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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閉式社會

實際上,不論文明社會與自然預定的社會有多麼大的差別,二者之間都存在一些根本的相似性或一致性。文明社會與自然給定的社會之間之所以存在根本相似性或一致性。因為它們都是封閉式社會。與一些我們憑本能被納入的小型團體相比,這兩種封閉式社會也許顯得廣闊無邊。但是,如果我們已經獲得的物質文明或精神文明遺產從它們賴以存在的社會環境中全部消失的話,我們也許會憑本能再次回到這些小型團體中。這些小型團體的基本特徵就在於它們能隨時接納一定數量的個體成員,也可能隨時排除其他一些個體成員的加入。上文中我們提到過,在道德義務的深處,潛伏著一種我們所說的社會需要。那麼,這裡的社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社會呢?是不是一種只有全人類才能代表的開放式社會呢?和一個人說某人對其同伴負有責任一樣,說些不著邊際的空話是解決不了什麼問題的。雖然一個人在說到這一問題時,常常謹小慎微、含糊其辭,雖然他竭力避免做出明確的斷言,但是他想讓人們相信,「人類社會」已經是一個既成的事實。

我們的確應該讓人們相信這一點。因為,實際上我們每個人都負有兩種義務,即我們對於作為人類的人負有的抽像義務和對於我們的同胞們負有的具體責任。在我們能夠對自己所承擔的兩種義務概念進行明顯區分的情況下,如果我們再無可置疑地對於作為人類的抽像的人擔負責任(儘管這些責任的來源不同,下文還要討論這一點),我們將面臨給它們造成巨大破壞的危險。就人的具體行為活動而言,這一點是非常正確的。但是,道德哲學家往往不重視這兩種概念的區分,因而也就與真理擦肩而過。他所做出的各種分析也就不可避免地會歪曲事實。事實上,當我們規定,尊重他人生命和財產的義務是社會生活的根本要求時,這裡的社會指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社會呢?為了回答這一問題,我們僅僅對戰爭狀態下所發生的一切進行一下思考即可。殺戮、搶劫、背叛和欺詐、謊言等行為不僅成為合法,而且受到追捧。交戰國能借《麥克白》中女巫之言說出這樣的話:「公正就是骯髒,骯髒就是公正。」如果這就是當時社會一直強令人們應該持有的、人對於人的態度,這種事情真的會發生嗎?它會不會在短時間內輕而易舉地發生普遍性變革呢?

哦,我能夠知道社會在說什麼(這裡我再重複一下,它自有它這樣說的道理)。但要想知道它在想什麼和它想要什麼,我們就不能太過於看重它所說的,而應該注重它的所作所為。社會所理解的義務,原則上是指對於人類負有的義務。但在一些特殊情況下,這種對於人類負有的義務暫時還不能適用。這的確令人遺憾,但卻無法避免。如果社會確實要這樣表達義務的含義,就會阻擋另一種道德的發展。這種道德不是由社會衍生出來的,但社會卻竭力把這種道德引向一種內在心境。另一方面,我們通常把任何一種相對少見或特殊的情況,如染上病症,都看成是反常現象。這一點是符合人的心理活動習慣或規律的。但是疾病和健康一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甚至從某一立場觀點來說,生病的過程也是人們為預防和避免疾病而不懈努力的過程。同樣,不管在任何情況下,和平到目前為止始終是戰略防禦和戰略進攻的最佳備戰手段。

我們履行社會義務的目標,是保持社會的穩定團結。不論我們自己是否願意,社會義務為我們構築了一種內心態度,這就是在大敵當前的時候,我們都自覺服從統一的紀律和原則。這就意味著,不論社會為人構築什麼內心態度,也不論它如何用幾個世紀的文明遺產來對人進行熏陶和教育,教育人們自覺按照自己的內心態度和取向行事,社會仍然需要那種原始本能,只不過它為這一原始本能塗上了一層厚厚的色彩。總之,我們這裡以社會義務為基礎所探討的社會本能,其著眼點始終是一個封閉式社會。不論這個社會的地域範圍多麼廣闊,照樣還是一個封閉式社會。在這樣的封閉式社會裡,本能的作用是相對穩定不變的。毫無疑問,這種社會本能會被另一種社會道德所掩蓋。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社會本能才會對它提供支持,給它提供力量。這種力量具有強制命令的特徵。但是這一社會道德本身與人類沒有什麼關係。因為不論一個國家有多大,在這個國家和人類之間都始終存在著一整段從有限到無限、從封閉到開放的遙遠距離。我們很高興地說,我們從家庭中學習和懂得了公民道德。同樣的道理,在對自己祖國的熱愛中,我們學習和懂得了熱愛全人類。我們的這種愛心還會連綿不斷地擴展,而且會在擴展的過程中保持其一致性。最終我們會以自己滿腔的激情,擁抱和熱愛全人類。當然,這只不過是一種先驗性推理,純粹是由唯理性主義的精神理念得出的結論。

當我們發現,我們可以依附的三個團體組成成員數量不斷增加時,我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事物連續擴大對人感官的刺激,與人們所熱愛的對象的規模擴大是同步的。我們之所以產生這樣的錯誤認識,是因為,由於偶然的巧合,我們所談論的第一部分話題正好與事實完全相符。家庭道德的確與公民道德緊密相連。由於同樣簡單的原因,家庭與社會也是緊密相連的。這兩者起初本來也沒有什麼差別。然而,我們再重申一下,我們所生活的社會和整個人類社會之間的對比,非常類似於封閉式社會與開放式社會兩種截然相反的情形之間的對比。這兩者之間的差別是種類和屬性的差別,而不僅僅是程度上的差別。現在把話題再轉到情感方面。如果我們把熱愛祖國和熱愛全人類這兩種情感進行相互對比,它們之間的差距會是多麼大啊!人們或許會不由自主地這樣想:社會團結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一個群體防禦和抵抗外界攻擊的需要。進一步講,我們之所以熱愛與自己共同生活的人,最初也是出於我們反對共同的敵人這一本能需要。這就是原始本能。儘管這一本能已經被幸運地埋藏在文明沉積的下面,它仍然在那裡存在著。

但即使今天,我們仍然會很自然地直接表達對自己父母和同胞的熱愛。然而,對全人類的愛卻是間接的,是通過後天學習才能懂得的。對父母和同胞的愛,可以直來直去,但對全人類的愛,卻只能通過迂迴的方式進行。因為只有通過上帝,只有在上帝那裡,宗教信仰才能要求人們愛全人類。同樣,只有通過理智,只有通過我們人人享有的理智,哲學家們才能引導我們來正確審視全人類,讓我們明瞭人類的偉大尊嚴,讓我們明瞭每一個人都平等地享有獲得尊重的權利。不論在什麼情況下,我們的愛都無法通過區分程度大小來觸及全人類,也無法通過把家庭和祖國區分為愛的不同階段來觸及全人類。我們必須迅速地跨越人類這一範疇,而不能把它作為我們的終極目標。所以,我們必須通過超越它來觸及它。除此之外,不論我們用的是宗教的語言還是哲學的語言,也不論是愛的問題還是尊重的問題,實際上還有另一種道德,或者說另一種義務同時存在。這一種道德或義務高於或超出了社會壓力的範疇。到目前為止,我們所討論的還只是後一種道德,即社會道德。現在我們開始討論前一種道德,即下面要說的絕對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