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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醉

昨天H在酒吧喝醉了,恰好他旁邊還有些我的熟人,他們給我打電話,讓我去酒吧接他。露露在電話裡「告狀」說:「他從凳子上摔下來,然後砸我。」我第一反應是笑。

醉態可愛,只怕日後再也沒有多少機會可愛,也再不願不敢可愛了。

所謂歡場……

到了這個年紀,每一個字說的都不只是此刻,每個眼神都不只有一個含義,每次觸摸都包含過去,每次親吻,都不只是單純的愛。將來越是往中年走,就越會如此。在那些歇斯底里的自娛自樂裡,都沒有了現在,只有前塵。

人聲鼎沸的酒吧,我找不到他。我討厭一個人身處陌生的酒吧,所有的不安全感都被點燃。有人拉著我在沙發上坐下,給我倒上了酒,甚至擺開了要和我喝酒聊天的架勢。我面色陰沉,抄起桌上的酒杯,最後一口酒被我含在嘴裡,原準備全部吐到對方臉上。思索了一秒鐘,還是把一大口酒「咕咚」嚥了下去。

我掉頭離開。有人追出來拽住我。這一刻,我聽到自己嘶吼的聲音,甚至震到了自己的耳朵:「不許碰我!」

我在那一瞬間動用了所有的防備心,可是我一轉身,就看到了朋友在路邊哭,小小地縮成一團,坐在馬路牙子上。因為穿著一身黑衣,在暗夜裡就更加顯得小,小得融到夜色裡去了。

我抱住他的腦袋,無從撫慰。當時我的心裡是空的,特別空。他所有的醉話,我都沒有聽進去,字字句句都落在了這個世界以外的地方。不忍卒聽。

然後他開始大哭,哭那些我早已聽說過的故事……成年人的世界裡沒有新鮮事,連悲哀和淚水,都是舊的。我想輕聲安慰說:「我懂。」但是我把話嚥了回去。我相信,心底一定有那麼一個部分是即便酒醉也會咬住不說出來的。那一部分是我不懂的,而那一部分,才是所有淚水的來處。

大多數人之於彼此,都是如此。

他哭了多久我也不知道,哭醒了鬧著不回家,還要繼續喝酒,繼續玩。

是啊。為什麼不能繼續?世上不可能有一個樹洞,能甩下所有的愁結。不過是趁著今朝有酒,為何不醉?那一刻的悲哀,不是他獨有的。我也有。

巷子裡的穿堂風,吹得我四肢冰涼。外套脫下給他穿上,他依然瑟瑟發抖,渾身篩糠似的,我只能把他的衣領一緊再緊,再也沒有任何可以藉以溫暖的了。

真的是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嗎?大多數時候,是念念不忘終須忘。總有一天,我也會忘記當下的人,而且那一天不會太遠。

走到路口,打到了一輛車。上車前我搜了一遍他身上的口袋:手機、錢包、鑰匙、充電器都在。我把他塞進了車裡。在家門口他掏錢包,把它塞在了衣兜的最裡層,他嘟囔著:「我看錢看得可重了。」呵呵,我也是。

這就是我們這個年齡的狂歡,任性到極致,也談不上恣意。

他嘟囔著「我要出去玩,我沒玩夠」,我忍不住笑了。除了這方屋簷,還有何處可安然棲身?

終究是酒未濃,愛未滿,屋未暖;

終究是歌未央,夢未竟,情未了……

片刻的歡愉,如何能夠,如何能「夠」?

善後工作的最後一項是我問他:「自己看看,確定一下鬧鐘上好了嗎?明天早點去上班。」

「出門之前,我就上好鬧鐘了。不會耽誤。我的充電器呢?」——明明是醉了,可是字字句句卻說得那麼清楚。我忽然被弄得有些難過了——其實,人生真的沒有多少機會,可以這樣任由哭笑了啊!要上好明早的鬧鐘,要記得給手機充電,哪裡還有什麼舞台,可以任你歡唱悲歌?

醉不能同其樂,醒不能述以文。

關上門,我拎著大包和電腦,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給那些歡場中的朋友們各回復了一條:「到家了,沒事了。」這才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徹骨的寒冷。借酒裝瘋的事情,我從沒幹過。有時候我會恨自己,腦子裡永遠一本賬,就算翻錯,也從來不是因為故意。

那一刻,我多麼羨慕他。我從來不敢在外面這樣喝酒。我的人生是不允許有戲碼的,我用咬緊牙關的理智來自我溺斃,以求護自己片刻安好。

我羨慕他,羨慕這場歡醉,羨慕每一個這種場合裡的每一個的「他」。蒼茫人世,就只剩這一點點暖印了。

哪怕,蹤跡也已漸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