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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仇恨

仇恨是心靈的寒冬。

——維克多·雨果(Victor Hugo)

所有的精神毒藥中,仇恨的危害最大。仇恨導致不幸,所有暴力事件、種族屠殺和冒犯人類尊嚴的行為,都由仇恨引發。受到攻擊時,我們會本能地還擊,所以人類社會賦予人們回擊的權利,並視之為正義的行為,儘管回擊的權限因各社會文明程度的差異而有所不同。人們通常認為,權益受到侵害的人,不必包容、寬恕和理解侵害他的人,也很少把罪犯看作仇恨的受害者。更難以理解的是,復仇的行為和侵害的行為,本質上都源自相同的情緒。只要一個人的仇恨導致了另一個人的仇恨,仇恨、報復和痛苦的循環就會週而復始。釋迦牟尼曾教誨:「如果用仇恨回應仇恨,仇恨永遠不會結束。」因此,消除心中的仇恨是通往快樂之路的關鍵一步。

仇恨的醜陋面孔

消極的憤怒是仇恨的前兆。這種憤怒由衝動而來,要把所有阻擋實現慾望的東西推到一邊,絲毫不顧慮別人的感受。仇恨可能是自我受到威脅時感到的敵意,或自我遭到傷害、蔑視或忽視時產生的怨恨。惡毒沒有仇恨那麼暴力,但它同樣有害,並且更加陰險。惡毒會演變成仇恨,既催生出想要傷害別人的念頭,也可能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付諸行動。

仇恨誇大對象的缺點,並忽略其優點。正如阿倫·貝克所言:「面對真實或虛構的威脅時,充滿偏見的感知和想法會造成心理的扭曲。僵化的偏見是思想的牢籠,導致我們飽受仇恨和暴力的折磨。」1內心充滿了憎惡和怨恨,把自己封閉在幻覺中,堅信自己的不滿全由外在因素引起。如果我們覺得自己被人冤枉,或受到威脅,就會只注意某人或某群體的消極方面,而無法認識到,所有的人和事都牽涉環環相扣的原因和條件,這些因素構成了一個巨大的複雜網絡。我們給「敵人」塑造了可鄙的形象,並給敵人的整個人或整個群體都貼上「卑鄙」的標籤。我們將「敵人」身上「邪惡」或「噁心」的屬性固化為永久的內在特徵,拒絕重新評估我們面對的情況,因此覺得表達仇恨並採取報復行為是合情合理的。自我正義感讓人覺得必須「肅清」我們周圍、社會和世界的「邪惡」,因此有了歧視、迫害、種族滅絕、盲目的報復,以及死刑這一「終極合法報復」的刑罰。至此,我們內心的仁慈已被遮蔽,忘記了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避免痛苦和獲得幸福的願望。

憤怒是仇恨表達的方式之一,一旦環境允許,憤怒就會爆發。仇恨還與其他負面情緒和態度相關:首先是無明,還有侵害、怨恨、痛苦、狹隘和誹謗。當我們自己或所愛之人受到威脅,則會由恐懼生出仇恨。

我們還必須學會識別生活圈子裡「日常」的仇恨。要是我們厭惡自己的兄弟、同事或前夫該怎麼辦呢?他們著實煩人,他們的面容、習慣和怪癖讓我們覺得噁心。這種執念愈演愈烈,使人不能自拔。我認識一個男人,每次提到20年前離開自己的妻子,他都會氣得面紅耳赤。

仇恨的不良影響顯而易見,看看自己的內心,就會明白這一點。充滿仇恨的心靈,看不到世界的真相,一切都扭曲了,故此才有無盡的煩惱。無論強度和背景如何,仇恨都具有腐蝕性。一旦被仇恨淹沒,我們就不再是自己的主人,無法帶著愛與慈悲思考問題。仇恨總自一念而始,此時就要立即運用第10章討論的技巧,消除我們負面的情緒。

復仇的渴望

首先要強調的是,我們堅決反對不公、殘酷、壓迫和狂熱,並盡一切力量對抗它們,但我們也不屈服於仇恨。

心中充滿仇恨、憤怒和侵害的慾望,這樣的人是病人,而不是敵人,他應該接受治療,而非遭到懲罰。如果精神失常的病人襲擊了醫生,醫生應當制住病人,並盡全力治癒他。醫生不能仇恨病人,如果醫生揍了這個病人一頓,恐怕誰也不會贊成。我們痛斥個人或群體的罪行,對他們造成的苦難深感悲哀,但並不主張報復。感懷苦難、痛斥罪行,必須輔以同情他人悲慘境遇的悲憫胸懷。病人和疾病,性質不同,也必須區別對待。我們倡導的同情,不是對兇手廉價的憐憫,而是對眾生的慈悲,希望一切有情眾生(sentient beings)從仇恨和無明中解脫。簡言之,反思別人恐怖的罪行,不是為了仇視他們,而是為了增加我們心中對眾生無限的愛和慈悲。

因此,我們應該對事不對人,不能把抵制卑鄙行為和指責他人混為一談。當然,卑劣的行徑都是人幹出來的。但即便最殘忍、最惡劣的壞人,也不會天生行惡。幹壞事的人可能現在思想卑劣,行事狠毒,可是誰知道20年後他會不會悔改呢?說不定他會改變呢?我的朋友告訴我,一座美國監獄裡關押的犯人經常互相殘殺。其中有一名慣犯,決定參加給囚犯開設的禪定課程打發時間。修習了一段時間後,他說:「突然有一天,我感到身體裡有一堵牆崩塌了。我意識到,在那之前,除了仇恨我沒有想過別的,除了暴力我沒有幹過別的,我的所想所為就像一個瘋子一樣。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多麼野蠻,並開始用完全不同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和其他人。」

在一年的禪定課程中,他努力變得更為無私和利他,並鼓勵同伴放棄暴力。因為監獄中的囚犯很少能有學習禪定的機會,故此這樣的轉變非常罕見。像他這樣,再也不想傷害別人,也再也沒有力氣傷害別人,可說已經完全改造,煥然一新。

不僅個人可淪為仇恨的犧牲品,整個社會也是如此。但仇恨也可以從人們心中消失。乾淨的溪流可能會污染,但也可以淨化,再次成為飲用的水源。如果內心不改變,我們將陷入自我挫敗的絕望中,看不見一絲希望。佛法說:「邪惡的唯一好處,就是邪惡可被淨化。」人可以改變。如果有人真的悔改了,那麼寬恕不是放縱他過去的罪行,而是肯定他做出的改變。是否能獲得寬恕,極大程度地決定了人能否悔改。

人們普遍認為,受害者遭受了苦難,理應追求「正義」,故此,暴力是人類對邪惡的正當回應。可真正的人性,難道不應避免仇恨激發的惡行嗎?1995年發生的美國俄克拉何馬城炸彈襲擊事件,造成數百名受害者死亡,一名三歲女孩也在爆炸中身亡。事後,有人問女孩的父親,是否希望親眼看到主犯蒂莫西·麥克維(Timothy McVeigh)被處決。他的回答很簡單:「多死一個人,並不能減輕我的悲傷。」他的態度毫無軟弱、懦弱或妥協之意。我們必須反對和糾正一切惡行,但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我們仇恨誰。

伊迪·賀樂孫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遇難前的幾個月曾經寫道:「如果我們認為有些東西,一旦出現在別人身上,就必須立即消除和摧毀,那我們每個人都必須審視自己的內心,看看自己身上是否也有這樣的東西,而且一經發現,必須立即消除和摧毀它們,別無他法。我確信,我們帶來的仇恨即便再少,都會讓這個世界變得比現在更糟糕。」2

如果一個罪犯闖入你家,強姦了你的妻子,殺死了你的小兒子,綁架了你16歲的女兒,你還能保持這樣的態度嗎?我們描述的情形充滿仇恨,難以忍受,但隨之而來的問題不可迴避:現在我該怎麼辦?在任何情況下,復仇都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案。為什麼?因為從長遠來看,復仇不能帶給我們持久的快樂,不能安慰我們,反而進一步滋生暴力。

正如甘地所言:「如果我們全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全世界的人都很快就會瞎眼禿齒。」與其冤冤相報,拋卻腐蝕心靈的怨恨,從中獲得解脫不是更好嗎?180°的徹底大轉變非常罕見,例如在紐倫堡審判被起訴的納粹戰犯中,只有阿爾伯特·斯佩爾(Albert Speer)一人悔罪,但我們仍對這種真誠的懺悔抱有希望。

受到傷害時立即抗之以憤怒和暴力,往往被看成英勇的表現。但事實上,受到傷害但不報之以仇恨,需要更大的勇氣。1998年,一對美國律師夫婦前往南非參加對5名青少年的審判,這5人在街上殘忍地殺害了他們的女兒。法庭上,這對夫婦直視著5名犯人,說道:「你們殺了我的女兒,但是我們並不想讓你們償命。」他們這麼說並非麻木不仁,只是認為延續仇恨毫無意義。他們的寬恕並不意味著原諒年輕人的罪行,而是完全放棄了復仇的想法。

米格爾·貝納沙雅各(Miguel Benasayag)是作家、數學家兼精神病學家,在阿根廷軍事監獄裡監禁了七年,其中連續幾個月單獨監禁,常被折磨得痛苦至極。他告訴我:「他們千方百計,要讓我們忘記做人的尊嚴。」軍方把他的妻子和兄弟從飛機上扔到海裡,把他的繼子送給了一名高級軍官,這是當時對付反對派子女的慣常做法。20年後,米格爾找到了那個奪走他繼子的將軍,可對他恨不起來。米格爾明白,事已至此,仇恨於事無補,對誰都毫無意義。

通常,如果別人善待我們和我們愛的人,我們就報之以愛和慈悲;如果他們侵害我們的利益,我們自然也不會施以好意。所以,要對那些傷害我們的人慈悲為懷,是極其困難的。然而,佛法所說的慈悲沒有分別心,是全心全意地希望一切眾生,從苦難和苦因(尤其是仇恨)中解脫出來。更進一步,我們還可以希望一切眾生,包括罪犯,都能找到快樂的源泉。對寬恕的研究表明,怨恨一個做錯事的人,永不原諒他,採取手段報復他,都無法讓受害者和他們的親人恢復內心的平靜。相反,寬恕即放棄對罪犯的仇恨,是恢復內心平靜的最好辦法。

我們不需要沒有關愛和仁慈的寬恕,更不需要支持他人行惡的寬恕。主張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同樣的惡行加於行惡者,將為恐怖行徑反覆發生打開大門。社會需要寬恕和療愈,使怨恨、惡毒和仇恨不再延續。仇恨毒害我們的心靈,讓我們摧毀別人的生活,而寬恕意味著打破仇恨的循環。

敵視仇恨

仇恨的唯一目標是仇恨本身。仇恨是個狡猾、無情且不屈不撓的敵人,不知疲倦地破壞和摧毀我們的生命。對於我們心目中的敵人,堅定且耐心地對待它們沒有錯。但是不論任何情況下,對於仇恨本身不能有絲毫忍耐。有人說:「通常人們都仇恨敵人。現在,要把仇恨的目標,從所謂的敵人轉移到仇恨本身上來。仇恨才是你真正的敵人,應該摧毀的正是仇恨本身。」壓抑仇恨和對抗仇恨,都徒勞無功。我們必須直接找到仇恨的根源,將其連根拔起。伊迪·賀樂孫反覆談到這個問題:「他們(納粹)宣稱要滅絕猶太人。與其誅滅一個人,不如誅滅他身上的罪惡。」3

邪惡是一種病理狀態。應對邪惡,除了堅忍不拔地加強認識,實現內在轉變之外,絕無他法。如果一個族群盲目地仇視另一個族群,這樣一來,社會上就儘是被無知和仇恨異化的烏合之眾。相反,如果足夠多的人完成了無私的內在轉化,社會就成為更加人性化的集體,通過立法反對仇恨和報復,廢除死刑,尊重人權。然而,我們必須明白,如果我們不能放下心中的武器,也就無法放下手中的武器。改變的過程,必然從每個人自身開始。

快樂練習

愛與慈悲的禪修

禪定是學習以新方式體驗事物的方法。腦海中逼真地浮現出你愛的人所遭受的痛苦,很快,你就能深切地感到希望減輕她的痛苦,消除痛苦的根源,並且下定決心幫助她。你的心中充滿了慈悲,保持片刻。

然後,把心中的慈悲延伸到一切眾生。想像所有人都渴望從痛苦中解脫。把心中無限的慈悲,化成盡一切力量幫助眾生解脫痛苦的願望。盡可能長久地停留在這充滿慈悲的感受中。

如果細思眾生無盡的痛苦讓你感到無力,失去勇氣,想一想你身邊生活幸福、品格高尚的人。生活積極的一面使你樂觀,心中充滿喜悅。這樣就能對治抑鬱和嫉妒的情緒。

另一種方法練習的是沒有分別心的禪定。把你的愛和慈悲平等地延伸到一切眾生,包括愛人、陌生人和敵人。無論他們如何對你不利,他們也都在努力追求幸福,避免痛苦。

你也可以專注於無私的愛,熱切地希望眾生都找到幸福的源泉,並且得到了幸福。你的心中充滿仁愛,讓自己停留在這無所不包的無私之愛中。

最後,想一想一切事物相互依存的關係。正如鳥兒要有兩隻翅膀才能飛起來一樣,你也需要同時培養智慧和慈悲。在結束禪定回歸日常生活之前,將你修行得來的善性奉獻給一切有情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