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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問題前行

最近我遇到一個來訪者,像是負面標籤的收集器。他覺得自己敏感、內向、自卑、不成熟、焦慮、抑鬱、強迫……所有流行的負面標籤,他都樂於往自己身上安。跟他交流,我得非常小心,不能輕易說出任何負面的詞,否則他就會馬上把這個詞安在自己身上。

但我還是不小心說了。我說:「有時候我們的問題就是沒有耐心,急於改變。」

「對對,您說得太對了!我就是這樣沒有耐心,有時候特別著急,總想著快點把事情解決,一點兒都擱不住事!」他像是終於找到了問題的癥結,急切地望著我:「那我該怎麼改變呢?」

該怎麼改變「急於改變」的狀態?這可真讓我為難。

最近我在讀保羅·瓦茨拉維克等人寫的一本小書,叫《改變:問題形成和解決的原則》,發現類似「怎麼改變『急於改變』的狀態」這樣的悖論,在我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

當一個來訪者說「我的問題就是不能很好地接納自己」的時候;當一個媽媽一邊督促孩子做作業,一邊抱怨說「你就不能不用我的監督,自己就好好學習嗎」的時候;當一個妻子一邊指揮耷拉著腦袋的丈夫,一邊抱怨說「你就不能像個男人,不用我來告訴你該怎麼做」的時候;當丈夫對著妻子怒吼「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的時候。

他們所做的,正是他們想要反對的。更糟的是,他們所做的,加劇了他們想要反對的。

一些常見的神經症問題,也包含著這樣的悖論。失眠的人會因為總想著要睡覺而失眠,焦慮的人會因為總想控制自己而更焦慮,抑鬱的人會因為責怪自己不積極而更抑鬱……

可是,讓他們放棄改變的企圖太難了。身處悖論中的人會自然地覺得,如果他們不做點什麼,事情會更糟糕。於是,改變的企圖和問題的症狀本身勾結一氣,形成了「問題——努力改變——問題加深——更想改變」的惡性循環。

為了擺脫這樣的惡性循環,「放棄治療」由此成了一種治療。

但要「放棄治療」談何容易!

身處悖論中的人的心理狀態,很像一座歪歪斜斜的老房子,雖然破舊,畢竟還能遮風擋雨。房子裡的人也覺得房子不安全,但他想的,自然是該怎麼修補好它。現在,來了個心理咨詢師,告訴他,別補了,得把房子拆了重建,否則這老房子倒塌了更加危險。正蜷縮在房子角落,千方百計躲避風雨的人,怎麼肯主動地走進風雨,去把房子拆了?

放棄防禦,去接近和瞭解內心的緊張和焦慮,就是這樣一個巨大的冒險。很多人一直在尋求改變,但很少有人明白,有時候改變不是連續的、符合邏輯的修修補補,它很艱難。就像一個人從懸崖邊縱身躍下,去經歷原有秩序的破碎,經歷那艱難又深刻的頓悟,才能重新站上一塊更加踏實廣闊的平原。

森田療法的理念正來源於對「放棄治療」的領悟。該療法的創始人森田正馬從小就是神經症人格。7~8歲時,他在日本寺廟裡看到彩繪地獄壁畫,感到毛骨悚然,陷入了死亡恐怖的陰影。12歲時,他還在為尿床苦惱。16歲時,他開始有偏頭疼、心律失常、神經衰弱、失眠……森田就這樣帶著他的症狀一路痛苦地來到了青春期。

大一時,父母因為農忙,有兩個月忘記給森田寄生活費。神經症的人非常容易多想。森田誤以為父母不支持他上學,覺得自己被忽視了,越想越氣憤,甚至想過去父母面前自殺。傷心難過之下,他決定放棄治療算了。他不再吃藥了。對心律失常、神經衰弱這些原本讓他擔心得要死的症狀,他都以「死都不怕,愛咋咋的」的心態置之不理了。那段時間,他只顧拚命看書學習,想把自己累死拉倒。

結果,他不但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好成績,而且連神經症的症狀也消失了。

因為這段經歷,森田發展出了著名的森田療法。這種療法的核心理念就是「放棄治療」,「帶著症狀生活」。

比放棄治療更進一步,是不但不治療症狀,而且把它當作目標去追求。我聽過一個有趣的例子:

有個退休的企業高管已經失眠很久了。他找到了一個著名的精神科醫生,跟他說:「大夫,我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該怎麼辦?」

醫生想了想說:「你在說謊吧?怎麼可能有人整晚盯著天花板睡不著?」

這個企業高管自尊心很強,受不了有人說他說謊,急了:「我騙你幹嗎?我到你這兒找樂來了嗎?我就是睡不著啊!」

醫生說:「我不信。」

……

兩人爭執了一會兒。醫生說:「這樣,你證明給我看。今天晚上你回去,就盯著天花板,跟自己說:『要是我睡著了,我就不是人!』你要是沒睡著,下周再來找我,我向你道歉!」

這個企業高管氣鼓鼓地回去了。晚上,他盯了一會兒天花板,越盯眼皮越重,很快就睡著了。

所以,悖論不僅能讓人進退兩難,還能助人改變。

經歷過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心理學家弗蘭克在其名著《活出生命的意義》中說:「正是恐懼,導致了所害怕的事物的出現;另一方面,正是過度渴望,使所希望的事情變得不可能。」

為了防止「恐懼」和「過度渴望」壞事,他發明了一種叫「矛盾意向法」的治療方法。在這種療法中,他鼓勵來訪者越是害怕某件事,就越在意向中努力讓這件事發生。比如你要準備一個講座,擔心自己會在講台上臉紅、出汗,並因此出醜。如果你去找弗蘭克咨詢,他大概會建議你努力讓自己更臉紅,出更多汗。

這個方法之所以有效,同樣是因為它製造了一個悖論。當來訪者準備認真執行咨詢師佈置的作業時,無論他是否在演講中臉紅了,他都是對的。如果他不臉紅了——這本來就是他咨詢的目標;如果他又臉紅了——他成功地完成了咨詢師佈置的作業。當他能夠把臉紅解釋為咨詢師要求他做的「正確」的事時,他的控制感就回來了。而最初,正是因為控制不了自己的臉紅,他才會焦慮萬分。

這就是悖論的妙用:通過製造一個特別的情境,讓你從進退兩難中解脫出來,重獲控制感。

可悖論之外,還有一些別的。森田療法除了強調「帶著症狀生活」,還強調「為所當為」。弗蘭克的療法,更因為對生命意義的強調而被稱為「意義療法」。當我們被症狀的恐懼所困時,我們也可以想想,為什麼那麼害怕演講,我們仍要去做演講?為什麼改變那麼難,我們還孜孜不倦地想要改變?因為這背後,有一些我們所珍惜的意義和價值。這些意義和價值,才是推動我們前進的、真正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