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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懷疑主義

懷疑主義是晚期希臘與伊壁鳩魯主義、斯多亞學派並駕齊驅的一個重要哲學派別。它與前述兩個派別既針鋒相對,又有共同的一面。他們的共同點在於倫理目的,即都在追求靈魂安寧的至上境界,但是在如何達到靈魂安寧的問題上,懷疑主義卻選擇了不同的道路:它不是通過對世界萬物的本質及其規律的認識,而是通過徹底放棄認識的方式。他們把伊壁鳩魯主義和斯多亞學派的觀點斥為獨斷論,既不相信感覺也不相信理性,試圖通過對一切保持沉默,不作判斷,達到一種「不動心」的境界,以此來謀求靈魂的安寧。

懷疑主義在人類思想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懷疑是哲學家們思考哲學問題是基本動力,而推至極端,便是懷疑主義。在某種意義上說,懷疑主義乃是新的哲學思想產生的契機和前奏,例如智者之於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經院哲學衰落後懷疑風氣盛行之於笛卡爾、休謨之於康德等等。實際上,懷疑主義是認識論的「伴生物」。西方哲學自一開始就以知識為目的,而隨著認識的發展,主體與客體、知識與對象的分化與自覺是遲早的事。而隨之出現的認識論問題,例如知識的來源、知識的範圍和知識的真理性等等,無一不面臨著懷疑主義的質疑。哲學史上的懷疑主義以古典懷疑主義和近代懷疑主義為典型,後者的代表是英國經驗論者休謨。不過休謨自稱其懷疑論是「溫和的懷疑論」,並不是徹底的懷疑論,或許叫做「不可知論」更為恰當。

懷疑主義的基本觀念是我們不可能認識事物的本性。因為我們認識事物要通過感覺經驗,而且不能超出感覺之外,所以事物究竟是不是像我們所感覺的那樣,我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伊壁鳩魯主義認為感覺絕對真實,是真理的標準,斯多亞學派也聲稱「能理解的感覺」是真理的標準。然而在懷疑主義看來,這兩個標準都不可靠。感覺往往會欺騙我們,我們無法分辨有對象的知識與無對象的知識,因為它們一樣清晰自明。我們不能肯定感覺就是對對象的真實反映,因為我們根本不可能跳出感覺去使它們相互對比。斯多亞學派試圖把「可理解」加入感覺之中,那是自相矛盾的,因為理解是判斷,而判斷屬於思維,它究竟是否可靠也還需要標準來判定。不僅如此,懷疑主義尤其是後期懷疑主義不但批判了感覺,而且也批判了理性。總之一句話,我們惟一的選擇是保持沉默。

懷疑主義創立於公元前4世紀後半葉,前後延續五百年左右,大致分為三個階段,即早期的實踐性階段,中期的批判性階段和晚期的系統性階段。由於中期懷疑論在柏拉圖學園之中,它不再是獨立的哲學運動,而是柏拉圖學園用來對抗伊壁鳩魯主義和斯多亞學派的工具,所以我們在此只介紹早期和晚期的情況。

(一)早期懷疑主義

懷疑主義的創始人是愛裡斯的皮浪(Purron,又譯為畢洛或皮羅,約公元前360—公元前270),他沒有留下任何著作,他最傑出的學生費裡斯的蒂孟(Timon,公元前320—公元前230)寫過《諷刺詩》等作品,但流傳下來的還不足150行。他們兩人是早期懷疑主義的主要代表。我們瞭解他們的思想都是根據晚期懷疑主義的代表之一塞克斯都·恩披裡柯的《皮浪學說概略》和《反雜學》等。順便說一句,《反雜學》(Antimathematikon)舊譯《反數學家》是不確切的。在希臘語中,mathema不單指數學,而且指所有的學問。應該譯作《反雜學》或者《反學究》。

塞克斯都·恩披裡柯這樣解釋「懷疑主義」這一名稱的由來:「懷疑派,由於它在研究和探索中的活動也被稱做『研究派』(Zetetike);由於研究者探索之後所產生的心理狀態也叫做『存疑派』(Ephektike);由於它的懷疑和探尋的習慣或者它對肯定和否定不作決定的態度也被叫做『猶疑派』(Aporetik);由於在我們看來皮浪投身於懷疑主義比他的前驅者更加徹底,更加明顯也被叫做『皮浪派』」。(注16:《古希臘哲學》,第647頁。)

皮浪並不否認感覺現象的存在,因為這是人不由自主地要加以承認的,但他否認現象的真實性和我們關於現象所做出的判斷。我們不能說現象是什麼,只能說它顯得是什麼或看來是什麼。例如,蜜對我們顯得是甜的,「但它本質上是否也是甜的,我們認為是一件可疑的事情,因為這不是一個現象而是一個關於現象的判斷」(注17:《古希臘哲學》,第650頁。)。倫理方面的事物也是如此。他堅持認為沒有什麼東西是真實存在的,因而否認事物有美或醜、公正或不公正的性質,認為只是風俗和習慣指導著人們的行為。他之所以不作判斷,是為了避免獨斷,因為任何命題都有一個對等的反命題與它對立,二者都有同樣的價值和效力。

既然現象是不真實的,我們無權做出關於現象的判斷,那麼最好的辦法是保持沉默,毫不動搖地堅持不發表任何意見。據說,皮浪的生活方式也與他的學說一致,任何時候都鎮定自若,不在意任何事物,也不避免任何事物,從不讓感官武斷地斷定什麼。相傳「有一次他和同伴們一起乘船出海,遇到了風暴。同伴們都驚慌失措,而他卻若無其事,指著船上一頭正在吃食的小豬,對他們說,這是哲人應當具有的不動心狀態」(注18:《古希臘哲學》,第652頁。)。

關於懷疑主義對一切都不置可否不作判斷的態度,我們可能心存疑問,因為按照這種態度人們不免會寸步難行。實際上這是一種對生活和實踐的理論態度,它不是要我們不去生活,而是要我們免除因為認識而生的痛苦和煩惱,從而保持心靈的安寧。據說皮浪是一位道德高尚的好公民,他的城邦甚至因此而免除了哲學家的賦稅。

早期的皮浪主義並沒有形成較為系統的理論,只是奠定了懷疑派的基礎,確立了思考的方向和原則,並把這種原則用於實踐,因而我們把他們稱為懷疑主義的實踐性階段。真正使其具有理論形態的是晚期懷疑主義。

(二)晚期懷疑主義

在羅馬時期,懷疑主義的早期形式——皮浪主義得到了恢復和發展,哲學史上通常稱之為晚期懷疑主義或羅馬懷疑主義,它的主要代表人物有愛那西德穆、阿格裡帕和塞克斯都·恩披裡柯。晚期懷疑主義以「論式」(tropos)的形式將懷疑主義的態度理論化系統化了。當然,懷疑主義並不是要針對他們所反對的哲學理論而建立另一種理論,所以他們以揭露對方理論的自相矛盾和困境為目標,而這就是「論式」的作用。

1.愛那西德穆的十大論式

愛那西德穆(Ainesidemos,約公元前100—公元前40)生於克里特島,曾在亞歷山大裡亞城教書。下面就是他著名的十大論式。(注19:《古希臘哲學》,第653—656頁。)

第一,不同種類的動物對同一事物的感受或反應不同。如葡萄籐對山羊而言美味可口,對人類來說卻苦澀難嚥。

第二,相同種類事物中的不同個體也有特質差異。例如,同樣的生活方式對一個人有害,對另一個人卻有益;有的人(例如亞歷山大的管家德謨豐)在陰影中感到暖和,在陽光下卻凍得發抖。

第三,同一個體的不同感官有構造差異,對同一對像有不同印象。一個蘋果,用眼看是黃的,用嘴嘗是甜的,用鼻嗅則是香的。

第四,同一個體的身體內部因狀態不同而產生的差異。由於狀態的本性不同,所獲得的印象也就多種多樣。例如在健康與疾病、高興與悲哀、熱與冷時對同一物的判斷就大不相同。

第五,不同國家和民族的習俗、法律、觀念不同。對同一事情,有些人認為公正有些人則認為不公正,有些人認為善有些人認為惡。例如,波斯人認為跟自己的女兒結婚很自然,希臘人卻認為極不合法。至於誰正確,我們還是存疑吧。

第六,事物都是互相混合的,一經混合就發生變化。如紫色在陽光下、月光下和燭光下呈現的色澤有差別。

第七,同一事物因距離、位置等的不同而顯得不同。大的顯得小,方的顯得圓,直的顯得曲,遠看平整的山峰近看卻犬牙交錯。因此,離開地點和位置,要認識這些事物是不可能的。它們的本性是不可知的。

第八,事物具有相對性。如適量飲酒可增強體質,而飲酒過度則會傷害身體。

第九,由於事物的罕見或常見,也同樣改變對事物的判斷。罕見的東西比常見的東西受到了人們更大的珍視。天天可以看到太陽就覺得它不足為奇。

第十,事物都是互相聯繫的,相對而言的。輕與重、強與弱、大與小、上與下就是相對的。處在右方的事物並非本性使然,而是由於它與其他事物的相對位置而被這樣認為。所有的事物都與我們的心靈相關聯。相關的東西自身是不可知的。

上述這些論證雖然內容廣泛,涉及到了認識的主體、對象及主體與對象的關係三個方面,但基本上局限在感覺領域或現象範圍,主要是用生活中的經驗事實直接反對經驗到的東西,集中否定的是感性認識的可靠性,所以還是比較初級和表面的東西,抽像性和思辨性都不很強,因而被塞克斯都·恩披裡柯稱為「老的論證」。

2.阿格裡帕的五大論式

阿格裡帕(Agrippa,大約生活在公元1世紀)的生平不詳,我們只知道他是羅馬哲學家。他對哲學的主要貢獻是繼愛那西德穆的十大論式後,又進一步提出了五大論式,而且把目標集中在否定理性認識的可靠性上。他提出這些論證的目的,不是要取代前十個論式,而是要通過這五個論式連同那十個論式,更詳盡、更完整地暴露獨斷論者的輕率。(注20:《古希臘哲學》,第658—659頁。)

據塞克斯都·恩披裡柯介紹,這五個論式「第一個以觀點的分歧為根據,第二個以無窮倒退為根據,第三個以相對性為根據,第四個以假設為根據,第五個以循環論證為根據」(注21:《古希臘哲學》,第656頁。)。

第一,觀點分歧。我們發現,顯現出來的現象無論在普通人之間還是在哲學家之間,都會引起難以解決的分歧。所以,我們既不能做出一個肯定判斷,也不能做出一個否定判斷,只好懸而不決,保留意見。

第二,無窮倒退。用來證明一個所研究事物的證據自身也是需要進一步證明的,而這個證明又需要更進一步的證明,這樣下去直至無窮。由於我們不可能擁有一個可作為論證起點的根據,所以只好對事物保留意見,不作判斷。

第三,相對性。只有在和判斷主體及其伴隨的知覺相關聯中,一個對像才能具有這樣或那樣的現象,但它的本性是什麼,我們卻無法做出判斷。

第四,假設武斷。當獨斷論者迫於無窮後退的困境時,便把某個東西當作出發點。這個作為出發點的東西並不是通過論證建立的,而是他們簡單地不通過任何證明而獨斷地確定的。

第五,循環論證。應該用來證明所研究對象的東西自身卻要求對像來證實。在這種情況下的兩個命題中,我們既不能肯定這個證明那個,也不能肯定那個證明這個,所以對兩者都只好存疑。

因此,結論只能是:「在一切情況下,我們對所顯現出來的對象都不得不保留意見,不作判斷」(注22:《古希臘哲學》,第658頁。)。

顯然,阿格裡帕的論證比愛那西德穆的論證更具普遍性和抽像性,也更精緻和深刻。它們不僅暴露出絕對主義形態各派哲學的一些弊病,而且涉及到了思維本身的一些問題,所以對後世的影響更大一些,其中的某些內容被後來有些哲學家以改變了的形式一再提出來討論。在某種意義上說,以後的哲學家如果想要建立一種形而上學體系,都必須面對這五個論式的挑戰。哲學家們為了改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混亂局面(觀點分歧),必須為自己的理論學說尋找根據和出發點。然而這個根據還需要另外的根據來證明(無窮後退)。於是哲學家們試圖確定某個不證自明的根據作為哲學的第一原理(假設武斷),為了避免獨斷論,他們便從第一原理出發構建哲學體系,反之,亦以哲學體系來證明第一原理(循環論證)。事實上,哲學家們對事物的言說都是在相對於他們的哲學體系的,不可能把握事物本身(相對性)。

在阿格裡帕之後,有些懷疑派者為簡化起見,進一步把他們存疑的根據概括為兩個論式。其一,沒有什麼事物通過自身得到理解。因為我們既不能用一個可感物作標準,也不能用一個可知物作標準。我們所採用的每個標準都是有爭議的,因而是不可信的。其二,沒有什麼事物通過其他事物得到理解。因為「一個能通過它而理解別的事物的事物自身,必然也要通過其他事物得到理解,這樣就陷入了循環論證或者無窮後退」(注23:《古希臘哲學》,第659頁。)。既然每個被理解的事物都顯得要麼是通過它自身被理解,要麼是通過其他事物被理解,而這兩種情況已被證明都不可能,那麼顯然就沒有什麼事物能被理解。所以,他們主張懷疑一切事物。

懷疑主義在西方思想發展史上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它揭示了可感現象的相對性和不確定性,指出了感性認識的局限,暴露了獨斷論哲學在建構體系時的缺陷,發現了認識本身所包含的矛盾,從而有利於破除人們對知識的盲目迷信和對求知的盲目自信,迫使哲學進行自我反省,促進理論思維的提高和哲學思考的深入。正因為如此,它對後來西方哲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至今仍有活力與魅力。當然,懷疑主義的結論是消極的、破壞性的,對希臘哲學理性基礎的瓦解也是致命的,從而在客觀上助長了神秘主義等非理性主義思潮的流行。所以就此而論,懷疑主義實際上並未達到消除獨斷論的目的,只是促使它改變了形式,因為希臘哲學最後一個哲學體系——新柏拉圖主義就是以神秘主義的獨斷論形式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