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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是什麼」的問題

由於希臘人一開始從事哲學思考的時候便以「學以致知」為最高的理想,所以當自然哲學陷入了困境之後,這就迫使哲學家們重新思考知識的問題。巴門尼德以兩條道路的區分揭示了自然哲學的局限,說明我們對於始終處在流變之中的感性事物是不可能有知識的,真正的知識是對於惟一、永恆、不動的「存在」的思想,真理乃在於思想與存在的同一性。問題是,巴門尼德要求摒棄變動不居的「非存在」而去「思想」永恆、惟一、不動不變的「存在」,這項工作畢竟太籠統了,也難以具體操作實現。現在,蘇格拉底把巴門尼德所確立的一般原則落實在了一個具體的問題上,這就是「是什麼」的問題。

讓我們簡略回顧一下上一講的基本內容。

希臘人從一開始進行哲學思考的時候,雖然走的是自然哲學或者宇宙論的路子,但是有些基本觀念其實也構成了後來的形而上學或者本體論的基本前提,實際上也構成了哲學的基本前提,只是後來才受到了哲學家們的質疑。例如宇宙萬物是一個整體,作為整體的宇宙是有秩序的,因而是合乎理性的;有秩序的宇宙整體有一個統一的根據,這就是哲學的研究對像等等。所不同的是,在此基本觀念的基礎上,解決哲學問題的思路和方式有所區別。自然哲學試圖追溯宇宙萬物最原始的開端,即「時間上在先」的本原,而巴門尼德則意識到此路不通,他要扭轉哲學的方向,把哲學的對象確定為「邏輯上在先」的存在,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本質。然而問題是,不僅自然哲學家們面臨著一與多的關係問題,巴門尼德同樣如此。我們面前的大千世界是千差萬別多種多樣的,那是用「存在是一」難以解釋說明的。不僅如此,雖然巴門尼德為解決問題指出了方向:「作為思想和作為存在是一回事」,通過理性認識把握事物最普遍最一般的本質,但是究竟怎樣實施對存在的認識,尚且不得而知。這也就是為什麼巴門尼德在前蘇格拉底哲學中主要扮演的是「破壞」而不是「建設」的角色的原因所在:自然哲學家們都不得不面臨巴門尼德的挑戰,但是卻難以接受他解決問題的方案。

蘇格拉底對哲學的偉大貢獻就在於將巴門尼德宏大的方案落在了實處,具體化為「是什麼」的問題。

希臘哲學的基本問題是知識問題。當蘇格拉底登上哲學舞台的時候,這個問題已經被智者攪得一團糟了。如果蘇格拉底要解決知識問題,他就不僅要說明獲得知識是可能的,而且要說明獲得知識的具體途徑。如前所述,蘇格拉底用「德性即知識」來說明獲得知識的可能性,而以「是什麼」的問題來落實獲得知識的具體途徑。

如果說知識就是德性,德性就是知識,那麼認識德性所認識的是什麼?換言之,究竟什麼樣的知識才能被看做是真正的知識?蘇格拉底的回答是,認識的目的在於認識事物的「是什麼」,或者說,認識事物的定義或概念,亦即我們所說的「本質規定」。據柏拉圖所述,蘇格拉底的對話大多以追問「是什麼」為其主題,如「什麼是勇敢」、「什麼是節制」、「什麼是正義」、「什麼是德性」、「什麼是美」等等,而且他所追問的並不是具體的和特殊的「勇敢」或「美」,而是「勇敢自身」或「美自身」,亦即「勇敢」或「美」的類本質。由此可見,蘇格拉底要求認識的是使一事物成為該事物的本質規定,因而他所理解的知識乃是對事物之一般、普遍的類本質的認識,惟有它才是具有確定性、普遍性和必然性的知識。

讓我們以蘇格拉底追問美「是什麼」的問題為例,看一看蘇格拉底問題的形式、特徵和實質吧。柏拉圖《大希庇亞篇》記述了蘇格拉底與智者希庇亞討論美是什麼的對話。蘇格拉底聲稱他遇到了一位論敵需要希庇亞的幫助,希庇亞則自吹自擂說他可以應付一切論敵,於是蘇格拉底便假扮論敵與希庇亞展開了論辯:

蘇格拉底:我盡可能扮演我的論敵,向你提出問題。如果他聽到了你討論優美的文章,他就會按照他的習慣先盤問你美本身究竟是什麼。他會說:有正義的人之所以是有正義的,是不是由於正義?

希庇亞:我回答,那是由於正義。

蘇格拉底:那麼,正義是真實存在的?

希庇亞:當然。

蘇格拉底:有學問的人之所以有學問,是由於學問;一切善的東西之所以善,是由於善?

希庇亞:那是很明顯的。

蘇格拉底:那麼美的東西之所以美,是否也是由於美本身?

希庇亞:是的,由於美本身。

蘇格拉底:我們的論敵要問了:請告訴我什麼是美?

希庇亞:我想他問的問題是,什麼東西是美的?

蘇格拉底:我想不是這個意思,他要問的是美是什麼。

希庇亞:這兩個問題有區別嗎?

蘇格拉底:有區別。他問的不是:什麼東西是美的,而是:什麼是美?請你想一想。

希庇亞:我懂了,我來告訴他什麼是美,叫他無法反駁。什麼是美,蘇格拉底你記清楚,美是一位漂亮小姐。

蘇格拉底:好!回答得真妙!不過我要是這樣回答,可要遭到論敵反駁呀。我的論敵會這樣問我:「蘇格拉底,請答覆這個問題:凡是美的那些東西真正是美,是不是因為有一個美本身存在,才使那些東西美呢?」我就會回答他說,一位漂亮的年輕小姐的美,就是使一切東西成其為美的。你以為如何?

希庇亞:他敢說漂亮的年輕小姐不美嗎?

蘇格拉底:他當然敢,他會說:「你真妙,蘇格拉底,但是一匹漂亮的母馬不也可以是美的嗎?神不是也曾經稱讚過馬的美?」

希庇亞:不錯,神說母馬很美,是有道理的。

蘇格拉底:那好,他會接著說:「一架美的豎琴有沒有美?」

希庇亞:應該承認,豎琴可以是美的。

蘇格拉底:一個美的陶罐呢?

希庇亞:這可太不像話了,怎麼可以在正經的談話中說起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呢?

蘇格拉底:但是陶罐要是做工精細,可以是很美的呀。

希庇亞:這倒也是。

蘇格拉底:那麼你也承認一個美的陶罐也有美了?

希庇亞:陶罐做工好當然也有它的美,不過這種美總不能與一匹母馬,一位漂亮小姐的美相提並論吧。

蘇格拉底: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說的,最美的猴子和人相比還是醜,而學識淵博的人和神相比則不過是猴子。既然最美的陶罐也比小姐丑,那麼是不是可以說最美的小姐也比女神丑呢?

希庇亞:的確如此。

蘇格拉底:但是我們的論敵肯定會譏笑我們:按照你的說法,豈不是美的東西既美又醜了嗎?請注意我的問題,我沒有問什麼東西是美的,而是問美之為美,美本身是什麼。正是這個美本身加在了某個東西上,這個東西才是美的。你總不能說,這個美本身就是一位漂亮小姐、一匹母馬或者陶罐吧?

希庇亞:這問題太簡單了!如果他問的是凡是什麼東西一旦加上了它就會變得美了,這個美不是別的,就是黃金,再醜的東西一旦鑲上黃金,就顯得美了。

蘇格拉底:他會反駁說,那些真正的藝術家的作品可不是靠黃金點綴才是美的,一座雕像沒有黃金鑲嵌也可以是美的。

希庇亞:這麼說,你想知道的美,本身就是美,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對任何人都不會顯得丑,是嗎?

蘇格拉底:這回你說對了。

希庇亞:那好,我告訴你:對一切人來說,無論古今,一個凡人所能有的最高的美就是家裡錢多,身體好,全希臘都尊重他,長命百歲,自己替父母舉行隆重的葬禮,死後又有子女替自己舉行隆重的葬禮。

蘇格拉底:哈哈,了不起,這番話太妙了,也就是你說得出來。但是我們的論敵一定會說:「我問的是美本身,這個美本身,加到任何東西上都能夠使之成為美的,美本身無論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是美的,換言之,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美本身永遠是美的。」

……

智者希庇亞對於這樣的「支離破碎」、「咬文嚼字」的討論不以為然,他還是認為美不是別的,只要能在法院、議會或者大官面前發表一番措詞美妙又有說服力的議論,靠它可以賺一大筆錢,既可以自己享受,又可以周濟親友,那就是美。當然,蘇格拉底也沒有給出美的定義,他只是更清楚地瞭解到:「美是難的」(注6:參見柏拉圖:《文藝對話集》,朱光潛譯,第178—21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

請大家注意,為什麼蘇格拉底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希庇亞,他問的問題不是「什麼東西是美的」,而是「美本身是什麼」,希庇亞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用美的東西來回答美本身的問題呢?因為希臘人在開始哲學思考的時候,還沒有抽像概念可以使用,最初都是用感性事物來象徵抽像的東西,例如用水、火、氣等說明本原。經過了長期艱苦卓絕的思維勞作,希臘人才從感性經驗中超拔出來,達到了一定程度的抽像思維。當蘇格拉底把哲學的問題集中在「是什麼」的問題上的時候,其意義就在於他把哲學要解決的問題確定在如何從感覺經驗中歸納抽像出普遍概念來。所以亞里士多德把兩項貢獻歸功於蘇格拉底,這就是「歸納論證」和「普遍定義」。在這裡,蘇格拉底與希庇亞(包括許多蘇格拉底的對話者),分別代表的是理性與感性,哲學思維與日常經驗。當然,蘇格拉底並沒有把這兩個方面完全對立起來,他要做的工作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發現事物的本性,真正把這兩個方面對立起來的是他的學生柏拉圖。

由此可見,蘇格拉底通過「是什麼」的問題試圖追問的是事物的普遍定義和一般的共相,他要從具體事物之中發現使這一事物成其為自身的本性。我們可能會說,所謂美不過是我們從許多美的事物中抽像出來的共性,蘇格拉底可不這麼看。如前所述,具體事物的美都是相對的,我們不可能從中發現美本身。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沒有美本身,怎麼可能有美的事物?

表面看來,蘇格拉底的哲學活動主要是在邏輯學的意義上澄清與道德相關的某些概念,實際上它具有深刻的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的意義。在某種意義上說,蘇格拉底所提出的「是什麼」的問題,為整個西方哲學史確定了基本的方向。

從本體論上說,千差萬別多種多樣的自然事物都是變動不居生滅不已的,惟有其中普遍性的東西是永恆不變的,正是它們構成了事物的本質,並且是其存在的根據。從認識論上看,知識與意見有別:知識是確定的、絕對的、普遍的,而意見則是不確定的、相對的和個別的。對於始終處於流變之中的感性事物而言,我們只能有意見而不可能形成知識,惟有認識事物的「是什麼」即確定的、普遍的本質,我們才能形成知識。最後從方法論上看,蘇格拉底所提出的「是什麼」的問題,為西方哲學的認識論原則確定了基本的形式。因此,亞里士多德充分肯定了蘇格拉底對哲學的貢獻,他指出:「蘇格拉底尋求事物的本質即事物是什麼是很自然的;因為他正在尋求推理,而本質是推理的出發點。那時尚不存在一種辯證能力可以使人們即便沒有關於本質的知識也能思考對立物並探討對立物是否屬於同一門科學。可以把兩件事情公平地歸於蘇格拉底,即歸納論證和普遍定義。這兩者都涉及科學知識的出發點。」(注7:《古希臘哲學》,第219頁。)顯然,蘇格拉底對概念定義的探索推進了柏拉圖理念論的產生,不過他並沒有把普遍從特殊事物中分離出來,所以後人為了區別兩者,有時將蘇格拉底的上述思想稱為「概念論」。

顯而易見,從巴門尼德到蘇格拉底,圍繞著知識問題,西方哲學的本體論思路越來越清晰起來了。

對蘇格拉底來說,認識的目的在於認識事物「是什麼」,而認識的方法就是「辯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