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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世界的邏輯結構

黑格爾在《邏輯學》第一版序言中指出,近25年以來——按時間推算應當是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第二版出版以來,「那種被叫做形而上學的東西,可以說已經連根拔掉,從科學的行列裡消失了」,「科學和常識這樣攜手協作,導致了形而上學的崩潰,於是便出現了一個很奇特的景象,即:一個有文化的民族竟沒有形而上學——就像一座廟,其他各方面都裝飾得富麗堂皇,卻沒有至聖的神那樣」(注17:黑格爾:《邏輯學》,上卷,第1、2頁。)。雖然康德批判形而上學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徹底將形而上學從哲學中清除出去,而是為了重建形而上學,但是他和他的後繼者們都沒能最終解決這個難題。現在,歷史的重任就落到了黑格爾的肩上。於是在《精神現象學》之後,黑格爾便著手寫作《邏輯學》。

黑格爾的《邏輯學》與他的《精神現象學》一樣是一部前無古人、獨一無二的哲學著作,不過它所體現的是黑格爾完全不同的另一種風格。如果說《精神現象學》是一部才氣噴湧、充滿激情的作品,那麼可以說《邏輯學》則是一部簡潔明快、推理縝密的著作。在《精神現象學》中,不僅我們甚至黑格爾本人的思想航船都在辯證法之強力的推動下身不由己而一發不可收拾。而《邏輯學》在某種意義上則是遠離激情的:「學習這門科學,在這個陰影的王國中居留和工作,是遠離感性直觀和目的、遠離感情、遠離僅僅是意見的觀念世界的。」(注18:黑格爾:《邏輯學》,上卷,第42頁。)顯然,不僅是因為《邏輯學》所處理的對象不同於《精神現象學》,而且此時的黑格爾對於辯證法的使用也已經得心應手、駕輕就熟了,他冷靜地處理面前的對象,恰如其分而且有條不紊。

在黑格爾哲學中,「邏輯學」相當於傳統形而上學或本體論的地位。表面看來,這與人們通常的觀念大相逕庭,然而實際上這一思想的確符合形而上學的內在精神。在近代哲學中,通常邏輯學,亦即形式邏輯所研究的只是單純主觀的思維形式,而古代哲學則不這樣看。作為形而上學的創始人,亞里士多德將範疇看做是存在的存在方式,試圖從範疇入手來解決存在問題,並且通過以實體(ousia)為中心的十個範疇確立了「存在之網」或世界的邏輯結構。後來經過中世紀哲學的改造乃至到了近代哲學那裡,實體才從範疇體系中獨立了出來,成了本體論所研究的最高對象。康德對亞里士多德的範疇體系作了調整,提出了四組十二個範疇作為知性為自然立法的根據,以將範疇主觀化、內在化的方式,有條件地確立了世界的邏輯結構。現在黑格爾要做的工作就是恢復亞里士多德哲學的傳統,重新賦予範疇以客觀性的意義。

黑格爾的邏輯學不僅與本體論是同一的,而且與認識論、辯證法也是同一的。

邏輯學討論的是思維規律和純粹的思想規定,因而也可以說就是認識論。然而對黑格爾來說,所謂思維規律或者純粹的思想規定都不僅僅是主觀範圍內的事情,它們同時亦是事物的客觀規律和本質規定。另一方面,無論邏輯學還是認識論從根本上都是以辯證法為其基本形式的。所以,黑格爾與前人不同的地方是,他以獨特的方式將所有的哲學部門熔為一爐。當然,熔為一爐歸熔為一爐,敘述起來還是要有區別的。在《精神現象學》之後,黑格爾首先做的一項工作就是建立世界的邏輯結構,亦即對純粹本質性的因素進行深入的研究,以期為哲學奠定基礎。這些就構成了他的《邏輯學》的內容。

如果說邏輯學是本體論,它研究的是範疇的體系,那麼這些範疇究竟是從何而來的?

答案就在《精神現象學》之中。當人類精神達到了「絕對知識」之後,整個認識過程便純化成了範疇,《邏輯學》就以此作為它的對象。在黑格爾看來,人類精神對絕對的認識是一個艱苦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亦是一個由淺入深、從簡單到複雜、從抽像到具體的過程,而哲學史恰恰就是這一過程的最高體現。在哲學史中,每個哲學體系都有它自己獨特的哲學原則,它們都代表著人類精神認識絕對的一個階段。因而看似相互對立、雜亂無章的哲學史實際上乃是一個哲學的發展過程。這就是說,只有一種哲學而沒有許多種哲學,不同的哲學體系不過是這一種哲學在不同階段上的表現,它們獨特的哲學原則就凝結為範疇,構成了範疇體繫上的諸多環節。所以黑格爾主張歷史與邏輯是一致的,他所做的工作無非是將人類精神認識絕對的哲學史純化為一個有著內在聯繫的、有機的範疇體系。不過,黑格爾的邏輯學雖然以純思想規定為其研究的對象,然而他並不認為存在有脫離現實脫離具體內容的「純粹思想」。正如他所說的,「邏輯的體系是陰影的王國,是單純本質性的世界,擺脫了一切感性的具體性」,(注19:黑格爾:《邏輯學》,上卷,第42頁。)實際上他的邏輯學是從「一個方面」即本質的方面來展示真理。因而邏輯的理念還只是「幽靈」而不是活生生的靈魂,或者說,它還不是現實的真理。

如果說《精神現象學》是黑格爾哲學的導言,那麼可以說《邏輯學》就是黑格爾哲學的基礎。黑格爾的邏輯學既不同於形式邏輯,也不同於康德的先驗邏輯:它所研究的既不是空洞的思維規律,也不是主體的先天認識形式,而是事物的純粹的本質性因素——純思想規定。因此,黑格爾的邏輯學與康德的先驗邏輯一樣都是具有認識論意義的邏輯,但是它同時亦消解了康德先驗邏輯的單純主觀性和靜態結構的局限性,因而不僅是一個動態的過程,而且具有本體論的意義。黑格爾說:「邏輯須要作為純粹理性的體系,作為純粹思維的王國來把握。這個王國就是真理,正如真理本身是毫無蔽障,自在自為的那樣。人們可以說,這個內容就是上帝的展示,展示出永恆本質中的上帝在創造自然和一個有限的精神以前是怎樣的。」(注20:黑格爾:《邏輯學》,上卷,第31頁。)根據這段話,人們完全有理由認為黑格爾哲學是極其荒謬的,似乎他主張絕對精神在外化為自然和人類精神之前,首先在某個地方進行著邏輯推演,然後才由這種純粹的思想規定產生出自然和人類精神來。其實這是一種誤解。作為一個唯心主義者,而且是有史以來最大的形而上學家,黑格爾所講的「以前」並不是時間意義上的在先,而是邏輯意義上的在先。從時間上講,黑格爾承認自然在人類精神之前就已經存在了。但是從邏輯上講,就本質而言,精神則是真正在先的,因為它所體現的乃是決定世界之為世界、自然之為自然的本質和根據。當然,黑格爾把本質性的東西看做是精神性的存在歸根到底是錯誤的。

邏輯學以純思想規定為其研究的對象,也就是以範疇作為它的研究對象。當我們說範疇是具有本體意義的本質性因素的時候,這並不意味著範疇是什麼高不可攀的神秘的東西,其實它就存在於我們的思想和語言之中。黑格爾說:「思維形式首先表現和記載在人的語言裡。人獸之別就由於思想,這句話在今天仍須常常記住。語言滲透了成為人的內在的東西,滲透了成為一般觀念的東西,即滲透了人使其成為自己的一切;而人用以造成語言和在語言中所表現的東西,無論較為隱蔽、較為混雜或已經很明顯,總包含著一個範疇;範疇的東西對人是那麼自然,或者不如說它就是人的特有本性自身。」(注21:黑格爾:《邏輯學》,上卷,第7—8頁。)所以,哲學不需要特殊的術語。然而這並不是說邏輯學是一項十分容易的工作,其困難之處乃在於如何使「熟知」純化為「真知」,亦即將人們日常使用的語言純化為哲學的概念。

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說,黑格爾的邏輯學是一項前所未有的嶄新的事業。他一方面要總結人類精神對於絕對的認識史——這已經由他的精神現象學完成了,一方面要把人們的日常語言純化為嶄新概念,另一方面還要改造傳統的邏輯學,使概念「流動」起來,使「邏輯的枯骨」通過精神成為有血有肉的實在。通過黑格爾的努力,他終於將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觀念付諸實現,為世界確立了一個十分完善的邏輯結構。

黑格爾的《邏輯學》(大邏輯)分為「客觀邏輯」和「主觀邏輯」兩大部分,其中「客觀邏輯」分為「存在論」和「本質論」,「主觀邏輯」是「概念論」。《哲學全書》中的邏輯學部分(小邏輯)則沒有區分「客觀邏輯」和「主觀邏輯」,而是直接劃分為「存在論」、「本質論」和「概念論」。

按照黑格爾的觀點,「客觀邏輯」部分地與康德的先驗邏輯相一致,而更重要的是它取代了傳統的形而上學或本體論的位置。康德的先驗邏輯本身就是「內在形而上學」,因為它有條件地以範疇體系確立了世界的邏輯結構,而黑格爾所要做的就是在此基礎之上重新恢復形而上學的客觀性原則。「主觀邏輯」所討論的是傳統的形式邏輯的內容,當然經過了黑格爾的改造。不僅如此,這一部分甚至處於邏輯學的最高階段,因為在黑格爾看來,「概念」乃是「存在」和「本質」的真理。顯然,黑格爾的邏輯學仍然給形式邏輯留有一席之地,那種認為辯證邏輯排斥形式邏輯的看法是錯誤的。黑格爾其實並不否認形式邏輯在認識中的作用,他只是認為形式邏輯是有局限的,僅僅停留在此,不可能把握事物活生生的生命。

黑格爾邏輯學的具體內容劃分為三編:

第一編「存在論」研究的是直接性的認識階段,在這一部分中範疇推演的特點是「過渡」,亦即從一個直接性的東西過渡到另一個直接性的東西。在這個階段,概念還處在「自在的」或潛在的階段,其內容是尚未展開的。「存在論」包括「規定性(質)」、「大小(量)」和「尺度」三個階段,它以「存在」範疇作為開端,從一個範疇過渡到另一個範疇,最後揚棄了自身的直接性而進入到了間接性的領域,由此而過渡到了「本質論」的領域。

第二編「本質論」研究的是間接性的認識階段,在這一部分中範疇推演的特點是「反思」,亦即成雙成對的概念既相互對立又相互映現自身,這是「自為的」或處於展開過程中的階段。「本質論」包括「作為反思自身的本質」、「現象」和「現實」三大階段,反思概念以在他物中映現自身的方式展開自身,最終揚棄了直接性與間接性之間的矛盾,成為一個統一的概念的諸多環節,從而進入了「概念論」的領域。

第三編「概念論」研究的是直接性與間接性的統一、自在與自為的統一,相互對立的概念現在消融為一個概念,在這一部分中範疇推演的特點是「發展」,這是邏輯學的最後也是最高的階段。「概念論」包括「主觀性」、「客觀性」和「理念」三大階段,黑格爾在此討論了概念、判斷和推理,機械性、化學性和目的性以及生命、認識的理念和絕對理念,最終揚棄了一切差別和對立,將所有的範疇融合為一個有機的整體,這個整體就是「絕對理念」。

黑格爾在正式進入邏輯學的內容之前,首先說明了科學為什麼以「存在」作為開端的理由。其實無論黑格爾提出了怎樣充分的理由,只要想到「存在」乃是形而上學最基本的對象,而他的邏輯學就是形而上學或本體論,我們實在想像不出除了「存在」而外邏輯學還會有別的什麼開端。在黑格爾看來,他的邏輯學所確立的範疇體系並不是他自己的獨創,而是對哲學史這個關於絕對的認識史的概括和總結,所以他的工作就是以所有哲學的基本原則亦即範疇為「原料」形成一個統一的邏輯系統,而所有這些範疇作為「絕對」的諸多環節都被安排在恰當的位置之上,由此而形成的即是一個完整的「絕對」。當然,這裡所說的「絕對」還不是現實的絕對精神而只是絕對精神的「骨架」或結構,只有到了「精神哲學」之中絕對精神才真正成為現實,所以黑格爾稱之為「絕對理念」。不僅如此,由於人類精神對於「絕對」的認識就是「絕對」對其自身的自我認識,因而「絕對」的範疇體系實際上並不是我們推演的結果,而是它自己揚棄自己、自己推演自己的自我運動。眾所周知,黑格爾邏輯學中的範疇推演不乏牽強附會之處,不過從總體上看的確具有極其嚴整的邏輯必然性。只要我們從它的第一個範疇「存在」開始進入這個邏輯系統,立刻就會身不由己地溶入於其中,感受到辯證法那種不可抗拒的強大力量。

黑格爾哲學是西方哲學史上公認最富於內在邏輯性、形式上最完善的哲學體系,他的邏輯學尤其如此。然而黑格爾自己並不認為他的邏輯學已經完善了。在他看來,這是一項新的事業,因而需要長時間的研究探討。黑格爾不僅曾經在課堂上反覆嘗試過不同的範疇推演方式,而且在臨去世之前還在修改《邏輯學》。在去世前一個星期,1831年11月7日,黑格爾在《邏輯學》第二版序言中寫道,想到柏拉圖曾經七次修改《國家篇》,一部現代包含著深刻內容的哲學著作就應該修改七十七次才對。由此可見,黑格爾始終沒有停止對其哲學體系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