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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愛,是最好的陪伴:抑鬱症患者的家屬敘述

對抑鬱症的後知後覺讓悲劇發生了

我曾經經歷過至親因為抑鬱症而自殺。

小的時候,我爸脾氣暴躁,經常打罵我姐,印象裡我姐從來不跟我爸說話。我媽文化水平低,對我倆的管束僅局限在吃穿方面。在這個家庭裡,很少能聽到心聲。我姐一直不甘心待在這樣的家庭裡。她上小學的時候,因為家庭條件不好,遭到了老師的侮辱和同學的冷漠對待,這些在她長大後的聊天中經常提起。於是她選擇去外地上大學,每年回來一次,只待兩個星期就回去。

畢業後我姐在南方工作了一年多,不知道什麼原因,她回到家鄉,陸續找了幾份工作都不是很滿意,跟我說同事排擠她,最後就不工作了。我倆在外租房子住,這時候她就有些不正常了。半夜把我叫醒,說這房子有問題,她做夢夢見這裡死過人。後來,她就不愛說話了,在外一天也不知道去幹什麼了。之後她產生了幻聽,說別人都在議論她,感覺自己的後背好重,像有東西壓著。我帶著她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說她過度焦慮,有自殺傾向,要定期去做心理咨詢;可是她去了兩次之後就說自己好了,過了一陣子她自己去醫院,醫生說她得了抑鬱症。我當時覺得這個病沒有多嚴重。

後來,她回家住。我每星期回家看她一次,她面色很憔悴。她去了幾家美容院想把斑去掉,結果事與願違,她因而對別人徹底失去了信任,每天看到自己的臉就黯然神傷,因為她最在乎自己的形象。再回去看她的時候,她把自己鎖在屋裡,不願意跟我說話,手機也不再用,自己在屋裡做飯或者吃零食,夏天的時候還穿著毛衣。鄰居家一個大姐讓她信一個東西,一開始還好好的,之後我姐就說那個人把不好的東西傳給了她,她要找他們算賬,把人家玻璃砸了,我爸又罵了她。見她最後一面時,她像孩子一樣向我哭訴: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父母。

幾天後,她與鄰居發生衝突,揚言要殺他們,鄰居報警了,我爸又打了她,我姐就跑了出去。父母以為她來找我了,可是她沒來。第二天早晨,警察給我打電話說我姐自殺了!

自己的後知後覺,父母的不管不問,讓這個悲劇發生了。我千萬次地責怪自己為什麼不早點帶她去醫院,責怪父母為何讓她跑出家門。現在,有了這段經歷之後,我更加關注抑鬱症,對這個問題也有了自己的感想。

首先,心理咨詢的普及還有待提高。仍然有很多人對心理咨詢存在偏見。專業的心理咨詢機構也太少。

其次,對抑鬱症患者的關愛要更有針對性,最好是由患者信賴、在乎的人給予他們更多的陪伴和傾聽。

最後,父母的教育也有待改善,父母應該與時俱進,而不是用老思想去看新問題。我爸媽一直說我姐太有個性,因此對她放任不管,其實她也需要父母的管教和呵護。

聆聽她的傾訴

2013年上半年,姐夫開始出現嚴重的失眠症狀,心情低落,不愛吃飯,沒有食慾。姐姐陪姐夫去了很多市級和省級醫院檢查,都以為是胃病,求中醫看西醫,都沒有明確的診斷證明,吃了很多藥也沒有見效。一個人被胃病折磨得骨瘦如柴,讓人很心疼。最後北京的一個老中醫建議姐夫可以去看看精神科,也許會有收穫。他們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去了市級精神醫院,專業的測試結果顯示,姐夫是中度抑鬱。按醫生的診斷拿藥回家按時吃,幾個月後,姐夫的情緒開始高漲,彷彿生命中的陽光一下子又回來了,也開始對很多事情保持一種積極的態度,樂觀地看待問題。最近幾個月姐夫換了工作,每天的生活充實又新鮮,重新找到重心的他開始對生活充滿了希望。

但姐姐和姐夫的夫妻關係並沒有太多的改變,因為誰也不努力去維繫和呵護,誰也不做出一些讓步和忍耐,而是任由自己的不良情緒傾倒給對方,針鋒相對的結果必然是兩敗俱傷,感情淡漠。

於是,從2014年初,姐姐的心情也開始持續低落。她跟我說,自己每天都沒心情去做任何事情。愛乾淨甚至有些潔癖的她也沒有心思去做家務,連外甥的作業她都懶得去督促,看很多事情都不順眼,跟姐夫的情感問題也積壓得越來越多。我建議她去旅行,她說擔心旅途中會出問題,會有交通事故,會疲勞,會花很多錢……還沒出門就已經把出門可能或者不可能遇到的問題都想了一遍。而且,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她沒有心情,不開心,什麼也不願意去做。我開始提醒她,因為我知道抑鬱症是可以傳染的。也許她就是被姐夫傳染了。

過了一個月,她打電話向我哭訴:在最近一周的廣場舞比賽中,因為自己的失誤導致團隊的獲獎名次降低,而且大家都知道是因為她造成的,不滿之聲不絕於耳。她很自責,情緒更加低落,並開始出現失眠症狀。心情十分沉重的她每天還要裝作很快樂的樣子去上班、接送孩子、照顧婆婆、承擔大部分的家務。她說,自己太辛苦了,眼前看到的都是滿目瘡痍,一片黑暗,沒有未來。幸運的是,她還是很理智地從網上搜索自己的症狀,發現確實有點抑鬱症的表現,所以並不諱疾忌醫的她決定去看心理醫生。

一周後,姐姐也被檢查出患了輕度抑鬱症。她開始吃藥。姐姐說,藥確實不便宜,每個月大約要吃500元的藥物。醫生說至少要吃半年以上。最開始的一周有明顯的副作用,她說吃飯沒有胃口,以前愛吃的食物都沒有興趣了。第二周開始好了一些,情緒也開始回暖。在近期的廣場舞比賽中,她們取得了較好的成績,可喜可賀。吃藥第三周姐姐說她沒有太明顯的變化,期待進一步治療的結果。在異地,我的關愛方式很有限——每天一個電話,聆聽她的傾訴。我想這是我能給予的最好的幫助了。

愛,給了我力量

放鬆,就像寫日記一樣。我知道將要寫些什麼,所以我這樣對自己說。

傷疤,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越來越模糊,也不是只要藏著、不去觸碰,它就沒有影響。對我而言,它是在成長的過程中慢慢顯現,越來越痛的。它不是在一個地方,它在每一個地方。傷疤在我的血管裡,在我的思維方式裡,在我的一舉一動裡。

我爸爸得抑鬱症和自殺都是在2002年,那年我11歲。

一切發生得很快。我沒有安慰爸爸,我沒有挽救爸爸,我什麼也沒有做。家庭也從沒給過爸爸支持和接納他的環境,他們都說爸爸是心臟病犯了,給他吃治心臟病的藥。爸爸直到病情已經非常嚴重的時候才去醫院,他被確診為抑鬱症。從確診到自殺,只有三天。

我無法描述這件事帶給我的傷痛和巨大的影響。我的自責是從那裡長出來的,我的自卑是從那裡長出來的,我的驕傲和要強是從那裡長出來的。我的性格、我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都是從那裡長出來的。

失去的時候沒那麼痛,痛是後知後覺的。我記得那天晚上的天崩地裂,但那天晚上的我只是在想,媽媽哭得太大聲了,我不想聽她再那麼哭了。我沒有像媽媽那樣哭,也不覺得傷心,我只是在玩紙箱裡的玩具。後來我知道,那叫「防禦機制」,因為當時的我承受不了,所以選擇了不理會。

痛是從那之後的某個時候開始的。它伴隨我上學,伴隨我入睡。我慢慢地感覺到爸爸的力量沒有了。於是自卑開始滋長。儘管我一直都知道爸爸得病後很痛苦,不是他不要我,但來自於那種被拋棄感的自卑,對於十幾歲的我來說,是克服不了的。

在我的記憶裡一直有非常清晰的一幕。那是爸爸去世後的頭幾天,我還穿著守靈的白色襯衫和裙子,下樓的時候碰見了迎面走來的鄰居母女。樓道窄,我往左,她們也往左,我往右,她們也往右,錯了幾次都沒錯開。然後,那個媽媽對她女兒說:「姐姐可憐,姐姐沒有爸爸,讓姐姐先走。」然後她們站定了,讓我走。我低頭走過的時候,心裡在顫,那位媽媽的話字字打在我的心上。可能是從那一刻開始,我才意識到,我沒有爸爸了。那一刻,也隱隱約約激起了我的自尊心,我好討厭這種同情,我一定要變強。

也許我的要強,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而要強的實質,或許是自卑吧。

畢業前,我參加了一個選拔,要在30人當中挑一個,如果選中了,就可以賺到人生第一桶金,我很期待,也很努力。過完年,我接到電話通知,說他們選了我。那一刻,在我興奮的大腦裡竟然閃出了十幾年前那個讓路的場景……我不希望我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換取某種尊嚴,但我的確一直在追求有力量的感覺。我最害怕被無力感吞沒。

所以我一直深深認同一句話:一個人小時候失去了什麼,他會用一輩子去尋找,直到找到了為止。

我就待在這樣的宿命裡。不過現在,我並不把宿命當作是一種奴役,相反,我只是遵循我的心,做我內心需要的事情。我比很多人都忠於自己。例如現在,我選擇了一份與我的專業相結合的工作,既能做自己擅長的事,也能填補我內心的缺失。我想,能多幫到一個抑鬱症患者或家屬,就算是多一分的自我救贖。

爸爸離開我已經12年了,但我發現越長大,反而越會受到這件事的影響:無法控制的眼淚,在深夜撞見的恐懼,在與人相處時內心深處的自卑……這一切長在我身上的疼痛,都提醒我那個傷疤的存在。

不論因為什麼大事情、小事情而哭,哭到最後都是在想爸爸。

不管遇到什麼害怕的事情,一旦感到恐懼,腦海裡就是那個畫面:爸爸吊在繩子上,嘴裡拖著血。擺脫不了。

上心理學課聽老師講抑鬱症的症狀,冷冰冰的「一、二、三」,可眼淚直往外湧,怎麼也忍不住。

最極端的一次,我也被自己嚇壞了。

那是有一天,我和男朋友站在樹下等車,突然看到一隻從樹上吊著絲的蟲子,我嚇了一跳,男朋友無心地說:「沒事,這個叫『吊死鬼』!」可能因為對這三個字沒有準備,我愣了一會兒,隨後大聲尖叫,然後在大街上「哇哇」大哭……那一刻的自己絲毫不受控制,就像是崩潰了。

……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逃不開爸爸自殺這件事給我帶來的傷害,哪怕在生活中我能說、我愛笑。只有在夜深人靜,自己面對自己的時候,我才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個傷疤,就在那兒。

我從來不敢翻開這個傷疤,赤裸裸地給人看。儘管與我最親密的幾個人知道,但也只是知道。我不會剝開疼痛請求幫助,我做不到,他們也不會帶著這件事來認識我。所以我寫日記。從意識到失去他的疼痛,一直寫到今天。十幾年過去了,今天我已經是個大人了,擁有了屬於我自己的新的、美好的東西,但是在痛的時候,還是寫日記最讓我感到安全。我害怕跟別人說起這件事,也害怕別人開導我。

我算是一個樂於分享的人,但對於內心的痛楚,我放不開。我知道,是我自己潛意識裡在拒絕別人幫我解脫。這讓人難以接受,不過是真的:我要和傷痛在一起,因為這樣我才能和爸爸在一起。我確實因為那個傷疤而痛苦,但如果我不痛了,我就連生命都沒有了。感受那個疼痛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存在。

明明很想得到接納,但是沒辦法在任何人面前敞開自己。明明很痛,但是不想解脫。這是一種矛盾而折磨人的感受。

然而現在,我把它寫下來,這是我為自己做的努力。這麼多年來我明白了:想要抹平那個傷疤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我可以與它和解。就像我要徹底去掉心裡的自責是不可能的一樣,我只能跟我的自責和解。

和解的方式是心理學和愛。

心理學幫我建立科學的認知,對於抑鬱症、對於我自己的心理困境的認知。我尤其認可精神分析學說。因為精神分析學說認為,人的痛苦都能在原生家庭裡找到原因。我覺得我被接納了,於是我感到安全。每次看心理學的書,獲取有關心理學的知識,對我來說都是療愈的過程。心理學幫我把未知變成了已知,只要已知,我就沒那麼恐懼了,只要不恐懼,我的內心在很大程度上就能夠減少折磨。

愛比心理學更必要。愛是療愈心靈創傷的最好的方式。爸爸走了以後,我的小家裡仍然沒有愛和接納。我常常被人說:「你有吃的,有穿的,沒爸爸怕什麼?」我一哭,就會被這樣說。這也是我成長得異常痛苦的原因。所以我最大的幸運就是考到了北京上大學。新的環境可以讓我不受牽制地建立新的愛,愛新的朋友,愛一座城市,愛自己的夢想。老天爺好像是為了補償我,在大學期間還給了我一份很棒很棒的愛情。在這段關係裡,我得到了從未有過的愛和支持,在愛裡,我不知不覺地接納自己,原諒自己,也變得越來越有力量。

雖然,爸爸離開的傷疤還在我的身體裡時時處處存在著,但是我想我能夠慢慢地與它和平共處。就像感受呼吸一樣感受它,讓它在,和它相處,讓它來和去。同時,我會努力培養自己愛的能力。如果童年錯過了學會愛的機會,長大了學也不會遲。希望未來的我對那個傷痛不是充滿悔恨和恐懼,而是充滿愛。

在爸爸12週年祭日那天,我寫下了這些話:

如今,我23歲了,距離爸爸離開的時間已經有我人生的一大半之長。在我的記憶裡,他會越來越遠,卻在越來越遠的遠方清晰如昨日。如果可以,我願意停在他在的時間,永遠守著他。但是我卻不能選擇地一直往前走。在殘酷的時間裡,讓我永遠思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