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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 由佛入魔的快感

操縱和摧殘,是有快感的。自殘也是。那種美妙的感覺,只有自己能夠體會,真真切切,令人著迷和上癮。

——案主雅彤

愉悅是一種能力

當人生理喚醒(身體分泌的腎上腺素等激素升高,心跳加快,血壓升高,血氧含量升高……),軀體便處於興奮狀態。一般情況下,此時腦內的多巴胺這種快樂遞質的釋放也會達到頂峰。大腦和身體同步、合一,這就是真正的愉悅感。

激素的分泌是基因決定的,但多巴胺的分泌是一種能力,不同人不一樣,取決於大腦相應組織的強弱。大腦組織的良好發育,就像肌肉的良好發育一樣,需要反覆充血。如果兒時和父母互動的愉悅體驗不足,大腦組織就發育不良,大腦組織發育不良就像肌肉組織發育不良一樣,力量不足,多巴胺的生成、釋放能力以及多巴胺受體的活躍性就都成了問題。

大腦和身體無力同步,人們就很難感受到真正的愉悅感。當身體的激素含量升高,身體處於興奮狀態,同時大腦體驗不到愉悅感,會發生什麼事情?人的身體會尋求額外的滿足。為了區分真正的愉悅感,我們把這時的快感叫做負性快感。

父母愛夠了你,你才能擁有愉悅的能力,才能內化他們,擁有完整的人格和充足的安全感,你才會愛自己,愛自己才能愛別人,一切其他才有可能。失去和父母的連接後,安全感就幾乎立刻跌到冰點,人也缺失自己作為人的認同。

宗教提供了兩種治癒的哲學,一是做加法,二是做減法。加法就是把「自我」的概念擴大,從「自我」(I)變成「眾我」(We),如同約翰·鄧恩牧師的布道詞《喪鐘為誰而鳴》一般:

沒有人是自成一體、與世隔絕的孤島,每個人都是廣袤大陸的一部分。如果海浪沖掉了一塊岩石,歐洲就減少,如同一個海岬失掉一角,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領地失掉一塊。每個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傷,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所以,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就為你而鳴!

減法來自佛教,把自己的慾望和需要一點點去掉。你不是缺少母親關愛和父親認同嗎?我告訴你,人得出家,從前的父母兄弟妻子兒女都不再是你的家人。你不是缺少關注嗎?我告訴你,人不需要關注,你得到深山老林遠離塵世去才能修煉。你不是缺乏自尊和價值感嗎?我告訴你,人本來就狗屁不是,一錢不值。你不是沒有存在感嗎?我告訴你,一切都是空的,連你都是空的。

但是宗教上的智慧,那都是大智慧,一般人可做不到,那麼一般人在做什麼呢?

正性快感缺失,人們便會尋求負性快感。在他們看來,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他們可以操縱、摧殘的,一種是會折磨他們。只有可以威脅到他們的人才會被視為上賓,等同於父母權威,不可褻瀆;在另一種關係中,他們則要扮演施虐者的角色,凡是對他們好的,都是安全的,所以可以折磨。總之一句話,凡是不虐待他們的,他們就進行虐待:首先是操縱,操縱不得就進行攻擊,如果攻擊不了外界,他們就自殘。

操縱

他們會追求權力,以操縱外界獲得確定掌控感(如前所述,確定掌控感即基礎安全感)。但是權力可不是那麼容易獲得的,因為生活中必須出現一個或一些比你更弱的人才行。這將在本章後面幾節詳述。

如果沒有獲得真正的操縱權,他們會在信念上形成一個類似有操縱權力的變體,以自己的意願為出發點,擁有一些「人/事必須如此/必須不如此」的信念。「我/世界應當是那樣的」這句話,是權力慾受挫、變形後的產物,是發出指責和不滿,替代性地滿足人們的權力慾。

某些信念表面看起來非常有道理,實際上非常荒唐。我們每個人都有這種不合理信念,充滿了「應當」(should),也就是把「想要」「希望」等變成「應當」「應該」「一定」「必須」「絕對」等。

這些「should」都以自我為絕對中心,對世界充滿了操縱慾,所以富有攻擊性。

第一種「應當」:「生活應當是公平的。」「世界應當是美好的。」「公司的制度應當是這樣的。」「校長怎麼能這樣呢?」這幾句話透露出,案主企圖成為神在人間的代理,是還沒從全知全能的神明狀態中脫離出來的嬰兒。他企圖插手老天的事,企圖干涉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注定會產生無助感和挫敗感。

納塔利·哥德堡說:「生活不會總是井然有序的。不管我們怎樣努力想讓生活變得有條有理,意外總會發生:戀愛、死亡、受傷、禍從口出。」愛因斯坦說:「發生重大問題時,我們當時的思想水平往往無法解決。」

存在-分析理論認為,人的主要動機是要理解生存的目的與意義,揭示自己生存的秘密。案主要逐步認識到死亡、痛苦、不確定性的必然性,知道自己不可避免地會體驗到焦慮、恐懼、失望以及世界和自己內心的罪惡,懂得只有忍受這些焦慮和痛苦,才能在與這些困難做鬥爭的過程中體驗到自己的存在。

第二種「應當」:「卑劣邪惡的壞人,都應當受到嚴厲的懲罰。」狡詐是一種病,是病就需要有人得。雖然數量比較少,壞人卻是一種客觀存在。人群中會有反社會人格障礙(又譯冷血症)患者。最新統計的發病率在發達國家為4.3%~9.4%,DSM-5 27則聲稱發病率為0.2%~3.3%。中國台灣地區為0.3%,大陸沒有做過統計。

反社會人格障礙的特徵可包括但不僅限於(Kleckley,1976):a.外表迷人/有人格魅力,智力中上,初次見面給人留下很好的印象。

b.無責任感,無後悔之心,無羞恥感,謊言被識破也泰然自若。

c.病態的自我中心,自私,沒有愛和依附能力。

d.存在性生活障礙。

冷血症患者是絕對以自我為中心的,但不是每個人都把「壞人」倆字寫在臉上,他們的第一個特徵(a)就是很有魅力,一般都是道德領袖,口才了得,長相不俗(至少中等偏上)。畢竟,吸引不到人,就沒法坑人。

成熟的第一步是遭遇壞人,第二步是接受冷血症患者的比例,因為你知道冷血症畢竟是少數。不懂世故而不世故是幼稚,知世故而不世故是最成熟的善良。

第三種「應當」:「我愛的人必須愛我,否則這就是一個無法容忍的災難。」人際關係的黃金法則是:你希望別人如何對你,就應該如何去對待別人。但案主常錯誤地運用這個定律,他們的觀念可能是「我對別人怎樣,別人必須對我怎樣」。這是「反黃金法則」。沒有人能夠在意識層面控制另一個人的自由意志,上帝都不能,人就更甭提了。你喜歡他/她,他/她就得對你好,你以為你是西門慶還是鎮關西?

摧毀(攻擊)

人們並不欣賞美。美麗的東西不是用來欣賞的,而是用來蹂躪的,醜陋的東西並沒有踐踏的價值。

——雅彤

弗洛伊德在晚年,給自己的理論加上了一個「死亡本能」。無法在生(或者馬斯洛說的「上升」)中自我掌控,就會有一種自動的替代選擇:毀滅欲,獲得摧毀過程中的確定掌控感,即基礎安全感。

為了獲得這種掌控感,人會長出鋒利的尖爪和牙齒,尋求破壞和摧毀。當不能用愛構建關係時,就用恨來建立;當不能建設時,就要展示自己的破壞力量。

小孩子遇到世界的冷漠、忽視時,或被人當作不存在時,就會通過摧毀來獲得負面的關注,負面關注總比沒有關注強。所以他會無意識地主動調皮搗蛋以獲得被打的機會,這樣感覺最起碼還有人理他,至少世界還是有反饋的,世界還是需要他、認可他的存在的。溫尼科特說:孩子的反社會行為是養育失敗的結果,孩子用反社會行為呼喚關注。

這樣的孩子在二十年後,會變成家庭中的施害者。雅彤的父親因女兒不愛學習,一怒之下打斷了她的胳膊。警察問:「是親生的嗎?」「是。」「為什麼打這麼狠?」「她不好好學習,我不是為了她好嗎?天底下有不愛兒女的父母嗎?我不教育她,將來沒出息你管啊?」

這是什麼混賬邏輯!如果認為「我不是為了她好嗎?」是導致他憤怒的原因,那可實在太荒唐了。實際上,更深層的理由是:「我無法『上升』,所以誰也別想『上升』。通過攻擊她,我會覺得舒服一點,而女兒應當承擔我的發洩桶的角色,因為她是我唯一可以施威的對象。」

女性則善用冷暴力,施加精神攻擊,他們總是急於否定和論斷(「你不行」「別人家的老公不是這樣的」),從別人的自我懷疑中獲得自信,從施加的痛苦中獲得存在感,以自己施加的痛苦的程度來度量自己有多被愛。同時,「我可不會愛你,我只知道美好的東西被摧毀了就夠了,我掌握了你的『下降』」。施加痛苦並感覺到對方的痛苦,會讓她們得到反饋和鼓勵,有種自我實現的充實感。

他們在不斷地破壞和施虐,卻發現總是滿足不了,所以處於永恆的躁動和焦慮之中。他們還會在辦公室裡大嚷大叫,發號施令;跟下屬吹牛自己多麼多麼厲害;天天炫一些他們偶爾擁有卻很快就會失去的東西……他們要一次次不斷確定:別人是痛苦的,我是可以施加痛苦的,所以我存在。

自殘:失敗成癮症及其他

如果攻擊不了別人呢?那就攻擊自己。當攻擊不動世界時,向外的摧毀本能開始朝向自己。受教育程度越高,越容易心靈扭曲,因為他的超我不允許把這些摧毀本能發洩出去,只能攻擊自己並體驗極度焦慮中的極樂快感。

求死是一種本能,自己「下降」過程中產生的掌控感,十分愉悅。他們為了吐痰才吸煙,為了受虐才挑釁,為了被老師批評才不做作業,為了學不好才上網……「我就說自己會考倒十名吧,真準。」

痛就能感覺到存在,所以痛中自帶快感。大腦中有一塊叫伏隔核,伏隔核同時負責快感和痛感,痛感和快感本為一體,所以所謂極樂,就是痛感和快感夾雜的感覺。

為了尋找這種入魔的極樂快感,人會自殘,會受虐,會追求各種常人體會不到的快樂。受虐很爽,被騙也很爽,自殘也很爽……這些正常人覺得不爽的事兒,他們會覺得爽。自虐是有快感的,包括肉體上的自我懲罰和精神上的自虐,那種感覺對他本人來說,非常美好;極樂的感覺,只有當事人才能理解。

極樂快感:人為什麼會對折磨自己的東西欲罷不能

1954年美國心理學家詹姆斯·奧爾茲(James Olds)和彼得·米爾納(Peter Milner)做了一個著名實驗。他們把電極埋進小白鼠的腦袋裡,想知道電流刺激會不會讓它們產生厭惡感。大多數白鼠都產生了厭惡感,這是很自然的。但是,其中一隻小白鼠的行為卻很詭異,它不僅不討厭電擊,反而好像很喜歡它,它不停地按動電鈕接通電源,直到精疲力竭而死。這引起了奧爾茲和米爾納的興趣:難道這隻小白鼠有自虐傾向嗎?於是,他們精心設計了另一個實驗以便進一步測驗。

他們做了一個橫桿,可以控制電流刺激,只要小白鼠一按這根橫桿,微電極就會電擊大腦中的那部分。結果,小白鼠們一學會按壓橫桿,就以近乎瘋狂的熱情來刺激自己。每隻老鼠都以極高的頻率按壓橫桿,平均頻率為6次/秒,連續按15~20個小時,直至筋疲力盡,呼呼睡去。但一醒來,就又會去按壓橫桿。為了進一步搞清小白鼠對這種刺激的迷戀程度,他們特意在小白鼠旁邊擺上食物,並在小白鼠和橫桿之間放上一個強電流鐵架。但小白鼠們竟然對旁邊的食物置之不理,不顧觸電的痛苦,拚命爬過鐵架,撲向那根能刺激它們的橫桿。後來這個實驗在醫院腦外科病人那裡也得到了類似的結果。

他們發現,病人特別喜歡這種刺激,如果把開關交給病人,他們也會瘋狂地按壓按鈕,忘了吃飯,忘了睡覺,忘了傷痛,直到自己被制止時仍然極力反對結束實驗。由此,奧爾茲得出來一個結論,這部分大腦一定是一個產生快感的中樞,他把它叫作快感中樞(Pleasure Center)。

原來,這個不小心被插錯電極的地方,叫作伏隔核,是中腦的一部分。只要小白鼠按一次按鈕,大腦就會因受到刺激而聚集大量的多巴胺,而多巴胺是高成癮性藥品如可卡因、安非他命的作用媒介。

但是奧爾茲錯了,後來的科學實驗和病人體驗證明,這不是快樂,而是極樂的快感。「我並不感到快樂,而是極度的焦慮、極度的興奮和極度痛苦的混合感。」一個病人說。

有一種病我把它叫失敗成癮症,有別於成功恐懼症。人通過攻擊自己的事業獲得自殘快感和掌控感。這種自我攻擊會讓人產生快感,彷彿能夠自我掌控墮落的過程。攻擊自己需要一個過程,首先就是樹立一個不可能的目標,為自我摧毀和自我挫敗打個基礎。

「在生活中,每個人都應當得到其他人尤其是權威的喜歡和認同。」這其實不是心裡話,心裡話應該是「在我的生活中,我應當得到其他人尤其是權威的喜歡和認同。」

無可否認,人是需要別人的喜歡和讚揚的,能夠得到自然好,但如果把這當作「應當」,就極其不合理了,因為它是不可能實現的。客觀事物的發展有其自身的規律,周圍的人和事不依個人意志而轉移。

這種不合理信念並不是正常動機,而是無意中自虐快感的尋求在起作用。所有人都有獲得成功的願望,但如果要求自己應該(其實是「必須」)成功,這就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目標,只是無意識動機在給自我挫敗打下一個基礎,因為他內心深深地知道,成敗得失不由人,尤其是在一個利益格局已經固化的社會環境中,自己要求的那種成功是極其罕見的事情。

如何享受參與的過程和一些小激動,才是普通人能預期的現狀。但自虐快感才不理這些東西。一個缺乏安全感又沒有在操縱和攻擊他人中獲得替代性滿足的人,總是堅持他應該(也就是「必須」)擁有某事物,而不只是想要或喜歡它而已。這種過度極端化的需求無論應用在生活的哪個方面,都會使人陷入極度的情緒困擾和興奮之中。沒有人不是普通人,過分要求自己要有成就,為自己設定不可能達到的目標,就只能在自己導演的一輪輪悲劇中徒自悲傷。

然後他們會指著這個沒有完成的過高目標,對自己進行過分概括化的糟糕至極的評價,完成自我攻擊,沉浸並陶醉在極度的負性情緒體驗中。過分概括化就是以偏概全,把「有時」「某些」過分概括化為「總是」「所有」等,或者乾脆省略不說,如「我真是個廢物」。通過看不起自己,讓自己看起來更好。說這句話時,他們內在的快感是爆棚的。

這種掌控感,也就是基礎安全感,後果是災難性的,邏輯上是不堪一擊的。我們來分析一句話:「我總是被生活打垮。」這句話聽著好像挺有道理,但實際上非常荒唐,只是獲得自憐快感的一個工具。

首先,「我」。不,每個人都會遭遇一些問題,所以,「我」是不是應該變成「人們」?

其次,「總是」。生活不會總是好,也不會總是壞,世界上沒有「總是」這種東西,好壞各一半吧,不如把「總是」換成「有時候」。

第三,「生活」。生活不會打垮任何人,是生活中不好的那部分打垮了人,對吧?所以不如換成「生活中不好的那部分」。

最後,「打垮」的含義到底是什麼?站不起來了,工作不了了,死亡了……那才叫「打垮」。一般人頂多算是「暫時不太好」。

所以,「我總是被生活打垮」,就是一句針對自己的過分概括化的糟糕至極的評價。這句話客觀一點說是:「人們有時會被生活中不好的那部分弄得暫時不太好。」

自我毀滅欲還會讓人喜歡麻醉劑,並成癮。麻醉劑有兩個特點:第一,它會麻醉神經,讓人暫時不再感受到虛無的痛苦。第二,要有害,沒有害處的一般不會被選擇。

麻醉劑本身並不能讓人上癮,因為無法對自己造成傷害,從而失去自我摧殘時的掌控感。所以無毒就不會上癮,人們只是需要這種自殘時的快感。

我們知道「醉」人眼裡出西施,也就是喝酒後覺得他人變得更有吸引力。而現在又有研究從另一個方面提出:醉酒後,我們眼中的自己也變得更有吸引力。

2013年,勞倫·貝格(Laurent Begue)等在《英國心理學雜誌》上發表了一項實驗結果。他們在法國的一家酒吧詢問了19個顧客,請他們評價自己的吸引力,結果發現酒鬼們身上的酒精含量,和他們自以為的吸引力程度是呈正相關的,就是說,喝酒越多的人,認為自己越有吸引力。

但相關關係,並不說明是因果關係。

貝格和他的同事對86個法國男人進行了一項更加全面的實驗,實驗如下:

飲酒組:參與者每人喝下相當於6小杯伏特加酒精量的酒。

其中有一半被告知他們喝下去的是含酒精的薄荷檸檬味飲料,另一半被告知他們喝下去的是一種不含酒精但有酒味的飲料。

飲料組:參與者喝下一杯實際上不含酒精的薄荷檸檬味飲料。

其中一半被告知他們喝下去的是含酒精的飲料(酒杯上沾了些酒,讓它聞起來有酒味),另一半被告知,他們喝下去的是不含酒精的飲料。

然後他請每位參與者作為模特為自己喝的東西拍攝一則小廣告,並給每個人看自己的錄像,並評價自己的吸引力程度。

結果發現,那些認為自己喝過酒的參與者,不管是真喝了酒還是假喝了酒,對自己的吸引力程度評價都更高。

也就是說,並不是酒精使人認為自己更有吸引力,而是認為自己喝了酒的想法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對自己吸引力程度的評價。

研究人員向100名年輕男性詢問關於飲酒會對一個普通年輕男人的性格產生什麼樣的影響。研究者發現普遍答案中包括:責任心下降,神經質和外向程度提高,坦誠度降低,合群程度降低等。

隨後研究人員又請他們回答飲酒如何影響自己的性格,普遍的回答是,責任心下降,外向程度增高,坦誠度降低,但不包括合群程度降低。實際上他們認為自己喝酒後會變得更加隨和。

人們認為別的醉漢是令人討厭的,但自己喝酒後只會變得更有魅力、人見人愛。

求生不得所以求死的人,漢語會用「鬼」來指稱,比如煙鬼、酒鬼、賭鬼、色鬼……所以「鬼」這種東西,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它不是在地獄裡。鬼是一類人,一類可憐可悲無法自救的人,他們生活在自己的地獄裡,不斷摧毀自己以獲得快感。

佛教中講輪迴,說有往生輪迴還有今生輪迴。何謂今生輪迴?就是人還沒死,已經轉入輪迴,肉身成聖,變成肉身菩薩;或身未死,已墮無間地獄。

作為一個科學工作者,而不是詩人,我是不相信人死後會變鬼的,鬼都是活著的人,擁有鬼的各種屬性。只是古代人不懂心理科學,才構想出了另一套解釋系統罷了。28

分裂:我到底該相信哪個直覺?

一百多年前,一個博士畢業生,正在為畢業後從事什麼職業而煩惱。黃昏的維也納街頭,他碰到了正在散步的弗洛伊德,便向弗洛伊德請教。

弗洛伊德說:「我並不能給你做出什麼選擇,而只能告訴你我的一些經驗。一直以來,我覺得對於不甚重要的決定,前思後想總會有所幫助。而對於事關一生的重大決定,例如選擇配偶或者選擇一份終生的職業來說,前思後想並不會有多大、多好的作用。在對事關一生的決定做出選擇時,相信內在天性之中的聲音總是有很多益處的。」

這個散步都能遇到弗洛伊德的幸運年輕人叫蘭克(Theodore Relk,1888-1969),後來,也成了一名精神分析學家,代表作《內在之聲》。

後來,弗爺這個思想被谷歌的李開復和蘋果的喬布斯學會了,一見到大學生就說:Follow your heart!原文:Have the courage to follow your heart and intuition.They somehow already know what you truly want to become.Everything else is secondary.(要有勇氣追隨心聲,聽從直覺,它們在某種程度上知道你想成為的樣子。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29

多美的故事!於是我發現很多知性女性常用這個故事來為自己犯病做辯解。

雅彤是一個37歲的聰明女人,讀過很多書,走過很多個地方,終於找到一個非常喜歡自己的男朋友,和自己一見鍾情的那種不同。她用自己掌握的理論得出結論:這個男人在無條件積極關注自己,正符合自己的需要。但是自己仍然感到很不舒服,她說他「期待結婚」,這種「期待」讓她不舒服。於是她逃掉、拒絕了,理由就是弗洛伊德的這個理論,她解釋說:「我不舒服,這是我的直覺,我尊重我的感覺。」

好吧,把弗洛伊德的建議當成犯病的理由,也真是夠聰明的。我不是說弗洛伊德說錯了;我也不是說這個案主錯了,她也沒錯。那麼到底錯在哪兒呢?分裂,「自我」太弱,心理內部一致性差,只能用思考來進行防禦。

人當然要尊重自己的直覺和感覺,但不幸福家庭出來的孩子,其直覺往往是分裂的,且往往分很多層次。

不安的人總會給自己周圍安排一個或若干個假想敵(「主動靠近我的男人都心懷鬼胎」)。內部的不適,被心靈投射成外部有迫害者,所以這個假想敵不是特定的個人,只是他們周圍有這樣一個位置,就像電影院中的預留座位,某個人離開後就必須得有另一個填補進來。她把分裂的自己投射出來,就變成了這個必須有人來填上的預留空位。

分裂是直覺和直覺之間的分裂,是不安全感的原因和結果。假使直覺和直覺之間統一了,那人就不可能感到不安全,人會是完整的。

對於尋求安全感的人來說,內在的聲音分很多種,一般都互相矛盾。第一種是生活慣性。雅彤內在的慣性聲音,當然就是單身的自由感。單身是舒服的,愛上別人就等於自己被束縛住了,所以內在有一個繼續單身、拒絕被愛的衝動。這是真正的內在之聲。

第二種是對親密關係的恐懼。她帶著對父親的恐懼,帶著對親密關係的恐懼,所以只能和男性有魚水之歡,不能有深入的依戀關係。她害怕,無所適從,一心只想逃掉,拒絕任何真愛的可能。這也是真正的內在之聲。

第三種是對親密關係的渴望。她確定這個男朋友對自己是最好的,也確定他會無條件地一直愛自己,她有對愛的渴望。這也是真正的內在之聲。她知道,自己在這份關係中,會得到療愈。

在這三種內在聲音中,她聽從了哪一個呢?哪個也沒聽,她聽從了第四個內在聲音:「我要自我摧毀。」她自從出生後就一直從母親那裡得到一個信息「你是沒有價值的,無能的」,她恨這個聲音,但卻無法擺脫它,於是成了她內在動機的一部分。求生、求愛的渴望,被自我摧毀的慾望淹沒,最終她聽從了這個聲音,來完成「我沒有價值所以不能被愛」這個預言。

我覺得如果弗洛伊德再生,也不會支持人們聽從自己內在的、自我毀滅的聲音,他一定會鼓勵人關注並標定對自我生長的渴望。被人需要、被人關注、被人愛,也可以是令人恐懼的,但這是對自我生長的渴望,所以方向是對的。

有些同性戀咨客並不痛苦,他們調和了自己的生理身份和心理身份。但是另一種偽同性戀/偽無性戀,則非常痛苦,因為他們之所以壓抑自己的生理身份,乃是因為這個生理身份攜帶著太多的恐懼、憤怒和悲傷,他們不願意、不敢或不屑於直面性別承載的疼痛感。他們貌似在壓抑自己的生理身份,實際上是拒絕承認自己的恐懼、憤怒和悲傷,所以,在自我否認的企圖之下,整個人越來越分裂。

他們並非真正的同性戀/無性戀,卻試圖讓自己相信自己是同性戀/無性戀,於是在分裂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越來越痛苦。中國的同性戀/無性戀人群中,據我的粗略估算,約2/3都屬於後者。

對於後者來說,「我是同性戀/無性戀」只是表面的聲音,用來否認真實的自己和心聲。實際上真實的聲音是「我『希望』我是同性戀/無性戀」「我害怕承認自己是女人/男人,性別承載的苦難是我所不願面對的」,所以他們只能裝作同性戀並假裝自己很完整、看得開。「無所謂嘛。」案主劉錦說。

費斯廷格做過這樣一系列實驗。讓被試做一小時枯燥的工作,比如收拾線軸,歸置到一個箱子裡,把撒在地上的紙屑一張張撿起來,疊好,把一堆零散的釘子擺放整齊……在其離開時,實驗助手會請他告訴在外面等候參加實驗的另一個被試(其實也是實驗助手)工作很有意思,並因此獲得一筆酬金。然後實驗助手會請他評價這份工作。結果發現,得報酬多(20美元)的被試對工作持有較低的評價,得報酬少(1美元)的則對工作評價很高,甚至非常喜歡這些雜活。

為什麼呢?原來,當被試對別人說這工作很有趣時,頭腦中的兩個想法是「我不喜歡這工作」和「我對別人說這活兒很有意思」,兩者是矛盾的。為了消除失調,恢復能量,他就要把自己的行為合理化。拿20美元的人會用「報酬高」來解釋:撒謊是值得的。但對拿1美元的人來說,錢明顯解釋不了自己的行為,失調感帶來的心理壓力,會讓他們再次審視兩個互相衝突的想法,並改變自己的真實感受。

改變態度比改變既定的行為事實要容易得多,所以他們開始對自己的內部態度重新解讀,在不自覺中提高了對工作的評價。我們的感受,不一定是真正的感受,但我們相信那就是真正的感受,並用它來說服自己,於是它就成了真正的感受。大腦的功能並非遵循邏輯並指導我們的情緒、觀點和行為,而是在我們做了決定、擁有了相應的觀點和做出相應的行為之後,用邏輯解釋,並說服自己和別人:「我是對的。」為了支持自己的行為、結論、決定、判斷等,我們會有意地忘記相反的信息,迅速調整自己的價值體系,甚至對同樣的事情有完全不同的解讀,不惜扭曲自己的真實感受。

分裂會消耗有限的精神能量。榮格認為:人的精神能量,本來是在人體內均勻分佈的,如果在生命發展的某個階段,形成了「情結」,就會牽絆住一部分能量,從而抽取其他部分的能量,造成靈魂的孱弱(當然,靈魂的孱弱會投射到身體上,形成身體的孱弱)和無力感。

分裂,指個體認識到自己的態度之間,或者態度與行為之間存在著矛盾,或者由於做了一項與態度不一致的行為而引發的不舒服的感覺,翻譯成人話就是兩個字:擰巴。三個字:理不順。四個字:想不通啊。分裂感作為一種負性的情緒,伴隨特定的生理喚醒狀態。

巴甫洛夫用狗做實驗的時候,有個助手很調皮,結果在狗身上製造出了神經症。餵狗的時候,一開始是畫個圓有吃的,畫橢圓沒有吃的。但這個助手不斷調整橢圓的直徑比例,到後來就到了9:8。這時候狗們就瘋了,一看見圓和橢圓就躁狂不已。怎麼回事兒?擰巴啊。這就是分裂。分裂往往是動物我層面的分裂,游離於意識之外,不受意識的掌控,是一種由不得你的分裂。你告訴狗們沒事兒,它們也不聽啊。

在納粹集中營裡,殺人的人都沒瘋,救人的人全都病了。怎麼回事兒?分裂啊,他糾結啊,到底是該按照「領袖」的要求去做呢,還是按照自己的道德標準去做啊?你告訴他們,不管你是殺人還是不殺人,那都不關你的事兒。這沒用啊。

沒人願意自認咎由自取,或承認成果大部分都是別人的功勞。怎麼回事兒呢?怕分裂啊。如果我現在認為自己罪有應當,那麼當時我為什麼做呢?分裂了。如果功勞都是別人的,我當時費那麼多力氣是怎麼回事兒呢?分裂了。

我們都希望自己是完整的,前後一致的,自成一體的,當信息不協調時,就會造成分裂,分裂會損耗大量能量,於是我們就必須統一自己,整合自己,不惜調用最荒唐的理由,並深信不疑。

當兩個內在聲音互相矛盾,就會發生分裂。不一致會消耗能量,引起焦慮和心理緊張,降低掌控感。一般我們會改變觀點來協調分裂,因為一般情況下,我們能掌控的就是意識層面的觀點。

人對幾個各有利弊的事物做出唯一的選擇是個決斷過程。如果在決斷之前,所有事物的價值相等,則難於決斷;但在做出選擇後,決策者對這些事物的態度評價就會發生質變。人會對被他選中的事物更加偏愛,而貶低未選中的事物。這種現象也反映了人內部解除分裂感的過程。人做出選擇意味著他是對的,他對這一結果的不認同(「我怎麼選錯了?」)與他對自身的認同(「我是對的」)之間會產生矛盾,造成人的分裂感。為了消除分裂感,他一般無法改變選錯的事實,於是只能採取重新評估價值的方式,收集片面的信息緩解由於錯誤選擇所造成的分裂感。

人失戀了之後很容易對對方的錯誤念念不忘,需要不斷列舉和譴責對方的缺點來證明自己的無辜,這種事只發生在付出感情的一方身上。

人對某種目標懷著堅定的信念,並為此投入了很多精力,但最終發現沒有實現,這會引起很強的分裂感。消除這種由努力的無效引起的分裂感也是很困難的。因為已經付出的努力是不可挽回的,即使改變原來的信念,也無法消除「我曾為某種信念投入了巨大的勞動」與「事實證明這種做法是錯的」之間的矛盾。分裂時,整個人都會感覺不好了;分裂統一後,通常伴隨著人的自我感受的改變。

分裂就跟暈車(motion sickness)的感覺差不多。一個男孩坐在轎車後座,當車拐彎時,他內耳的前庭會很準確地判斷出,自己的身體在轉動,但同時他身體關節處的感覺受體和眼睛卻告訴大腦:我沒有動。衝突久了,他就會開始感覺噁心、頭暈、嘔吐,下車後要調整一陣才會緩過來。

解釋很簡單:這是感覺衝突。內耳的前庭器官中充滿了特殊的液體和感受液體變化的細胞。當身體轉動,前庭就能感受到,告訴大腦這個信息。但同時眼睛卻告訴大腦,我們沒動,皮膚、肌肉和關節處豐富的感覺受體,能準確地感知四肢的位置狀況以及移動的速度,也告訴大腦我們沒動。當兩種相互矛盾的信號同時發出,大腦就亂了,無所適從。1968年,美國海軍做了一個研究,讓10個先天內耳迷路缺失的病人和20個正常人隨艦隊出海,結果,在海上顛簸的時候,內耳迷路缺失的病人沒有一個出現噁心、嘔吐。

那麼多層面的自己,到底哪個才是真我?咨詢的價值就是幫助人認清自己,幫助人明確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也就是引導人聽從「生的本能」的聲音,向愛、接受、寬容、連接的方向前進。

方向對了,分裂並不會立刻消失,但這最起碼會讓將來的自我統一成為可能。

方向不對,越努力就越分裂,最終只能直奔自我毀滅而去,並在這種終極的自殘中享受由佛入魔的快感。「不瞞你,感覺真的很爽,是一種極樂的快感,讓人欲罷不能。」雅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