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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

我是在葬禮上遇見樂高的。他很驚訝,甚至有點兒驚喜,但又不好表露,這畢竟是葬禮。樂高深知我幾乎從不送人,人死萬事空。可今天,我一大清早趕來送她。

樂高扶著我走到她面前。我又不是殘疾人,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如臨大敵。胳膊上的瘀傷,被樂高抓得生疼,跪下的時候又觸到了膝蓋的傷,疼得要哭了,我想大概我看上去很是悲痛。

可她一直在微笑,笑得太好看太年輕。笑所有活著的人。

有一次她給我發郵件,我當時用的是CNR的郵箱,她說這三個字母打出來就是「成年人」,她邪邪地笑我用成年人郵箱。

我曾經對她說:「每個成年人都是劫後餘生。」

那時候,我們都以為:劫後,還能有大把大把的餘生。

樂高和我都沒哭,我們甚至站在門口開玩笑。

樂高說:「嘿,那個世界很不錯呢。」

我說:「是啊,他們的iPhone6是喬布斯版本的,比我們這邊的版本應該牛多了。老天爺把地球上幾個牛人都挖走了。」

話音一落,我就看見樂高的眼淚掉了下來。我想去抱一下他,可我的零件受損了,胳膊的疼痛提醒我:遠離安慰。

我說:「樂高,咱們年紀都大了,你看你一低頭,我都能明顯看見你的白頭髮了,我幫你拔了這根吧。」

我伸手想去揪他的白髮,可忽然就找不到那根白髮了,於是只是摸了摸他的頭。

樂高「哇」地失聲哭了出來:「她還沒有來得及長出白頭髮呀。」

我愣怔了一下,抬頭去看照片。多年前,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的頭髮。又捲又長。那時候很少有同齡人燙卷髮,我覺得她真好看啊,像洋娃娃。直到今天,照片上的她還是卷卷毛,像娃娃。

真好,她這一生都沒有白髮。都這麼年輕漂亮。

「樂高,你說,她現在……有沒有頭髮?否則,光著頭去另一個世界,多不好看哪。」——因為化療,她早早掉光了頭髮。可我聽說,人死之後,頭髮還會繼續生長。

說完我就後悔了,樂高從痛哭變成了號啕,引來了所有目光。   「樂高,別哭了。你是在哭她呢,還是在哭你自己呢?如果是哭她,她的世界比我們好呢。我記得你混得最差的時候,還說想去死。你看你,初心發得那麼早,結果輸在她後面啦。你收一收吧。」

這是我第一次勸人「不要哭」。第一次。我怕樂高再這麼哭下去,會把我的淚勾下來。我不想在她面前哭,她活著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最喜歡看我哈哈大笑。

樂高大概是覺得哭得失態了,有點尷尬,轉身出去。一會兒買了一大束白玫瑰回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一束花,大到我覺得他可能把門口所有花店裡的所有白玫瑰全買下了。樂高抱著它,遠看就像一束會行走的玫瑰樹。我忽然覺得喜感,想給他拍照,可這是葬禮。

樂高說:「我就放門口,不擺進去了。裡面已經全都是花了。」

「嗯,悄悄地,別讓她看見,免得又生氣。」我沒心沒肺地開玩笑,樂高也笑。

有一次主持人大賽,她得了第一名,可是沒有人給她獻花,卻有人給第二名送了一大束花。事後她生氣了好幾天,她說要抱著花站在舞台上,才有冠軍的樣子。

我還記得她那天抽到的現場主持題目是——「你在主持《開心辭典》,忽然電路壞了,所有的燈都滅了,請在黑暗中繼續主持救場,直到一分鐘後燈光亮起。」

她就是在這個環節拿了最高分,最後得了冠軍。

「哎!其實根本不用救場的,燈滅了就不錄了唄。」我自言自語。   樂高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也沒打算聽懂。可是他大概聽見了「燈」字。

樂高的臉被整束白玫瑰遮住了,我看不見他的眉目。我們不敢再開玩笑,這畢竟是葬禮,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和樂高心裡都清楚:我們誰也安慰不了誰。

忽然,樂高在那一大束白玫瑰後面,輕輕喊了我一聲:

——「大樹,」

——「嗯?」

——「她的燈,滅了。」

——「所以我們得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