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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笑我晚學仙

這要回到一個與「大」字不可須臾而離的議論——大唐三教共存並舉,諸法所關切,便在此字。這個字極通俗,小兒能識。然若究其為唐人孜孜以求者,卻不在狀述物形分別而已。不同宗法教義的爭執議論,一旦及於「大」,則皆指涉那最不可動搖之根本,也就象徵了這宗法教義在俗世間的地位。

早在唐高祖武德八年,發生過一場知名的辯論,論辯雙方為沙門慧乘與道士李仲卿。辯旨為窮究「道」的本然;也就是作為信仰的究竟依據。其中關鍵一字,乃是「法」——在這場辯論中,所謂的「法」,都是「師法」、「學習」的意思。

慧乘問李仲卿說:「先生廣位道宗,高邁宇宙,從來專解釋《道德經》。素知此經上卷明道,下卷明德。未知此道之外,更有大此道者否?或此道之外,更無大於道者?」

李仲卿答道:「天上天下,唯道至極最大,更無大於道者。」

慧乘為了確認李仲卿所使用的字句,便重複了對方的用語,再問:「道為至極最大,更無大於道者;則亦可謂:道是至極之法,更無法於道者?」

李仲卿也聽得仔細,認為對方引言大旨無誤,道聲:「然!」

慧乘接著又說:「《老經》上明明記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則是說『道』亦有所法——汝卻如何自違本宗,竟乃云『更無法於道者』?倘若這『道』,即是至極之法,則『自然』焉得為『道』所法?『自然』既為『道』之所法,又安能謂『道是至極之法,更無法於道者』?」

李仲卿並不知道,他的論述在此時已經落入對方因明詭辯的陷阱之中,只懵懵懂懂地答道:「道只是自然,自然即是道,所以更無別法能法於道者。」

慧乘好整以暇地繼續問道:「汝云『道法自然,自然即是道』;那麼,『自然』還法『道』不?」

李仲卿答道:「道法自然,自然不法道。」

慧乘又重複了一遍李仲卿的話,復追問道:「汝云:『道法自然,自然不法道。』則可否說:『道法自然,自然不即道?』」

李仲卿仍不以為所辯有任何破綻,朗然應道:「『道法自然,自然即是道』,是以『道』、『自然』不相法。」

慧乘這時才露出了話中預藏的鋒刃,反唇相稽:「『道法自然,自然即是道』,亦可謂『地法於天,天即是地』乎?然而地法於天,天不即是地;故知:道法自然,自然不即道。若自然即是道,天應即是地。」

幾乎無關於實質上的論理,慧乘只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當下便破解了道士的語言遊戲,令李仲卿「周慞神府,抽解無地,忸赧無答」。這一場讓道教信徒灰頭土臉的辯論一直到司馬承禎始反轉之,而且這道人解來雲淡風輕,雍容雅量,尤其是令皇室大為歎服。

司馬承禎,較李白年長五十四歲,晉宣帝司馬懿之弟司馬馗的後人,表字子微,法號道隱,河內溫縣人。師事茅山派北傳宗師潘師正於嵩山,受上清符菉、導引、服餌之術。後隱居於天台山玉霄峰,自號白雲子。

早在武則天及睿宗當國時期,聞其名而召入京師,親賜手敕,問以陰陽術數與治道。他的答覆出乎天下人之意料。居然說:「陰陽術數,本屬異端,而理國應以『無為』為本。」

睿宗平生四讓其國,本是一個崇尚虛靜、力持沖淡的君主,一聽此論,如聆仙音,立刻賜以寶琴及霞紋帔。此會則令司馬承禎意外地獲得了更為廣泛的名聲。

到了開元九年十一月,皇帝又派遣使者將這位已經七十四歲的老道士迎入內宮,親受法菉。是從這一刻起,李隆基正式成為一名具有道士身份的皇帝;他顯然有備而來,出其不意地問了司馬承禎一句:「昔在高廟時,天竺法子慧乘僧大折我教道義,卿若身為李仲卿,當作何語?」

司馬承禎略無思索,慷慨答道:「彼論固知名,而無益於道義;是亦無損於道義。」

「卿且高論,朕樂心隨理。」

「《老經》原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其斷讀不確,乃生誤會。仲卿失察,遂為佛子攻破。」

「然則,應作何解?」皇帝聞所未聞,有些吃驚。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說到此處,司馬承禎停頓了一下,語氣一緩,復道,「『道法,自然。』」

司馬承禎的話讓剛剛獲得道士身份的皇帝大為歡忭,忽然體會到古文集中載錄枚乘《七發》所形容的那種狀態:「於是太子據幾而起曰:『渙乎若一聽聖人辯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豁然開朗,有如大病初癒。

在原先的辯論裡,是將老子論中的一切「法」字皆作「仿」、「效」之解。於是「道」和「自然」二者也就有了一種等次差異的關係;質言之,「自然」應該是「道」所追隨師法的對象,就必然高於道、大於道。這也理所當然與「道即自然」、「自然即是道」等語有了內在的抵牾。回頭再以「天」和「地」的等差來攻訐,居然會導出「天應即是地」的結論,則道家根本論題,便棄甲曳兵矣。

可是司馬承禎卻把最後一個「法」字,變成了道體的狀態、道體的形式、道體的規律,一旦脫解出前三個法字的「師法」之意,「自然」就不會是一種既「大於道」又「等於道」的矛盾語,所指稱的也不是一個大於一切的終極本質,而只是一個形容詞了。

「道兄!高論,妙議!」皇帝對司馬承禎的稱謂忽然改了,改得有些唐突,有些失份,但是沒有誰會在意。的確,這一番答問使皇帝念念不忘,他像是初次發覺道門的詼諧與淡泊,的確有一種真誠的氣質,於是轉身對身邊的大臣笑說:「恨我學仙也晚,只能隨命為天子。」

這位隨駕接見司馬承禎的大臣,正是禮部侍郎賀知章。在朝列百官之中,以修真煉氣聞名,據說能驅趕自己的生魂脫身,夜行千里,與諸鬼游。武後時,曾出任太常博士,掌考選庶務。

有那麼一回,賀知章與同僚賭戲,指著一人腰間金龜袋飾為質,謂:「某能於中夜啟北門,持管而歸,不教人知,遂者得此。」北門,說的是芳林門;此門向南大路直通安化門,為京師脊干,隨時有羽林重兵鎮守。所謂的「管」,就是鑰匙。唐代官員例受魚袋。初,內外官五品以上,皆佩魚袋。武後天授元年,改佩魚為佩龜。三品以上的龜袋更用純金為飾,四品用銀,五品用銅。到了中宗年間,才又罷龜袋、還賜魚袋。

賀知章談笑一諾,與太常寺僚友共席至夜半,忽然說:「北門鎖鑰至矣!只在此室之中。」

眾人爭相喧嘩尋找,果然在樑上覓得,卻仍不肯釋疑,乃將鑰匙塗裹了油脂,復置返於樑上。天明之前,鑰匙已然不翼而飛,賀知章則始終在席未去。直到晌午過後,北門軍中盛傳奇聞:芳林門的鑰匙滑膩不能經手,無人能道其緣故。賀知章自有雜詩記此事:

蟬蛻空餘一樹秋,泠風初領北門樓。仙身看解新痕在,青瑣松脂證去留。

句中的「青瑣」,瑣字亦通於鎖,原本是皇家宮門窗欞上的青色連環飾紋,借指廣廈豪宇,也多喻稱宮廷。松脂,則是《神仙傳》上趙瞿的故事——趙瞿因為病癩,遭家人遺棄在荒山裡,竟有仙緣奇遇授以松脂之藥,從此「身體轉輕,氣力百倍,登危越險,終日不極。年百七十歲,齒不墮、發不白」。之後,竟證成為地仙。不過,再翫其所藏之事,便與生魂解體、以取北門之鑰的事吻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