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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與君論心握君手

由益州貢入宮苑的白騾也是由長江水道出峽,路過江陵時曾稍事停佇。由於是「入貢聖人之家」,地方官吏曾以俗禮迎迓,這不是常例,可是吏民皆慎重其儀,此事還與巫風淫祠有關,因為誰都不想得罪鬼神。楚人信鬼,古史有載,所謂「信巫鬼,重淫祀」、「率敬鬼,尤重祠祀之事」,中原無可比肩者。白騾路過,百姓咸稱:「若不稍留此騾,稻麥將失時之雨!」

原來是地方耆老聲稱:古傳漢武帝元封四年,北邊有修彌國人謁獻白騾一頭。此騾身高一丈,通體精白似雪,唯額上一圓赤斑,細察之,形狀有如日月迴旋之象。漢武帝十分賞愛,竟以金玉之器盛鮮美牧草飼養。東方朔聞知此事,隨即上奏,以為:騾本不在六畜之列,斯為下賤,不應深愛;更何況獻之者乃是戎狄,天朝大國卻視之如珍寶、愛之如聖賢,這不是足以孚天下人心所望的恩寵。漢武帝聽其言,以為有理,遂將這白騾野放了。

不料時過未幾,便有傳說,就在那野放白騾之地,忽然有一赤蛇,從空中飛降而下,身形由天屬地,直向騾額頭的紅斑嚙去。那騾似也不驚不懼,便牽引著蛇在原野間撲跳,所過之處,乃有一團團圍繞噴薄的雲霧,雲霧片刻而散,這蛇竟漸漸化作一條赤龍,騎著白騾便騰霄而去。此後三年,當地大旱無雨。

耆老此說有典實可依,人人寧可信其有。於是江陵官民迎來了進貢白騾,高車紅帔,在城中通衢大道上繞行了一周。這一場極其熱鬧的迎迓,也融合了當地「賽烏鬼」的盛典;車列前後綿延百丈,每車之上具陳酒肉——酒是當年新釀,肉卻是烏鴉最賞愛的腐肉。

荊州舊俗:每於春末麥信風吹拂之際,人們便在稻麥田壟間佈置筵桌,滿設新酒腐肉,守候群鴉之來,一伺成千上萬的「烏鬼」逐漸齊集,眾人迅即呼擁以出,各持刀兵鑼鼓,圍撲鳴擊。孩童們則前後群聚,手持「撥谷笛」;笛聲仿撥谷鳥,而尤為尖厲。賽會的目的雖不在殺戮,倒是這番驚嚇威懾,可以讓「烏鬼」數月不敢復來;農家也就度過了下一輪耕稼之期。

李白與吳指南則恰逢其會,不但看到了白騾,也見識了烏鬼。未料吳指南睹此而不愜,當天便忽然發了顛倒夢想——眠中怪境奇遇,也還是從李白的詩而來。

從抵達江陵的第一天起,吳指南就毫不掩飾地煩躁、鬱悶著。無論如何盤桓,白晝間,他只是到處即臥,臥處即睡;昏暮時欠伸便醒,接著就遍地找酒喝。飲過子夜,神智已倦,思語不能自主,有時佇眼癡望,有時悵然吟歌,所唱的都是兒少之時,在綿州鄉間跟從南詔諸蠻的族人們所學來的村曲俚謠,其聲也戚,其辭也悲。說他憂悶,問也問不出可說的心事;說他耽酒,好像又別有傷心喪志的懷抱,而不只是杯中陳醪而已。

李白原本並不在意,直以為吳指南急於趕路,兼復思鄉。想想,這倒也容易消磨,便在行旅之間,隨手指畫,說些個古楚渚宮中的舊聞,勉為應對,一逕說到吳指南昏盹欲眠而作罷。李白滿心所罣懷的,還是厲以常的囑咐:道途間已經傳揚了許久,說是上清派茅山宗第十二代天師司馬承禎即將取道江陵,溯沅、湘之水,往赴衡山。其間,當至天梁觀與厲以常一晤,卻也說不准程期。李白也只能日夕游衍,時而作詩。

在這一段散漫無聊的時日裡,他有兩首風味獨特的詩。第一首,是在見識了「賽烏鬼」之後,當場以民樂改寫而成的《荊州歌》:

白帝城邊足風波,瞿塘五月誰敢過?荊州麥熟繭成蛾,繰絲憶君頭緒多,撥谷飛鳴奈妾何!

此作只五句,與一般古、近體之常例皆不相同,為古題樂府雜曲歌辭,出於荊州樂。荊州樂屬清商曲,是江陵地方之謠——故《樂府詩集》繫於梁簡文帝《荊州歌》之後,梁簡文帝詩殘句:「紀城南裡望朝雲,雉飛麥熟妾思君。」蓋為李白詩作所本。

此詩結句點題,不外怨婦春思四字;春思為詩文舊例,故不必寫於春令。「撥谷」,即是布谷、勃姑,亦稱鳲鳩,有鳴於春種者,有鳴於盛夏者。由於李白抵達江陵時已是深秋孟冬之間,故「瞿塘五月」、「撥谷飛鳴」的話,乃為虛狀五月時序風景,以陪襯《荊州歌》本題所描寫的情事——也就是「妾思君」。

通篇五句詩,卻出現了蜀中和荊州千里之隔的兩處,而其間並無涉於行旅,這是很少見的。詩句起作「白帝城」、「瞿塘」,在地理上便和時序一樣,也是虛寫,純為帶韻起興,以便勾起春日將盡的慣常感觸。「絲」諧「思」,示以良人遠行無蹤,久而久之、自然而然「思」就成了「憶」,由此,借婦人百般寂寥、荒廢農桑之事,來形容兩地別離之苦。第三、四句狀似時令昭然,卻也是虛寫,並不能當成眼前農桑實務,更或恐是從「賽烏鬼」時鄉野之民歌詠、舞蹈之轉擬而得之。

質言之:《荊州歌》不應被看作描述地理、時節、風土的作品,在更幽微的層面上,李白借取了他初來乍到之地的民歌曲式,表現的則是梁簡文帝宮體之作的主題。所思之「君」是詩人自己,而假擬的「妾」,則深刻埋藏。

「『妾』是何人?」吳指南終於像是來了精神,追問道。

「必有其人。」

「彼日在峽中,有一鳥吟詩,說的也是婦人與汝不得相見。」

「是『佳人與我違』!」李白不覺笑了,道,「汝若不明白,某更作一首。」

這第二首,便是《江上寄巴東故人》:

漢水波浪(浪字平讀)遠,巫山雲雨飛。東風吹客夢,西落此中時。覺後思白帝,佳人與我違。瞿塘饒賈客,音信莫令(令字平讀)稀。

恰如《荊州歌》虛擬「妾思君」的情境、而不明言「妾是何人、君又是何人」一般,李白江上所憶的「故人」,也不便直指直呼。這「故人」究竟是誰,便十分耐人尋味了。

後世解《江上寄巴東故人》詩者,往往以為「故人」就是尋常舊友,甚至還有誤會其人為「瞿塘饒賈客」,甚至將此五字解為「出身瞿塘、家資豐饒之賈客」者,而當面錯過了頭聯「巫山雲雨」的典故——此處破題即暗示:詩題所憶的故人原本為一女子。較諸《荊州歌》,《江上寄巴東故人》語意更清楚,也因之而更不能明言相思的對象。

在作法上,李白刻意調度,將五言律體中原應出之以對仗句型的頷、頸兩聯寫成散句,卻將頭聯作成對偶,用這翻轉的手段,寫夢醒驚覺身在異地而情境虛空,是寓大巧於大拙的筆法。全詩樞紐在於尾聯出句:「瞿塘饒賈客」——李白自己是以行商的身份出蜀,兼帶著為人交遞簡札,疏通音信,所以「瞿塘饒賈客」當然還是圍繞著「商牒」、「商遞」立意。那麼,這兩句詩中的不言之意竟是:身為投書者,卻收不到內心思慕之人所投之書,於是才轉而對所思所慕者親切叮嚀,瞿塘地方日夜往來的行商既如此頻繁,應該不要斷了音信才是。

便在逆旅之中,吳指南逞酒任性,吵鬧糾纏,非要李白把那「佳人」是誰給說明了不可。李白只不依,推說詩中無人,毋須顛倒妄想。一陣祟亂之下,那吳指南像是倦了,也像是惱了,不發一言,合身臥倒,呼呼吐息,直似一頭喘吁吁的牡驢,噴嘶猶不能解忿,繼之以吼嘯,接著又一骨碌坐起身,亢聲言道:「汝道與某為知交,卻凡事不與某同,漫天情義只恁一嘴說得!」

李白滿不在乎,依然玩笑道:「情義若不說得,如何便知其有?」

吳指南被他一激,更動了怒意,虎瞪著兩眼,道:「汝好生來去,真個自如!彼年去投那趙黑子讀書,便不回昌明;西走峨眉玩耍,亦不同某商量,更無一聲呼喚;某伴汝出峽辦事,汝今日要見古人、明日要見神仙……」說到這裡,吳指南眼圈鼻頭都泛了紅暈。

李白搶忙安撫道:「汝不愜意居停於此,吾等天明就道,逕赴九江也可——」

吳指南一拂大袖,背轉了身,居然哽咽起來:「汝早來寫詩,晚去作文,那些字句東藏一事、西指一事,好大衣冠模樣,好大學問造化;便只某昏懦小人,不知不曉?汝詩文儘教得意,其中有些什麼機關,亦不同某說。汝顧某畢竟是何人?一奴僕耶?一狗馬耶?卻總然不是朋友。」

一口氣說罷,吳指南仰頭向壁,自發了半晌癡,隨手扯過榻旁的罩袍服被,蒙頭睡去。星夜過半,忽然驚起,似已不計前事,只把才纔睡穩的李白搖醒了,道:「嗚呼呼呀!汝大沉甸,壓某直欲死!」

在那個幻念之中,吳指南化身成一頭白騾,索縛在舟,沿江而下,來到漢水之濱,忽然間成了李白的坐騎,一反於晝間醒時情態,夢境中的李白卻奮力驅之西行,吳指南則鬧起了驢脾氣,執意不肯回頭。於是鞭楚如雨,催趲他逆流泅泳,直向三峽而去……醒來時,吳指南一身熱汗,浹背淋漓,還緊緊捉握著李白的手,道:

「汝終須不與某為伍!」

「此言甚矣!」李白被他攪擾得也煩躁起來,甩脫手臂,道,「寧不知手足骨肉,分離即死耶?」

吳指南鬆了手,翻身復睡,口中卻忍不住喃喃道:「臨行時趙黑子同汝說了許多呆話,某全不曉其義,便只記得『身外無家』四字——汝並家且不要,則情義付之何用?」

對於吳指南的疑惑與抱怨,李白固有確鑿不移之答,然而他更知道,哽咽在喉的「某當以身繫天下」之語,吳指南不會懂得。李白沉默了許久,直到滿室唯余鼾雷陣陣,才低聲道:「龍吟曾未聽,幽抱獨長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