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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長吟到五更

趙蕤並未依月娘所言,直問李白寫詩起心動念之所由。他以為:這樣問,是得不著真誠或深刻的答覆的。他換了一個方式,讓李白將自己過去所作的那一百多紙詩作,一一命題,分別書於所錄的原句之前。

這樣做的用意,是要李白再一次思索當初作詩時的意態,追憶那些微妙而於一剎那間生成的觸發、感動還有領悟。趙蕤當然明白,李白並不情願如此—即興而作,興落而止,回味只在肺腑中,不必形之於紙上。更何況還要越月邁年,追懷摹狀,想出不知多少時日之前,那早已失了滋味的情境,實在艱難。他花了好幾夜的工夫,才勉力完成,其中有不少篇,看得出來根本是敷衍。

像是「笑矣乎,笑矣乎」那十來句殘篇,李白就隨意填上一《笑》字,算是交差。「玉蟾離海上,白露濕花時」那一首,給題上《初月》二字。而「仙宅凡煙裡,我隨仙跡游」那一首,他給題上了《始過仙居》,也還算切旨。可是刻在巨石青苔上的「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他卻秉筆直書《訪戴天山道士不遇》—帶著些頑皮、鬥氣性、刻意疏遠的況味。

如此整頓下來,李白對於某些作品忽然有了意想不到的體會;而且較多是不滿意的。像是此時題為《雨後望月》的一首,他怎麼看,怎麼覺著不痛快,原作仍是時人靡不風行的五言八句:

四郊陰靄散,開戶半蟾生。萬里舒霜合,一條江練橫。出時山眼白,高後海心明。為惜如團扇,長吟到五更。

李白並沒有掩飾這份不快,他對趙蕤說:「詩看當下好,一旦著了題,再細究題、句之間,牽繫若深密,便覺得拘泥;若疏淺,則簡直無趣!」

「某前些年讀一書,據雲為天竺釋門墳典,經烏萇國沙門彌譯其文,還找了本朝一流貶之官抄寫,僧俗兩界皆愛賞此書。某讀了一過,其中只有一語甚佳—」繚雲繞霧、不著頭尾地說到這裡,趙蕤才回應了李白之問,「『我無慾心,應汝行事,於橫陳時,味如嚼蠟』,這『嚼蠟』二字,庶幾近之吧?」

「是,嚼蠟!」李白捧起那一紙《雨後望月》,道,「寫時卻不覺。」

「非題之過也!要怪,便怪詩不佳。汝此作開篇四句寫月,動靜相生,足見精神,然—」趙蕤掐起小指,用那既長又彎的指甲順著五、六兩句劃過,一面吟誦出聲,「『出時山眼白,高後海心明』,合調而缺格,有景而無意,這就是受時風所害的句子!」

一時風尚,不能峻拒輕離,這的確是令趙蕤既鄙夷又憂忡的時病。本朝但凡識字之人,幾乎皆不能免;李白雖然未入士行,看來也不能避此病。

古來聖賢所期勉於為詩之道,謂之:「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諄諄教誨人們:詩,必須是誠於中而動於外,發乎情而行乎文的一種東西。可是時病來得洶湧猛烈,幾令無人能免。

說來還就是科考當道,如曲徑有虎,攔山而立。朝廷所立制度,以明經與進士二科,為舉士之本。明經一科,於神龍元年—也就是李白五歲那年—訂製,明令考試有三場。第一場帖經,第二場試義,即「口試經問大義十條」。第三場試時務策,答策三道。積年而行,連儒家經典亦分等列:《禮記》、《春秋左傳》為「大經」,毛詩》、《周禮》、《儀禮》是「中經」,《周易》、《尚書》、《春秋公羊》、《春秋榖梁》為「小經」。通二經的,必須通大、小經各一,或中經兩部;通三經者,須通大、中、小經各一;通五經的,大經、小經皆須通。

更為艱難的是進士科。武後當局時,為了壓抑立國以來便擅長明經的士族,特重進士。進士科也是常科,考取更難,最為尊貴,地位亦成為各科之首。而選士者、求官者,相互以權柄交易知見,還則罷了;考科所及,竟然有詩!在趙蕤看來,則無異是漸令天下士子俯首帖耳、淪墮性情的惡行。

這要從試帖說起。試帖,為唐代帖經試士之法,簡稱帖試,其法為後世八股之先河。據元代馬端臨《文獻通考·選舉考》所述:「帖經者,以所習之經,掩其兩端,中間惟開一行,裁紙為帖,凡帖三字,隨時增損,可否不一,或得四,或得五,或得六為通。」

帖經試士的制度,始於大唐高宗永隆二年,恰是趙蕤出生之年。趙蕤一直以此為天數,他常與李白戲謔地說:「天生予於是,應為帖試敵。」而與趙蕤同代的士子,卻多為了應付越來越難的考試,而耗盡心力,轉抄捷徑,每每將難以記誦的經文,編成歌訣,方便記憶,這就是俗稱的「帖括」,讀來合韻、有如詩句的文字,本質上卻是詩的敵人。

科考時採用的詩體,也叫「試帖詩」,拈題限韻,拘束已甚,且由於一代又一代像沈佺期那樣從協律郎晉陞為考功員外郎的詩家,日夕聚議,切磋商量,就是為了建樹種種簡選士人的標準。

他們之於詩,精審聲韻,規範義理,講究屬對工穩,隸事精巧,視之為「擇士選才」之必然。取法於考途,則大抵以古人詩句命題,冠以「賦得」二字,原只五言,日後增益七言,遞演漸變,甚至明訂首句仄起不用韻,兩句一用韻,則或六韻十二句、或八韻十六句,號曰「排律」,連主旨都漸入牢籠,不外曲折或明朗地歌頌天朝聖德,帝王功業。而參與考試的學子,則一如多年以後的禮部侍郎、太常卿楊綰所深深喟歎者:「幼能就學,皆誦當代之詩;長而博文,不越諸家之集。」

至於趙蕤所謂的「不能避此病」,正是指這種時興的作詩手段—「出時山眼白,高後海心明」兩句,只能說是「精審聲韻,屬對工穩」,卻沒有精神、缺乏風采,甚至了無意思;它只是前兩句的遺緒而已。

趙蕤不能自已地激動起來。他對李白說:「汝詩前有『萬里舒霜合,一條江練橫』,自然恢闊,將月色道盡,是何等天生壯麗?無何,卻在後二句上,拘牽瑣碎,此即時風所染!」

李白覺得冤枉—他哪裡鑽研過什麼時風?不就是寫一輪明月嗎?明月如盤,出於層巒之顛,好似山有一眼;以至高懸穹宇,海心一片光明,也並不失義啊?他想辯解,卻也無理據可以說自己「不受時風所染」,便只低眉俯首道:「仍不解。」

「學舌鸚鵡,不知其為學舌,何以言詩?」趙蕤道。

這是令李白輾轉不能成眠的一夜,他並不覺得受到斥責有什麼可傷感的,更多的卻是困惑。他從小所能讀到的「當代之詩」,大多力求聲調嚴整,音律協暢,吟之詠之,便覺舒爽無匹。但是趙蕤導之使之,卻像是要他往復搜剔,憶想揣摹,與自己一向想要歌頌的、那浮光也似的輕快生命—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