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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偶然性

在其非常富有趣味和啟發意義的論著《原始思維》中,萊維·布律爾先生強調這種思維對於直接原因或具體原因的無視和冷漠,強調它直接轉向了「神秘主義原因」。他說:「我們日常活動的含義是,以一種淡然的態度,完全相信自然法則的客觀必然性。但原始人的心理態度卻與之非常不同。對他來說,他生存於其中的自然,以完全不同的情形展現出來。在自然界中,所有的生物,包括植物和動物,都被捲入了一張大網之中。這張大網就是神秘性的參與和排斥之網。」[1]他進一步論述說:「集體表現中的可變因素是一種神秘力量。人們所遭遇的病症和死亡通常會被歸結於這一神秘力量:這一神秘力量的罪魁禍首有時是巫醫,有時是人的亡靈,有時是一種相當明確的力量或一種個性化力量……人們可以認知的因素,或者說被人們所認可的因素,一方面在於疾病和死亡之間的預設性關聯,另一方面在於一種無形的神秘力量。」[2]作者提供了大量來自於傳教士和旅行家們的實證報告,並引用了一些最稀奇的事例,來支持這一觀點。

但是,我們立即會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在被列舉到的所有事例中所提到的結果,都是與人有關的事件,尤其是與人的死亡或疾病有關的事件。這些結果在原始人看來,是由某種神秘性原因造成的。在這些例子中,沒有一個問題涉及無生命物體之間的相互作用(我們說,這不包括一些對人的趣味產生影響的天文現象等)。我們沒聽說過,當原始人看到,一棵樹被大風刮折,或者一顆卵石被大浪捲起,甚至當他看到自己的腳步所踏起的塵土時,他會想到,導致這些現象發生的原因,是除了我們所說的機械因果關係之外的其他某種神秘力量的干預。他可以意識到前提和後果的存在,但前提和後果之間的永恆關係必定讓他產生這樣的印象:在這種情況下,他會相信這種關係的存在。而且,就我們所知,他不會再硬性附加上什麼神秘性因果關係。更不用說,用神秘性因果關係來取而代之了。

我們繼續更深入地思考這一問題。我們先不管那些原始人只能被動地旁觀的具體事實。難道我們不是同樣可以說,他的「日常活動的含義是,他完全相信自然法則的必然性」嗎?如果不相信自然法則的必然性,他不會依靠溪流的推動力在水上泛舟,也不會彎弓把箭頭射向獵物,揮動斧頭把樹幹砍斷,用牙齒咀嚼東西,或者用自己的兩條腿走路。他自己可能無法清晰地想像這一自然因果關係。實際上他也沒有興趣來想這種因果關係,因為他既不是一位物理學家,也不是一位哲學家。但是他對這種自然因果關係深信不疑,並按照這種自然因果關係來實施自己的行為活動。我們再進一步思考,當原始人類求助於神秘性原因來解釋死亡、疾病和任何其他變故時,他到底經歷了一種什麼樣的思維過程呢?

比如,當他看到一個人在暴風中被滑落的石塊砸中而死時,他是不是否認石塊已經崩裂,暴風雨的作用使石塊發生鬆動,最後擊中人的頭部,造成腦漿迸裂這一事實呢?當然不會。他和我們所有的人一樣,注意到了這些客觀原因的直接作用。那麼,他為什麼引入一種「神秘性原因」,如靈魂或巫醫的意志,並把它作為一種主要原因確立下來呢?我們再觀察得更仔細些,我們將看到這裡原始人類借助某種「超自然」原因所解釋的,並不是直觀後果,而是它的人文內涵,是它對人的重要意義,尤其是對某一個特定的人的重要意義。比如,對被石塊擊中的人來說,這種後果對他意味著什麼。在這樣一種信念中,一切都是符合邏輯的,因此一切都不是前邏輯的,或者說,一切都是服從客觀經驗的。這樣一種信念就是:任何一種原因,都會與某種後果相對應;而且,一旦承認了石塊的崩裂、暴風的方向和力量這些不涉及人文內涵的純自然因素,對我們人類至關重要的死亡這一事實就有待於我們來做解釋。

正如過去的哲學家們通常指出的,結果往往突出地蘊涵在原因之中。如果結果具有重要的人文意義,原因最起碼必須具有與結果同等重要的人文意義。不論在什麼情況下,原因與結果應當遵守同樣的秩序和準則。這種秩序和準則就是意圖。然而,毋庸置疑,科學的思維習慣放棄了這樣一種思維方式。但是,這是一種合乎自然的思維方式。文明人至今還保留著這樣一種思維方式,每當對抗的力量不介入的時候,這種思維方式就自然表現出來。

我們都注意到過這樣的事實:當一位賭博者把錢押在旋轉球的某一數字上時,他會把自己能否賭贏歸結於自己運氣的好壞,也就是把自己的輸贏歸結於好的意圖和壞的意圖。但這並不影響他借助於自然原因來解釋當他把錢押上時和當旋轉球停止時,所發生的一切。但在整個過程結束時,對於這一機械因果律,他將補充和添加一種半自願的選擇,這一半自願選擇可以充當他個人選擇的對應物。因此,最終結果將與同樣作為一種選擇的第一種原因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並遵守同樣的秩序和準則。當我們看到賭博者做出某種動作,好像要把旋轉球停下來時,我們可以理解這一邏輯思維的實際根源:他正在把自己賭贏的意願以及對這種意願的抗拒力量,濃縮和體現為好的運氣和壞的運氣,以便自己能感覺到一種敵對力量或友好力量的出現。因此,他把自己的全部興趣和關注都集中到賭博遊戲中了。

但更加引人注目的是,當原始人類和現代的文明人類在處理我們剛剛討論的死亡、疾病和嚴重事故這類事情時,他們的思維和心理狀態是非常相似的。一位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軍官告訴我,他不斷地注意到,儘管炮火比子彈更具有殺傷力,但是,與炮彈相比,士兵們卻更加懼怕被子彈擊中。這是因為,一想到被子彈擊中的情形,他們就會感覺自己被瞄準了。他們都會不知不覺地這樣想:「要產生死亡或重傷這種對自己來說至關重要的後果,必須有一種同樣重要的原因,必須有意圖的存在。」一位碰巧被彈片擊中的士兵告訴我們,他的第一衝動反應就是:「我怎麼那麼愚蠢啊!」根據某一機械原理所發射出的炮彈的彈片,本來可能擊中任何其他人,或者也可能不會擊中任何人,卻偏偏擊中了他,而不是別人。這一事實,他從自然理智的角度考慮,的確是不合邏輯的。但是,通過引入「運氣不好」這一觀念,他就能更清楚地表達這種本能理智與原始思維之間的關聯。像巫醫或靈魂這類內涵豐富的理智表現,無疑會放棄它的大部分內涵,而變成一種「運氣不好」的觀念。然而,這一觀念卻要保持下來。而且,這並不是一種完全空洞的觀念。最終結果是,這兩種思維或心智之間並沒有什麼明顯區別。

萊維·布律爾先生在其論著中所搜集和列舉的「原始思維」的各種典型例子,可以按照某些標題進行分類。按照作者的觀點,在這些典型例子中,數量最多的,是那些表明原始人頑固地拒絕承認偶然性的例子。在他們看來,除非魔鬼的力量使石塊發生位移,否則不可能發生石塊墜落,砸中行人的頭部這類事情;如果一個人被鱷魚從船上拖入水中,那是他著魔了,否則不可能發生類似的事情;如果戰士中彈而死或被擊成重傷,那是因為他中了妖術,因而沒有很好地躲避子彈的打擊,否則不會發生這類事情。萊維·布律爾先生的這一闡釋形式在其著作中反覆出現多次,它甚至可以被認為是對原始思維主要特點的概括和總結。但是,我們想對這位傑出的哲學家說,當你譴責原始人不相信偶然性的存在時,或者至少當你把不相信偶然性說成是原始思維的突出特徵之一時,難道你自己不是在承認偶然性的存在嗎?那麼,在承認偶然性存在的時候,你是否確信,你不會再次落入你所批評的原始思維中去?你一直在特意把這種原始思維與你自己的思維區別開來啊。我當然不是說,你把偶然性當做一種積極活躍的力量。但是,如果偶然性對你來說什麼也不是,你也不會提及它啊。你也許認為世界和萬物本身根本就不是一個存在實體。但是,世界的確存在,你也在利用它來生存。對你來說,它是某種代表和象徵。實際上,它對於所有的人來說,都是一種代表和象徵。現在我們捫心自問一下,對於我們自己來說,它到底代表什麼呢?一塊巨大的瓦片被大風掀掉,墜落下來砸到行人頭上並致其死亡。我們說,這是偶然意外事件。如果這個瓦片僅僅落在地上並摔碎,我們還會說這是偶然意外事件嗎?也許會這樣說吧。但是,那是因為我們可能隱約想到,一個人可能在那裡;或者,由於某種原因,瓦片在馬路上摔碎的位置正好是我們特別關注的某個地方,以至於瓦片好像專門選這個地

在這兩種情況下,偶然性之所以被考慮進來,主要是因為,某種人文關注或人類利益正處於危險之中。同時還因為,這些事件發生時,似乎是從為人類帶來益處的角度,或有可能對人類造成傷害的角度,考慮到了相關的人文意義。[3]如果我們再稍微思考一下當時的情形:大風把瓦片掀起,瓦片墜落在馬路的人行道上,並完全摔碎,從這一過程中,我們所看到的只是機械作用,偶然因素似乎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要想找到偶然性介入的影子,就必須讓事件的結果具備人文內涵。這一人文內涵應當對原因產生作用。也可以說是,它為原因塗上了一層人文色彩。這時,偶然性就成為好像能帶有意圖的機械作用了。

我們或許可以說,正是因為當某個事件的發生看起來像是帶有某種意圖時,我們才使用意圖這個詞。實際上,我們並不承認意圖的真實存在。恰恰相反,我們反而認為,每個事件都可以從機械的方面進行解釋。如果我們所涉及的問題只是反思這樣一種完全有意識的思維時,情況更是如此。但是,在這種反思的下面,存在一種本能的、半意識狀態的思維。這種思維對於機械因果關係施加一種完全不同的作用。這種作用實際上並不能解釋瓦片墜落的原因,但它可以解釋為什麼瓦片的墜落與下面行人的路過正好同時發生。它還可以解釋為什麼瓦片偏偏要選擇這一時刻而不是其他時刻墜落下來,而且正好砸中了行人。選擇或意圖這樣的因素僅僅限於可能性方面。當反思竭力領悟和掌握它時,這種因素反而退卻了。這樣的因素是難以捉摸的。不,不僅是難以捉摸的,而且是短暫的、稍縱即逝的。但是,如果它根本不存在的話,我們就只能談論機械作用了。這樣,也就不存在偶然性問題了。

因此,我們可能會說,偶然性是一種不包含任何實質內容的意圖,它只是一個影子。但是,雖然不包含實質內容,它卻具有實際形態。我們這裡不是存在一種被稱為「純粹原始」的表現嗎?這種純粹原始表現是人類按照自然趨向本能地產生的,但它又並不完全如此。不論它包含多少本能成分,偶然性這一觀念只有在首先穿越一層厚厚的經驗累積以後,才能進入我們的思維和意識之中。這層厚厚的經驗累積是社會從第一天教我們如何說話開始,一點一滴地在我們自身中積澱起來的。也正是在穿越這層厚厚的經驗累積過程中,偶然性才變得空洞無物了,因為日益發展起來的機械科學把這一過程中的意圖成分全剔除掉了。如果我們想要重新構建其原初表現,我們就應當把它重新充實起來,使它擁有具體內容。原來像幽靈般的意圖將成為一種具有生命力的意圖。

另外,我們應當賦予這種有生命的意圖更多的內涵,用實質性內容把它徹底填滿壓實,從而得到曾經在非文明的原始人頭腦中存在的邪惡抑或善良的實質。這句話不論我們怎麼經常說,也不為過:總的來說,這些迷信觀念通常蘊涵著一種被無限放大、無限豐富的諷刺意味。他們通常表示,手段已經與目標徹底分離。始於對意志力的一種有益激發作用的信仰,已經從它最初賴以存在的目標轉向一種新的目標。在這一新的目標中,這一信仰已經不再有什麼作用,它甚至會變得危險可怕起來。它通過淺層的自我模仿,慢慢累積增長起來。而且,現在它具有了加劇散漫、懈怠的後果和作用。

但我們也不能走得太遠。原始人也很少會基於這樣一種信仰,而認為不採取任何行為或者說自己什麼也不做是正確的。如果一個喀麥隆部落被鱷魚吞食掉,所有的喀麥隆人都會拚命譴責巫醫。不過,萊維·布律爾先生在報道這一事實時,根據旅行家們提供的證據補充說,在喀麥隆從來沒有發生過鱷魚吞食人類的現象。[4]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在經常發生鱷魚吞食人類這樣的危險情況的地方,當地居民會和我們一樣盡量避免下到水中。這裡,人們所懼怕的是鱷魚,或者說,人們懼怕的不是巫醫。因此,我們同樣可以正確地說,為了把「原始思維」與我們現代人所具有的思維狀態打通,就我們而言,通常需要做兩件事情。首先,我們必須徹底掃除所有的科學。其次,我們必須沉溺於某種懶惰懈怠的狀態之中,對於我們認為更加合理的解釋統統置之不理。這種更加合理的解釋往往需要付出更大的理智性努力,尤其是要求有更強的意志力。在許多情況下,我們具備上述兩者之一就足夠了。但在其他情況下,我們有時必須把兩者結合起來。

現在我們從萊維·布律爾先生的論著中,選擇最令人感興趣的一章來舉例說明一下。這一章論述的是,原始人對於人類使用的火器、文字、書籍等的最初印象。總之,就是他們對於我們現代文明所提供的一切便利手段的第一印象。我們發現這一印象最初是非常令人憂慮的。我們會禁不住把它歸結為一種完全不同於我們現代人的思維狀態。但是,我們越是要把我們一點一滴地、或者幾乎是不知不覺地獲得的科學從我們的頭腦中清除掉時,「原始」解釋就越顯得是更加自然而然的。這裡,我們看到有這樣一些原始部落中的人:一位旅行者在他們面前把書打開,並告訴他們書可以為他們提供眾多有用的信息。這些原始人就得出結論認為,書是會說話的。他們於是把書本放到耳邊,聽它說話。但是,要想從一個對我們的現代文明一無所知的原始人那裡,得到任何其他的發現,簡直就類似於,期望他們的理智遠遠超過我們絕大多數現代人,甚至遠遠超過我們現代人中的傑出人物,乃至超過我們現代人中的天才。這也許意味著讓他們重新發明文字藝術。因為,如果他們能想像出在一張紙上書寫和描繪文字的可能性的話,他們就應該掌握字母書寫規則,或者更廣泛地說,他們就應當能夠掌握發音規則。這樣,他們就能直接地達到我們現代人的文明程度。這一文明程度,是我們現代人中無數偉大傑出天才們歷經長時期的積累和努力,才達到的。我們先不討論那些與我們現代人完全不同的原始思維,我們先只強調說,他們對我們所學到的一切知識一無所知。

[1]《原始思維》(巴黎,1922),第17~18頁。[2]同上。[3]我們在1898年巴黎大學的講座課程中,開始使用偶然性這一概念。[4]見《原始思維》第38頁。方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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