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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鬱症不是「作」的

確診之後,我花了至少三天的時間,才慢慢開始能接納自己是個患者。我常常會跟自己說:「你不是抑鬱症。你看,你不是還能睡覺嗎?你不是還能和朋友開玩笑嗎?你不是還能聊微信發朋友圈嗎?……」我希望這樣的自我催眠能夠起到治癒作用。

請了5天假,不去上班了。按時吃藥,每天把藥藏得妥妥帖帖,不被人發現。吃藥之前我跟醫生反覆確認:「吃了不會變得腦子遲鈍吧?」同時,完成醫生佈置的作業。所謂「作業」,就是每天在情緒極端的時候,詳細記下當時的時間、地點、人物、想法、情緒、事件。

起初,我不願意穿彩色的衣服,每天只願意穿黑色,因為我總覺得身邊的人都死了,所以我得穿黑色的衣服。我不願意拉開窗簾,不想吃飯;害怕接電話,不刷微信,卸載了朋友圈,我與身邊的世界是零交流。

很快我就跟自己說:「不能這樣。要起來,去吃飯,去上班,去社交。」

於是我開始嘗試著每天早晨強迫自己拉開窗簾,必須穿色彩明艷的衣服,和幾個有安全感的朋友聊天。我不斷地跟自己說:「要學會原諒自己、接納自己。」

一點點承認失敗、放過自己的過程,特別特別難。因為我的腦子不僅沒有變得遲鈍,反而變得非常清醒,能想起來很多事情。我開始做自我分析,並把前塵舊事、親朋故友等自己的一切都否定了。我覺得我對不起所有人,我辜負了一切,傷害了全世界。但沒有任何人能原諒我。

於是我嘗試用向當事人道歉的方式,讓自己得到原諒。遺憾的是:這個方法失敗了。

大多數人都說:「啊?我不記得了。」「這有什麼好道歉的?」「我們之間不存在原諒不原諒啊。」——這種安慰和豁達,反而使我更加挫敗和難受,我覺得我的抱歉無人接納。

想起小時候看過魯迅寫的《風箏》,文中說他小時候弄壞了別人的風箏,長大之後向別人道歉,想得到別人的原諒,可是別人說:「啊?有過這種事嗎?」魯迅說:「全然忘卻,毫無怨恨,又有什麼寬恕可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我還能希求什麼呢?我的心只得沉重著。」

有時候,這種自責會轉換成仇恨,恨自己,也恨世界上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可以原諒我?

最痛苦的是吃飯和走路。常常會餓,但是什麼都不想吃,覺得餓著更舒服。我只是為了活命而強迫自己吃飯。尤其是下午,一到黃昏時刻,我就開始嘔吐,想哭,想尖叫。

我總覺得可能自己不是得了抑鬱症,而是得了一種間歇性精神病什麼的。

大部分時候,我不想搭理任何人。我經常把手機調到飛行模式,因為我聽到手機鈴聲響,就莫名地緊張。我不想知道這世界發生了什麼,可我的工作逼迫我得去看資訊。編稿的時候,我常常走神,看著一個個的漢字,卻全都不認識,半天都編不完一期稿子。看書堅持不了多久,看著看著就不認識字了。iPad很久沒有碰了,懶得看劇、玩遊戲。

我就想一個人,一個人,一個人!歇斯底里地一個人。徹徹底底的安靜。

唯一慶幸的是,老天厚待我,沒有讓我失眠。我也沒有什麼自殺的慾望,只是覺得如果被動地有人來結束一切也挺好。

休息了5天後,開始逼自己去上班,一方面是為了賺錢,另一方面是怕自己長時間不上班被父母發現,同時也怕自閉會加重病情。我理智上還是想積極地融入生活,可是這個班上得很難看。我每天在辦公室掛著一張哭喪臉,我努力地想笑,特別努力,但是大概那個笑比哭還難看吧?

我每天看好多好多笑話,然後去看《東成西就》《蠟筆小新》,想讓自己高興起來,可沒有什麼能真正地戳中我的笑點,更沒有什麼能戳中我的淚點。大部分時間裡,我在默默地生自己的氣、恨自己。

經常不哭、不笑、不說話、不理人、不愛、不恨、不吃、不喝,我覺得自己活得像行屍走肉。我想起了南京那個被抑鬱症折磨到自殺的女孩,她最初得抑鬱症的時候,把自己的微博名字改成了「行屍走飯」,後來改成了「走飯」。

於是,我開始刷「走飯」的微博,忽然理解了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天的折磨和孤立無依,我懂得了她那時候有多麼孤獨、多麼自責、多麼渴望被理解而又多麼膽怯。可表面看上去,她挺有趣。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為什麼說抑鬱症是一種生理疾病,而不是性格問題,更不是「作」和「閒的」。

無論我找了多少快樂的事情來分散精力,無論我怎麼鼓勵自己「明天會更好」「向前看」「放空」,我還是吃不下飯,還是想吐,還是昏昏欲睡,還是提不起對任何東西的興趣,還是不想說話,我還是無法控制地覺得自己失敗透頂了……即使我可以編個段子、開個玩笑,我也控制不了內心深深的絕望的底色。我常常覺得自己被一個罐子罩住了,氣都喘不上來,在路上走著走著就會腿發軟,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不想再挪動一步。

絕望,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治癒的絕望,已經不想去改變的絕望,過一秒算一秒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