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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與創造

情感之所以被強行與具體對像聯繫起來,是過分的理智主義使然。所有的情緒之所以都被認為是人的感官機能對理智主義表現手法的反應,也是過分的理智主義使然。我們還是舉音樂這個例子。我們都知道,音樂能激發我們產生一些明確的情緒反應,像喜悅、悲傷、憐憫、熱愛等。我們當然還知道,這些情緒表現得非常強烈;儘管與具體對像無關,但對我們而言,它們卻能表現生活的全部內涵。你是不是會說,由於我們是在談論藝術領域,而不是現實生活,因而就可以遊戲情感,因而我們的情感是純想像性的?再者,你是不是還會說,如果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沒有經歷過這種情感,音樂家無論如何也沒辦法使我們產生這種情感;如果他無法使我們產生這種情感,也就不會給我們什麼啟發?我們的情感是由現實生活中的具體對像引發的,而像音樂這樣的藝術實際上已經與現實生活中的這些具體對像分離了呀?

如果你真的這樣說的話,你就忘記,喜悅和悲傷、憐憫和摯愛都是表達一般性情感的詞語。我們必須想起這些詞語來,才能表達音樂帶給我們的感受。然而,每一部新的音樂作品都會給我們帶來各種新的感受。這些感受是這部音樂作品本身的創造,它是借助於樂譜明確、清晰地在音樂作品中表達出來的。這些樂譜具有獨特的屬性、旋律及和聲效果。因而,這些樂譜就不可能是藝術對生活的抽像。而是我們聽眾,為了用言語表達自己的感受,不得不把藝術家所創造的這些感受與現實生活中與之最為類似的感受加以對比的結果。現在我們想像,把由具體事物或對像實際引發的情緒狀態假定為自然所預設好的。自然預設好的東西都是有限度的,也就是說,在數量上是有限制的。它們之所以被認識到,是因為它們注定會刺激我們採取行動,來回應各種需要。相反,其他的情緒感受都是真正的發明創造物,這與音樂家給人帶來的情緒感受形成了鮮明對比。音樂家帶給人的情緒感受說到底還是來源於音樂家這個人本身。因此,山巒自始至終都能給欣賞和圍觀的人們帶來某種感受。這一感受與人們常說的感動形成對比,而且,這種感受已經與山巒本身發生分離。但是盧梭創造出與這些感受相關的、另一種新的情緒原型,這一情緒原型現在已經成為人們的流行說法,但我們知道,是盧梭讓這種情緒原型流行開來的。即使在今天,盧梭的創造照樣使我們感受到這一情緒原型。它帶給我們的感受和山巒一樣,甚至遠遠超過了山巒。

的確,從盧梭內心湧現出的這一情緒原型之所以只與山巒緊密地聯繫起來,而不是什麼其他物體或對象,是有原因的。由山巒所直接引發的、類似於感動的這些基本情感,必須與這一新的情緒原型和諧一致。但盧梭把它們結合在一起,並給予它們各自的位置。這些位置就像音調中的泛音,通過實際創新,盧梭為它們提供了主調。對自然的普遍熱愛也是一樣。自然曾經引發人們的各種感受,這些感受和感動幾乎類似。人們在一直欣賞舒適的樹蔭、涼爽的水面等等。總之,人們一直欣賞「amoenus」一詞所表達的所有事物或對象。「amoenus」曾經是羅馬人用來描繪美麗誘人的鄉村景色時使用過的一個詞。但這時,一種新的情緒感受已經產生,這種情緒感受當然是由某個人或某些人創造的。而且,在產生的過程中,它把這些既有音符作為泛音,創作出新的音調。這一新的音調可以與用一件新樂器演奏的音調相媲美。這就是在我們各自的國家被稱為自然感受的情緒原型。

這樣引入的基本音調可能會是多種多樣的。比如,在東方,尤其是在日本,就會有顯然與其他地方迥異的音調。類似於感動的各種情緒體驗既可以引發先前既有的情緒,也可以觸發一種全新的情緒。這些情緒體驗與引發它們的具體對像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摯愛這種情緒體驗就是如此。自遠古以來,女子始終會激發男子一種不同於慾望的內心傾向。但是在直接接觸中,他會感到自己好像與這一內心傾向「焊接」在一起,再也揮之不去。這既是一種感受,也是一種感動。但是,浪漫主義愛情的出現有明確的日期可追溯。這種浪漫主義愛情在文藝復興時期開始萌芽。在當時,某個人或某些人想像把愛引入到一種超驗的情感裡,引入到宗教情感中。這種宗教情感由耶穌創造,由新教帶入世界。當批評家們譴責神秘主義用和熾熱的愛情一樣的術語來表現自我時,他們忘記了,是這種熾熱的愛情首先剽竊了神秘主義。它從神秘主義那裡剽竊了熱情、銷魂、狂喜等詞語。神秘主義在使用激情這類詞語表現自我時,對這些詞的意思做了一些改變,但它只不過是重新使用原本就屬於自己的語言。

在此,我們可以再補充一下。這種摯愛越是接近愛慕,它與具體對像之間關係的失衡就會越嚴重。因而,這種摯愛的當事人遭遇的失望就越大。除非他決定,他將永遠不再透過情緒這層煙霧來察看具體對象,而且他將再也不會接觸這些具體對象。一句話,除非他還決定把它作為一種宗教來看待。請注意我們的先人早已談到過「愛的錯覺」這一問題。但這些錯覺只不過類似於感官的錯誤。它們所涉及的是對方的面目、體形、舉止和性格。這裡我們可以思考一下盧克萊修[1]的描述:這種錯覺僅僅涉及所愛的人的品質,而不像現代的錯覺一樣,涉及我們當代人對愛所寄予的期望。這種愛的舊式錯覺和我們施加給愛的現代錯覺之間的區別,類似於來自愛的對象本身的這種原始錯覺和從外界喚起的宗教情感之間的區別。這種從外界喚起的宗教情感已經把愛全部浸染,而且最終把它徹底淹沒。兩者之間的差距的確令人沮喪,而且差距如此之大。這是「上帝之城」和「人間之城」之間的差距。

一般而言,一種新的情感體驗是偉大的藝術創新、科學創新和文明創新的源泉。這一點,人們現在似乎不再有什麼懷疑了。不僅僅是因為情感體驗是一種刺激,而是這種刺激可以引燃人們理智的火焰,激勵人們勇於承擔風險,堅持不懈地擔當到底。對於人們不再懷疑這一點的原因,我們還應當探討得更深刻一些。有些情緒可以促使人們產生新思想。發明儘管也屬於理智的範疇,但從實質看,它有點強調情感能力的味道。在這裡,我們必須統一理清一下「情緒」、「情感」和「情感能力」這三個詞的含義。情緒是內心情感的激發。但是對這種情感的表面激發是一回事,而從內心深處對這種情感的激發則是另一回事。第一種情況產生的情感效果是分散的,而第二種情況產生的情感效果則是集中的。在第一種情況下,只發生了情感的部分波動,而沒有引發情感的整體波動;而另一種情況卻引發了整個情感的向前驅動。我們還是先不要討論這些比喻了。我們必須區分兩種情緒、兩種情感以及兩種情感能力。它們有一個共同特徵,這個共同特徵就是,它們都是不同於感動的一種情緒狀態。他們也不能像感動那樣簡化為物理刺激下的一種心理位

在第一種情況下,情緒是思想意念的結果,或者說是一幅精神畫面的結果。而情感實際上是一種心智狀態的結果,這種心智狀態與意念或精神無關,它是一種自足的心理狀態。這種自足的心理狀態在受到情感刺激時,造成的精神損害遠遠大於所得。這種刺激一直是通過一種偶然的表示,來激發起情感能力。但是在另一種情況下,情緒不是伴隨著一種表現產生的,這種表現與這一情緒也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甚至說,對於隨後發生的心智狀態而言,這種情緒是誘發原因,而不是結果。它包含各種各樣的表現,但是這些表現都不會真正形成刺激。這種情緒通過自身發展,從各種表現相應的實質內容中把它們概括或提取出來。第一種情況是低於理智的一種心理活動。通常來說,心理學家們所重點關注的就是這種心理活動。當我們把情感能力與智力進行對比時,以及當我們對情感表現做出模糊的反應時,我們腦海裡所產生的思維活動就屬於這種較低層次的心理活動。但是,關於第二種情況,我們往往把它稱作「超越理智的心理活動」。即使「超越理智」這個詞不會立刻讓人產生「超級價值」或「絕對優勢」的想法,至少在時間順序上,它是絕對優先的。而且,在引起和被引起之間的關係方面,它具有絕對優勢。實際上,第二種情緒可以單獨產生新的觀念或思想。

批評家們用輕蔑的口吻把心理學描述為有些「女人氣」時,正好忽視了這一點。心理學往往賦予情感能力廣闊和顯赫的地位。首先我們應當譴責這樣的批評家如此輕易地憑個人之見,來迎合當前流行的這種對於女子的偏見。這裡,我也不想為了糾正一個詞的不當用法,來進行一番兩性之間的比較研究。我們這樣說就足夠了:女性和男性一樣充滿智慧,只不過女性在情緒方面的反應不如男性快捷;如果說在心理機能的發展上,女性有些方面不如男性的話,那也不是智力上的差異,而是女性在情感能力方面稍差一些。當然,這裡我所說的情感能力指的是內心深層方面的,而不是表面上的情緒激動。[2]但這還無關緊要,這樣的批評家還有更應該被譴責的地方。他認為,如果把人類最高級的心理功能與情感能力聯繫起來的話,他就低估了人的價值。這種想法就更應當受到譴責了。因為他沒有明確認識到「理解、討論、接受、拒絕」這類理智與「發明創造」這種理智之間的區別。正是「理解、討論、接受、拒絕」這類理智自身的局限才使它們遭致如此嚴厲的批評。

創造性不僅僅表現為一種文學或藝術的發現,它首先表現為一種情緒反應。我們都知道科學發現中所蘊涵的專注和努力。天才往往被解釋為一種艱苦求索的能力。的確,我們通常把智慧看做與眾不同的天賦。同樣,我們通常也把全神貫注的能力視為一種與眾不同的天賦。當這種全神貫注的能力有一定發展時,它就會產生一定程度的智慧方面的集中和專注。但是,這種最初與智慧沒有任何關係的未知專注是如何從智慧中進行發掘和創新的呢?我們可能會不由自主地想,心理學又一次扮演了語言欺詐的角色。它使用同一個詞來表達人們在任何條件下專注於某一事物所付出的全部努力,而且欺騙性地認定這些努力都具有同樣的性質。實際上,心理學所看到的只是專注程度的差異。

實際情況是,在不同的情況下,專注都呈現出與眾不同的色彩。這種專注似乎是因它所關聯的具體對象的不同,而具有個性化表現。這就是為什麼心理學都熱衷於使用像「專注」一詞一樣,頻繁地使用「興趣」一詞,因而又含蓄地引入「情感能力」一詞。「情感能力」這個詞可以根據不同的具體情況,更加形式多樣地表達情緒反應的變化。然而,這種多樣性卻沒能得到充分的堅持。它設定一種通常的興趣能力。這雖然始終是同一種能力,但其多樣性只有通過與它關聯的具體對象,才能再一次表現出來。因此,我們不要籠統地談論興趣。我們還可以說,能激發興趣的問題就是由情緒所複製出來的一種表現,而且,這種情緒類似於這一表現,但更具有獨特性。這裡,這種情緒同時又表現為好奇心、慾望,和期望已久的、解決某一既定問題所帶來的欣喜。這一情緒,能驅使人的理智即使在遭遇困難和挫折的時候,也勇往直前。這一情緒尤其能給它注定要與之融合的各種理智要素注入活力,或者說甚至能使它們重新煥發生機。它不斷地聚集一切可以與之協作的力量,最終由闡釋和說明問題上升為徹底解決問題。

那麼,文學和藝術又是一種什麼情形呢?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一部傑作都是一種情緒反應的結果。這是一種獨特的情緒反應類型。這種情緒反應似乎非常難以表達,但又不得不進行自我表達。然而,所有的文學和藝術傑作難道不都是如此嗎?不論這樣一部作品存在什麼缺陷,它肯定含有某種程度的創造性。任何一個從事寫作的人都會意識到,本能的理智與伴隨著獨特的創造性情感火焰而燃起的理智之間的區別。這種伴隨著獨特的創造性情感火焰而燃起的理智,源於作者與他所表現的主題之間所產生的共鳴。也可以說,這是一種直覺反應。在第一種情況下,人的大腦只對創作材料進行生硬的處理和推敲,並把一些早已訴諸語言表達的觀點或想法拼湊起來。這些觀點和想法在現實社會中已經有了固定的表達形式。但在第二種情況下,通過理智得到的固定死板的材料首先要進行融合,然後再凝結成新的觀點和想法。這些新的觀點和想法的形式是由頭腦的創造性理智本身決定的。如果人們能找到一些現成的詞語來表達這些觀點和想法,對它們而言,這似乎是意想不到的幸運。事實是,為了使這些觀點和想法形成一種新的思想,人們常常需要設法促成一些意外幸運,甚至還需要對某個詞的意思做一些改動。這時,人們往往需要付出艱辛的努力,而且有時最終結果還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是,只有在這個時候,人的心智才會感覺和認識到自己的創造性。這一過程不再是從大量既有的理智要素開始,通過對原有要素的重新安排和組合,構成一個新的整體。而是,它一躍跨入了一種全新的情形之中。這是一種獨特的情緒體驗。這種情緒體驗能夠充分利用多種常見的概念,進行自我表達。這些概念在所使用的語言中早就存在了。

[1]編者註:羅馬共和國末期的詩人和哲學家,以哲理長詩《物性論》著稱於世。他繼承古代原子學說,特別是闡述並發展了伊壁鳩魯的哲學觀點。[2]我們幾乎無須說,這裡會出現多種例外情況。比如,宗教狂熱對女性的影響,可以說已經深入到無法想像的地步。但是自然也許給女性設定了這樣的規則:女人應該專注於生兒育女,而且要把自己最佳的情感能力限制在一個很小的範圍內。在這一方面,女性的確是無與倫比的。對她來說,情緒是一種超級理智,因為它已經變成一種先見之明。當一位母親滿懷驚奇地注視著自己養育的小生命時,她眼前能浮現出多少美妙的景象啊!這或許就是幻覺!這種幻覺當然是無法確定的。我們進一步說,現實中會出現各種可能性。這位母親從她養育的小生命身上所看到的,不僅僅是他會長成什麼樣子;她還看到了,如果在他日後生活的每一個環節中,沒有什麼力量強迫他去選擇什麼或排斥什麼,他又能自由地發展成什麼樣的一個人呢。置變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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