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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登奎斯方法的源頭

費登奎斯從小就在精神與意志上表現出一種非同尋常的獨立性。1904年5月6日,他出生於現烏克蘭境內的小鎮斯拉武塔。1912年,全家人搬到現為白俄羅斯的巴拉諾維奇。那10多年裡,俄國政府出資,對猶太村莊展開屠殺式的大規模攻擊,猶太人流離失所。1917年,為解決當地和其他地區猶太人的困境,當時控制著巴勒斯坦地區的英國發佈了貝爾福宣言,表示:「英王陛下政府贊成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個猶太人的民族之家,並願盡最大努力促其實現。」14歲時,莫捨獨自一個人出發從白俄羅斯步行前往巴勒斯坦。1918~1919年冬天,他靴子裡插著一把手槍,背囊裡放著一本數學課本,全無任何官方文件或證明,忍受著俄羅斯邊境地區4攝氏度以下的低溫,穿越了沼澤地。他路過了一個個村莊,其他的猶太孩子因為好奇也加入了他。有一段時間,為了生存,他們加入了巡迴馬戲團,團裡的雜技演員教莫捨安全地翻跟頭和著地方式,這是日後他在柔道裡用得分外純熟的技巧。等他到達克拉科夫,他在前往巴勒斯坦之路上已經備受崇拜,身後跟著50個孩子,後來還有更多的人加入他,最後跟隨他的年輕人有200人之多。孩子們從中歐往意大利及亞得裡亞海行進時,成年人也加入進來,並在這裡登上了一艘船。1919年夏末,船抵達巴勒斯坦。

和許多新來者一樣,費登奎斯身無分文。他靠賣苦力賺錢,睡在帳篷裡。1923年,他開始上高中,並靠輔導別的輔導員束手無策的孩子掙生活費;他表現出了幫助他人克服學習過程中所遇障礙的天賦。

20世紀20年代,阿拉伯人襲擊了英國委任統治巴勒斯坦地區猶太人的村莊和城市。費登奎斯的表弟費捨爾遇害。猶太人請英國提供更多的保護,要不就批准他們擁有武裝自衛的權利,可都遭到了拒絕。於是,年輕的費登奎斯開始研究怎麼不借助武器來自衛。阿拉伯襲擊者通常會用刀對付對手,從上方揮砍,直取其脖子或太陽穴。許多猶太人都在這類相遇戰中受害。費登奎斯試圖教會他們擋住第一擊,而後抓住並反轉襲擊者的胳膊,叫他扔下刀子。但他的學生們總是抵擋不了自然而焦慮的神經反應,也就是抬起胳膊保護臉,或是掉頭而逃,把背暴露給敵手。因此,費登奎斯想,與其抵擋這些神經系統的自發反應,不如設計一招格擋利用它們。現在,他要求學生們遭到攻擊時,遵循本能強項,擋住自己的臉,而他則將這一動作修改成一招良好的格擋。他從不同角度拍攝受攻擊的人,將受驚的自發反應轉化為有效的防禦技術。這套方法很管用,並成為他未來對待神經系統的模板:因勢利導,不對著幹。

1929年,他用希伯來文出版了《柔術和自衛》(Jiu-Jitsu and Self-Defense),是他所著多本徒手格鬥書籍裡的第一本。它成了新生猶太國家武裝力量的第一本防身訓練手冊。就在這一年,他膝蓋受傷,休養期間,他迷上了身心醫學和潛意識。他為一本名叫《自我暗示》(Autosuggestion)的書撰寫了兩章內容,書中包括了法國心理學家埃米爾·庫埃(emile Coue)催眠論文的翻譯稿。1930年,他移居巴黎,完成了工程學位,並開始在約裡奧-居裡手下攻讀物理博士學位。

1933年的一天,他聽說柔道創始人嘉納治五郎來到巴黎演講。嘉納治五郎年輕時是個小個子,很虛弱,經常挨打。柔道是柔術的改進版,修習者借用對手的力量打擊對手,使之失去平衡,被拋出去。柔道的意思是「溫柔之道」,也是一種全面的身體和精神生活方式。費登奎斯給嘉納治五郎看了自己關於徒手搏鬥的書。

「你從哪裡知道這個的?」嘉納治五郎指著費登奎斯書裡的一幅格擋圖問,那一招是費登奎斯利用人自發的焦慮神經反應進行自衛而設計的。

「我設計的。」費登奎斯回答。

「我不信。」嘉納治五郎說。於是,費登奎斯要嘉納治五郎用刀攻擊自己,嘉納照做了。刀飛了出去。

嘉納拿著書消化了好幾個月。他告訴費登奎斯,自己可以把他訓練成一名精英學生,就算被人投擲到半空中,也總能有控制地著地。嘉納很快確定:自己終於找到了在歐洲能幫忙推廣柔道的人。兩年後,費登奎斯和人共同創辦了法國柔道俱樂部。為了資助自己的博士學位,他向約裡奧-居裡和其他物理學家傳授柔道。

留法期間,費登奎斯的膝蓋問題嚴重起來。碰上糟糕的日子,他只能躺在床上,有時甚至要躺上幾個星期。他注意到,有些日子會好得多,他一直在琢磨這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這個身體問題在精神緊張的時候更糟糕。很顯然,他膝蓋問題的成因,主要不在心理。他的膝傷非常嚴重,大腿肌肉都快枯乾了。體檢顯示,他的半月板(膝蓋內側的軟骨)重度撕裂,膝蓋韌帶也完全被毀。他最後找到一位資深外科醫生,後者告訴他,不動手術不可能恢復正常。費登奎斯問:「手術有可能不成功嗎?」外科醫生回答:「哦,有,大概是一半對一半吧。」而且,即便手術成功,他的膝蓋也會永遠僵硬。費登奎斯說,「那好吧,再見。我不做這樣的手術。」

後來有一天,他碰到一次奇怪的經歷。他靠著好的那條腿肚子蹦出門,結果在油乎乎的地面上摔倒了,好腿受傷。他擔心自己完全動彈不得,掙扎著回家上了床,陷入了深度睡眠。醒來之後,他驚訝地發現,他竟然能靠有舊傷的膝蓋站起來:「我覺得自己都快瘋了。一條膝蓋傷得幾個月都沒法站起來的腿,突然之間能動彈了,而且幾乎不痛了,這怎麼可能?」他閱讀過神經系統科學資料,意識到大腦和神經系統是這個奇跡背後的原因。費登奎斯的「好腿」出現急性創傷,導致大腦抑制了這條腿的運動皮層映射圖,以保護他因行動而受到進一步傷害。但當腦的一側受抑制時,另一側往往會接管其功能。好腿的運動皮層映射圖受到抑制,使廢腿的運動皮層「啟動點火」殘存的肌肉,讓它變得更有用了。這一次的經歷告訴他,控制自己機能運作水平的是大腦,而不是膝蓋的生理狀況。

後來,在蘇格蘭的反潛艇項目執勤期間,費登奎斯經常要上濕滑的甲板,膝蓋總是腫脹。他別無選擇,只能自己對付。他需要找出「糟糕日子」裡是什麼觸發了他的大腦和膝蓋。

他注意到,其他的哺乳動物出生後就能行走,而人類則需要隨著時間來學習行走等基本技能。在費登奎斯看來,這意味著行走是通過經驗才「接線進入」神經系統的,還涉及運動習慣的建立,而他現在努力要改變的就是這種運動習慣。他首先培養對自己怎樣運用、移動膝蓋建立動覺意識。動覺意識是一種感知,通知人自己的身體或肢體處在空間裡的什麼位置,動起來的感受如何。費登奎斯從柔道和神經學資料裡瞭解到,人類站立的時候,有一組肌肉(背部的抗重力肌和股四頭肌)負責把人支撐起來。

每個人都擁有部分習得性的習慣站立方式。每當站立的時候,人都會在不知不覺中照著這些習慣去做。在糟糕的日子,不良姿勢習慣加劇了費登奎斯的膝蓋問題,他決定觀察自己在躺下時怎樣抵消作用在身體上的重力,這樣就可以知道自己該在站立習慣中怎樣運用抗重力肌。他長時間地仰面躺著,非常緩慢地運動膝蓋,數百次地輕輕抬起腿,看疼痛(或束縛)從什麼地方開始。他後來告訴學生馬克·裡斯(Mark Reese)說,他對自己觀察得「細緻入微,能感覺到身體所有部件之間的微妙潛意識連接。」

「身體的任何部分,運動時都不可能不受其他部分的影響。」費登奎斯寫道。這種整體性觀察,日後成為他所用方法與其他塑身形式的區別之處。由於骨骼、肌肉和結締組織構成了一個整體,運動其中一個部件,不管多麼輕微,都不可能不影響到其他所有的部件。伸出胳膊,揚起手指,哪怕只是最少的一點點,也需要前臂肌肉收縮,背部的其他肌肉則負責穩定前臂肌肉,觸發神經系統和身體的預測反應,以判斷這一運動對總體平衡造成了什麼樣的改變。在正常情況下,所有的肌肉,哪怕處在所謂的「放鬆」狀態下,也都會表現出一定的收縮或「肌緊張」。(肌緊張是「muscle tonus」,肌張力是「muscle tone」,兩者有所不同。肌張力大多是通俗地指一個瘦人肌肉的輪廓外觀或視覺清晰度。肌緊張則是一個醫學術語,專指肌肉收縮的一般狀態;收縮程度的高低,都包括在緊張的範圍之內。)改變任何一塊肌肉的緊張度,都會影響其他肌肉的緊張度。例如,收縮肱二頭肌,就需要放鬆肱三頭肌。

利用對肌緊張的動覺意識,將行走分解為細碎的動作,費登奎斯這下可以行走幾個星期,膝蓋都不出麻煩了。「我更著迷於觀察怎麼做一個動作,而不是這個動作到底是什麼動作。」他形容自己運用持續的動作心理意識為自己提供反饋,調整自己的機能和大腦。

他分析了自己的步態,發現這些年來,他已經對走路的方式做了很多調整,而這些變化讓他忘記了一些動作在受傷之前是怎麼做的了,於是,在不知不覺中,他的運動指令系統受到了限制。這樣一來,他的許多運動限制,不只是自己的肢體局限性所致,更是他的動作及心理認知習慣導致。他從嘉納治五郎那裡瞭解到,柔道是身心教育的一種形式,因為身體和精神總是相關的。費登奎斯說:「我相信身心合一是客觀存在的。它們不只是彼此相關的部件,在運作時也是不可分割的整體。」

這一觀察有助於解釋費登奎斯在納粹佔領巴黎期間膝蓋腫脹的神秘事實。這是自俄羅斯境內大屠殺、巴勒斯坦襲擊之後,他的生命因為自己是猶太人而第三次受到威脅。他認為,身體問題可能會因精神緊張而惡化。可怕的經歷和回憶,通過意識和身體,觸發了神經系統、生化及肌肉反應,甚至讓膝蓋腫脹起來。

戰爭期間,他寫了一本書,從自己非常推崇的弗洛伊德的著作入手思考;和許多同時代的臨床醫生不同,弗洛伊德強調精神和身體始終相互影響。但費登奎斯在《身體與成熟的行為》(Body and Mature Behavior)一書中注意到,弗洛伊德的治療,談話療法,對人在姿勢和身體如何表達焦慮和其他情緒關注得很少,弗洛伊德從不曾建議分析師在治療精神問題時也考慮身體。費登奎斯相信,沒有純粹的精神(心理)體驗:「生活分為軀體和精神兩套的概念……已經過時了。」大腦始終要通過身體來體現,我們的主觀體驗始終存在身體成分,而所有所謂的身體體驗又始終有著精神成分。

戰爭結束後,費登奎斯得知,除了極少的幾個人,他所有親戚都被納粹殺害了。幸運的是,他的雙親和姐姐還活著。他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論文,畢業了。但他正準備回法國時卻發現,法國和日本的兩名柔道同事勾結納粹,把他從自己合作創辦的柔道俱樂部裡除名了,仍然就因為他是猶太人。於是,他在倫敦定居,開始從事另一些發明創造活動,又寫了一本關於柔道的書,名叫《高級柔道》(Higher Judo),還有一本書叫《強效的自我》(The Potent Self),設計了治療方法,用來幫助科學家同僚和朋友。身為物理學家,他見了許多偉人:愛因斯坦、玻爾、費米和海森堡。他感到深深的撕裂:他應該繼續從事核物理工作,還是從自己所得的美妙結果入手,從事治療工作呢?他選擇了治療。他的母親半開玩笑地說:「他本來可以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可去當了按摩師。」

但他留下來深入研究這套治療方法的計劃再度中斷。1948年,聯合國把原來的巴勒斯坦地區分成兩個區域,其一是猶太人居住的以色列國,其二是其他阿拉伯人居住的巴勒斯坦。幾個小時內,6個全副武裝的阿拉伯國家攻擊了猶太國家。一群以色列科學家來到倫敦,勸說費登奎斯回國,1951年,他領導以色列軍隊的電子工業部門從事絕密項目工作,直至1953年。到了這以後,費登奎斯才真正得以自由自在地完善身心研究。在以色列,他遇到了化學家亞拉伯罕·貝尼爾(Avraham Baniel)。貝尼爾勸說費登奎斯來每星期四晚到自己的公寓來給他和妻子上課,說:「讓我們做你的實驗室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