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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亦是當時絕世人

從全然對反的一面視之,對於這因為一時意氣而相互結納的師徒,月娘的觀照顯得更為冷厲。她不以為李白能夠從趙蕤處學得足以經濟天下之學;也不以為趙蕤能夠增益李白的詩藝或文采。

守候了幾日,尋個事端,月娘讓李白到里許之外的別圃去採豆,說是搾油之需。還得順手清理園中夾荒雜穢的野草。僅僅是逐莢摘采,就頗費一番工夫;少說百數十斤的豆實,除了採擷之外,還得去莢、滌仁,以及晾曬,估量著日入之前,未必能竟其功。

月娘見李白扛起耙鋤走遠了,才同趙蕤正色道:「相公博聞而多能,卻未必能沾溉隅隙。」

「汝說的是李白?」

「此子非可方之以器,相公不應不知。」

趙蕤顏色一沉,點著頭,道:「諾。」

這一聲「諾」,非比尋常之同意,更表示了深深的讚許。趙蕤從未授徒,也不曾摹想過如何提攜一學子,使之就道向學,還得為他罣念操心,期以修材成器。他的確感到惶恐或迷惘,但是總以為時日方殷,而這李白又穎悟佻達,非同凡品,或許寖假略久,安定了性情,授之以書、益之以學。就這麼走一步、算一步,再經過歲月的磨洗,苦之以「長齋久潔,躬親爐火」,勉之以「掩翳聰明,歷藏數息」,或恐將來也能夠像自己一般,立一家之言。

這,就排開了各式各樣的淺妄之念—誠如月娘所謂:「非可方之以器。」—至不濟,也不會將此子打造成一個徒知在謀生取利的修羅場上翻雲覆雨、勾心鬥角的俗物。

不過,月娘顯然看得比他還要透澈。

「相公一向識人知機,而今得了一介天生麗才,卻不辨煙火後先了?」

「啊!」趙蕤一聽這話,稍一尋思,不由得撫髯而笑,又道了一聲:「諾。」

「煙火後先」一語,是有一個與月娘身世相關的故事。

月娘出身綿竹縣的一個貧寒之家,父親嘗為鄰近龍安縣縣尉小吏,由於稽核公廨銀料的時候出了差錯,旦夕間解職系獄,沒有幾個月,就因為羞惱憤懣而瘐死於囹圄之中。月娘的母親和一個妹妹,煢煢無依,東走西顧,為衣食所迫,看來只有賣身為婢,或者是自鬻於官妓、營妓,以圖苟活。

大唐官妓、營妓只是稱名而已,立有樂籍,世代屬之者,亦堪稱祖業。官、營之妓的另一來歷,則是罪犯籍沒入官的妻女;是為官奴之列。以營妓而言,不只是賴聲色歌樂服侍軍旅中的將帥士卒,也不一定要居處於行伍之中,乃是聲妓群集之所,有那麼一個「樂營」的機關。

凡地方文官所在,家宴公讌,席上皆有「樂營侍奉」。有些身份地位比較崇隆的官員,離開了京畿,成為權傾一方的州牧,也可以堂而皇之蓄養女樂為一己滿足需索,時人號稱「外貯」。說來好聽的名色是「官使女子」;說來難聽的呼號便是「風聲賤人」。無論何者,視主掌所歸,而為「郡妓」、「府妓」、「州妓」不一。

月娘二姊妹,一個十三歲,一個十二歲。原以為零落之身,欲寄無他,只能變賣極少的私蓄,籌了千多文錢,將母親暫時安頓在綿竹縣郊外的環天觀,準備再投樂營,入籍學藝。

這環天觀在綿竹山,後世泛指為六十四福地之一。最早是於大唐高宗麟德二年奉旨飭建的。當年的皇帝為了酬庸李淳風獻《麟德歷》而賜予了這份恩典。月娘托母,正是李白出生的前一年,上距李淳風初為此觀方丈,已經三十五年,而李淳風又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經羽化登仙,所遺宮觀,由傳人王衡陽所繼。王衡陽風鑒之術過人,一眼看見月娘,便道:「汝一身恩怨,還待十八年後,始能了結。今有二途,汝欲為官使,抑或為仙使?聽憑由之。」

毋須王衡陽多作解釋,官使就是「風聲之婦」,仙使則是「女冠」。唐人家室女子修真成風,不外慕道、延命、求福。也偶有因夫死而捨家避世的,一旦遁入道門,還可以有如男子一般識字讀書,研經習卷。月娘本來無所猶豫,可是王衡陽接著說:「為官使,則絕代風情,芳菲錦簇,怎麼看都是繁華;為仙使,則滿園枯槁,鍾鑼清涼,怎麼看都是寂寥。不過—煙火後先,俱歸灰滅而已。」

煙火後先,是王衡陽的師尊李淳風身上的故事。

先是,李淳風與袁天罡隨太宗出遊,見河邊有赤馬、黑馬各一。皇帝欲試兩者道術之高下,遂命一問:哪一匹馬會先入河?袁天罡隨即先佔得一離卦—離為火,火色赤,不消說,便是赤馬先入水了。

然而李淳風持見不同。他登時上奏:鑽木而得火,應先見其煙。煙色黑,應該是黑馬先入河。過不多時,黑馬果然先下了水。然而李淳風明白:皇帝這一問,是要求信於道法之本然,倘或爭辯個人術數之高低,反而動搖了至尊者對於易卜之道的信賴;於是仍推袁天罡率先卜得機宜,而他不敢居功。

月娘在環天觀頗積素養,於尋繹因果、斷事閱人之際,這一則舊聞總令月娘將世情物理翻想得更深入些。她這一句「煙火後先」的譬喻,著實提醒了趙蕤:李白看似灼熱燃燒的才華,或許只如熊熊之火,而究竟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思,才會對詩有著如此昂揚的興味呢?他甚至覺得:自己身上都未必能冒出那樣的煙來呢!

「何不問問他—」月娘凝起她那一雙秋水雙眸,清切明朗地說道:「何獨鍾情於作詩?」

這一問,誠然是要緊的。難處是能否得到確鑿而誠實的答覆。

月娘的疑慮很明白:她從王衡陽習道術,七年而大成。其間,本家母妹相繼因病物故。然而清修之路,似仍平易而踏實,她已經能夠對眾論旨,演故講經。

有一次,正逢著旁寺供請來的畿縣上寺法師說法,一僧、一道,比鄰二台同說。原本那寺僧儀容魚雅,舌燦蓮花,將王衡陽台下的聽者攫去了十之七八,棚下之客,「寥落似稀星」。孰料月娘在此時升座,素妝拭面而談,也不知是什麼人赫然發現,這邊環天觀換了個麗人;頓時人潮訇然,去而復來,震動如雷霆。一時驢馬雜沓壅塞,輜軿牽連於途。盈千聆者之中,有趙蕤在。

次一日,王衡陽將月娘喚了來,道:「還記『煙火後先』否?」月娘頷首稱諾。王衡陽接著澹然一笑,道:「寡人果不負知機之名,七年外已判得赤黑之相,而今還汝清真矣!」

月娘還不能明白,正想請示,王衡陽已經從袖裡掏出了她的那份道門度牒—堪見其上並無關防。易言之:她修真七年,只是自持規律,卻從來沒有公廨憑證為一女冠。

「汝之道侶因緣密邇,寧可錯過?」王衡陽隨即一揮袍袖,招呼門外的一條身影入內。來訪的,還是那個趙蕤。

彼時,李白還是昌明縣中一個尋常的頑童。十載有餘,倏忽而逝,如今月娘要追問的是:趙蕤若將所學所事傾囊相授,而李白卻根本不能作一個孤守青燈、著書立說的「野士」;甚至,他真心想要的,若還是一份仕宦行中的譜牒,則趙蕤將情何以堪呢?

或者,這個一向白眼看人的野士,難道還有不甘寂寞之心嗎?這是令月娘更感到惶恐而迷惑的。趙蕤與她不僅僅是尋常夫妻,更是廝守了近二十年的道侶。在忽然間發現了一個進取美官如探囊取物的人才之後,趙蕤似乎意有所動—而月娘此時尚分辨不出:那是來自何方的一陣風,能否吹綻春花抑或吹落秋葉?微漪相觸,層層遞出,更不知道會鼓湧出什麼樣的波光。她有些不安,總覺得這少年將要改變大匡山上的一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