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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助產術

按照蘇格拉底,我們每個人都稟賦德性,不過如果對德性沒有知識,我們就還不是有德性的人。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怎樣才能認識自己的德性?蘇格拉底主張實施「助產術」,因為他自認為自己是無知的,所以他不「生產」知識,而是幫助別人「生產」知識。

蘇格拉底的母親是助產婆,也就是接生婆。按照希臘的習俗,只有不生育的婦女才能作產婆。蘇格拉底聲稱他繼承了母親的「技術」。不同的是,他所實施的對象是男人而不是女人,是靈魂而不是肉體。他認為自己「這種藝術最偉大的地方在於它能夠以各種方式考察年輕人的心靈所產生的是幻想錯覺還是真知灼見」。所以,凡與他交往的人,都取得了令人吃驚的進步,但「他們能做到這一點,並不是因為從我這裡學到了什麼東西,而是因為他們在自身中發現了許多美好的東西並把它們產生出來」(注8:《古希臘哲學》,第211頁。),而他自己扮演的則始終只是助產士的角色。

蘇格拉底的「助產術」也被他稱為「辯證法」(dialektike)。辯證法的本義就是「對(dia)話(logos)」。黑格爾將蘇格拉底看做辯證法的創始人,不過他所說的辯證法創始人不僅僅蘇格拉底一個人,還有赫拉克利特和芝諾。蘇格拉底的辯證法與智者的論辯術有關。如前所述,普羅泰戈拉說過:「一切理論都有其對立的說法」。智者所做的工作就是針對對方的觀點提出相反的立論,這種詭辯論的方法可能就是辯證法的最初含義,例如康德《純粹理性批判》中的「先驗辯證論」就是這樣理解辯證法的。蘇格拉底則試圖通過對話的方式尋求事物「是什麼」的定義,就此而論,辯證法到了蘇格拉底之手,的確顯示了它積極的、建設性的意義。

蘇格拉底的助產術所採用的方式是問答法,即通過發問與回答的形式,運用比喻、啟發等手段,使對方對所討論之問題的認識從具體到抽像,從特殊到普遍,一步步逐漸深入,最後得出正確認識,生下自己孕育的真理胎兒。這種方法,一般被總結為四個環節:反譏、歸納、誘導和定義。

「反譏」是助產術的第一步,指通過反問揭露對方談話中的矛盾或漏洞。之所以首先要反譏,是為了打掉對方自以為是的傲氣,迫使他承認對原以為十分熟悉的東西實際上一無所知。因為只有以「自知我無知」的心態出場,才有可能接受手術。「歸納」是助產術中引導方向的重要步驟。它通過對答問者具體而片面的意見的否定,一步步地將其導向普遍的、確定的、真實的知識。「誘導」是助產術的實質,也可以看做是狹義的助產術。它通過啟發、比喻等方式,幫助對方說出蘊藏在頭腦中的思想,進而考察其真偽。這是蘇格拉底助產術的精髓所在,即不把觀點從外面強加於人,不盛氣凌人地宣旨頒詔,而是讓對方自己去領會和體悟。「定義」是助產術所要達到的目的,即通過對所論德性的共同性質作出說明,獲得確切的概念性認識,並牢牢掌握它。由於蘇格拉底一直以助產者而不是生產者自居,所以,雖然他廣泛地與人討論勇敢、節制、友誼、虔敬等德性問題,但從未下過一個絕對的定義。這不僅是因為他把關注的重點放在了助產術的過程中,而且也預示著哲學問題是永恆無解的,故思想永遠在追問的途中。

為追求絕對的確定性的知識,蘇格拉底把他的助產術運用於不同的對象,討論了各種問題。我們以《拉凱斯篇》中對「勇敢」的討論為例。拉凱斯是當時有名的將軍,自以為對勇敢十分瞭解。而蘇格拉底恰恰在勇敢是什麼的問題上把他問倒了:

蘇格拉底:拉凱斯,讓我們首先確定一下勇敢的性質,然後再來討論年輕人如何通過學習和訓練獲得這種性質。如果你行的話,告訴我什麼是勇敢。

拉凱斯:蘇格拉底,這個問題在我看來確實不難。勇敢的人就是不逃跑,堅守陣地,與敵人作戰的人。這樣說不會有錯。

蘇格拉底:很好,拉凱斯,不過我恐怕沒有把話說清楚,我要問的不是這個問題。

拉凱斯:你這是什麼意思?

蘇格拉底:我會努力解釋的。你把堅守陣地,與敵人作戰稱做是勇敢的,是嗎?但是對另一個跑動著作戰的而不是固守陣地的人,你把他稱做什麼?

拉凱斯:怎麼個跑法?

蘇格拉底:騎兵,車戰。

拉凱斯:騎兵有騎兵的戰法,但是重裝步兵的戰法是要保持隊形的。

蘇格拉底:那麼,拉凱斯,你就得把拉克戴孟人在普拉蒂亞戰役中的表現當作一個例外了。在波斯人擺出的輕盾陣面前,他們不肯與之交鋒,而是溜掉了。等波斯人擺下的陣勢散去,他們卻又像騎兵一樣進行回擊,打贏了這場戰役。

拉凱斯:這件事沒錯。

蘇格拉底:我說我的問題提得很糟糕,也使你的回答很糟糕,就是這個意思。因為我問你的不僅是重裝步兵的勇敢,還有騎兵的和各種士兵的勇敢,不僅是戰爭中的人的勇敢,還有在海上冒險的人的勇敢,處於疾病、貧窮,還有政治事務中的人的勇敢,不就是抗拒痛苦或恐懼的人的勇敢,還有恐懼慾望和快樂的人的勇敢,既是保持陣腳,又是打擊敵人。拉凱斯,你說有沒有這樣一種勇敢?

拉凱斯:有,肯定有,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所有這些人都是勇敢的,但有些人在抗拒快樂中表現出勇敢,有些人在忍受痛苦中表現出勇敢,有些人在克制慾望中表現出勇敢,有些人在克服恐懼中表現出勇敢。當然我也應該想,在同樣情況下有些人則顯得膽怯。

拉凱斯:你說得對。

蘇格拉底:我在問的是一般的應該和膽怯。我想從勇敢開始再次提問,這種普遍的性質是什麼?這種普遍的性質在所有具體事例中都同樣被稱做勇敢。你現在該明白我說的意思了吧?

拉凱斯:我還是不太明白。

蘇格拉底:我的意思是這樣的,比如我問什麼是被稱做快的這種性質,這種性質可以在跑步、彈琴、講話、學習以及其他各種類似的行為中找到,或者倒不如說,我們可以在我們擁有的、值得一提的胳膊、腿、嘴、聲音、心靈的各種行為中找到,難道你們不會用快這個術語來描述它們嗎?

拉凱斯:你說得對。

蘇格拉底:假定有人問我,蘇格拉底,這種存在於各種活動中,被稱做快的普遍性質是什麼?那麼我會說,這種性質就是在較短的時間裡做較多的事,無論是跑步還是講話,還是別的任何一種行為。

拉凱斯:你說得對。

蘇格拉底:拉凱斯,現在你能否試著以同樣的方式告訴我,被稱做勇敢的這種普遍性質是什麼?包括可以使用這個術語的各種勇敢,也包括可以用於快樂和痛苦的勇敢以及我剛才提到的各種勇敢。

拉凱斯:如果我要說的是滲透在各種事例中的這種普遍性質,那麼我得說勇敢就是靈魂的某種忍耐。

蘇格拉底:如果要回答我們自己的問題,這正是我們必須做的。不過在我看來,並非每一種忍耐都稱得上勇敢。請聽我的理由。我敢肯定,拉凱斯,你把勇敢視為一種非常高尚的品質。

拉凱斯:它確實是最高尚的。

蘇格拉底:那麼你會說聰明的忍耐也是好的和高尚的,對嗎?

拉凱斯:非常高尚。

蘇格拉底:那麼對愚蠢的忍耐你會怎麼說?這種忍耐是否要被當作壞的和有害的?

拉凱斯:對。

蘇格拉底:有什麼高尚的東西是壞的和有害的嗎?

拉凱斯:我一定不會這樣說,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那麼你也不會承認這種忍耐是高尚的,因為它不是高尚的,而勇敢是高尚的,對嗎?

拉凱斯:你說得對。

蘇格拉底:那麼,按照你的說法,只有聰明的忍耐才是勇敢,對嗎?

拉凱斯:好像是這麼回事。

蘇格拉底:但是這個表示性質的形容詞「聰明的」指哪方面的聰明?在大事情上還是在小事情上?比如,某個人在花錢方面表現出聰明的忍耐,現在花錢為的是最後能夠掙錢,你會稱他為勇敢的嗎?

拉凱斯:肯定不會。

蘇格拉底:又比如,假定某人是醫生,他的兒子或他的某個病人患了肺炎,請求醫生允許他吃喝某種食物,而醫生堅決地加以拒絕,這也稱得上勇敢嗎?

拉凱斯:不,這根本不是勇敢,與勇敢毫無關係。

蘇格拉底:再以戰爭為例,假定某人在戰鬥中表現出忍耐,但又精於算計,他知道不久就會有援兵到來,到那時候敵人就會比現在少,攻擊力也會比現在弱,而他現在所佔的地勢也很有利,於是就奮勇作戰。你會說這樣有智慧、有準備的人是勇敢的,還是說處在相反形勢下,但仍舊表現出忍耐、堅守陣地的敵人更加勇敢?

拉凱斯:我會說後者更加勇敢,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但是與前者的忍耐相比,這顯然是一種愚蠢的忍耐,對嗎?

拉凱斯:對。

蘇格拉底:懂得騎術的騎兵表現出忍耐,不懂騎術的騎兵也表現出忍耐,那麼你會說懂得騎術的反而不如不懂騎術的那麼勇敢嗎?

拉凱斯:我會這樣說。

蘇格拉底:照你這種說法,那麼能下井、潛水或做其他類似事情的人,不如沒有潛水技能或其他類似技能的人勇敢嗎?

拉凱斯:為什麼不能這樣說?蘇格拉底,除此之外,這個人還能怎麼說?

蘇格拉底:如果這就是這個人的想法,那麼確實無法再有別的說法了。

拉凱斯:但這就是我的想法。

蘇格拉底:然而,拉凱斯,與那些掌握了技能的人相比,無技能的人的冒險和忍耐是愚蠢的。

拉凱斯:對。

蘇格拉底:我們在前面說過,愚蠢的魯莽和忍耐是壞的、有害的,對嗎?

拉凱斯:對。

蘇格拉底:而我們承認勇敢是一種高尚的品質。

拉凱斯:對。

蘇格拉底:但我們現在卻自相矛盾,把前面當作恥辱的那種愚蠢的忍耐說成是勇敢。

拉凱斯:是這樣的。

蘇格拉底:我們這樣說對嗎?

拉凱斯:肯定不對,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那麼按照你的說法,拉凱斯,你和我沒有把自己調和得像多利亞式音樂那麼和諧,這種和諧就是言語和行動的一致,而我們的言語和行動不一致。任何人看到我們的行為都會說我們擁有這種品質,而我想,聽了我們剛才有關勇敢的討論,人們都不會說我們擁有勇敢這種品質。

拉凱斯:你說得很對。

蘇格拉底:這種狀況能令我們滿意嗎?

拉凱斯:完全不能。

……

拉凱斯完全為這場討論所吸引,願意繼續討論下去,他覺得自己對勇敢的性質還是知道的,但卻無法說出來。(注9:參見《柏拉圖全集》,第一卷,王曉朝譯,第182頁以下諸頁,人民出版社,2002年。)

蘇格拉底的這種方法直接為柏拉圖所繼承和發展,不僅對哲學也對後來西方整個的教育思想和教育方法產生了重要影響,黑格爾更是將這種對話內在化於精神之中,將其發展為詳盡完善的辯證法體系。在黑格爾那裡,蘇格拉底式的兩個人之間的對話,轉化成了精神自己與自己的「對話」——自我矛盾運動。亞里士多德曾經說:「蘇格拉底通過他的定義推進了理念論的產生。」(注10:參見《古希臘哲學》,第219頁。)事實的確如此。不過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蘇格拉底還沒有把普遍或定義從特殊事物中分離出來,是他的後繼者才使它們分離並稱之為理念,而這種分離,正是我們在理念論中所發現的種種困難的根本原因。

蘇格拉底被城邦判處死刑之後,他的學生們形成了許多學派,其中當然以柏拉圖學派最著名。後世通常將柏拉圖學派稱之為「大蘇格拉底學派」,其他的蘇格拉底學派則被稱之為「小蘇格拉底學派」。

參考書目

1.《柏拉圖全集》,四卷本,王曉朝譯,人民出版社,2002年。

2.葉秀山:《蘇格拉底及其哲學思想》,人民出版社,1997年。

3.苗力田主編:《古希臘哲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年。

4.汪子嵩等:《希臘哲學史》,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