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喚醒大腦:神經可塑性如何幫助大腦自我療愈 > 母親的聲音 >

母親的聲音

下樓下到一半,孩子出生了

一位34歲的英國女律師(我叫她「利茲」)從睡夢中痛醒。她才懷孕29周半,現在卻要早產分娩了。幾秒鐘內,她丈夫拿起電話叫了救護車。她正想下樓,但才下到一半,嬰兒的頭就露出來了。她掙扎著挪到平地上,自己給自己接生。整個分娩過程持續了15分鐘。嬰兒體溫很低,非常冷,身體呈藍灰色;弱小得無法正常呼吸。她以為自己會失去這孩子。救護車把母子倆送到醫院,醫院又為孩子安上呼吸機,幫助他呼吸。第二天,院方告知孩子的父母,他活不過今晚。他們在孩子的保溫箱前站了一整夜。

他活了下來,但早產的孩子可能會患上許多併發症。我把這孩子叫作「威爾」,他因為缺氧,有可能導致大腦損傷。人生最初的頭兩年,他有60%的時間要在醫院度過。3個月後,他做了疝氣手術,結果無法小便,又需要做第二次手術。他出現抽搐,兩次因為疑似腦膜炎求診。感染讓他失去了一個腎。他受肺炎和豬流感折磨。他長期服用抗生素(抗生素會殺死對消化必要的生物,對胃腸道造成負擔)。他失去了子宮裡的寧靜、襁褓裡的溫柔睡眠和無盡擁抱,承受著持續的不舒服,身體反覆受到侵擾,到鬼門關走了一遭又一遭,而父母卻只能無助地看著。

威爾成了個焦躁的孩子,每天凌晨1點醒來,然後鬱鬱不樂地待上四五個小時。利茲和丈夫「弗雷德裡克」過了兩年半隻睡兩三個小時的日子。威爾不喜歡食物,甚至不喜歡嘴的紋理,也不喜歡手裡有任何黏糊糊的東西。他像許多患有發育障礙的孩子那樣撲騰胳膊。他的大部分日子在桌子或沙發底下度過,設法讓自己身子上感受到壓力。如果他上了床,會對壓在身上的厚被子產生奇特的渴望,就跟托馬迪斯小時候一樣。

威爾的語言發育遲緩。10個月時,他說出了第一個詞語「噠噠」,但他從未用它來識別爸爸。他會一次性地重複這個詞,說上5分鐘。15個月時,他會說十來個詞,但並不用之進行溝通,而是用來製造「噪聲」。他似乎耳朵失聰,因為他對自己的名字沒回應。他不會爬,也不會走。即便如此,他的父母看得出來,雖然問題多多,可只要折磨他的疼痛稍有緩解,威爾仍然是個可愛的孩子。

15個月時,威爾的醫生說他應該注射麻疹、腮腺炎和風疹疫苗;因為他的免疫系統太過脆弱,但凡誰有可能得這些病,那都非他莫屬。3個星期後,他發了高燒,體溫高達40.5℃,失去了知覺。急診室醫生懷疑是腦膜炎,在嘗試插入靜脈注射的針頭時,他醒了過來。他使勁地掙扎,8個人用了30分鐘才把他按住了。他被按住時,利茲看著他的眼睛。在她看來,孩子的眼睛似乎是在說:「你為什麼要讓他們這樣對我?」

之後,針頭和各種約束都會把他嚇壞。

到了這一刻,他不再說話。從第16個月開始,威爾沒吐出過一個字。他的性格變得畏畏縮縮的。他承受著太多的壓力,很難說是其中哪一種導致了他的沉默。

「都18個月大了,」利茲說,「他也不玩任何玩具。他很像是自閉症。他會把一輛車反過來,旋轉車輪,但從不按它的預期目的那樣跟它玩。他有一種超乎人理解的迷戀,用上好幾個小時開開合合每一扇門。」他圍著傢俱跑,就好像想要同時看到傢俱的前面、側面和背面。他會把一張紙放在桌上,然後繞著桌子跑。如果來到非常規環境,比如去商場,他無法處理所有的新刺激。在公園裡,他不會去滑滑梯、蕩鞦韆。他只順著圍牆的欄杆來回跑。

他無法讀取自己的身體需求,不知道自己餓了渴了,從不去櫥櫃裡拿吃的或者嘗試找喝的。他用腳尖走路(這種行為常見於發育存在問題的兒童),這是原始的「足底」反射的殘留痕跡。(醫生敲擊腳底,人的大腳趾條件反射般地翹起,這就是足底反射;小嬰兒身上才會有這種情況的存在。人長到兩歲後應當消失,如果不消失,就是大腦有問題的跡象。)他的肌肉緊張度極低,很不協調,連蠟筆或勺子也拿不穩。

由於無法說話,又常不堪重負,他用一種恐怖的方式來發洩自己的情緒。每當陷入混亂,他會咬自己的手或胳膊,又因為他的肌緊張度低得驚人,他能彎曲向前,咬自己的肚子吸血。事後,「他會平靜一些,好像得到了釋放。」利茲說,「我們回過頭去看他當時的視頻,他眼裡的痛苦令人難以置信。」

家裡人向一位發育專家求助。「在那永遠改變我人生的日子裡,」利茲說,「我聽一位極有經驗的兒科醫生說,威爾的大腦受損,有著嚴重的認知功能障礙,他的心理年齡僅相當於6個月的孩子,雖說他當時已經兩歲兩個月大了。這位咨詢師和威爾待了一個小時。她拿出一套茶具,讓他泡茶。他卻只能把杯子疊起來,砸碎。她還做了英國自閉症測試,不過威爾並沒有表現出自閉症的跡象。她說,這孩子不會好轉了,等到他13歲時,心理年齡估計也只有兩歲。」

醫生們對威爾的將來這麼不看好,讓利茲大為惱火,甚至惹得國家衛生局的工作人員叫她「神經質媽媽」。她發了瘋一般閱讀有關早產兒的書籍,2011年1月,她在薩莉·戈達德·布萊斯(Sally Goddard Blythe)所著的《條件反射、學習與行為》(Reflexes,Learning and Behavior)中看到了對與威爾類似的孩子的描述。利茲向戈達德神經-生理心理學研究所寫了一封長信,介紹威爾的情況;創辦研究所的神經心理學家彼得·布萊斯(Peter Blythe)聯繫了利茲,請她帶上威爾出生後拍攝的視頻。利茲問英國有誰能幫上忙,布萊斯說,「英國沒有。只有一個人能幫得了威爾。那個人在多倫多。」

「我們前往加拿大。那是三月裡的一個大雪天。」利茲說。威爾快3歲了,18個月來都沒說過一個字。他睡不著覺,用腳尖走路,不斷遭受挫折,隨時都在動。

保羅·馬道爾給威爾做了檢查,認為他的問題主要出在神經系統,涉及耳前庭(耳朵裡的平衡裝置,見第7章),以及這個部位與處理平衡的相關大腦區域的連接。

托馬迪斯強調,耳朵有兩個不同的功能。耳蝸,托馬迪斯稱它是「聽力耳」,是處理可聽聲音的。它檢測到20~20000赫茲的聲音頻譜。耳前庭,托馬迪斯叫它「身體耳」,通常檢測20赫茲以下的頻率。人們有「節奏」地體驗16赫茲甚至更低頻率的振動,因為它們速度很慢,聽者可感受到音波之間的間隔。這些頻率往往會誘發身體運動。

托馬迪斯稱前庭器為「身體耳」,因為前庭器內的半規管相當於身體的羅盤,檢測身體在三維空間中的位置,以及重力對它的影響。一根管檢測水平面上的運動,另一根檢測垂直平面上的運動,還有一根檢測我們是向前還是向後運動。半規管裡有液體槽,內中包含少許毛髮。我們運動頭部時,液體攪動毛髮,向大腦發送信號,告知我們在特定方向上的加速度。信號從前庭器順著一條神經傳送到腦幹裡名為「前庭核」的專用神經元,它處理信號,向肌肉發送調整指令,保持平衡。依靠「身體耳」,嬰兒得以從頂著大腦袋水平爬行,變為用狹窄的雙腳垂直站立行走,而且不跌倒。

英國的專家認為,威爾圍著傢俱和其他物體跑的原因是,他無法從三個維度上看東西,所以要繞著圈來檢測其深度。保羅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認為威爾的大腦因為前庭問題,迫切地渴求前庭刺激。他圍著東西跑,是想刺激自己的平衡感,正常而言,平衡感整合自耳朵半規管、腳底和眼睛(它們都傳遞空間方向的重要感官輸入)的信號。

通常,一個孩子走路時轉過頭看東西,他的前庭覺會告訴他,在移動的是他自己,不是東西。但威爾運動頭部時,他看到自己在看的東西動了起來,這讓他好奇著迷,所以他會連續動上幾個小時不知疲憊。因為威爾存在前庭問題,他對自己的身體感覺不穩定,總是覺得像是置身於搖晃的船裡,總在動彈;因為他的世界在運動,他被迫隨之而動。

他喜歡重物壓身的原因之一是,出於糟糕的前庭功能,他無法判斷自己身體的空間位置。平衡系統帶給人著地、扎根和界限感,為獲得自我平安、穩定意識所必需。早產孩子錯過了大自然分配的一段寶貴時間,不曾享受到母親安全舒適的子宮帶來的保護性封閉;大腦還來不及過濾掉不必要的感覺,他們就降臨人世,所以總是感覺受到各種刺激的侵襲。保羅認為,威爾希望身體上存在壓力,是在嘗試將所有的感受和體驗整合到單一的自我當中,即努力「拼出完整的自己」。照顧早產兒的護士往往會用毯子把他們緊緊地包裹起來,安撫他們。威爾也想把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

威爾與他人的非語言雙向溝通讓保羅意識到:他能理解別人有思想。也就是說,按照普遍的定義,威爾不是自閉症。但威爾有一些「自閉症周邊症狀」,如踮著腳走路,過度敏感。他早產了10個星期,緊接著經歷了兩年殘酷的創傷歲月,讓他在「發育中失足」(保羅語)。威爾承受著「因為太過靠近死亡帶來的不適和恐懼,成年人能用語言表達這種情緒,孩子卻不能,但我肯定,這對小孩子有影響。」保羅感覺,英國醫生們的診斷是極盡正確的,但它忽視了如下可能性:威爾未能正常發育,或許是因為他在需要的時候未能獲得應有的刺激,無法喚醒正常的發育。保羅不知道威爾的哪些症狀是大腦細胞死亡造成的,哪些又是整體發育遲緩造成的。但保羅知道,大腦是神經可塑的,他的方法是「可以嘗試刺激威爾的大腦,看看會發生些什麼。」

威爾治療的最初15天屬於被動階段。他要戴上耳機聽90分鐘經過過濾的莫扎特的音樂和母親讀童謠的聲音。之後,保羅給威爾播放未經過濾的男聲合唱團所唱的格列高利聖詠(Gregorian chants)。聖詠的頻率意在經強烈聲音刺激後讓威爾放鬆。聖詠的節奏與聆聽者平靜、放鬆時的呼吸和心跳一致。在利茲看來,威爾似乎幾乎立刻就明白這個過程是在幫助自己。較之此前,他每天早晨更迫切地離開童床站起身,衝出門開始治療。

保羅告訴利茲,威爾在聽音樂時可能會入睡,果然如此。保羅還預測,快到第一個星期結束時,威爾的睡眠會變得更好。在第6天晚上,威爾有生以來第一次到了晚上就睡覺了。

「這絕對讓人無法相信,」利茲哭著說,「如果有人說,有些事情會發生,會改變你兒子的人生,這絕對就是你渴望的事情了。」

威爾第一次聽了母親經高度過濾的聲音(過濾得連利茲都聽不出來)之後,他看她看得更多了,跟她的聯繫更深入了。他想要更多的互動,想坐在她身邊,試著參與她的活動,要不就是把媽媽拉到自己身旁。他對她的失望和憤怒緩解了。「感覺就像是他知道那是我一樣。」利茲說。這很奇怪,因為他隨時隨地都聽見母親沒經過過濾的聲音。雖說孩子無法有意識地認出呼嘯聲中母親的聲音,但保羅和他的工作人員不斷看到,先前沒有表現出有聯繫的孩子,或者是只表現出有限聯繫、矛盾重重的孩子,自發地擁抱母親,並首次與母親視線相接,展現出溫柔的情意。抓狂的孩子變得平靜了;與眾不同的孩子變得健康活潑了;大多數孩子都變成了更好的傾聽者,也更加善談了。保羅說,「這就好像,經過過濾的母親的聲音,讓孩子更渴望投入用聲音、語言進行溝通的世界。」一些自閉症兒童開始咿呀學語,高亢尖叫了幾天之後,開始說話,進行視線接觸了。用母親聲音接受訓練的成年人,發現自己不那麼緊張了,睡眠變得更好,能表達更多情感(不管是愉快的還是不愉快的情感),也更富有活力了。

保羅還對威爾的語言做了預測。「他說得非常具體,」利茲說,「他說,『第4天估計能看到語言上的變化。』」到了第4天,威爾說出了第一個單詞。他在地板上,聽著過濾的音樂,一邊把獅子的照片貼到拼圖上,一邊說「獅子」。這是威爾第一次在語境中應用單詞。第二天,他把數字8放到拼圖上,說,「八」。他每天總會在聽過濾音樂時增加一個新單詞。全家人在多倫多的最後一天,為威爾做治療的達拉·鄧福德(Darlah Dunford)把他帶到鞦韆上,說,「準備好,坐穩了,蕩!」鄧德福推了幾次鞦韆,接著又說,「準備好,坐穩了……」便等著威爾說出最後一個詞。威爾把話替她說完,「蕩!」鄧福德鬆開手,讓他蕩了起來。

15天之後,威爾說了10個單詞,全都是在語境下應用的,他整晚都可熟睡,而且頭一次能拿著玩具恰當地玩了。他不再始終動個不停,也不再把自己的肚子咬出血了。

母親的聲音在早產兒治療中扮演著特殊的角色,這是保羅技術裡最奇怪的一個方面,但托馬迪斯最初設計它時,它看起來比如今還奇怪。現在的人都知道,胎兒蜷縮在子宮裡(而且體態呈現耳朵形)時能辨識出母親的聲音,可在托馬迪斯首次這麼宣稱的時候,醫學院教的卻是胎兒,甚至新生兒沒有意識。後者的論點(遲至20世紀80年代都是公論)是,嬰兒的神經系統還不完整。沒出生的孩子更是沒有腦子的蝌蚪。

20世紀80年代早期,科學家(特別是多倫多心理醫生托馬斯·維爾尼)收集了研究,證明胎兒在子宮內有體驗。在此之前,只有一些准媽媽(相信為肚裡的胎兒唱歌有意義)和少數心理分析學家(包括英國精神分析學家D.W.溫尼科特)認為尚未出生的孩子有感知,有感覺。弗洛伊德和奧托·蘭克(Otto Rank)[1]認為誕生是一場創傷性體驗,也認同上述觀點。托馬迪斯在新生兒神經科醫生安德烈·托馬斯(Andre Thomas)的著作裡讀到過未出生孩子的警覺性,安德烈證明,新生兒在絮絮叨叨的成年人包圍下,只能以母親的聲音為依靠。托馬迪斯寫道,這種行為必然暗示,孩子誕生後認出了「尚在胎兒階段就察覺到的唯一聲音。」

「我作為早產兒的親身經歷,常常攪動起來,指引我的求知力比多。」托馬迪斯這樣寫道。20世紀50年代,因為渴望更好地理解聆聽的起源,他想瞭解嬰兒在子宮裡聽到媽媽的聲音是怎樣的情形。為了找到答案,他做出了一個人造子宮,將它注滿液體,旨在複製子宮內部環境的聲音。他為「子宮」配備了防水麥克風,從其內部播放孕婦肚子裡錄下的聲音。他聽到了種種深刻舒緩的聲音:腸道裡傳來小溪似的潺潺水流聲;母親呼吸的節奏像海潮那樣起起落落;她的心跳;還有遙遠背景裡她微弱的聲音。他認為早產讓嬰兒經歷了情感創傷,一部分原因就在於突然失去了這些聲音。他建議用管道把媽媽的聲音傳入保育箱,安撫早產兒,歐洲的部分地區已經採用了這一做法。為了幫助從小聽力有問題的人,他開始在電子耳裡採用母親的聲音,對其加以過濾,讓它顯得像是從子宮裡傳來。

到1964年,科學家們證明,妊娠中途,胎兒的鼓膜和耳內骨骼就長到了成年大小;此時的聽覺神經也已成熟,可傳導信號;處理聲音的顳葉也基本上可以運作了。最終,三維超聲波與監測胎兒心臟和腦電波的方法表明,胎兒對聲音有響應。最近的研究證實,胎兒可以從其他的聲音裡區分出母親的聲音。芭芭拉·基斯列夫斯基(Barbara Kisilevsky)和同事們觀察了60位孕婦(平均懷孕38.2周),在孕婦腹部上方10厘米處播放每一位准媽媽的聲音錄音;他們發現,胎兒的心跳速度加快了,但播放陌生人的聲音時沒有這一現象。最近的研究重複了安德烈·托馬斯的發現:較之陌生人的聲音,新生嬰兒更喜歡媽媽的聲音;較之新的故事,他們更喜歡妊娠最後6周聽到的母親所講的故事。出生後,新生兒立刻能分辨出「母語」(也就是他們尚在子宮內母親所說的語言)和「外語」,新生兒在出生之前就具備了對母語敏感的神經網絡。

托馬迪斯認為,所有尚未出生的孩子,在4個半月時,耳朵就在子宮內正常運作了,它們依戀自己唯一能聽到的聲音,雖然那聲音用一種自己無法理解的語言在嘟噥。有些人提出,「孩子和母親之間的接觸難道主要不是身體的接觸嗎?」對此,他回答:「語言,也具備一種身體上的維度。語言讓周圍的空氣產生振動,成了一條無形的臂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觸摸』著那個聽我們說話的人。」

保羅是這麼說的:「我們並不直接跟人建立聯繫。我們通過聲音聯繫。它是一種媒介。大腦喜歡使用工具,而語音是工具。」子宮裡未出生的孩子聽到許多低頻率的聲音(如心跳和呼吸),接著還聽到母親的聲音,雖然也較低,但是不時也有說話的較高頻率穿插進來。

保羅繼續說:「我們可以想像,未出生的孩子首次嘗試跟母親那令人愉快的聲音建立『連接』。但和廣播不同,語音並不總是『打開』,胎兒對此無法控制。她不得不等待那聲音再次傳來,才可享受。因此這就是伸手的最初動機。其後出現的是第一次的滿足,即再次聽到那聲音的愉悅感。這種最初的無聲『對話』帶來了聆聽……未出生孩子對對話的沉默尋求,許多母親都能感知到,並給予回應。她們一遍遍地唱同樣的歌……未出生的孩子不明白母親聲音發送消息的含義。他『理解』的是這些消息蘊含的情緒張力。」

威爾對聆聽治療響應明顯:他睡得好,會說話了,建立了更密切的情感聯繫,還能調節自己的情緒了。到了這時,他已經完成了為期15天的被動階段。保羅說,威爾需要6個星期,讓大腦鞏固收益。他會繼續發育,但等他開始第一次溝通,他會遭遇新的挫折。弔詭的是,這種變化將是進步的跡象。

等全家人返回英國,威爾繼續發育。他學會了22個單詞,睡眠「特棒」,胃口好轉,許多反常症狀都消失了。他不再把自己擠在重物之下,不再繞著桌子跑,不再從不同的角度看東西,也不再反覆開關門。以前從來不玩的玩具,現在學會正確地玩了。

6個星期後的2011年5月,他們重返多倫多,開始為期15天的第二輪主動階段治療。威爾還是聽過濾後的音樂,說話或唱歌時,他自己的聲音也會被過濾。在這15天裡,他的詞彙量擴大了,他能夠更好地溝通,也變得更平靜了。因為他能夠傳遞自己的情緒和想法,他受挫時不再暴怒、撕咬自己,利茲現在能對他加以勸說。他進步到能玩角色扮演和假裝遊戲,想像力突飛猛進。聲音的刺激喚醒了他的大腦,他首次出現了嗅覺。

但一如保羅的預料,威爾還是常常感到沮喪。第二個治療階段開始後兩三天,他開始溝通,突然表示出強烈的煩惱,每當父母無法立刻明白他的心思,就亂發脾氣。他嘗到了溝通的滋味,想要盡量多地溝通。過了一個月,他的沮喪就像來時那麼迅速地消失了。

「保羅說,到了聖誕節,威爾就會說句子了,」弗雷德裡克說,「果然,到了聖誕節前一個星期,他做到了。」

保羅開發出一種便攜式電子耳,叫「LiFT」(listening fitness trainer,意為「聆聽健康訓練師」),他給了利茲一台帶回英國。保羅通過Skype與他們保持聯繫,並根據需要修改威爾的計劃。2012年年底,英國的語音和語言治療師宣佈,威爾的語言、說話和理解能力與4歲的年齡相稱了。在保羅的幫助下,經過18個月,威爾完成了4年多的語言發育,因為到了4歲的時候,他的閱讀和理解其實已經達到了6歲的水平。威爾讀出「科學家」(scientist)這個單詞的時候,弗雷德裡克驚訝地想,「兩年前,他還說不出話來呢!」9月份,英國的兒科顧問向利茲一家人道歉,說「自己完全弄錯了。」她坦言,威爾的進步徹底否定了她的論斷,她要推薦其他跟威爾類似的孩子也去接受聆聽治療。

兒科顧問最初的評估(威爾不會有進展)毫無疑問是源自大腦不會改變的傳統教條,因為醫學院就是這麼教她的,而且,這一教條至今仍用在早產兒身上。雖然許多早產兒存活了下來,但多年來的統計數據是:25%~50%的早產兒(沒有接受過聆聽治療的)存在認知和學習障礙、注意力問題、社會交往困難,並且大多是腦癱。主流醫生的觀點是,這種災難性的缺陷必定是大腦細胞死亡造成的。

但2013年,賈斯汀·迪恩(Justin Dean)和斯蒂芬·貝克(Stephen Back)進行的一項研究發現,子宮裡的待產羔羊,即便出現致命的大腦缺氧也能存活下來,而且,它不一定會殺死所有大腦細胞(但有可能減少神經元分支的數量,以及神經元之間突觸連接的數量)。缺氧令胎兒的大腦容量比正常的要小,但不是神經元的整體缺失所致。相反,大腦容量較小是神經元之間連接少導致的。神經元接收其他神經元信號的樹突分支少且短,神經元之間的突觸也就更少。神經元無法正常發育成熟。迪恩和同事們總結說:「當前的假設是,早產兒出現的認知和學習障礙,主要來自神經元退化導致的不可逆的大腦損傷。我們的發現結果對這一假設提出了懷疑。」

早產兒,就算不缺氧,神經元連接仍然較少,因為正常情況下,在妊娠最後1/3階段,胎兒神經元分支迅速增加,而早產嬰兒大多在這一階段被擠出了子宮。問題是,主流醫生沒有接受過用精神活動或感官刺激「打撈」失聯神經元,幫助其成熟的訓練,不懂得利用「一同啟動的神經元接線在一起」的事實。只有阿爾弗雷德·托馬迪斯和保羅·馬道爾這樣的專家才會設計種種方法刺激神經元啟動,建立連接,因為日常體驗(威爾有很多)不足以做到這一點。在能夠利用日常體驗發育成熟之前,他必須完成我前面描述的步驟:在最初幾天,他需要恰當的神經刺激,打開大腦喚醒神經調製的部分。等他得到了神經刺激,就逐漸能夠正常睡眠。神經放鬆的狀態能讓他積聚能量,所以他很快就實現了語言發育和感官區分上的飛躍,這是神經分化的跡象。

2013年6月,威爾回到聆聽中心第三次治療。我們來到感覺室,房間裡裝有鞦韆、吊床,還有不同質地的玩具。威爾一頭金髮,戴著耳機聽著過濾的音樂。他有天真無邪的臉頰,是個迷人的小話癆。

「嗨!」他一看到我就熱情地說,和我友好地目光相接。達拉跨站在地板的一塊鏡子上,握著一管凝膠,問威爾:「我們要塗多少條膠?」

「7條!」他快活地回答,「我能在鏡子上滑著玩兒嗎?」

「沒問題,」達拉說,幫他脫掉襪子,並在鏡子上塗了7道凝膠。威爾站在光滑的鏡子表面,圍著凝膠挪動腳丫。他跌倒了,發出響亮的笑聲,還拿起凝膠玩耍,弄得全身都是。這是一個從前受不了膠粘或黏性紋理的孩子。他爬起來,跑動就位。

威爾在學習整合感官輸入、機動性運動、平衡和協調。他從前對聲音和觸感的超級敏感,不停動彈的需求,協調的缺乏,都可看出他的感官輸入整合有問題。

保羅幫助無法說話或者說話能力延遲、不成熟的孩子的時候,經常發現讓他們戴著電子耳當鞦韆,能刺激他們說話,這表明前庭器和耳蝸存在互動。他觀察到,運動自然而然地誘發語言,母親抱著孩子在自己膝蓋上蹦躂,刺激孩子的前庭系統,為說話做好鋪墊。

托馬迪斯強調,我們有兩種獲取聲音的方式。第一,空氣通過耳道,將聲波傳到耳蝸,叫作空氣傳導。第二,聲波直接對著頭骨的骨頭振動,傳導到耳蝸和前庭器,叫作骨傳導。托馬迪斯發現,通過骨傳導影響前庭器的效果最佳,因為骨頭尤其擅長傳導較低的頻率。於是,他在電子耳的耳機上附加了一個小小的振動裝置,直接置於頭骨上方。因此威爾的耳機配備了骨傳導振動器。它影響了威爾的前庭系統,極大地減少了他觀察物體時「圍著走」的需求,因為他不再渴求振動刺激。對他運作不良的前庭器(讓威爾總有一種要動彈的感覺)加以振動刺激,修復了他的前庭器,讓他對自己的身體感到安心牢靠,不再那麼笨拙。

聆聽中心用客觀指標監控威爾的前庭功能。有著健康前庭器的人坐在一張旋轉的椅子上,迅速旋轉又立刻停下,他的眼睛會快速朝著旋轉相反的方向跳動。這種正常的條件反射叫作旋轉後眼震(postrotary nystagmus),它是前庭器檢測身體運動,向眼睛發送信號,調整視線位置的標誌。但許多發育遲緩的孩子,以及患有各類自閉症的兒童,是沒有旋轉後眼震的。達拉第一次讓威爾旋轉並攔停他,威爾的眼睛靜止不動。但前兩天,達拉再次轉動威爾,威爾說,「我覺得很有趣,」他的眼睛首次表現出了旋轉後震顫,這標誌著他的前庭器在發揮作用。達拉讓威爾解釋「覺得很有趣」是什麼意思,原來是他眩暈了,這對他是一種全新體驗。

威爾最近一次到多倫多之前,他剛切除了扁桃腺。因為每一次手術都會觸發他從前手術留下的創傷,威爾的技能和行為出現了少許倒退。利茲說,「昨天他絆倒了,他對我說,『你怎麼會讓我絆倒呢?』」

「每當碰到什麼不順心,他就責怪媽媽。但他不怪我。」父親弗雷德裡克不解地說。

「我隨時都聽到這樣的抱怨,」保羅說,「從受苦的孩子的角度看,媽媽是他所有疼痛的原因。媽媽給了我生命,也帶給我生活中所有的問題。這讓母親感到很內疚,其實內疚情緒並不恰當。我們借助輔導盡量消除這種情緒,但安撫孩子的另一種方式,是利用她的聲音,即母親的聲音。在這種情況下,母親的聲音是非常寬慰的。」保羅向威爾播放了利茲聲音的錄音,威爾很快平靜下來。這就是過濾聲音的矯正力量,聽起來就像是置身子宮,他人生的麻煩尚未開始。

兩天後,威爾在聆聽中心度過了自己的第5個生日。威爾不再是簡單地說話,他的詞彙量非常豐富了。達拉帶來兩袋生日禮物(是感覺室裡的玩具,威爾很喜歡),他說,「我真沒料到!」還熱烈地擁抱了保羅。接著,他從飲水機上接了一杯水喝完,打算扔掉紙杯。他看到並排的兩個廢紙簍,大聲讀出了其中一個的標識牌:「請將紙杯棄置此處。」

蛋糕端出來,他笑著,用自己小男孩兒的英國口音叫了起來,「嗨,嗨,萬歲!萬萬歲!」接著跳起舞來。「是個白蛋糕呢!」他感歎地說,吹滅了蠟燭。「要不要切開?」他問利茲,巧妙地提醒她可以開始分蛋糕了。

利茲說,「昨天晚上,他對我說,『明天早上,我會長大些嗎?』我說,『嗯,你可以去照照鏡子。』他果然這麼做了,還說,『看呀,我的脖子變長了!』」他是個快樂的孩子,喜歡說笑話。雖然利茲、弗雷德裡克、保羅和我討論過,他最終還是需要想辦法克服人生最初幾年遭遇的創傷(他再也不會經歷的情節),但眼下,再也沒人試圖從身體上約束他,他表現出最愉悅、最開朗、最討人喜歡的氣質,歡喜四溢。

威爾如今去了正規的公立學校。

保羅很為威爾感到高興,靠過來對我說,「神經可塑性就是大腦在任何時間、任何年齡改變的能力。這我認同。但如果你有機會盡量早地運用它,就像我們對威爾所做的,那麼你施展作為的空間大得多。如果我們再等上10年,他說不定早就給毀了。我們應該還是可以幫助他,但那時,他已經掙扎太多年,他的感知徹底廢掉,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無法表達自己的情感和需求,所有這些體驗累積起來,讓他把自己封閉在內。」

利茲、弗雷德裡克、威爾和他的小妹妹今天晚上回到英國。家鄉的親朋好友們對此表示難以置信。「他們無法理解,」利茲說,「威爾聽著過濾的莫扎特、格列高利聖詠和母親的聲音,就此改變了人生。這太超現實了。」

弗雷德裡克插嘴說,「對我們自己也是個奇跡。但一切都是真的。所有的專家和顧問,所有人,除了彼得·布萊斯,都說他的大腦受損,他將永遠只有18個月的心智年齡。大多數人接受了這個判斷。但她……」他抱著兩人一歲大的女兒,用有點顫抖的手指著利茲,「怎麼也不相信。」

我轉過去看利茲,她抱著健康的寶貝小女兒在膝蓋上跳。利茲有一頭金色頭髮,一雙認真的眼睛;她穿著時尚的破邊牛仔褲,在那一刻看起來就像是個普通的母親,為兒子的5歲生日感到高興,僅此而已。誰也不知道這背後藏著多麼驚心動魄的歲月。

[1] 奧地利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派最早和最有影響的信徒之一。——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