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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講 能背不一定能懂:談唐詩的品讀方法

一、詩的美學標準:從《楓橋夜泊》談起

我們中國人小時候大概沒有不背唐詩的,在尚未識字或者剛剛識字的時候就把一句句唐詩背得滾瓜爛熟,而對唐詩的意思則不求甚解。我個人認為這個方法實在是好極了,不需要先明白意思,先把唐詩記在心裡,而後有一天,抵達人生的某個階段,你眼前的景致或者情感自然會引發和詩人心有靈犀的瞬間,這個時候你就會忽然明白那首詩的深意,而你明白的那層深意也反過來豐潤了你眼前的景致和人生。

傳統語文課裡,古文的大部分比重落在古詩鑒賞上。本來背誦、默寫、理解都是學習古詩的必經之路,無可厚非,只是很多時候為了應付考試,語文老師會為學生預備很多答題的套路。如果是寫晚春的詩或者寫秋天的詩,那必定是惜春或者悲秋;如果是離別詩,一定是惜別。還有很多可以翻來覆去用的借景抒情、借古喻今之類。如果學生的腦海之中只裝了這些,那著實可惜,他和唐詩的真意注定將貌合神離。

我們先讀一首大家都非常熟悉的唐詩,張繼的《楓橋夜泊》。拿破侖的男僕眼裡沒有英雄,因為太熟悉。讓大家直接談為什麼這首詩長久以來為人讚賞,反而顯得很困難,所以我從沈祖棻先生那裡得來了靈感,將《楓橋夜泊》和張祜的《題金陵渡》放在一起,用比較的方式讓大家看到詩作之間的高下之分。這兩首詩分別是:

楓橋夜泊

張繼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題金陵渡

張祜

金陵津渡小山樓,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裡,兩三星火是瓜州。

我剛才讓大家判斷高下優劣,答案很容易猜到,當然是張繼的作品為上乘之作。為什麼?張祜的這首詩大家之前聽到過嗎?沒有,或許詩人的名字也很陌生。也就是說,張繼的詩作流傳度遠高於張祜。不過,就算知道《楓橋夜泊》更好也沒有解答問題的關鍵——你真的能讀出為什麼前者比後者高妙嗎?

之所以選這兩首詩相互參照,首先在於兩首詩的主題相近,寫法也相近。不過倘若翻譯成白話來理解,會發現兩首詩在內容的充實性上差異極大,但這樣說也流於空泛。為方便對照,我把張繼的名作按照張祜詩的內在邏輯順序作了調整,變成這樣:

姑蘇城外寒山寺,江楓漁火對愁眠。

月落烏啼霜滿天,夜半鐘聲到客船。

我改換的理由是,這樣兩首詩在結構上就完全一一對應了:首句點明地點;第二句點明事件,兩個詩人經歷的事件很相似,說穿了就是失眠,可能和我們今人一樣,出門在外,因為認床的緣故睡不著;第三句寫景;末句是事件的延伸,什麼延伸呢?就是詩人思前想後,更加睡不著了。

我們姑且先把調整過順序的《楓橋夜泊》拿來和《題金陵渡》作個比較,假想這是一場作詩大賽,每一句就是一個回合,我們就是評審,看看這兩位詩人各贏幾個回合。

首句似乎差異最小,都是點明地點,只是「寒山寺」這個地名顯然有點討巧,因為有「寒」字在,似乎暗示夜裡失眠後寒意襲人,對不對? 「小山樓」就沒有這層感官的體驗了。不過考慮到這個地名多少有點賴皮的意思,暫且不算。這一句,兩位詩人打平。

第二句的意思都是夜不成寐,我們看看誰的表達更好。

張祜的「一宿行人自可愁」翻譯成大白話,大概就是:一晚上,這個旅客呀,自己因為哀愁,睡不著覺。這並沒有落入俗套,因為至少給讀者留了個懸念,我們不知道詩人為何愁,只知道他因為愁而睡不著,想來這愁思必是深重的。

再來看同樣表達輾轉反側意味的張繼的詩句——「江楓漁火對愁眠」。

不用我說,大家都能感覺到高下立判。因為張繼不僅表達了「我是因為綿延的愁思而睡不著」,而且還把這個詩人「我」暗藏起來。藏在哪裡?藏在「我」晚上睡不著,眼睜睜看到的江楓漁火之中。大家想必聽說過一個關於福爾摩斯和華生的笑話。兩人一同去郊遊,晚上在郊外搭帳篷。到了半夜,福爾摩斯突然把華生推醒,說: 「看到天上的星星,你想到了什麼? 」華生一本正經地回答道: 「這些天上的星星,可能有的星星上面有水,有生命。」福爾摩斯皺了皺眉,說: 「傻瓜,你難道沒發現我們的帳篷被偷了嗎? 」這個笑話的幽默就在於福爾摩斯沒有直接點明帳篷被偷,而是把這個事實藏在眼前看到的景致(「天上的星星」)裡。文學的發生往往在於委婉、含蓄,或用文學的術語說,是對直接經驗的「陌生化」處理。

所以,這首詩裡張繼也是在做和福爾摩斯一樣的事情,看到了江楓和漁火,你想到了什麼?我們不能像華生一樣傻乎乎地說這些夜景真美啊,不然張繼一定被氣得從墳墓裡跳出來說: 「傻瓜,你難道沒發現我睡不著嗎? 」實際上,這裡的「江楓漁火」就是唐詩中非常重視的「像外之意」。所謂「像外之意」,指的是在詩歌有限的形象外通過聯想得到拓展的詩人的姿態和情感。

比如在這裡,有限的形象是江楓、是漁火,拓展的詩人姿態是,這個人夜不能寐,正在百無聊賴地看著那江楓、那漁火。

再舉個例子。

長相思(其一)

李白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

這首《長相思》寫了一個在長安的思婦對她遠在塞外的丈夫的思念。我們看「孤燈不明思欲絕」這句,此處只有一個意象——孤燈。唐朝的時候,家中用的燈有點像我們或許在電影裡見到過的煤油燈。這種燈有這樣一個特點:燃過的燈芯如果長了就需要剪一下,不然燈就不夠明亮。我們就著這個背景再回到該句,可以得到「像外之意」 ——這個思婦因為丈夫不在身邊,就算燈不亮了,她也懶得去剪,因為剪不剪都一樣,丈夫不會回來,她仍舊是孤零零一個。其實這裡引的前兩句也有象外之意。大家可特別關注「簟色寒」這三個字, 「簟」是竹蓆的意思,這是什麼季節了?秋天。因為李白寫得很清楚, 「絡緯秋啼」(順便說一句, 「絡緯」就是我們俗稱的「紡織娘」),而且這個秋天不是我們平時說的悶熱如夏天的「秋老虎」,而是涼颼颼的,因為有「微霜淒淒」作為提示,也就是說,日子已經逐漸進入深秋。那麼為什麼詩中的這個婦人還不更換榻上的竹蓆呢?和「孤燈不明思欲絕」一個道理,換了又有什麼意義?反正丈夫也不會回來,被窩還是一樣地冷,還不如就這樣,隨它去吧。此處後面得到的推斷都是「簟色寒」的「像外之意」。

回到張繼的詩句,我們已經發現這句話寫得好極了,但還不僅如此,再看這三個字——「對愁眠」。

「對」的意思是相對、面對。我們仔細研究相對的雙方,一方是具體的江楓漁火,另一方是抽像的愁,這樣一併舉,抽像的愁就變得很具體,像江楓、漁火那些形象一樣充實。

我的結論也許跳得太快,沒關係,我再引幾句李白的詩作為補充。

獨坐敬亭山

李白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月下獨酌

李白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獨坐敬亭山》中有「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既然是「相看」,必定有「相看」的雙方,我們都知道就是李白和敬亭山。 「厭」的意思是滿足,也就是說,李白長久地凝視著敬亭山,而後發現山也在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我們很容易發現這裡將山擬人化了,同時李白的形象也高大起來,成了連山也要依戀的對象。我們常常能在李白的詩作中感受到其豪邁、瀟灑的氣度,這和他常將自己與自然萬物並舉不無無系。

又如《月下獨酌》,他和明月、和自己的影子對飲,這是何等地氣宇軒昂。所以,詩中的「對」和「相」就好比為相對的雙方之間畫一個等號,讓讀者注意到他們之間的相近而非相異。這就是我為什麼說「江楓漁火對愁眠」這句中,因為一個「對」字,抽像和具體相互流動。

當「愁」變得宛若「江楓漁火」那樣可見可感,就顯得更為濃稠,化也化不開——詩人不僅睡不著,而且還和失眠時看到的那些景致一樣,切切實實地存在於世,時刻提醒自己是個失眠的人。

這一句,張繼是不是完勝?

第三句,張祜寫的是「潮落夜江斜月裡」。挺好的,有靜態,也有動態,有個動詞「落」。我們再比較一下張繼的「月落烏啼霜滿天」。

靜態,動態,他的詩中也都有,也有一個「落」字。張祜有「斜月」,他有「霜滿天」。除此之外,他還有什麼?是的,他還有「烏啼」。 「烏啼」是這裡很重要的形象,正因為「烏啼」的存在,張繼筆下的景不僅僅有了視覺,還有了聽覺。如果大家有過半夜醒來難以再次入睡的經驗,就會知道人的聽覺到了深夜會更加敏銳,倘若睡不著,再細小的聲音也似乎被放大了好幾倍,攪擾著自己的清夢。從這個生活經驗來看,詩人已經睡不著了,烏鴉還叫得這麼響,這麼惱人——該死的烏鴉,你還讓不讓人睡了?

如果深究,實際上「斜月裡」與「霜滿天」也有一定的差距,不僅在於張繼強調了霜的動態, 「滿」在此作為動詞,而且霜可以引起人的肌膚感覺,霜是有寒意的。

瞧,這些景致都很冷,月落,烏啼,再加上霜滿天,所以我才說前面寒山寺這個地名雖有取巧的嫌疑,但也是呼應。寒山寺這地方似乎真是名副其實,寒意逼人。

視覺、聽覺、感覺,都有了。張祜的詩與之一比就顯得很平淡了。

最末一句,張祜的是「兩三星火是瓜州」。張祜寫這首詩時所在的地點是鎮江,而瓜州則是對面的一片沙洲。晚上醒著時朦朧間看到的星火,知道是隔江相望的一片沙洲,這其實挺不錯的,但詩人之間的較量太殘酷了,跟張繼一比,似乎又落了下風。因為張繼早在「江楓漁火對愁眠」裡就把這個意思涵蓋掉了,對不對?

那麼張繼的最後一句是什麼呢? 「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句詩怎麼解?又是聲音, 「我」已經被烏鴉煩人的叫聲吵得睡不著覺了,現在竟然還傳來鐘聲!是不是要逼「我」發瘋?而且除了鐘聲,還有什麼?

「客船」。

「客船」這個意象很值得玩味。張繼是什麼身份?他也是客啊。 「客船」的抵達提醒了他「獨在異鄉為異客」的身份,那番孤寂的愁緒就更深了。這層意思在張祜的詩句裡是用直白的「行人」挑明,詩歌貴曲,大白話一出,詩意就消解掉了。

有一段時間網絡上流行一個段子,說的是三人吟詩。

青年一: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青年二: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青年三:大海啊!全是水!馬兒啊!四條腿!美女啊!你說你多美,鼻子下面居然長著嘴!

如果我們比較一下三者,會知道青年一吟的詩沒有問題,只是連小孩子都知道,顯然是太「普通」了,而青年三的那首就是所謂的大白話了,不僅太過直白,還都是常識,被他一呼喊,好像連這麼尋常的事實都不知道一樣,因而此詩一出,貽笑大方。

話說回來,我們兒時讀到的唐詩都是極好的詩,而今,我希望大家能停下來想一想這些熟悉的詩歌好在哪裡,這樣你會從你熟悉的唐詩中學到很多東西。

到這裡其實還沒有結束,我剛才是將調整過順序的《楓橋夜泊》和《題金陵渡》做對比,而張繼的這首詩之所以千古傳誦,還在於他改變了傳統唐詩的結構。

傳統的唐詩結構大略遵循這樣的寫法,第一、二句點明人物、地點、事件(即點題),第三、四句寫景,作為事件和情感的延伸。

我以兩首贈別詩為例。

送孟浩然之廣陵

李白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出塞(二首選一)

王昌齡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都是按傳統的寫法寫的。並不是說傳統的結構寫不出好詩,相反,以上兩首都是好詩。不過,有時候把傳統的結構改掉,詩歌會煥發出別樣的光彩。

我們來看《楓橋夜泊》的詩句順序: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頭兩句先渲染了夜不成寐後的所見所聞所感,詩境淒清、孤寂。正因如此,到了「姑蘇城外寒山寺」這句看似最普通的點明地點的詩句,彷彿也變得蘊藏深意, 「寒山寺」早就和前面的淒清景象融合在一起,末句更是雪上加霜,提醒自己是個外鄉人,自己在這裡沒有家——啊,這一宿真是睡不著了。

二、用你的體溫丈量典故:談懷古詩怎麼讀

趁著《楓橋夜泊》引起的興致,我們沿著傳統詩歌的脈絡再講幾首,以下這首或許大家有些陌生:

越中覽古

李白

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鄉盡錦衣。

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

這是一首懷古詩,比起普通的寫景抒情詩作略微難理解一點,主要在於其文化背景。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聽過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的故事。春秋時代,吳越爭霸,吳王夫差曾經大敗越王勾踐,迫使後者屈辱求和,方才放回。回國之後勾踐勵精圖治,在自己的房中吊一顆苦膽,每當飲食前都要先嘗一下苦膽的滋味,提醒自己勿忘恥辱,這就是所謂的「嘗膽」。 《史記》中只記載了「嘗膽」, 「臥薪」可能是後世的大文豪蘇東坡的借題發揮。大約二十年後,越王勾踐滅吳,成為春秋時代最後的霸主。

瞭解了這個背景,我們來讀這首詩。

「義士還鄉盡錦衣」,「義士」,就是越國的那些戰士,「錦衣」是什麼呢?就是華美的衣服,我們現在還常用「織錦」 「錦繡」這樣的詞,還有我們都聽說過的明代的「錦衣衛」。由於錦衣也是上乘的華美制服,因而這句話包含了以下兩層意思:

(1)戰士被論功行賞。

(2)迎來了太平盛世,戰士不用再穿鐵甲,而可以穿錦衣了。

「宮女如花滿春殿」,宮殿裡滿是如花似玉的美人。這裡的「春殿」就是宮殿,為何要用「春殿」這個提法呢?因為「花」與「春」呼應,詩句可以更顯協調。

首句一直到第三句都在寫越王勾踐破吳後凱旋的情景,但到了末句, 「只今惟有鷓鴣飛」,急轉直下,越王的宮殿現在還留下什麼呢?千秋萬代,盛世基業,什麼都沒有了,只有幾隻鷓鴣在城樓上飛來飛去。

岔開一句,我們讀唐詩,經常會讀到舊城樓上鳥雀飛這種場景。如果大家有去過北京的故宮,或者前門,尤其是在傍晚時分,會看到舊城樓上滿是鳥雀,成群結隊,堪比希區柯克的驚悚電影《群鳥》中的場景,它們或是歇息,或是繞樑,似乎真的很喜歡盤旋在舊城樓上。這可能有生物學上的道理,我並不明白,然而詩人筆下的觀察是符合我們的生活經驗的。

我們說最後一句才使詩歌的主基調突變,然而,讀到此,我們才意識到其實危機早就埋藏在前面了,比如「宮女如花滿春殿」,曾經臥薪嘗膽的越王勾踐,現在估計不僅苦膽早就處理了,而且整天花天酒地,作為一國之君,他若不再勵精圖治,確實會使國家危在旦夕。

我們在前面介紹過了,唐詩一般是有傳統的內在邏輯順序的,這個順序是,前兩句直敘,後兩句轉折。比如《烏衣巷》:

烏衣巷

劉禹錫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前兩句寫景,後兩句轉折。而李白這首《越中覽古》別出心裁的地方在於,前三句語意一直順承下來,到了末句來個180度大轉折,而後戛然而止。這種寫法大概只有李白這種天才式的詩人才能揮灑自如。

這種突轉,唐詩裡有個專門的術語,叫作「反跌」。

剛才說到景象都這麼美好,突然轉到現實當中,空空如也。這就是反跌。我們平時有個說法叫「大跌眼鏡」,引起的情感和這個類似。

中學語文課本裡收錄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詩很長,而且詩境複雜難解,背誦起來頗有難度,我讀中學時和不少同學一樣,對之深惡痛絕。以此舉例,看其中「反跌」的運用。

夢遊天姥吟留別

李白

… … … …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

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 … … …

簡單來講,前面都是李白的夢境,他做夢夢見自己登天姥山。李白這個人呢,我們知道,不喜歡塵世的束縛,用今天的話來說喜歡走「野路子」。早年寫有《俠客行》,詩裡有「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結交新朋友的時候免不了自我介紹,他的自我介紹是「曾手刃數人」 (我曾經親手解決過幾個人),別人一聽,就知道這個人是個怪人,當然,能夠與之結交的莫逆好友也需要有點俠客的氣度,不然道不同不相為謀。他渴望成為一代名臣,輔佐君王,但科舉這條路太慢,他要走終南捷徑,希望直接得到伯樂的賞識和提拔。而後我們知道,唐玄宗確實聽聞了他的名聲,把他接進了翰林院,然而李白的狂放姿態不改,民間一直流傳著「力士脫靴,貴妃磨墨」的八卦。換一個角度看,我們也會發現這個人並不適合當官。天子身邊阿諛奉承的人很多,難得看見這麼一個放蕩不羈的人,倍感新鮮。然而新鮮感一過,官場又滿佈爾虞我詐的陷阱,加之李白的政治才能或許沒有他預期的這麼高(看之後李白入永王幕府背上了謀反的罪名便知),最終玄宗還是給足了李白面子,將他「賜金放還」。這之後,李白詩作裡的「尋仙訪道」就多了一層苦悶憤怨的滋味。

在夢境的高潮中,百轉千回之後,他終於登頂,眼前出現萬丈光芒,看到霓裳羽衣的仙人乘風而下,統統下凡來迎接他,他彷彿終於盼到了成仙的那一刻!

然而就在這一刻,夢醒了,夢醒之後看到了什麼呢?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就看到枕頭和蓆子,剛才那如夢如幻的煙霞都無處尋覓了。我們可以從兩方面來體會詩人的情感:一方面,長安那段步入「人生巔峰」的經歷確實給詩人帶來了傷害,似乎李白離他對自己的期許(「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近在咫尺,卻最終失意而返。當然,從李白的詩作來看,他或許並未直視自身的短處,而更多地將自己的挫折歸結於官場險惡。這種從人生巔峰「跌落」的失意和詩境中的「反跌」高度貼合,但李白畢竟是李白,他還是有他自己的進退自如。他以「尋仙訪道」作為對「攀登仕途」的「化妝」,意思是,才不是你天子把我驅逐出朝廷,而是老子我更喜歡自由,喜歡開心。所以末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才成為千古名句,因其足以慰藉所有仕途蹭蹬、遭受屈辱的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