將他對天(也就是昊天上帝)以及配享於天地山川的前代帝王所禱祀的內容,封藏在不同的容器之中。關於這件後世史書必將記載的大事,行年三十六歲、雄心勃勃的李隆基表面上謹慎,也頗有不欲昭告於人的主張。於是,當著司馬承禎的面,他故意曲折其辭,又問了一次:「猶記睿宗皇帝曾問道兄術數如何治國之事;道兄奏以『無為』,而直指數術為『異端』,此誠驚人之論!然則,封禪以通神明,是有為抑是無為?」

司馬承禎閉上雙眼,匍匐而言:「舉天下人之力,傾天下人之資,虔天下人之心,致一『敬』字;正是化『有為』以入『無為』;借『無為』以彰『有為』。」

皇帝原本躁動不寧的心忽然安定下來,他吁了一口氣,騁目遙迢,從重重疊疊的飛簷反宇之間,望見幾塊畸零的藍天,這時就連飄過宮苑上空的雲朵,都緩慢得好像凝結了。他反覆回思道士的話,覺得感激。他知道:道士大可以不必鼓勵他多事,多事則怎麼說也夠不上「無為」的妙旨。可是,道士言外,似仍有未盡之意,令這好奇慕才不能自已的皇帝還想一探究竟:

「『致一敬字』當作何解?」

「天子示人以敬,便是『無為』;天下以敬生信,便能『有為』。」

此後,司馬承禎別無長言;無論皇帝再怎麼問,只唯唯虛應「如其然」、「則其本然」、「與民休養」、「共物生息」而已。他不希望皇帝在層出不窮的語詞上反覆考掘,轉成文字之障,卻誤以為自己得到了無上的奧義。

皇帝這一次受菉,不期然卻堅定了他封禪的意願。他相信司馬承禎的推論:當皇帝展現了他對天的崇敬之後,也就隨之而鞏固了蒼生百姓對整個帝國的信仰,而這種「致一敬字」的工作,卻是多方面的。

例言之,有一份早就呈上來的太史奏疏,指陳:已經通行五十多年的「麟德歷」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能準確預測日食,這不是新鮮事,援舊章往例,就該更造新歷,皇帝遲遲未決,卻在見了司馬承禎之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下詔命名僧一行「更造新歷」,亦即日後名為「大衍歷」者。一行僧造歷,還牽涉到要更鑄新的觀測儀器,於是又發動府兵曹梁令瓚製作了一具全新的「黃道游儀」,用以「測候七政」——亦即觀測日、月、五星運行的軌跡。這兩件事傳揚開來,使天下周知,人們開始期待:「皇帝將有大事於天。」

果然,到了次年(即開元十年)六月,早先因為木材腐朽而崩毀的太廟歷經五年工期而重建完竣,並從原先的五室擴充為九室。當初被搬遷到太極殿的歷代先祖皇帝神主都遷回太廟來了,皇帝也特別發表詔書,強調了他敬天法祖的情感。

法祖,則不只是去禮敬那建立大唐的高祖李淵而已;在接下來的一年中,皇帝又依據史官們最新的研究——以及相當程度的牽強附會,追尊北魏時代官居金門將的李熙為大唐「獻祖宣皇帝」,並追尊李熙之子李天賜為大唐「懿祖光皇帝」,兩位受追尊的皇帝牌位,都入祔於太廟九室了。

此舉,顯然有意遮掩李唐自冒郡望的長遠謀劃。李唐皇室篡改郡望,以圖自高於山東豪門士族的質疑早在國初之時即普遍流傳。根據釋彥悰《唐護法沙門法琳別傳》所記,唐太宗時,即有法琳僧當面駁斥唐太宗自道郡號為「隴西成紀」。法琳是這麼說的:「琳聞拓跋達闍,唐言李氏,陛下之李,斯即其苗,非柱下、隴西之流也。」此處所謂的「柱下」,是指老子李耳;而「成紀」則是漢將李廣。法琳之說,已經是公然揭露李世民自冒漢家貴胄身份,以高聲價了。

追尊兩祖並為皇帝,乃是為了昭告世人:一向被封為太祖的李虎(也就是開國祖李淵的祖父)也有了可傳之於經傳的父輩和祖輩——李虎之父,就在這一追尊之下,確認是李天賜無疑;當李熙、李天賜的父子地位一旦納入了李唐皇室的宗譜,李熙又可推考為涼後主李歆嫡系之孫,而眾所周知,李歆原本就是涼武昭王李暠的次子;這樣一來,李唐由原本「隴西狄道」之郡望就可以一變而為「隴西成紀」——因為相傳那李暠恰是龍城飛將李廣的十六世孫。

不但要追尊先祖為皇帝,就在三個月之後,開元十一年十一月,官居禮儀使的張說等人上奏:行之有年的「三祖並配之禮」也應該修改。

高祖武德年間以降,皇家祭祀之地就有一個原則不易而逐時變通的規矩:如欲祀景皇帝(李淵的祖父李虎)則在圜丘;如欲祀元皇帝(李淵的父親李昺)則在明堂。圜丘,天子於京中祀天之地;明堂,則是天子舉行朝會和一般祭禮之處。太宗即位,則以高祖配圜丘,到了高宗時代的永徽年間,又以太宗奉祀於明堂。日月代遷,高宗升遐之後,武後垂拱年間又改了常例,而將高宗奉祀於圜丘,於是稱之為「三祖並配」。

如此,本無失禮不敬之處,可是到了這個時候,禮儀使張說所提出的解釋,卻出於皇帝的意旨,以為:三祖並配,略無等差,為了嚴肅儀注,應該重新更張。於是一舉而提高了高祖李淵的地位,使之配祀昊天上帝。

這仍是出於皇帝對於「致一敬字」的別裁專解——開元天子刻意慎重其事,相較於先前高宗和武氏兩度封禪,這一次更不是尋常的祈福,他要借由祀天的大典再一次強調:天下唯李氏獨尊的門第。

本年(開元十三年)八月,張說再度上疏議封禪儀,請以皇帝的父親睿宗配皇帝祇,也就是讓睿宗享有僅次於天神的地神之位,如此一來,皇帝祭天、祭祖都為一事,所以在封禪之禮中最重要的文獻「玉牒文」中,皇帝是這麼寫的:

有唐嗣天子臣某,敢昭告於昊天上帝:天啟李氏,運興土德。高祖、太宗,受命立極,高宗升中(讀去聲),六合殷盛。中宗紹復,繼體不定。上帝眷佑,錫臣忠武。底綏內艱,推戴聖父。恭承大寶,十有三年。敬若天意,四海晏然。封祀岱岳,謝成於天。子孫百祿,蒼生受福。

這篇文字四言立體,每四句或六句換韻,用的是《詩經》的「頌」體,以示莊重。文內有「升中」二字,升者,上也;中者,成也。「升中」就是祭天的別稱。特別拈出高宗祭天的一節,主要還是因為其後有「中宗紹復,繼體不定」的一段插曲。所指不外為武氏當國——她一度篡改了國號,也曾經在嵩山祭過天;史冊斑斕,不容粉飾塗銷,只好在這篇玉牒文裡輕描淡寫,避言皇統中斷,也不寫宮廷鬩爭,逕以「底綏內艱」(終於度過了一段內廷艱困時期而歸於平靜)四字一筆帶過。而先以「高宗升中」領文,反面文章即是抹去武氏也曾經即位祭天的事實。

較之於高宗封禪之事,開元天子封禪別具用心,規模也大得多。皇帝於開元十三年十月辛酉日自東都洛陽啟行,沿途設置、安頓的處所,縱令僅只稍作停佇、略事遊觀,也大有一番驚人的盛況;所謂:「數十里中,人畜被野,有司輦載供具之物,數百里不絕。」——皇帝也沒忘了專命他極其寵愛的「養雞童」賈昌相伴,選六軍小兒六十,攜鬥雞三百隻,沿途觀鬥取樂。

這浩浩蕩蕩的隊伍,一路遲跚其行,來到濟水入河之濱,但見洪波瀰漫,浩無際涯,分不清溪沼疆界。皇帝問左右:「奈何野水荒荒,不見堤岸?」張說應聲答道:「《左傳》有載,楚師伐鄭,次於旃然;此水自春秋以來即如此,聖王不範圍,野水不逾越。」

「宰相為禮儀使,應知聖王豈有不範圍者?」皇帝聽張說這麼說著,心口一惡,雙眼一花,看見了滾滾黑浪之中居然浮出一頭黑龍,說時遲那時快,早已從御輦座邊箭壺中抽取一雕金鳳尾矢,朝黑龍射去——天子之射,靡不有中;矢一發而龍影逝滅,皇帝滿意了。

十一月丙戌之日,君臣一行來到泰山下,儀衛環列於山腳,斧鉞昭灼,金銀閃熾,又是數百里不見首尾。這一趟,皇帝別出心裁,不用法駕登山,而是騎騾,騎的還是一頭蘇頲從益州大都督府長史任內攜回的名種白騾。此物通體毛色銀亮雪白,無一雜毫,地方上盛稱之為神物。蘇頲供此物於內苑,賀知章意外而得知,遂上奏皇帝,以為此物可以供封禪之用,何不敕命蘇頲將此畜逕由江行轉運河北上,載往東都洛陽,以預聖朝大事?更何況,白騾應役,還有典實可以為依憑。

那是在春秋末季,趙簡子當國,有兩匹極受寵愛的白騾,趙簡子日夕賞玩,呵護備至,珍愛如子。忽一夜,門禁來報:有一居住在廣門的屬吏,名喚陽城胥渠,得了重病,醫生囑咐:非得白騾之肝服之,不能救轉。當時還有趙簡子的家臣董安於在側,聞言怒道:「此計吾主心愛之物,欲置吾主於不仁、不義之地,吾且殺之!」

趙簡子卻說:「殺人以活畜,不亦不仁乎?殺畜以活人,不亦仁乎?」於是立刻召命廚下庖丁,當即殺了兩頭白騾,取下鮮肝,送至陽城胥渠之處。過不了多久,趙簡子興兵攻打北翟,參與這一場戰役的,有廣門一地征來的兵卒,「左七百人,右七百人,皆先登而獲甲首」。

從此,白騾成為一種人君愛士、人臣報恩,上下相結以義、相重以情的典範。賀知章深明此義,給了皇帝一個展現襟期風範的題目,龍心大悅,也不問登陟之路是夷是險,當下應允騎白騾登山。

這時,絕大多數的官員都只能留在山腳下遙相陪從。能夠追隨左右登山的,為宰相及祠官,以及禮儀官所指定的二省僚屬而已。一路之上,皇帝的神情十分安詳愉悅,彷彿全無顛躓之苦,只是隔不多時,便向左右大臣垂詢著上山之後每一行一動的次第。

此行較諸前代歷次封禪,可謂無比慎重,典禮進行的細節早在幾個月之前,就由禮儀使張說呈請皇帝過目了,可是皇帝似乎一直記掛著某樁旁人無從猜測的心事。他卻也不直說,總以旁敲側擊之態,像是要讓一宗他想要獲得的答覆,借由其他的疑問而引出。直到行腳接近峰頂,登峰壇已遙遙在望,賀知章知道皇帝尚有疑慮未消,遂趨前緊隨,低聲奏道:「啟奏陛下,祀天儀注容有未備,天意便是主張。」

賀知章猜測皇帝對於這登峰造極、親天臨下的最後一程,必然心有未愜,甚至一定有自己想要變更的設施,才大膽如此上奏,話裡的「天意」,就是暗示皇帝:你若對於禮儀使所訂的儀注有什麼疑惑難行之處,就聽憑一心,自行其是罷了。

這兩句話果然說中皇帝的心事,當即反問:「前代玉牒之文,何故皆秘藏之,使後世不能得見?」

這話也還是迂迴,但是賀知章一聽就明白:皇帝並不真想知道密封玉牒之文的原因,會這麼問,只說明皇帝想要向全天下公開他的玉牒之文。這看來是一樁小事,不過,沒有人知道:祭天之文一旦公之於世,是不是還能夠獲得天的允諾和庇佑。

此際,千山微茫,煙靄四合,八方各有黯淡而低矮的峰稜在望,宰相等大員遲遲其行,尚在數武之遙,天地間看似僅有皇帝和賀知章這一對君臣。賀知章沒有細密思索而答覆的時間,也沒有推諉於他人代答的地步,只能臨機隨興,放眼望著縹緲無涯的雲氣,應聲說道:「天地精神,至此極而獨會。前代帝王,或密求神仙,非可言之於人,故不欲人見。」

皇帝聞言,笑了,他伸出手來,捉住賀知章的臂膀,道:「卿家侍從登極,私心亦有所禱乎?」

賀知章不意皇帝有此一問,只能亟力搖頭否認;而皇帝微笑的神情卻像是不信,深深望他一眼,將就著手臂上這一捉拿,順勢從白騾背上一躍而下,朗聲向著環身如拜的群山道:

「私心,人之所獨,唯神明鑒之;然天子登岱,直為蒼生祈福耳,豈容私心入藏於密?朕意不從禮官,玉牒之文,即此宣告萬民!」

皇帝沒有依照千古以來歷代帝王封禪的老規矩,而直接公佈了他對昊天上帝的請求,然而,「子孫百祿,蒼生受福」只是文中最末八字,而此前的十八句卻都是對天下官民黎庶再度強調李唐一脈正統之綿延。換言之,在最明顯和重大的意義上,公開這樣一部玉牒之文,直似宣告這不是祭天,卻像是借由祭天之禮,向諸天萬民展示自家的門第!皇帝則頗為不秘藏玉牒之文而得意,他認為:日後必將因此舉而於史官之筆下,留一大公無私的註解。

他依舊按照禮儀使所奏,謹慎而從容地將祭祀上帝之文置於玉冊之中,將配祀皇帝之文置於金冊之中;也還是按照儀制,將函冊纏了金繩、封上金泥、印以玉璽,並皆專車攜回,只不再封藏於刻石之下。此外,當年高宗皇帝封禪,正月初二無事,是到了初三日,才到社首山降禪方壇上祭皇帝祇。這一趟,則增加了群臣在山腳下封祀壇祭五帝百神的一節,並省略了高宗時由皇后率領宦者、宮人舉行亞獻的一節——開元天子的想法很實際:凡是與武後相近相關之事,皆宜省黜。此外,援例大赦天下,另封泰山山神為天齊王,禮秩加三公一等。

此番空前盛大的封禪仍有令人失望之處。故事:高宗封岱、武後封嵩,禮成之後,皆有恩典。一般說來,大赦天下是免不了的。高宗乾封那一次,文武官三品以上的,賜爵一等;四品以下的,進一階。這是空前的升賞,也大開日後浮泛晉階之例。武後時稍加克制,卻能推賞於黎庶,免民一歲租稅,普賜百姓酒食,為時九天,兆眾騰歡。

可是開元十三年的這一次封禪,卻在張說有意主持之下,僅僅加封了親自登岱頂隨祭的官員——而且大多數是中書、門下兩省之官——其加階超入五品,卻沒有普及於他部群僚。更嚴重的,是扈從聖駕東行的士卒們,僅僅加勳而沒有賞物,這就伏下了更深刻的怨憾。這一切,都有微妙的征應——皇帝登岱而返,跨下白騾之後,回頭誇獎了兩句:「這白騾真是天下神物,朕乘之往返三千丈,竟不知登降之倦。」

就在說完這話的時候,白騾應聲倒地,四蹄僵直,無疾而殪。一趟山路,走死一頭貴重的騾,朝臣明知這不是什麼值得稱慶之事,仍搶忙上前奏吉,道:「尤物役於天子,事畢登仙,宜有封贈,以應禎祥。」

皇帝遂為那死騾頒了一個謚號,叫「白騾將軍」;也就在隨口頒布了這一道封騾的敕命之後,皇帝面帶詭譎的微笑,對賀知章說:「『致一敬字』,頗可為用。」

世事有不可以逆料者。中書令張說身居相位,持天下衡人之柄,也是在這個「致一敬字」的大典上,趁機擴充權勢和利益的要角。他早就掌握了皇帝的心思:封禪之後,不欲循前代兩度舊例那樣大事推恩。換句話說,封禪之後的封賞將止限於從駕登頂之臣。所以簡選隨員上山,就直是提供了陞官的機會——加階超入五品,更拉大了原本高位清要之官與一般僚吏之間的差距。中外多有不滿,群情一片嘩然,都說張說原本貪婪好賄,這一次顯然是收了好處。

這件事伏下了長遠的影響。第二年年初,張說的新舊政敵——包括御史中丞宇文融、左羽林大將軍,以及高祖李淵的堂弟長平王李叔良之曾孫李林甫等——結成一個集團,以「引術士占星,徇私僭侈,受納賄賂」為名義,奏彈張說之罪。從皇帝的處置來看,這恐怕也或多或少出於「聖意」,因為欽命至御史台鞫審此案的領銜人,為左丞相、門下侍中源干曜,他是在兩年前極力反對舉行封禪的大臣之一,與張說扞格不能相容。專敕由他主審此案,必有不可逆料之天威寓焉。

皇帝並不想對個別大臣的操守作過分的勾求,他不但知道張說所「引」的就是司馬承禎,也知道司馬承禎根本拒絕了張說的邀請。然而天子雄猜所在,就是要折辱一下這個已經睥睨群臣太久的宰相。他派遣近侍高力士到御史台察看暫被囚系的張說,高力士的回報很令皇帝動容:「宰相蓬頭垢臉,睡一草蓆,進食以瓦器,神情惶懼,唯待罪,別無所念。」

「連張說也能知『敬』字矣!」皇帝開懷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