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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社會與戰爭

我們已經指出了自然社會的一些特徵。這些特徵綜合在一起,便構成了它的整體面貌。當然,自然社會的這一整體面貌是很難用語言進行表達的。以自我為中心、具有凝聚力、等級制度、長官的絕對權威等,所有這些都意味著較強的組織紀律性。這當然也是殺敵制勝必不可少的戰鬥精神。那麼,自然會驅使人類爆發戰爭嗎?我們再次強調,如果「驅使」指的是做出某一特有決定的能力的話,那麼自然不會驅使任何事情發生。但是,如果自然不能對產生於動物的肢體結構、並使這一結構得到擴展的態度趨向和運動軌跡的大致輪廓進行規劃的話,它就無法創設一種動物物種。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自然也會驅使人們爆發戰爭。自然還賦予人類製造工具的理智。自然不是像對待大量的動物物種那樣,直接為人類提供各種生活工具,而是希望人類自己具備製造工具的能力。這樣,不論人類什麼時候使用工具,他都是工具的主人。由於工具是脫離人類而單獨存在的,它們就可以被拿走。相比較而言,直接獲取現成的工具比自己製造工具要容易得多。最重要的是,工具要用於某種特定職業的生產活動,如用於獵取動物或捕捉魚類。人類所屬的某一社會群體可以把自己的活動範圍選擇固定於森林、湖泊、河流;另一社會群體可能會認為,在某一固定地點居住和生活比四處漂泊流浪更加方便。

既然群體之間對生活的選擇存在如此大的差異,他們只能通過戰爭來解決爭執了。我們已經討論過到森林裡狩獵和到湖泊裡捕魚等問題。也可能會出現因田地的耕種、對婦女的搶奪、對奴隸的掠取等引發的矛盾和爭執。但是不論他們掠取到什麼東西,也不論他們這樣做的動機是什麼,戰爭的根源只能在於對生活物質的個人或集體佔有。由於人類的結構注定了他的佔有本性,戰爭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實際上,人類的戰爭本能如此強烈,以至於當我們絞盡腦汁地透過文明的表層而深入探尋自然的奧秘時,首先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就是人類的戰爭本能。我們都知道,小男孩都喜歡玩打仗遊戲。他們的頭部可能整天被打得到處是傷疤,但是他們因為自己也能把別人的頭打得到處是傷疤而感到滿足。所以,人們這樣說是恰當的:兒童時代的打仗遊戲是自然有意為人類安排的準備性訓練。這樣,他們長大成人後就可以應對隨時到來的戰爭了。但我們可以進行更深入一些的研究,我們可以共同看一下歷史記載中,作為這種準備性訓練或遊戲的大多數戰爭。

當我們考慮到引發大量這類訓練或遊戲的動機都毫無實際意義時,我們想起了馬麗恩·德洛姆(Marion Delorme)所描述的場面:兩位決鬥者拚死用劍刺穿對方身體,而且一直拚殺幾個回合,「不為任何目的,只是好玩而已」;我們同樣想起了布賴斯法官(Lord Bryce)所描述的那位愛爾蘭人:每當在街道上看到兩個人在互相打鬥時,他都會情不自禁地問:「這是你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嗎?需要有人參與進來嗎?」另一方面,如果我們把導致整個種族滅絕的決定性戰爭與一些偶然性摩擦或爭鬥相提並論的話,我們就會認識到,導致種族滅絕的戰爭可以對後者,即偶然性的摩擦或爭鬥原因做出解釋:人類的戰爭本能是必然存在的。由於戰爭本能的存在是為了應對突發性野蠻戰爭,我們也可稱之為自然戰爭;為了防止刀叉長期入庫造成銹蝕,人們便偶爾人為引發一些戰爭,通過不斷的交火,確保寶刀不老。那麼,我們想像一下,一旦戰爭爆發,人們的參與熱情將會是多麼高漲啊!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無疑是人類對於戰爭恐懼的一種防禦性反應,也是人們作戰勇氣的一種本能激發。但是也有一種情緒認為,人生來就要不斷地冒險,不斷面臨生死考驗。在這些人看來,和平只不過是兩場戰爭之間的間歇。

不過,戰爭的狂熱很快就會消失,因為戰爭給人類造成的痛苦和災難太令人難以忍受了。但如果暫時不考慮上一次戰爭,不考慮它給人類造成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恐懼,人們會感到非常奇怪:在和平時期,人們竟然很快會把戰爭曾經造成的痛苦和災難忘記得一乾二淨。有人斷言,女子被賦予了一種心理機制,這種心理機制很快會促使她忘卻分娩時候的痛苦。當然,對這種痛苦的完整記憶也可能阻止她再一次懷胎生育。實際上,在應對戰爭的恐懼方面,也存在一種與女子忘卻陣痛一樣的機制。尤其是在新建立的國家中,這種機制的作用更加突出。在這方面,自然採取了更進一步的防範措施。她在外國人和我們本國人之間巧妙地編織了一層無知、偏見和歧視的面紗。難怪我們對於自己從未到過的國家一無所知。但是,既然對它一無所知,我們就要對這樣一個事實給出合理的解釋:我們為什麼還要對自己一無所知的國家進行批評,而且幾乎總是對它進行敵視性的抨擊。任何在國外生活和居住過,並試圖鼓勵自己的同胞也產生我們所說的國外「心態」的人,都會遭到一種本能的抵抗。但是所到國家距離自己祖國越是遙遠,他遭遇到的抵抗程度反而越不會強烈。恰恰相反,他遭受的阻力大小與兩個國家之間距離的遠近成反比。越是我們最有機會見到的人,我們反而最不想見他們。

自然不可能讓每一個外國人都成為我們的虛擬敵人。因為雖然我們與外國人之間的相互瞭解不一定促使我們之間產生同情心,但這至少會阻止我們之間產生怨恨和敵意。在法德戰爭期間,也發生過這類的典型事例。有一位德國教授和所有其他法國人一樣熱愛法國,一樣隨時準備為我們的國家獻出生命,一樣奮勇反抗德國。但這位德國教授的愛國心和我們法國人還不完全是一回事。他內心某個角落肯定還會有所保留,有所與眾不同。任何一個人,如果他對一個民族的語言和文學充分瞭解,他就不可能完全成為這個民族的敵人。當我們要求教育為國際間的瞭解鋪平道路時,必須牢記這一點。如果一個人盡可能通過吸收一個國家或民族的文學知識和文明傳統來充實自己的內心世界,進而掌握這個國家或民族的語言,他就可以立刻擺脫自己內心對這個國家的人民的一般性偏見。這些偏見是由自然為他預設的。當然,我們不可能在這裡對這些潛在偏見的外在後果或影響進行詳細闡釋。我們只是想說,這兩句意思相反的拉丁文格言實際上是很容易調和的:「人與人之間互為上帝」與「人與人之間互為豺狼」。當我們引述第一句時,一般會想到自己的同胞,而第二句則通常用來指外國人。

我們曾經說過,除了一些偶發性的戰爭以外,人類中間還存在一些必然性戰爭。人類的戰爭本能顯然就是針對這些必然性戰爭的,這些戰爭包括我們所處時代發生的眾多大規模衝突。戰爭的目標,距「為征服而征服」已經漸行漸遠了。人們不再因為自尊心、威望、榮耀等受到傷害而發動戰爭了。現在人們發動戰爭的目的往往是為了擺脫飢餓。因此,有人宣稱,戰爭的實際目的是為了保持一定的生活水準。低於這一生活水準,人的生命就失去了價值。授權有一定限量的、經過選拔的士兵代表國家參戰的觀念,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類似於角鬥的小規模衝突也一去不復返了。現在,戰爭一旦爆發,就是全民參戰,舉國動員。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有些類似於早期遊牧部落之間的交戰,只是戰爭所使用的武器都是現代文明所鑄造出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戰爭的殺戮給人造成的恐慌是古人無法想像的。隨著科學的進步,這一天已經為期不遠了:交戰雙方中的一方通過自己掌握的秘密反擊策略可以對敵方實行種族滅絕;被滅絕的國家或民族將永遠在地球

既然如此,事物是否會完全依照這種自然規律發展呢?幸運的是,一些非凡人物介入到世界事務中來,我們毫不猶豫地稱他們為人類的救星。像所有偉大的樂觀主義者一樣,他們當初把人類有待解決的問題全部視為是可以解決的。他們成立了國際聯盟。現在看來,國際聯盟已經取得的成就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期望,因為消除人類戰爭的困難甚至遠遠大於多數堅持戰爭不可消除這一觀點的人的預想。儘管堅持戰爭不可消除觀點的人屬於悲觀主義者,但是有一點他們和樂觀主義者持有相同的意見,即雙方都認為,處於戰爭邊緣的兩個民族所遭遇的情形和即將發生爭執的兩個人所遇到的情形是非常類似的。按照他們的觀點,這兩種情形的不同之處只是表現在,人們絕不可能迫使前者也像後者一樣,把雙方之間的爭議提交到法庭解決,並服從法庭的裁定。

但是,兩者之間實際上還有一個明顯的不同。即使有一支實力相當雄厚的武裝力量供國際聯盟來支配(即使這樣,桀驁不馴的國家在充分利用其原初衝動方面仍然可以超過國際聯盟;即使這樣,科學發現的不可預見性將使國際聯盟所組織的抵抗力量的性質變得越來越難以預測),它照樣會遭遇到文明這層外衣下面所掩蓋的人類根深蒂固的戰爭本能。而提請法官解決爭議的兩個個體之所以這樣做,似乎是因為他們隱隱約約地受到了封閉式社會固有的本能原則的鼓動和支持。兩者之間的爭吵可能暫時擾亂和影響了雙方的正常地位。他們的這種地位已經被完整地融入社會之中了。但是,就像鐘擺遲早要回歸到下垂狀態一樣,他們還能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因此,消除國與國之間戰爭的困難遠遠大於解決兩個人之間的爭執。然而,我們為克服這些困難而進行一些嘗試和努力是不是都會白費呢?

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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