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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樂哉絃管客

後學生徒,驀然間從長者大開只眼,不論是恢闊了視野、深刻了思慮,抑或是曲折周至地增進了見解,看來都不免於驚奇中盈溢喜悅,李白當然也是如此。

然溷跡市井多年,憑藉著心思敏捷、言語俊快的天賦,還有那動輒以武相欺於人的慣習,李白已經養成了極其難馴的性格,縱使辭窮,總不甘屈理。是以他和趙蕤時時各執一詞、據理而爭,常常形成相將不能下的局面。最輕微卻也堪說是影響最長遠的一回,就是在李白入宿子雲宅的第二天。

當時李白侍奉幾硯紙墨,看趙蕤一面默記前作、一面謄抄。所抄的,是他前一天近午時在山徑上口占而成的《採藥》。當趙蕤抄罷的瞬間,李白忽然道:「末句如此,似有所待?」

趙蕤抬頭微微一哂,默而不答。

李白接著道:「既云『去來隨意』,何必有所待?」

這不只是字句之疑,也是旨義之惑。雖然是初識,李白並不能確知趙蕤對於「用世」或者是「避世」這兩端,究竟有什麼執念;純以詩句觀之,「去來隨意」之人,不耐寂寥,居然要在秋後的青碧山色中尋覓知音,看來也太不自在了。李白偶見不純,不吐不快;卻絲毫沒有想到:他自己才是趙蕤所想要邀來共聽寂寥的道侶。

趙蕤一時有些惶窘,不能也不願明話明說,只得隨念想了個輾轉纏繞的說法:「汝謂某有所待,可知昔年郭璞注《穆天子傳》,直是以『留』字解『待』字。待,未必是有所求、有所候;也是留止、容受之意—而今留汝,汝便共某一聽寂寥罷了。」

顏面維持了,場面應付了,但趙蕤的不快,仍如骨鯁在喉。雖然他不至於因此而嗔怪李白,卻深深為之尷尬—好像敞晾著身上的癬疥,招搖過市,自己卻渾然不知。轉念忖來,趙蕤覺得還真不能不感謝這孩子的透見與直言,遂低聲喟道:「實則……我也未必真能去來隨意罷?」

「神仙!我寫詩恰是隨意!」李白呵呵笑了起來,竟至於要手舞足蹈了,「有時意到,有時無意;有時因意而生句,有時憑句而得意;有時無端造意,字句便來,有時字句相逐,不受節度,也任由之、順從之,落得個亂以他意—」

「如此造詩,前所未聞。」趙蕤也笑了,道:「這又如何說?」

李白匆匆轉身,踅進他暫且寄身的那間小室,搬出來一隻巾箱,隨手翻檢,好容易找出一紙,那是不久之前,他在大明寺中閒暇無事時所謄錄的一首近作。

玉蟾離海上,白露濕花時。雲畔風生爪,沙頭水浸眉。樂哉絃管客,愁殺戰征兒。因絕西園賞,臨風一詠詩。

「無題?」趙蕤雙手端正地捧著那張詩稿問道。

「某寫詩—」李白說,「皆不落題。」

趙蕤皺起眉:「也該有緣故?」

「據題寫去行不遠。」

「何不寫罷再擬?」

「寫罷便遠離初意,倘若回筆借題捆綁,未免太造作。」

「詩篇磨人神思,」趙蕤微微點著頭,道,「可汝也寫就許多了?」

「百數十紙。」

「真是不少了,」趙蕤看一眼那巾箱,笑道,「陶靖節平生著述不過如此。」

「是以陶公生平未成大事,不過是耕田、飲酒、想古人。」

「汝有大志,居然從一彎眉月也能說到『戰征兒』?」趙蕤問著,回眸落於紙上。就眼前這首詩的靈動跳脫的手段看來,少年的確是個「耐不住」的人—

此詩原本寫的是一片秋天的眉月,前兩句遙想出海新月,點染窮秋時節,既平順、又分明;三四句應該是即目所見,將隱藏在雲朵背面、微微露出牙尖,以及運行半周天之後、輕輕墮觸灘岸的一彎新月,描寫得十分玲瓏佻達。

這是用曲折的句法來勾勒明朗的實景,若非經老手指點,則此子的確有幾分吟詠的天賦。可是,偏偏在第五句上,詩的命意忽地跳脫寫景之旨,慨然而興遠意,沒來由地從「絃管客」飛向了「戰征兒」。戴天山世外之地,遙遠的戰火未及到此,可是這詩卻顯示了超逸於眼前的情懷,李白自嘲其「隨意」,果然。

趙蕤朗吟著,到了尾聯之處,眉頭一緊。顯然,第四句與第八句各用了一個「風」字,本來是可以避免的,無非小疵。但是末聯二句還有大病。這兩句,是藉著昔年曹子建《公讌詩》之句「清夜遊西園,飛蓋相追隨」裡「西園」二字,回頭招呼了「月」的主旨。蓋,本指王公顯貴們的車頂,狀圓而龐,制精而麗,繡飾燦然,奪人心目。在此,便只是因為形似而用以喻月了。

「前些年天朝與吐蕃戰事頻仍,風聞殺戮甚眾。」李白道,「可是某夜夜聽市上絃管紛紛瑟瑟,笙歌如常,委實不堪,便如此寫了。久後重讀,文氣確是突兀—」

「不不不,」趙蕤連忙搖頭,「出格破題,本來就是詩思窾竅;汝覺來突兀,某卻以為超拔。劉彥和《雕龍》早有警語:『神有遁心』,汝未曾讀過耶?作詩,萬萬不可只知依題鑿去,失了『遯心』!汝既自謂所作,頗能『隨意』,想來不致受困於此。然—」說到這裡,趙蕤稍停了停,才又沉吟道:「汝此詩之病,病在『回頭』。」

「回頭?」

「『戰征兒』遠在天邊,汝並無體會,亦無見識,空寄感慨,無以為繼,只得搬出陳思王數百年前的舊句,應景收束。某所言,是耶?非耶?」

李白有些不大服氣了,亢聲道:「西園之讌,明月清景,召我以詩情,有何不妥?用此與凡弦俗管相對,又有何不可?」

趙蕤忽然縱聲大笑起來:「後生!休要囉噪,曹子建清夜遊西園時,與之步步相追隨的,是一輪滿月,圓月當空,始以『飛蓋』形容;而汝詩寫的是初月,本非連類相及之物啊!」

李白愣住了,不覺發出一聲悠長的「噫—」;在這一刻,也可以說是從他生小以來,第一次恍然大悟:他的生命之中,的確得有個像樣的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