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西方哲學史 > 第六十一章 謝林 >

第六十一章 謝林

弗裡德裡希·威廉·約瑟夫·謝林(Friedrich Wihelm Joseph Schelling)生於1775年,於1790年至1795年間在圖賓根大學神學院學習哲學和神學。在萊比錫,他為兩個年輕學生擔任了兩年的家庭教師,此間他在大學自學了數學、物理學和醫學,此後他在耶拿獲得了哲學教職(1798年)。在這裡,他傾慕奧古斯特(August)和施勒格爾(Caroline von Schlegel)領導的浪漫派圈子,並創作了自己最優秀的作品。在擔任過各種不同的職務—在渥茲堡(1803年~1806年)和慕尼黑(1806年~1820年)擔任過美術學院院長,在埃爾蘭根(1820年~1827年)和慕尼黑擔任過新建大學的哲學教授—之後,他被邀請到柏林為流行的黑格爾哲學潮流掌舵,但基本沒有成功。他於1854年去世。

在早期階段,謝林接受了費希特的哲學,並依照費希特的精神進行了發展;他的作品有:《自然哲學觀念》(1797年);《論世界靈魂》(1798年);《先驗唯心主義體系》(1800年)。在第二階段,其作品顯示出了布魯諾和斯賓諾莎的影響,他將自然和心靈看作是更高原則的兩個方面:這就是他展示在《布魯諾》(1802年)和《學術研究方法》(1802年)之中的同一哲學。第三階段,謝林發展了他所謂的實證哲學,關於神秘啟示和神話的哲學,與雅各布·波墨的哲學頗為接近。宇宙被看作是來源於上帝的墮落。宇宙歷史的意義要在神話和啟示的晦澀開端中尋找,謝林認為,我們可能會從其中獲得關於人類起初墮落的線索。這一階段的作品,除了論人類自由的那部分外,直到他死後才得以出版。

他兒子編輯的全集,1856年~1861年出版,共十四卷;O.Weiss編輯的選集,1908年;《論雅各布人類自由》,J.Gutman譯,1936年;《世界的時代》,F.Bolman Jr.譯,1942年。

第一節 自然哲學

謝林受到了以心靈來解釋世界的新唯心主義的吸引,並成為唯心主義立場的熱心的支持者。然而,他並不滿意費希特視自然為絕對自我之產物的原初觀念,自然在個人的意識中僅僅作為意志的障礙或刺激物。謝林拒絕諸如「自然是我們職責的材料」這樣的論題,而是走向了客觀唯心主義和泛神論,費希特自己也是這樣做的。知識論的純粹自我成了形而上學的絕對自我。如果實在從根本上說是與人類精神相近的活生生的自我決定的過程,自然就不能被僅僅看作是意志的外部障礙物或者死寂的機械秩序。我們可以理解自然,因為自然與我們有著親緣關係,因為自然是動態心靈的表現,因為自然中有目的、理性和生命。但此理性未必就是有意識的智慧;同浪漫主義者、信仰哲學家一樣,謝林拓寬了精神、心靈或理性概念的範圍,以便它能夠把有機和無機的自然中表現出來的無意識的、本能的和目的性的力量涵蓋在內,也包括哲學家最高形式的自我意識。對於無意識的自然和有意識的心靈來說,共同的是純粹活動、自我決定的能量;實在包含有行動、生命和意志。絕對的根據,或者所有事物的源頭,是創造的能量,絕對意志或自我,無所不在的唯一的世界精神,一切事物均潛存於世界精神之中,一切實際的事物也都從其中發生。理想與實在、思想與存在,在根本上是同一的;在有意識的心靈中展現自身的同一種創造性的能量可以無意識地活動在感官知覺中,也活動在動物本能、有機生長、化學過程、結晶體、電力現象和引力之中:它們之中全部都有生命和理性。作為無意識的盲目衝動來推動並形成我的身體的那種本原,一旦意識到它自身,就因此而把自身從盲目的奮爭階段抽離出來—但依舊在無意識的層次上存在—變成了純粹的精神,純粹的自我意識。普遍自我體現在自我之中,也表現在其他無數個體的自我之中—只有在有意識的心靈中,它才察覺到自我。我們是實在的,因為我們植根於普遍自我之中;作為獨立的、孤立的個人,我們就不是實在的:絕對的個人的自我是一種幻象。謝林視自然為可見之精神、精神為不可見之自然的洞見,給浪漫主義的想像力提供了推動力,並激勵新詩人把生命和精神賦予世界,用充滿愛意的同情心來看待世界,這種同情是他們在一個死寂的機械面前所無法感受到的。

然而,自然和精神、存在和思想並不像斯賓諾莎所認為的那樣是絕對的平行的兩個方面,而是絕對精神演化過程中的不同步驟、階段或時期。絕對展開自身,它有自己的歷史:這是一個進化性的過程,最高的目標就是自我意識。就像我們自己從無意識或潛意識的階段過渡到清晰的自我意識,但仍然是同一個自我,普遍的自我從黑暗升進至光明也是如此。有結構的物體—從無生命的自然到人類—的漸進階梯,清晰地顯露出一個創造性力量,它只是在逐漸地向著完全自由演進。死寂的、無意識的自然產物只是自然表現自身的不成功的嘗試;所謂的死寂的自然是一種不成熟的智慧,但其現象還是無意識地表達了理性的跡象。自然達到了它的最高的目的,即人類的自我意識;在人類的自我意識中,自然和精神的原初同一被揭示給我們。因此,關於自然的最完滿的理論就是所有的自然規律可以被規約為知覺規律和思維規律的理論;在這種理論中,自然之全體皆融化為智慧。

在謝林看來,無論我們從自然開始或是從精神開始,從自然哲學開始或是從先驗唯心主義體系開始,都是無關緊要的;無論我們問:自然如何變成了有意識的智慧?或者問:智慧如何變成了無意識的自然?知識的原理與實在的原理都是相同的;知識如何可能的問題和世界如何可能的問題都可以通過求助於同樣的條件和法則以得到答案。在追溯自我意識之歷史的不同時期時,從原始的感覺到較高級的理智過程,我們同時也是在追蹤絕對本原在自然中顯現自身的發展過程。「一切性質都是感覺,一切物體都是自然的知覺;自然本身具有感覺和知覺,它是凝結的智慧。」

同樣的法則貫穿了所有的事物:位於事物根基處的本原以同樣統一的方式活動,在任何地方都以同樣的節律波動。它的活動是擴張和收縮的過程:本原展示出自身潛在或暗含的事物,使自身客觀化,也就是說,它走出自身,而後又返回自身,變得更為豐富和強大:在自我意識中,自然既將自身表現為主體,也表現為客體,它進行分化,並在此過程中意識到自身。自然的各種不同力量從根本上說是同一的;熱、光、磁力、電力是同一種本原的不同階段,就像無機自然和有機自然一樣。不同的有機形式中存在著統一性;它們構成了漸進的階梯,是同一個組織原則的產物;它們全都是在同一計劃之上建立的。自然的所有的產物都被一個創造性的精神所統攝;自然的每個部分都輔助整體。人類是自然的最高產物。在人身上,自然獲取了自我意識目標的實現。

就像費希特曾經試圖證明精神發展的邏輯步驟,謝林試圖先驗地構建自然,並推理出其演進過程中的必然階段。與其前的赫爾德和費希特以及其後的黑格爾一樣,他發現在世界上運作的辯證過程,兩種對立活動運行其中的過程—正題與反題—它們在更高的綜合中被統一、調和或和諧起來。他稱此為三重性法則:反作用跟隨作用;從對立中產生了和諧或綜合,而後又在永無止息的時間運動中分解。自然中既不存在死寂的、靜態的實體,也沒有完全的流變。謝林將此三重性法則運用到了有機自然和無機自然的細節中;我們發現它表現在序列中:吸引、排斥和引力;磁力、電力和化學作用;感性、刺激和再生產。我們將不再追隨其自然哲學,其中詩意與科學、幻想與邏輯交織在一起;雖然在細節上有著令人難以置信之處,謝林視自然為動態演化過程的基本觀點卻預示著當代物理學中的物質概念。

因為自然是活的,因為自然中有目的、理性和法則,所以我們可以理解它,它對我們是有意義的。我們與自然血肉相連。與費希特一致,謝林拒絕關於不變的靜態實體的舊觀念,並用動態觀念來取代它,即關於普遍生命的概念,關於活生生的、創造性的、有目的的演化原理的概念,它從無意識過渡到意識,最終目的是人類具有自我意識的理性。他反對關於自然的數學物理概念,並用目的論概念取代之,或者毋寧說,是通過無意識的目的的學說來調和機械論和舊的目的論。在較低級的階段,絕對的行動就好像具有有意識的目的;它在無意圖地行動,然而不是從外部被機械地推動著。如果只看到事物的外部的—表象中的變化、事物的不同狀態和階段—觀察者能夠把自身置於內部;如果他自身可以成為衝動或運動,並且同時意識到它,他就會發現,衝動不是來自外部的強迫,而是來自自身內部的指引。

謝林的自然哲學中包含有不少讓人難以置信的內容,時常會出現冒失的斷言、幻想的類比,以及華麗的修辭手法,而不是證據或事實。在強迫自然接受邏輯程式的努力中,他總是有意忽視自然的事實細節。然而,它的確激起了對於自然和自然研究的興趣,抵制了單方面的機械論的影響,保全了哲學的本能或對於統一性的渴望,這始終是德國思想的標誌—即便是在德國居於領袖位置的自然科學家之中—並且強調了實在之動態和演化的觀念,這種觀念即便在今天也仍有其追隨者。

第二節 心靈哲學

我們並不準備詳盡地闡述謝林的心靈哲學,就像《先驗唯心主義體系》中的那樣,因為其中對於費希特的依賴十分顯著。這種心靈哲學追溯了自我意識在不同時期的歷史,從原始感覺到創造性的想像力;從創造性的想像力到反省;從反省到絕對的意志活動。既然所有的生命形式中都是同一原則在發揮作用,我們就可以期盼心靈的活動與自然中發現的那些活動相對應;自然的力量在人類的意識中繼續運作。此處採用的方法與費希特的方法一樣:若不是絕對自我或能量限制了自身的無限活動並產生出了現象世界,就不可能存在有限的自我;沒有這樣的現象世界,自我就無法獲得自由和自我意識。客觀世界是絕對理性的產物,絕對理性生成了感官知覺、思想的必然範疇和個體中的自我意識。自由和自我意識的更進一步的前提是在社會和有組織的國家中的生活。一個孤立的自我不具備關於真實世界的思想,因此也沒有自由觀念。在這一作為無意識的普遍理性之表現的國家中,自然的自私衝動被普遍意志所控制;個人被無意識地社會化了,並準備走向更高的倫理階段,在此階段,人們不是出於強制才做正當的事,而是有意識地、自願地去做。自我意識發展的最高階段在藝術中得以實現;具有創造性的藝術家模仿自然的創造活動,並意識到這種創造,意識到絕對的活動;的確,在藝術性的創造中,絕對意識到自身的創造力量。認為藝術—而不是道德,像費希特所想的那樣—是人類最高貴的能力的觀點,在德國文學的黃金時期頗為流行。

第三節 邏輯與直覺

謝林的哲學在其最高發展階段以泛神論的形式出現,宇宙被構想為有生命的演進體系,一個有機體,其中的每個部分都有自己的位置並為輔助整體而服務。主體與客體、形式與質料、理想與實在是同一的,結合在一起不可分割;一就是多,多就是一。就如同在有機體中我們無法把部分從整體中拆分,實在也是這樣一種有著相互關聯的部分的有機整體。作為自然之特徵的雜多中的統一,或多樣性中的同一性,也同樣出現在精神生活之中;在知識行為中,認知者與被認知的事物是同一的。

但我們如何相信這一體系之真實不妄,如何證明它?我們有什麼可以保證,行動、生命,或意志是事物的原則,並且它經歷了謝林所描述的那些演化階段?他的回答並不總是相同的。有時他認為,既然世界徹底是理性的,那麼理性可以理解它就是自明的,我們因此也可以在思想中構建世界。此外,既然歷史中存在著邏輯,我們就可以在我們的思維中重現其演化的必然階段。他的理想是要建立一個有機的知識體系,其中的每個判斷都依賴於其他的判斷和整個體系而成為真理,並因此擁有自己的合宜的位置。在這種方法中,他模仿了斯賓諾莎,採用了幾何學的方法,以使他的哲學在邏輯上毫無漏洞。然而,儘管他試圖從絕對的觀念和目的中理性地演繹出自然和精神的演進階段,他卻並不總是自信他的體系能夠以普遍和必然的先驗假定為基礎。他認為,哲學既不能證明唯心主義,也不能證明獨斷論或唯物主義;人類的世界觀是自己的自由選擇。唯一的證明自由—或者創造原則之實在性—的方法,就是自己成為一個自由的、自我決定的人。當我們將自由設定為自己的理想的時候,我們就緘默地假定了絕對的創造精神的實在性;因為,如果世界僅僅是物質,努力獲得自由就毫無意義;對於這一理想的信仰暗含著對於精神世界的信仰。要求自由的意志必定要以唯心主義的術語來解釋世界。還有另外一個費希特曾經使用過的論證:自由的人會知道自由是什麼,並能理解唯心主義。我們只有在自發的理智活動中和自願的行為中,也就是在理智直觀這種哲學家所獨有的稟賦中,才能夠察覺到自由或者絕對。自然中活生生的運動元素,實在的內在意義,是不可能被科學理解力及其時間、空間和因果範疇所把握的。謝林告訴我們:「概念所描述的事物是靜止的,因此它們只能是關於有限的事物和感官知覺的事物的概念。關於運動的概念不是運動本身,沒有知覺的話,我們就永遠不知道運動是什麼。無論如何,自由卻只能被自由理解;活動只能被活動理解。」自然科學和常識對事物持有靜態的觀點,只能理解事物的存在;哲學對事物中活生生的運動元素感興趣,因此能夠理解它們的生成。自然科學和常識從外部看待事物;我們必須從內部瞭解它們,因為它們是自在的,也是自為的,並且我們只有瞭解自身,才能夠做到這一點。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調和謝林思想中的理性主義和直覺主義傾向,即認為直覺給了我們原理或基本假定,在此基礎之上,我們構建了一個關於世界的理性理論。

在謝林生活其中的偉大的詩歌時代和藝術氛圍的影響下,他開始將這種直覺視為藝術直觀。起初,他把自我意識或者純粹的自我反省看作是絕對的目的,是精神和生命演進過程中的最高成就,並認為只有在哲學家的直觀中才能夠經驗到這種狀態。後來他又把宇宙解釋為藝術的作品:絕對在創造宇宙中實現其目的。因此,藝術,而不是哲學知識,是人類最高級的功能。在藝術作品中,主體與客體、理想與實在、形式與質料、精神與自然、自由與必然,都彼此滲透並融合起來:在藝術中,哲學家所尋求的那種和諧通過感性媒介在我們眼前得以實現;那是一種可以看得見、聽得著、摸得到的統一性。自然本身就是一首偉大的詩,而藝術可以揭示其秘密。創造的藝術家在實現其理想的同時,甚至也像自然一樣進行了創造,因此他們知道自然如何運作;所以,藝術創造就是世界直觀的模範:藝術創造才是真正的哲學工具。像藝術天才一樣,哲學家必須具備察覺宇宙中的同一與和諧的能力:審美直覺是絕對的認識。與審美概念相似的是有機概念,謝林有時候將其描述為理智直觀:那是一種將事物看作整體的能力,看到具體中的普遍、雜多中的統一和差異中的同一。他特意聲明,這種功能並沒有什麼神秘之處,但是,如果一個人沒有能力超越割裂的、孤立的經驗材料,不能穿透外殼而進入到實在[1]的內核,他就沒有成為哲學家的希望。

這種思想類型與科學的邏輯數學方法直接對立,德國文學和德國唯心主義哲學都反對邏輯數學方法。歌德的全部的自然觀、藝術觀和生命觀都建立在目的論或有機觀念之上;他也把看到部分中的整體、具體實在中的觀念或形式的能力,視為詩人和思想家的最高稟賦,視為靈犀一瞥或一種啟示,讓人隱約意識到自己與上帝類似。浮士德所渴望的、而墨菲斯托所嘲笑的「高級直覺」,正是這樣一種稟賦(die hohe Intuition)。[2]

在其哲學發展的最後階段,謝林形成了一種宗教神秘主義:世界被視為源自上帝的墮落,人類的目的就是向著上帝的回歸,它在人類剝除自我並融入絕對的神秘直覺中得以實現。然而,在其哲學的所有階段,謝林都將絕對定義為有限與無限、精神與自然的統一或同一,並將通過某種直觀得來的關於絕對的知識作為人類的理想,無論這種直觀是思想家的自我意識、意志的自由行動、藝術創造,或是宗教情感。

[1] 著重號為譯者所加,實在即reality。—譯者注。

[2] 參見梯利的《詩人的世界觀:歌德的哲學》,Hibbert Journal,190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