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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天馬來出月支窟

命題之課,十足令李白沮喪;卻果然帶來意外的發現。

原本在他那一隻巾箱裡,還有好些零散不能成章的文字。有些,是觸目所見,忽覺有味,默記而成的語句。有些,是構思已了,待得紙筆到手,再一回神,又忘卻十之六七,也只能把殘憶可得者寥寥記錄。其中有四句,是這樣寫的: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

為了省事,李白只題上「月」字,遂置之不復理會。然趙蕤看得仔細,一紙把來將去,讀了又讀,同月娘笑道:「此子向不識汝,泰半之作,卻多月字。」

「此篇不成意趣,」月娘道,「或恐是玩笑之作。」

趙蕤卻不肯如此作想,他掐起指頭算了算,問:「昔年與李客啖牛頭的那一夜,汝還記否?」

那是月娘適歸趙蕤的第八年,大匡山上萬卷書,卻還只有趙蕤稱之為「相如台」的半壁殘邸;子雲宅方搭構起樑柱,李客與趙蕤夫妻倚壚濾酒,以大鼎烹熝了李客不遠千里帶來的牛頭。

那一夜,李客大醉,罕見地透露了些許身世。也由於病酒之故,前言後語隨風逐水地過去,月娘並未記心,趙蕤則對一個小節留意不忘。

李客當時持酒起身,面向西山,號呼片刻,竟至於聲嘶力竭。所呼喊的是趙蕤和月娘都聽不懂的異方殊語。趙蕤每疑必問,那李客一聽他問,像是幡然醒了。先是垂頭不語,接著老淚縱橫,繼之以涕泗,良久才能答話。

「神仙或知古來大夏之國否?」

古大夏之國,在蔥嶺之西,烏滸河之南,有一國名吐火羅—或曰吐豁羅、吐呼羅者,亦是一音之轉;此國北有一山,山名「頗黎」。而「頗黎」,蜀中方戲言稱水,即曰「玻璃」、「玻璃」,那正是唐初以來,西域諸國進貢什物之一。其形百狀,其色紅碧,其狀皎潔透明,作為器用,則可以盛蔬食果漿。對著日光時晶瑩剔透,背著日光時亦燦爛光灼;允為稀世之珍。唯其質輕而薄,極易破損,更為人所寶愛。

趙蕤知道此物,卻從來沒有見過,比劃了半晌,李客卻搖頭道:「神仙不知,亦不為過—某所言者,不是玻璃。」

李客說的,是一座山,頗黎山。這山南麓向陽,萬古以來相傳有神穴,穴中出天下極品之馬,馬名「汗血」—顧名思義,乃是奔馳汗出之際,其色殷紅如血。或許是汗血之說甚奇,而使得那馬有了過於其實的令名,早在漢代便引起了帝王覬覦之心。

西域之使傳報:於大宛國發現汗出如血的寶馬,武帝為此馬遣使西訪,攜黃金二十萬兩,另金鑄馬一匹,去至貳師城求買換種馬。卻遭大宛王嚴詞峻拒。漢使眼見無法覆命,既怒且羞,一時出言不遜,更將那匹黃金鑄成的馬當場劈碎了(還有一個說法是以烈火燒融,所以記載上用了『樵』字,就是燋燒的意思),以示天威。

大宛王認為漢使這樣是失禮的,下令命該國東邊境郁成城(烏孜別克烏茲根城)王攔截之,將使團屠殺淨盡。這就引起了漢武帝當年兩征大宛。從此天馬更為知名而多獵奇好異之端了。

六朝以下,頗黎山多吐火羅人;吐火羅國為「行國」,千百代以來皆遊牧為生,世世驅馳、養育彼馬,也從來不覺得那馬有什麼貴重的。到了近世,尤其是貞觀九年以來,由於朝廷明示與西域諸國相親善,東西行路關隘弛禁極寬,吐火羅人每歲藉著諸般名目,向朝廷貢獻寶物,舉凡沉香、沒藥、胡椒、紅碧玻璃製器,驢、騾之屬,自不待言,其中還間雜一些汗血之馬。

李客持酒西望、順風號呼之後,為趙蕤詳說了這一部原由,接著湊近前,道:「客先氏被罪,世代慚衄,也就不必在神仙面前張揚了。神龍年間,某舉家回中土,一門十餘口,輜重載負—」說到這裡,更壓低了聲:「全仗此馬!」說時,就在一陣一陣向西山呼吼而去的西風之中,逆著風勢,傳來幾聲高亢、尖銳而且十分清晰的馬嘶,自遠徂近。

趙蕤大約明白,李客先前的號呼,實是以胡語喚馬,以風中來去、人呼馬應的時程計算,馬原本應在十數里之外,何其答之切而來之速耶?趙蕤驚詫之餘,又聽李客繼續說道:「寶馬實無異相,卻也毋須與市井無知之人爭誇,某便繁殖養育,不數年,更是一門廣大生計。」

「既是生計,當為吾兄樂悅之事,怎麼落淚了?」

是的。淚痕還在眼角頰邊,李客也不拂拭,朗朗答道:「某生身之地,喚作訶達羅支。彼時中原如何,聖朝如何,某亦混天糊塗,萬事不知。但聞先父告以:大唐顯慶皇帝,對外用兵,滅西突厥,編戶之民,可至鹹海蠻河;是後,先父晝夜譫語,云:『我本漢家身世,宗祖原始,子孫不可或忘。天子既設安西都護府於碎葉城,已十數春秋矣,可以歸之。』」

李客的父親還念茲在茲,魂兮歸於故土;然而天不假年,未能如願。趙蕤很難想像的是:李客卻迥然不同。在他看來,遊牧兒幕天席地,縱意所之,誠如他從吐火羅人之處學來的一句諺語:「雲草生處無城防。」意思是說:天育萬物,四時消長,生滅自然,彼此卻無門戶,更無疆域。

碎葉城,亦名素葉;距李客生長的「故鄉」訶達羅支八百五十里,若非老父生前遺囑,李客再投胎百十次也不會到碎葉城去。然而他畢竟應命而行,只為了成全那句「宗祖原始,子孫不可或忘」的教訓,而來到了安西都護府,與唐人交易百貨,還在這城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神龍元年,以多年與邊西關防僚員的夤緣交往,憑著一張偽冒的家牒,潛遁而回到中原。

雖然以地緣遠近而言,以志業謀處而言,他都應該逕往繁華貿易之地的西京長安。卻也由於是偷渡入關,不能不往人煙稀少之地,暫覓一枝而棲。

從碎葉城舉家遷徙之行前,他也已經打聽清楚:前朝有平武一郡,在隴右。大唐武德年間為避國號而改郡名為龍門,至貞觀時,又改為龍州郡、江油郡。

無論名稱如何,其地則一。此地於漢代稱「廣漢」。鄧艾伐蜀時,軍行七百里而渺無人煙,鑿山通路,攀木緣崖,士卒魚貫成行,僅以身入。這數百年前的「廣漢」是當時新發廣拓之區;數百年一瞬而逝,直到此時,也只有兩縣之轄,戶口千餘,編戶人口六千有幾。此地於高宗永徽年間為朝廷想起,又頗存「實邊嚴守」之議,遂割屬劍南道。

不過,這樣規模的城邑,在李客看來,正是絕處逢生的立足根基。此間人不算多,但是出入貿易足矣。一個偷渡之家,天高皇帝遠,恰足以借謀蠅頭小利、日積月累,假以時日,若能發跡變泰,亦未可知;或許永遠不會有人察覺:他竟然是發遣西域的罪犯後人。

「雖雲負販走商,行腳天涯,不免也要想:吾家,究竟何在?今夜酒足話多,索性再同神仙吐一番實,此後亦不再說了—」說到這裡,李客臉上的淚痕果然幹盡了,他略一沉吟,近前附耳道:客之名,本非我名;李之姓,固亦不是我姓。」

說到這裡,一匹身色棕紅、鬃色碧綠、蹄色烏黑、額色雪白的肥馬輕盈地騰跳上山,背無鞍韉,口無銜轡,佇立著守候李客。此夜以往以來,李客的確沒有說過自己的身世,就連這匹馬,只在李白向趙蕤告別之際,隱隱約約地現身一瞥—那又是七年以後的事了。

是以彼夜相與情懷、相共話語,趙蕤似乎記得,又覺得太不真切。問起月娘,她也只笑說:「牛頭余骨尚在,汝等道故之語,誰還記得?」

然而趙蕤之所以提起,不是沒有緣故。他以為李白詩中時時稱月、道月、看月、想月,另有可解之本。不過,他先提到了一字,作為旁證:「經他題作《初月》的那一首,還記否?」

「『玉蟾離海上,白露濕花時』?」

「諾。」趙蕤肅容道:「此作中有『樂哉絃管客』,『客』字竟不避父諱,這卻讓某想起熝牛頭彼夜,李客醉後之語。」

「他說了什麼?」

「『客之名,本非我名;李之姓,固亦不是我姓。』」

「其颯爽如此,倒是難得一見。」

「是以—李白詩中的『月』,似乎另有他意。」趙蕤接著道:「月,乃是一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