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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什麼是哲學

什麼是哲學?這個問題看上去很容易,實際上是很難的。通常數學家們或者物理學家們不會在諸如「數學是什麼」或者「物理學是什麼」這樣的問題上糾纏不休,哲學家們就不同了,恐怕有多少哲學家就有多少哲學的定義。為了避免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陷入哲學家們的爭論而迷失方向,我們先來看一看哲學這個概念的來源,或許對問題的解決有一些幫助。

我們隨便翻開一本詞典就會看到,哲學這個概念源於希臘語philosophia,由philos和sophia組合而成,意思是「愛智慧」。一般說來,但凡知道哲學的人都知道這個意思。然而,在這個人人皆知的詞源背後所蘊含的深意卻並不是人人都瞭解的。為什麼哲學通常被看做是「智慧」的同義語,而其本義卻不是「智慧」而是「愛智慧」呢?因為「智慧」之為「智慧」並不是「小聰明」,也不是一般所說的「明智」,它指的是宇宙自然之最深邃最根本的奧秘,標誌的是一個至高無上、永恆無限的理想境界。所以古希臘著名哲學家柏拉圖才會說,智慧這個詞太大了,它只適合神而不適合人,我們人只能愛智慧。由此可見,真正意義上的智慧與通常所說的知識是不同的:知識或者科學知識是我們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工具和手段,它們通常都具有功利性或有用性,而人追求和熱愛智慧卻沒有別的目的而只是為了智慧本身,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雖然一切科學都比哲學更有用,但是惟有哲學是真正自由的學問。換言之,哲學家原本或者應該是最謙虛的人,他們知道人至多只能愛智慧而不可能佔有智慧,因為人生有限而智慧是無限的,而且這種無限的理想境界屬於「絕對的無限」,甚至不可能依靠人類的無限延續來實現,更何況人類能否無限延續下去也是成問題的。不幸的是,哲學家的「野心」逐漸膨脹,越來越大,即使古往今來的帝王將相都無法與之同日而語。帝王將相們的野心至多也就是稱霸全世界,哲學家的理想卻是要發現和破解整個宇宙的奧秘。所以,他們實在不甘心只是愛智慧。與此同時,自然科學的進步和發展亦給予了哲學家以很大的鼓舞:既然自然科學可以成為普遍必然的真理性知識,那麼作為一切科學的基礎的哲學當然也不例外,而且更應該成為真理性的知識。於是,使哲學從「智慧之愛」變成「智慧之學」就成了哲學家們千方百計企圖實現的夢想,雖然這個夢想因為違背了哲學的本性而注定是不可能實現的。

我們還可以通過哲學與科學和宗教之間的關係來對比哲學的本性。

科學或自然科學是我們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工具和手段,作為人類認識能力的產物,它以理性為基礎,其成果表現為具有一定的普遍必然性的知識和實用性的技術。宗教所依靠的不是理性而是信仰,它們產生於人類精神的「終極關懷」,亦即對宇宙的真實存在和終極奧秘以及包括人自己在內的所有存在物的來源、歸宿和實在性的關懷或牽掛,因而宗教的對象是具有永恆無限之特徵的超驗的和理想性的存在,對於這樣的對象是不可能通過認識來把握的,所以只能信仰。在某種意義上說,哲學居於科學與宗教之間:一方面它像科學一樣屬於理論思維,因而從根子上總是訴諸理性,另一方面它又像宗教一樣起源於人類精神的「終極關懷」,追求熱愛的是永恆無限的智慧境界。表面看來,與科學和宗教相比,哲學自有哲學的優越之處,因為科學知識解決不了人類精神終極關懷的問題,而宗教則由於訴諸信仰,所以缺少理論上的合理性。然而實際上,哲學的優越之處恰恰是它的局限所在:哲學既起源於人類精神的終極關懷,它的對象就一定是永恆無限的東西,那實際上是我們的認識能力亦即理性所難以企及的。結果,哲學既缺少宗教單純訴諸信仰的方便法門,同時又無法達到科學知識所特有的確定性,這就使哲學陷入了極為尷尬的境地,它的問題幾乎都是無法解答或者沒有終極答案的難題,以至於20世紀著名哲學家維特根斯坦說,「哲學問題具有這樣的形式:『我找不著北』」(註: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第123節,陳嘉映譯,第75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

哲學家們為什麼會「找不著北」?

因為哲學的問題幾乎都是一些無法解決沒有答案的難題。

通常我們所說的問題其實可以分為「問題」和「難題」兩類。所謂「問題」在一般情況下是可以得到解決的,這樣的問題有答案而且大多只有一個答案,例如1+1=2之類。難題就不同了。我們所說的「難題」一般是沒有答案的,準確地說是沒有惟一的答案,只能有各式各樣不同的解答方式,由於這些解答方式沒有一個可以最終解決問題,因而都是「平等的」或等值的。如果我們細心地想一想就一定會發現,人世間的事情實際上是難題多於問題的。

哲學問題不僅是難題,而且是難題中的難題。

從理論上講,哲學所探討的對象不是經驗的對象而是超驗的對象,例如宇宙萬物的本原、存在、實體或本體,包括人在內所有存在物的來源和歸宿等等。當然,哲學也有比較具體和現實的問題,例如認識論、倫理學、歷史哲學、社會政治哲學的問題,不過由於這些問題都屬於最基本的問題,而越是基本的問題就越不簡單,所以同樣沒有確定的答案。舉個不恰當的例子,我們都知道1+1=2,但是要想說清楚為什麼1+1=2,並不簡單。另一方面,從實際情況看,儘管兩千多年來,哲學家們費盡千辛萬苦企圖使哲學成為科學乃至科學之科學,竭盡其所能來證明哲學是科學,但是他們的願望無一不是落了空,哲學家們在所有的哲學問題上都是爭論不休,從來就沒有達到過一種科學知識應該具備的普遍必然性。於是,批評哲學的人就有了一件十分有效的武器,而維護哲學的人則多了一塊治不好除不掉的心病。實際上,無論是批評哲學的人還是維護哲學的人,都誤解了哲學的本性。我們以為,哲學不是科學,因而不能用衡量科學的標準來衡量哲學。更重要的是,哲學不是科學並不是哲學的恥辱,恰恰相反,倒是哲學優越於科學之處。如前所述,科學不過是人類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工具和手段,科學自己不能決定它的目標或發展方向,如果我們要求哲學成為科學,那就意味著哲學也變成了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工具和手段。倘若如此,文明發展的方向由什麼來樹立或確定呢?顯然,就哲學的意義和地位而言,它應該擔負起為人類文明樹立和確定目標和發展方向的重任。所以僅僅就此而論,我們也不應該讓哲學變成科學。

哲學不是科學,兩者的「發展方式」也是不一樣的。

在某種意義上說,科學的發展是「線性的」知識積累的過程,我們用不著非要瞭解一門科學的歷史一樣可以學習和利用它的成果,因為它的最新成果就凝聚在當下的某種載體之中,我們拿過來學就可以了。哲學卻不是這樣「進步」的。毫無疑問,現代人在知識的擁有量上比前人「進步」得多,隨便一所醫學院校的學生所擁有的知識,即使是醫學始祖希波克拉底也難以望其項背,一個中學生所具備的數學知識亦可以超過幾百年以前的大數學家,但是哲學就不同了。哲學史上幾乎每一部哲學著作都具有晦澀難懂的特點,只有很少的人能夠理解它們,不要說一般的人,不要說我們,即便是現當代的哲學大師也不敢說他們在思維水平上比柏拉圖或者亞里士多德更高明。

為什麼?

如果有一個問題,我們經過長期艱苦卓絕的努力,終於有了惟一正確的答案,那麼雖然前此以往的探索都具有歷史的意義,但是在這個惟一正確的答案面前,它們都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就知識而言,我們用不著理會它們,只需掌握這個正確答案就行了。然而,如果有一個問題是永遠不可能有標準答案的,只有各式各樣不同的解答方式,那麼在這些解答方式之間就不存在孰高孰低的問題,它們都超越了時間和歷史,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可供後人選擇的道路。換言之,由於哲學問題乃是永恆無解因而萬古常新的難題,故而一切答案都不具有終極的意義,各式各樣不同的解答方式都具有「平等的」的價值。在哲學史上,亞里士多德不能掩蓋柏拉圖的光輝,黑格爾也不可能動搖康德的歷史地位,由於他們把解決問題的某種方式發揮到了極致,便成了不可替代的「典型」,在哲學史上樹起了一座座「里程碑」。這有點兒像文學的歷史,例如「唐詩」和「宋詞」:唐代是律詩的典範,後人寫詩決超不過李杜;宋代是詞的絕頂,後人很難覓得蘇辛佳句。如果說兩者之間有什麼區別的話,那就是文學家們是將某一種藝術典型推向了頂峰,而哲學家們則是將一條思想之路走到了「絕境」。哲學家通常思想的都是帶有根本性的問題,他們思得也很「根本」,於是就把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推到了極端,後人若要解決問題就不可能再走老路,因為那條路已經被走「絕」了,他只好換一條路走。所以,哲學並不只有一條路而是有許多條路,任何一條路都不足以代表哲學本身,所有的哲學運思之路「綜合」在一起,才構成了一幅比較完整的哲學圖畫。換言之,哲學是由過去、現在乃至將來那一條條思想之路構成的。

然而,如果哲學問題注定無法得到最終的解決,我們為什麼還要追問這些難題?就此而論,哲學作為「智慧之愛」給我們帶來的與其說是愉悅不如說是痛苦,那麼我們為什麼要追求這種「智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