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瑣事就是我們的道

讀博士的最後一年,我一邊寫論文,一邊焦慮著前途和未來。「未來」又大又模糊,襯托著我手頭上的事又瑣碎又無聊,讓我煩躁不安。

這時候,有個老師問我願不願意去佛學院給僧人上心理學課,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聽起來,佛學院像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方。我想,我終於有機會從瑣事中逃離了。

果然,上課的第一天,我就在佛學院遇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活動實踐者。當我介紹意志力科學時,有個學僧跟我說,他正在辟榖,已經第五天了。辟榖啊!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激發了,於是我詳詳細細地詢問了他辟榖的過程。他說,辟榖有全辟榖和半辟榖,他做的是只喝水和吃少量水果的半辟榖。我問他感覺咋樣,他說剛開始有點虛弱,現在情緒很好,很有活力。

我敬佩地問他:「那你辟榖的目的是什麼?」

他一臉莊重地說:「減肥。」

現在想起來,我還覺得,他瞇著眼睛說「減肥」的時候帶著禪意,跟為了能在夏天穿上好看的裙子而忍饑挨餓的都市女孩不太一樣。不過也說不定,也許那些女孩忍饑挨餓的時候也帶著禪意。誰知道呢?

上完課後,我在那邊用餐。原本以為吃飯是一件稀鬆平常的瑣事,但是我卻見識了一套非常複雜而莊嚴的程序。吃飯之前,每個人都把碗筷擺放整齊。一聲鈴響,所有的人都止語肅靜,然後大家齊聲唱誦感謝供養的供養偈。念完供養偈以後,所有的人開始端正坐姿,在靜默中用餐。在用餐過程中,會有僧人提著盛飯菜的桶從桌前經過兩次。如果要加飯或者加菜,你需要在僧人經過時把碗往前推,如果只要一點點,你也需要做手指半捏的手勢示意。用畢,大家擺正餐具,齊聲念一遍結齋偈,再一起有序退場。

我第一次在佛學院吃飯的經歷其實不那麼光榮,差點就被執事的法師當庭趕出去,因為我企圖在大家舉行儀式的時候拍照發微博。熟悉規則以後,我也開始逐漸喜歡佛學院這種專注而靜默的用餐方式,這讓餐食顯得特別美味。

我並沒能從瑣事中逃離,但我在佛學院學到了另一個更重要的東西:一件事是不是瑣事,並不是由這件事的性質決定的,而是由你對待它的態度決定的。如果你不輕慢它,以莊重的態度對它,那它就是重要的事。

《禪定荒野》作者、長期居住荒野的詩人加裡·斯奈德曾寫道:

我們都是「現實」的門徒,它是一切宗教的先師。在寒風凌厲的早晨將孩子們趕進車裡,送他們去搭校車,和在佛堂裡守著青燈古卷打坐一樣難。兩者沒有好壞之分,都是一樣的單調枯燥,都體現了重複的美德。

雜務瑣事並非麻煩一堆,別以為我們一旦逃開,就可以開始修習,步上道途——其實這些瑣事就是我們的道。

這些瑣事就是我們的道。可為什麼我經常處在雜務瑣事中,卻沒有修行上道呢?難道是我修行的方式不對?

後來我想到了,他們這麼說,因為他們的心是自由的,所以在哪裡、做什麼其實都一樣。就像這段話的作者加裡·斯奈德,他年輕時到處流浪,求仙問道,過了很多年梭羅似的生活。人到中年,回歸世俗社會了,才有了「哪裡都是道」的領悟。在毛姆的小說《刀鋒》裡,主人公拉裡拋棄了上流社會的生活和美麗的未婚妻去流浪,在印度修成正果後,到紐約當了一名出租車司機。他們並不對無聊瑣事失望,相反,心自由了,他們對什麼樣的生活都充滿熱情。

這些自由人,他們不急著去什麼地方,也不急著做什麼。瑣事跟他們的關係特別平等而單純。他們不是被迫做這些瑣事——瑣事不是壓迫他們的老闆;他們也不是選擇做這些事——他們也不是瑣事的老闆。他們只是和這些瑣事「遇見」了,然後「做」它們。他們並不輕慢瑣事,而是尊重瑣事,莊嚴待它。

他們哪裡也不想去,卻反而自由了。而那些想要逃離的人,卻到處看到囚牢。日常生活中的瑣事,逐漸演變成了壓迫和反抗、控制和逃離、意義感和無意義感的撕扯。

知乎上曾有人問:為什麼在辦公室工作了一天,並沒有做什麼,卻感到疲憊不堪?一個高票答案簡潔明瞭:「因為瑣事沒有意義!」

可什麼是意義呢?

我們總是習慣了用「好」「壞」「重要」「不重要」來評價一件事。這件事能幫助我們升職加薪嗎?能夠幫助我們快速成長嗎?如果不能,那做這些事有什麼意義呢?

評價並不總會帶來「意義感」——有時候,意義感是我們沉浸在一件事中體會到的。但評價卻經常帶來「無意義感」。「無意義感」的意思大概是,我們想去更多的地方,見識更大的世界,擁有更多的可能性。可瑣事不僅沒法帶我們去更大的世界,還阻礙我們去。

當我們回顧一天的工作,發現自己什麼也沒做時,疲憊就會伴隨著失望自然產生。

正是對意義的想像,把生活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是痛苦的,另一部分是快樂的;一部分是瑣碎的,另一部分是神聖的;一部分是忍受的,另一部分是享受的;一部分是交錢的,另一部分是收貨的。交錢總是痛苦的,收貨總是幸福的。所以,我們迫不及待地想脫離前一部分,得到後一部分,而瑣事不幸被我們看作了前一部分。

如果瑣事是個人,估計他也得叫屈:憑什麼你把我當作工具,去追求別人?你這麼看輕我,我自然要報復你。於是你越想逃離,瑣事就把你箍得越緊。瑣事和你就變成了一對冤家夫妻。而如果瑣事真是個人,以平等心待他的背後,也就是慈悲和愛啊。

所以你看,對待瑣事的態度,其實就是民主態度。說眾生平等,其實也得說「眾事平等」。不能因為它是瑣事而輕慢它,尊重它就是生命的一部分。而我們對生命的態度,除了沉下心來體驗,還能做什麼呢?

正念導師卡巴金有一段時間想過去遠方出家。那時候,他迷戀禪修,覺得生活耽誤了太多修行的時間。後來,他的孩子出生了。他每天要換尿布、哄孩子、撿玩具,做一個普通父親該做的事。有一天他想,既然修行也一樣枯燥和艱苦,就把做這些生活瑣事也當作一種修行吧。於是,他開始以一種鄭重其事的態度認真地對待它們。他的生活並沒有變,但慢慢地,他的心卻靜了下來,而他與孩子的關係,也在他的全心投入中變得日益親近。

他領悟到了什麼呢?很多人總是容易把做「正事」的時間看作「我的時間」,而把做瑣事的時間看作「佔用了我的時間」,好像那一段時間不再屬於他了。而實際上,陪伴孩子的時間和修行的時間一樣,都是「我的時間」,我們有責任以認真的態度度過它。

有一天早上,我去佛學院上課。佛學院的門鎖上了,進不去。那天天很冷,又下著雨。我在門口等了十幾分鐘,開門的同學才匆匆趕來。我正想抱怨幾句,那同學說:「老師,你看風景多美!」我抬頭一看,雨後的遠山煙雨濛濛,滿山綠色的茶樹正在發芽,襯托著近處的幾枝紅蠟梅。如果剛剛我不是急著等開門,那我就能多欣賞十幾分鐘的美景了。

那一瞬間,我覺得我悟到了什麼。

我悟到了什麼呢?也許是,等待的時間,其實也是我的時間,我本可以好好利用和享受。也是,要想脾氣好,還得風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