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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械化的真正使命

現在,我們回到我們要討論的關鍵問題上來。我們前面引用了機器的發明造成人類對奢侈生活的狂熱追求這一典型事例。許多人認為,總體而言,機器的發明導致了人類對奢侈享樂生活的追求,尤其是對純粹舒適生活的追求。而且,如果人們普遍承認,人類的物質需求將繼續無限增加,而且將變得更加迫切,這是因為,人類一旦開始走向機械發明的道路,他就似乎沒有理由放棄這一道路了。我們還要補充一點,科學越是發達,科學發現就越能更多地向人們暗示發明創造的線索。在多數情況下,從理論到應用往往只有一步之遙。既然科學無法停止發展的腳步,它看起來的確好像能夠永無止境地滿足人類過去的需求,並不斷創造出更多新的需求。但是我們必須首先確定,發明創造精神是否有必要創造一些人為需求,或者說,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是人為需求在引導人們的發明創造精神。

第二種假設實現的可能性更大。它已經被有關機械化起源問題的最新研究所證實。人們回想到這樣一種事實:人們似乎總是在發明機器;古人似乎也有傑出的發明表現出來;許多巧妙的機械裝置早在現代科學開始發展以前就被人類想到了。後來,人們同樣獨立發明了不少比較巧妙的機械裝置。即使在今天,一位沒有接受過任何科學文化教育的工匠,也可以獨自想出甚至一些經驗豐富的工程師也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各種改進機械裝置的方案。機械發明是一種自然天賦。毫無疑問,只要機械發明僅局限在利用人力、風力或水力等實際有形的自然力量,它的效果就十分有限。只有當人們可以通過簡單的釋放過程,充分利用自然界中的潛在能量時,機器才能完全發揮其應有的效率。自然界中的這些潛在能量已經積存了幾百萬年了。這些能量來源於太陽、積澱在煤層、石油等礦藏之中。蒸汽機就是在這個時候被發明的。我們知道,這一發明並不是理論研究的成果。我們還要急於補充的是,人類在機械發明方面取得的進步,最初是非常緩慢的。但一旦借助於科學的力量,機械發明就像插上了翅膀,充分展示出它在人類發展中所佔的巨大份量。同樣一個正確的事實是,只要人類的機械發明精神仍然停留在自發狀態,它就只能局限在狹窄的河道內緩慢發展,兩岸有堤壩阻擋。但當人們的機械發明精神與科學相結合時,它就可以得到無限發展。但機械發明精神與科學還不完全是一回事。必要時,這種機械發明精神還可以獨立於科學而發展。同樣的道理,我們有羅訥河注入日內瓦湖。河水顯然將匯入湖水之中。但是,我們還可以看到,當河水離開湖水再流到其他地方時,它會繼續獨立地保持河流的狀態。

正像某些人的認識傾向一樣,科學並沒有通過自身的發展,把日益增多的人為需要強加給人們。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人類將成為一種不斷發展的實體,因為科學發展的腳步永遠不會停止。事實是,科學只不過提供了人類要求它提供的一切。在這方面,科學從來沒有採取過主動行為。人類的發明創造精神所發揮的作用並不總是為了人類的最大利益。它使人類產生了大量新的需求,卻並沒有努力確保大多數人的已有要求得到滿足,當然更不可能滿足所有人的已有要求。說得更清楚一些:儘管人類的發明創造精神並沒有忽視人的基本需求,但它過分關注人的過剩需求。有人說,基本需要和過剩需求這兩個術語很難有明確的定義。對一些人來說屬於過剩需求的奢侈品,對其他人來說,可能是基本需求。的確,對這兩個術語進行精確細緻的區分可能很容易讓人不知所措。

但是,在某些情況下,人們可以暫時擱置一下這兩個術語的細微差別,而從宏觀概括的角度來區分它們。地球上仍有幾百萬人食不果腹,有些人只能眼睜睜地被餓死。如果耕地的產量能更高些,人們吃不飽飯[1]或被餓死的可能性就會大大減小。所謂產品過剩只不過是人們的一種「錯覺」。如果說,在這方面,人們要追究機械化的罪責的話,那是因為,機械化沒有盡最大努力幫助農民改善農業生產條件。有人也許會說,現在已經有了不少農業機械化政策和措施,而且這些政策和措施正在被廣泛地運用和實施。我同意這種說法。但是,機械化所採取的一切減輕農民負擔的措施,科學技術為此所採取的一切增加土地產量的手段,卻收效甚微。

我們強烈地感受到,是農業養活了地球上的人類,農業應當主導所有其他產業;在任何情況下,農業都應當是人們最關注的產業。一般而言,工業無須擔心在多大程度上滿足人類的需求這樣的問題。它只需要符合公眾的消費偏好,按照產品銷售狀況來考慮生產的組織安排。正如我們前面表述的,我們希望看到,有一種理智,能對所有的產業進行有組織的集中安排。它能夠妥善協調工農業生產,給予機械化生產合適的產業地位。也就是說,它能夠使機械化生產最大限度地為人類造福。因此,當人們對機械化發表反對意見時,常常忽視了自己的最大苦衷。人們應當首先指責機械化把工人變成了機器,而且它導致了生產過程的單調乏味,這讓人們的審美感受深受打擊。但是,如果機器能為工人帶來更多的自由時間,如果工人可以把這些時間用於增加娛樂享受,用於獲得一些高雅的生活體驗,而不是獲得那些隨處可見的、低級趣味的娛樂行業提供的所謂生活享受,他就可以選擇發展和提高自己的理智。他就不會僅僅滿足於按別人強加給自己的要求被動地發展,他也不必把自己的發展局限在非常狹小的範圍內,一旦機器生產被廢除(這實際上是不可能的),自己還要重返充當機器的命運。

至於生產的單調乏味,如果一個國家的民眾認識到,機械化帶來的勞動時間和勞動力的節約將允許人們進一步發展理性文化,允許人們真正提高自己的創造性,那麼生產的單調乏味這一消極因素也是可以被忽略的。有一位描寫美國人生活情況的作家,批評美國人全都清一色地戴黑色禮帽。但是人的頭腦比頭頂上的帽子重要得多。如果人們允許我按照自己的意願來武裝頭腦,我寧願忍受這種單調乏味,跟所有其他人完全戴一樣的帽子。這不是機械化給我們帶來的最大痛苦,也不是我們反對機械化的主要理由。我們對於機械化通過最大限度地改善滿足人類真正需求的手段來服務於人類,這一點毫無爭議。我們主要指責它過分刺激了人為需求、導致了奢侈浪費的生活作風、重視城市開發而破壞鄉村發展,最後,加大了僱傭雙方和勞資雙方之間的分歧,並使雙方之間的關係發生徹底變革。

所有這些後果實際上都是可以被糾正的。這樣,機器就變成了唯一造福人類的最大施主。然後,人類就要像當初「瘋狂」地使生活變得奢侈複雜一樣,開始著手「瘋狂」地回歸簡樸生活。回歸簡樸生活的主動性只能來源於人類本身,因為,啟發人類的發明創造精神沿著某一軌道前進的正是人類本身,而不是所謂的環境力量,更不是機器本身所固有

但是,這完全是人類本身的意圖嗎?人類最初所釋放的生命衝動的發展方向和工業主義的實際發展方向完全一樣嗎?如果路線是徑直的,路途是遙遠的,最初階段哪怕是一點人們難以覺察的偏差,到最後都可能促成兩種截然不同的發展路線。毫無疑問,對後來的機械化起決定作用的一些最初特徵輪廓的呈現,與人類最早開始渴望和呼喚民主是同時發生的。這兩種趨向之間的聯繫在18世紀清晰地表現出來。這是「百科全書學派」的明顯特徵。那麼,我們是否可以不認為,是一股民主氣息驅使人的發明創造精神永不停息地前進呢?這一發明創造精神隨著人類的產生而產生。但是,如果不具備必要的條件範圍,它就無法充分發揮作用。當然,誰也沒有想過讓所有的人享受到奢侈生活,甚至也沒有人想過讓所有人享受到比較舒適的生活。

但是,或許曾經有過讓所有的人享有物質生活保障和個人尊嚴的願望。這是人類的自覺願望嗎?我們不相信所謂的歷史無意識這樣的說法:人類思想的巨大潛流曾經被許多人描述過。這股巨大的思想潛流之所以產生,是因為大多數民眾的思想受到個別享有殊榮的傑出人物的感召、推動和指引。這些傑出人物瞭解自己的所作所為,但是對自己的行為後果卻估計不足。我們在得知這一後果後,就禁不住會把它的情形還原到最初階段:現實被還原到過去之中,我們彷彿在一面鏡子裡感知和體驗過去發生的情形,這就是我們所說的過去無意識。對現實事件的追憶和反思是許多哲學謬論的根源。我們應當注意,不要把對於民主思想的關注歸結於15世紀、16世紀和18世紀(更不能歸結於17世紀,17世紀與其他幾個世紀迥然不同,被人們視為一種偉大的假設)。這些民主思想可與我們今天的民主思想相媲美。我們也不能把發明創造精神背後所潛藏的想像力歸結於這幾個世紀。

同樣的事實是,宗教改革、文藝復興和偉大的發明創造衝動先兆或預示都可以追溯到這一時代。這裡,很可能存在對當時的基督教理想形式的三種相互關聯的反抗運動。但基督教理想照樣繼續存在著。它就像一個神聖的軀體,到那時為止一直在用同一側面頰朝向人類。現在人們開始掃視它的另一側面頰了。不過,人類未必認識到這是同一個軀體上的另一側面頰。毫無疑問,神秘主義可以引發禁慾主義,但是這兩種觀念只是少數人特有的。同樣肯定的是,純粹、完美、積極的神秘主義都渴望通過慈善這一本質行為向周圍輻射和傳播。在一群為飢餓所困擾的人中,神秘主義如何進行傳播呢?它的精神力量當然會不斷地被沖淡和削弱。

人類只有在某一強有力的工具支撐下,才有可能超凡脫俗。如果他想遠離世俗的物質世界,他就必須以物質世界作為支撐和跳板。換句話說,是神秘主義者煥發了機械化的活力。但這一點並沒有被人們充分認識到。因為,機械化被錯誤地引向了迷途。其最終結果是讓少數人過上了極盡奢華、舒適的享樂生活,而不是讓全人類獲得了解放。我們為這樣一種意外結果而感到震驚。我們沒有看到機械化的本來面目,也沒有看到機械化的本質成就。我們可以更進一步思考:如果人類的器官是自然工具,那麼人類的生產工具就成人造器官了。工人所使用的單個工具可能是人的手臂的延伸,他們所使用的成套工具設備就是人的整個軀體的延伸了。自然在賦予人類基本的製造工具的理智時,已經為我們備下了在這方面進行擴展的條件。機器要靠石油、煤炭或「白煤」——水力——驅動,它可以把已經積存了幾百萬年的潛藏能量轉換成動力。但是,機器為人類機體組織提供了如此大的擴展空間,為它提供了如此巨大的力量,而且這一力量的大小和強弱在比例上均遠遠超過人類機體組織,以至於所有這一切必然超出人類的構造規劃可預見的範圍。這對人類來說,是一次特別意外的好運,是人類在物質上征服自然的一次最大成功。

也許從一開始,人體就有一種精神衝動被釋放出來。因而,人的機體就可以不斷地自動擴展。人類開掘神奇地下寶藏的大斧猛然一擊,[2]似乎為機體的擴展助長了一臂之力。現在,在這個已經被無限擴展的機體中,人的心靈還保持原來的樣子,這顆弱小的心靈就無法充實和支撐龐大的機體了,它的微弱力量也無法引導龐大的機體前進了。因此,兩者之間出現了巨大的間隙。眾多嚴重的社會、政治和國際問題正是這一間隙的多種解釋形式。這些問題也激發人們為了彌合這一間隙付出了許多盲目無序和毫無成效的努力。現在我們需要做的是重新找回另一種潛在的能量——道德的力量。所以,我們不要像以前那樣,只是說神秘主義者喚醒了機械化。我們還必須說,人類更加龐大的軀體要求有一顆更加寬廣的心靈與之匹配,因而我們應當說機械主義意味著神秘主義。機械化過程的起源實際上比我們想像的要神秘得多。只有當被機器逼迫得一再向下彎腰屈膝的人類,能夠通過機器的使用,再次成功地直起身來,向上抬頭,仰望星空時,人類才為機械化找到了真正的使命和歸宿,它才能傾盡全力,為人類服務。

[1]毫無疑問,歷史上也有一些時期的「產量過剩」延伸到農產品領域,或者說,「產量過剩」就發端於農產品領域。但這顯然不是由於供人類消費的食品過剩造成的。實際情況只不過是,農業生產結構宏觀調控措施不力,導致產品失去交易市場。[2]這裡,我們當然採用的是一種比喻說法。實際上,早在蒸汽機使之成為寶藏以前,煤炭就已經為人們熟知了。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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