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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靜態宗教

「理性存在」的謬誤

在過去的時間裡,宗教所呈現出的壯觀景象,以及今天某些宗教正在呈現出的壯觀景象,簡直是對人類理智的莫大羞辱。多麼荒謬和愚蠢的胡言亂語啊!經驗可能確實會說:「那是錯誤的。」而理性接著會說:「那是荒謬的。」只有人類更加不可思議地堅持這些荒謬和錯誤。如果一切只是這樣,那就好了!但是,宗教還宣揚和要求永生,它還規定了罪惡。它越是赤裸裸地宣揚這些東西,它在人們生活中所佔據的實際空間就越大。要在將來與科學、藝術、哲學平分天下,它首先謀求自己單獨得到它。現在看來,我們開始時把人解釋為一種理性的存在物是多麼荒唐和奇怪啊!

當我們看到,到目前為止最愚昧無知的迷信活動都已經成為普遍事實的時候,我們會感覺到更加尷尬和難堪。實際上這一切照樣到處存在。我們過去發現,當然現在也同樣發現:人類社會既沒有科學,也沒有藝術,更沒有哲學。但是,所有的社會都必定有宗教。

在這一點上,如果我們把自己與動物進行比較,我們會產生什麼樣的困惑呢?最大的可能性是,動物不懂得迷信。我們對於發生在動物大腦裡,而不是人自己大腦裡的情況知道得少之又少。但是,由於宗教情感通常通過態度趨向和行為活動表現出來,如果動物也具有宗教意識的話,我們肯定能通過一些象徵性標誌或符號而覺察出來。然而,人們卻從來也沒有發現過這樣的象徵性標誌或符號。這一鐵的事實,人們必須面對。生物界唯一具有理性的物種——智人,也是生物界唯一把自己的生存維繫在非理性的事物上的物種。

的確,人們往往把「原始心智」描述為,類似於今天的低級物種的心智,或者遠古時普通人的心智。實際上,導致迷信產生的始作俑者,就是這種原始心智。如果這意味著僅僅是把在某一共同標題下的某些思維方法進行分類,同時注意它們之間的某些相互關聯,這當然是一種有益的工作,也是一項尋常的工作。說它是有益的,是因為它對非常令人感興趣的種族研究和心理研究進行了劃分;說它是尋常的,是因為它只不過確定了,在文明程度落後於今天的人類社會中,也存在某種信仰和行為習慣而已。萊維·布律爾先生的著名論著,尤其是他的後期著作顯然也局限於這一點。但這並沒有使這樣一個問題得到絲毫解決,即根本不具有任何理性特徵的信仰和行為習慣,是如何被具有理性的人類所接受和承認的呢?它們又是如何甚至今天還在被具有理性的人類所接受和承認的呢?我們不禁要對這樣一個問題的答案進行探究和思考。不論自己是否願意,萊維·布律爾先生令人羨慕的著作的讀者,將會從他的論述中得出這樣的結論:人類理智經歷了一個進化過程;自然邏輯並非是一成不變的;「原始心智」對應於一種不同的基本結構,這種基本結構被我們人類自己的心智結構所取代,而且今天,這種基本結構只能在一些落後的民族中發現一些蹤跡。

但是,這一結論實際上承認,人類個體在過去幾百年的進化過程中所獲得的心理習慣,實際上是可以遺傳的,它的本質會發生一定的變異,從而給人類種群帶來一種新的心智狀態。這樣一個論斷實際上是最令人質疑的。即使人們認為,父母所形成的習慣被遺傳給了其子女,這也是十分罕見的情況。這樣的情況,是由整個錯綜複雜的成長狀況中的某些偶然巧合因素促成的,但這不會造成整個種群的心理結構發生改變。既然心理結構保持不變,一代又一代人在成長過程所獲得的經驗就足以解釋為什麼我們的思維方式不同於原始的野蠻人,為什麼原始的野蠻人不同於現代人。一代又一代人在成長過程中所獲得的這些經驗,不斷在社會環境中得到積澱,又通過社會環境回饋給我們。在這兩種情況下,心理的活動幾乎是一樣的,但它所處理和加工的事實材料卻迥然不同。在兩種根本不同的社會環境下,社會的需要也不可能完全相同。我們自己所進行的調查研究,會促使我們得出這樣的結論。在沒有預見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只能說,對於原始人類的觀察研究必然會引發迷信的心理來源這一問題。我們也只能說,人類思維的一般結構,似乎為我們提供了解決問題的足夠資料和數據,這當然是基於對當今時代的文明人的觀察來說的。

當我們討論「集體」心智,而不是「原始」心智的時候,我們將遇到同樣的問題。根據艾米爾·塗爾干的觀點,人們沒有必要去嘗試弄清,為什麼某一宗教要求人們信奉的那些東西,「對於個人心智來說,顯得如此令人困惑不解。原因只在於,對於宗教要求人們信奉的那些東西的表達和思考,不是由這些個體心智來完成的,而是由集體心智來完成的。當然,這種集體心智對客觀事物的認識和看法,肯定會不同於我們的個人心智,因為它是另一種性質的心理活動。社會有其獨特的存在模式,當然也有其獨特的思維模式」。[1]就個人而言,我們很容易承認集體思維表達的存在。它們積澱在社會制度、語言和習俗中;它們共同構成社會理智。社會理智是個人理智的必要補充。但是,我們無法弄清楚,為什麼這兩種心智會發生衝突,為什麼其中的一種心智會給另一種心智帶來困惑和不安。經驗教給我們的一切與之完全是兩碼事,社會學也似乎沒有為我們提供任何支持這一說法的根據。

如果我們堅持這樣的觀點,即自然的作用到個體這裡突然停止,而且,社會是某一偶然事件或集會的結果,我們就可以為這一爭論畫上一個句號,並堅持說,個體的聯合,導致了集體理智的產生。這種個體聯合,類似於各種主要元素在化學合成中的結合。集體理智的某些思維表現形式可能令個人心智感到困惑不安,但是今天,誰也不會賦予社會某種偶然性或契約式的根源。如果我們可以公開對社會學進行批評的話,我們會說,社會學嚴重地偏離了它的主流方向。它的某些研究指標往往把個體視為一種抽像物,而把社會體系視為唯一的客觀實在。但是,如果那樣的話,為什麼集體心智在個體心智中沒有得到任何預示或體現呢?我們如何想像,自然既然已經把人類打造成「政治動物」,它為什麼又這樣安排和處置人類的理智,以至於當他從政治的角度思考問題時,卻又感覺如此的不適應呢?就個人來說,我們認為,在對個體進行研究時,對於這樣一個事實,人們不論怎樣估計也不過分,即個人是注定要適應社會的。正是因為沒有對這一事實進行充分考慮,社會學在某些方面才難以取得明顯的進步。當然,我說的這些,並不是從某些反常或病態情況的深入研究中所獲得的成果。這些研究暗示,在群體的各個成員之間,比如,在蜂房的蜜蜂個體之間,存在一種無形的結合力量:一旦離開蜂房,蜜蜂很快就會焦慮而死;同樣的道理,人如果脫離社會,或不能充分地參加社會活動,也會遭遇類似的心理疾病。這種心理疾病被稱為精神

但到目前為止,人們幾乎還沒有對這種心理疾病進行充分研究。當這種與社會隔離的狀態長久持續的時候,比如長時間幽閉獨處,它就會引發典型的精神疾病。在心理學方面的論著和書籍中,應當有針對這一現象的單獨論述。這樣,當人們閱讀完畢,合上書本時,這些論述就能顯示其巨大的功效。但只是這樣,還遠遠不夠。一門科學的未來取決於它最初對其研究對象的解剖和分析方法。如果它有幸能夠像柏拉圖技術精湛的廚師那樣,沿著自然分界線進行切割,那麼,不論它切割多少次,也幾乎沒有什麼意義。把整個事物切割成碎片的過程,實際上能夠為分析事物的各個元素提供有效的方法,因而,我們最終可以獲得對整個事物進行簡明扼要地分析表達的方法。

當心理學家們從對問題進行更深層次的解剖分析中退縮回來時,他們沒有充分地認識到這一點。比如,他們在未進行充分調查研究的情況下,就輕易認定了感知、解釋、理解的某些一般性功能。他們沒有調查,發揮作用的機制是否會根據這些功能涉及的是人還是物而有所不同。他們也沒有調查,發揮作用的機制是否會根據理智是不是與社會環境相融合而有所不同。但是,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對這種區別進行過概述,有的甚至用語言對其進行了記錄。除了提示人們表達具體事物概念的「感覺」以外,人們還提出了「常識」這一術語。這一概念與人的交往相關。我們會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一個人可能是一位一流的數學家、物理學專家、敏銳的心理學家,甚至是我們的自我分析判斷能力所想到的任何一位某一行業的專家,然而,他可能對於其他人的行為活動產生完全的誤解,對於自己的行為活動產生錯誤判斷,甚至永遠也無法適應周圍的環境。總之,出現這樣的情況,就是缺乏常識的表現。迫害狂的存在,或更確切地說,固執地曲解事物意願的偏執者的存在,恰好證明常識也可能在理智的正常功能不發生任何改變的情況下,出現偏頗和缺陷。這一病症的嚴重性、其對一切治療措施的頑固抵抗,以及早期的病症通常要在患者染病很久才能被檢查出來這樣的事實等等,所有這一切似乎表明,在這方面,我們是有嚴重的先天性心理缺陷的。我們對這一缺陷已經在前文中進行過明確的描述。那麼,常識,也可以被稱為社會意識,就像人類的語言功能一樣,是正常人本身固有的。常識同樣也暗示著社會的存在,而且,它在有機體個體中,即在單個社會成員的身上是有所預示和表現的。

人們的確很難接受這樣的事實,即自然把社會生活安放在人類兩大進化路線的兩個極端位置,這兩個極端位置分別以膜翅目昆蟲和人類告終。自然能夠對蟻山上每個螞蟻的具體行為活動進行事先調節,然而,自然卻忽視了一件它不應該忽視的事情:它沒有給人類提供一種協調自身與周圍人之間行為關係的指導原則。哪怕是一條籠統抽像的指導原則,也未嘗不可啊。毫無疑問,人類社會不同於昆蟲群體,因為它無法決定個體的行為活動。事實上,對於集體的行為活動,它也無法決定。但是,這就等於說,行為活動是昆蟲的本性中已經預設的。而人的本性中,所預設的只是他實施行為的能力,人的行為能力仍然存在。它在個體中得到了有序的組織,因而可以在社會中發揮應有的功能。那麼,社會心智隨後又是如何產生的呢?它似乎是一種額外添加的要素,而且容易對個體心智造成困惑和不安。為什麼前者不能在後者中體現出來呢?我們所討論的問題實際上仍然沒有得到完全解決。這個問題就是要確定,荒謬無知的迷信是如何在過去一直控制、而且現在仍然控制著具有理性的人類生活的。我們曾經說過,儘管我們堅持討論原始心智,但是,這一問題與現代人的心理仍然具有重要聯繫。這裡,我們還應該補充說,儘管我們堅持討論集體心智表現,但這一問題與個體心智仍然有著極其重要的聯繫。

[1]《社會學年鑒》,第二卷,第29頁。萎靡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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