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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當念頭成為勁敵

不悅之時,我們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些畫面,它們揮舞著利爪和毒刺,意欲折磨我們。

——艾倫·華萊士

受喪親之痛打擊,為愛人離去發狂,被失敗打垮,為他人受苦心碎,或遭負面情緒折磨,我們有時會因此覺得完美的生活分崩離析,毫無出路。悲傷給我們的心田蒙上一層陰影。法國詩人拉馬丁(Lamartine)悲歎道:「一人棄我們而去,世界就空無一人。」看不到痛苦何時終結,於是我們縮在自我的軀殼裡,對即將到來的每一刻感到恐懼難安。安德魯·所羅門(Andrew Solomon)寫道:「我努力想把一切想清楚,卻覺得頭腦幽閉,思維閉鎖。雖然太陽每天依舊東昇西落,但陽光再也照不到我身上。」1摯友的離世足以讓我們感到傷心難過,儘管如此,還有無數其他方式讓我們遭受痛苦。如果我們內心缺乏生命的喜悅、對充盈自我的信心,對萬物變幻本質的理解等這些真樂的基本要素,哪怕開心的時候,悲傷也不會遠離我們。

外界的劇烈動盪未必最讓人困厄。據觀察,戰時的抑鬱症患病率和自殺率都大幅下降。天災有時反而能喚醒善良的人性,使人們充滿勇氣、團結一致,激發生存的慾望。利他精神與互幫互助可以減輕創傷後的心理壓力。多數時候,打破我們內心平靜並拖垮我們的東西,並非來自外界,而是來自我們的內心和負面的情緒。

矛盾的情緒鬱結於胸,不能紓解。我們試圖反抗甚至消滅它們,但徒勞無功。剛從矛盾情緒的支配下掙脫,它們立即捲土重來。情緒的痛苦不能消弭,雖然我們試圖擺脫,但每次都注定失敗。掙扎之中,我們的世界分裂為很多矛盾,繼而轉變成逆境、壓抑和痛苦。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呢?

念頭於我們既是摯友,又是勁敵。當我們覺得整個世界與我們為敵時,每個觀念,每個相遇,甚至是世界的存在本身,都成為痛苦的根源。我們的念頭成了敵人,它們成群結隊而來,每一個都讓我們更加困惑和煩惱。心中不清淨,世界也難安寧。

如能仔細觀察每天的念頭,便會明白我們內心的色彩,能夠投射到外部世界。憂心忡忡的人即使面對日常瑣事,也會感到異常恐懼。如需乘坐飛機,他擔心飛機墜毀;如需駕駛汽車,他害怕出車禍;如需看醫生,他懷疑自己患了癌症。對於善妒者,愛人最平常的旅行都會懷疑,愛人對別人微笑也會給他帶來痛苦,愛人短暫的外出都會激起憤怒。這兩類人,還有暴脾氣、吝嗇鬼、強迫症,他們的胡思亂想每天都會變成一場風暴,破壞自己和他人的生活之樂,給生活蒙上陰影。

然而,不忠的丈夫、慾望的對象、欺詐的同事、無理的原告,都不是引起我們胸中鬱結的原因。不快的根源在我們自己的內心。心中的鬱結是念頭不斷聚集和凝固的結果,它們看起來非常真實,好像是來自外部的干擾。內心過度的自負感是鬱結的根源,促進了鬱結的形成。任何不能滿足「我」之需求的,都變成了困擾、威脅、甚至侮辱。過去很痛苦,所以我們無法享受當下,進而懼怕未來。安德魯·所羅門認為,「抑鬱之時,當下所發生的一切都預示著未來的痛苦,此時當下也是不存在的。」2不能控制自己的念頭是痛苦的主因。在修煉平靜內心的路上,學會與自己心中的雜念和解,是很重要的一個階段。正如頂果欽哲仁波切所說:

思緒與心境如同風中千形百狀的雲朵,無時無刻不在變化,我們卻把這一切看得如此重要。正在觀看孩童玩耍的老人非常清楚,孩子們的遊戲無關緊要。他既不會為遊戲的過程感到興高采烈,也不會覺得心煩意亂,但是孩子們認真以待。我們正如這些孩子一樣。3

必須承認,只要我們還未尋得真樂,幸福就處於風雨飄搖之中。面對傷心事,我們可以嘗試遺忘、轉移注意力、搬離故地、踏上旅程等,但這些都好似假肢上的石膏,用錯了地方。尼古拉·布瓦洛(Nicolas Boileau)解釋道:

他翻身上馬,意圖逃離煩惱,但是枉然——

煩惱躍上馬鞍,與他同去。4

重要的事情最先做

我們如何與自己的情緒和解?首先,我們必須關注導致內心痛苦的原始力量,將其視為禪修對象,而非逃避它或者將它隱藏在內心某個黑暗角落。我們不能反覆思考曾經帶來痛苦的事情,或者定格回顧生活的每一個瞬間。為什麼此時執著於痛苦的原因毫無必要呢?佛陀給出如下比喻。一個胸口中箭的男人,是否會自問:「這支箭是由什麼材質製成的?箭翎來自什麼樣的鳥?是哪位工匠鑄成的?他是個良民還是個惡棍?」很明顯,他不會。他的第一要務是把箭拔下來。

當痛苦襲來,首要之事便是正視它,找出直接引發痛苦並使之愈演愈烈的念頭。之後,通過專注於情緒本身,我們便能逐漸化解痛苦,如同太陽融化冰雪。此外,一旦情緒的力量弱化,引發痛苦的東西也就變得沒那麼痛苦了,我們就能逃脫消極情緒的惡性循環。

思考心的本性

如何阻止惹人心煩的念頭一再出現呢?如果我們聽之任之,就會永遠成為煩惱的受害者,就如同一條狗,人們每次丟一根樹枝給它,它便立即奔去。這樣一來,我們就會認同自己的每個念頭,被它牽著鼻子走,無盡的情感糾葛不斷地強化自己的情緒。

因此,我們需要仔細觀省內心。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些不斷流淌而我們不自知的念頭。無論喜歡與否,無數源自感覺、記憶和想像的念頭都在我們腦海中流淌。不論我們心中有何念頭,心靈都擁有一種基本意識。基本意識是心靈的特徵,作用於所有念頭之下。即便心靈難得停止工作歇下來,什麼都不想,基本意識仍然保持認識的能力。這種狀態下的心靈,簡單而開放,沒有任何心理構念,我們稱為純粹意識。

深入觀察自心,我們會發現,自己正在體驗這種純粹意識,以及從中生發出來的念頭。它的確存在。但是,除此之外我們還知道些什麼?這些念頭有任何內在特性嗎?它們是否存在於特定的位置?沒有。它們有顏色或者形狀嗎?沒有。純粹意識只有「認識」的特性;除此之外,本身並無其他特性。在純粹意識中,我們感受到心靈空無一物的本性。「念頭的空性」對西方心理學來說無疑是個陌生的概念。它有何用處呢?當一種強烈的情感或者念頭襲來,比如嗔念,通常會發生什麼?我們很容易受它支配,滋生出眾多雜念,侵擾我們,蒙蔽我們,慫恿我們口出狂言,輕舉妄動,有時甚至施以暴力,給他人帶來痛苦,讓自己空留悔恨。如果我們先不宣洩情緒,而審視嗔念本身,就會明白它本來空無一物,不過是水中花鏡中月罷了。

念頭源於純粹意識,又融入純粹意識,就像浪花生於大海,又回到大海。一旦明白這個道理,我們就在獲取內心平和的路上邁出了一大步。從那刻起,念頭煩擾我們的能力便會失去大半。這種方法需要不斷操練才能熟練運用。如果內心生起一個念頭,仔細探究它的來處,此念滅時,詢問自己它往何處而去。在根除雜念的短暫瞬間,靜心思索心靈的本質。在舊念沉寂,新念未生時,你能感受到明亮的純粹意識,絲毫不受心理構念的影響。反覆地直接體驗這一過程,你就會逐漸理解佛法中的「心的本性」。

體驗純粹意識並非易事,但確有可能。我的摯友弗朗西斯科·瓦雷拉是認知科學的權威專家,也是佛法修習者。他患癌症去世的前幾周,我們有過一次長談。他向我傾訴道,他近來幾乎所有時間都處於純粹意識的體驗中,身體的疼痛似乎很遙遠,不再擾亂內心的平靜,僅需維持最小劑量的止痛劑。瓦雷拉的妻子艾米後來告訴我,直到離世前的最後一刻,他都處在禪修帶來的平靜中。

快樂練習

保持清醒,嘗試放鬆

透過散亂的念頭,找到念頭背後的清醒存在,心無雜念,清淨透明,不為過去、現在或者將來的念頭所擾。嘗試在此刻放鬆,肅清雜念。觀察念頭的間歇,思索其本質,逐漸延長舊念與新念的間隔時間。

保持心性單純,不受雜念所擾,但要保持覺知敏銳。不必刻意做這一切,但要注意心靈的警覺和清醒。

當你如此觀察念頭的來源時,便可能阻止念頭無限地滋生。

為弓多備一根弦

折磨我們的痛苦逐漸增強,我們的內心世界反而逐漸萎縮。諸事眾念不斷從內心困局的圍牆上反彈回來。越是反彈,煩惱越是凝聚力量,再添新傷。因此,我們必須擊破心的困局,擴大心靈的邊界,拆毀心中的圍牆,讓負面情緒沒有反彈的機會。當這面由「自我」一磚一瓦建造起來的圍牆轟然倒塌,痛苦的子彈便會失去目標,消失於無窮無盡的內在自由中。我們意識到,痛苦源自對本性的遺忘。心的本性長久不變,隱藏於情緒的迷霧之下。我們要不斷拓展內心的疆域,而後,外物與外念就如夜空中的繁星,映射在平靜的海面之上,卻不對大海產生任何影響。

達到這種境界的一個最好方法就是禪定,專注能夠超越我們內在煩惱的感覺。比如,如果我們逐漸對眾生生起博愛與慈悲之心,這溫暖的念頭便可能融化煩惱的寒冰,平息慾望之火。如此,我們便能成功超越個人的痛苦,直至幾乎感覺不到痛苦存在。

快樂練習

當你受情緒支配

想像一片波濤洶湧的大海,海浪翻滾起來比房子都高。浪頭一個比一個兇猛,它們即將吞沒你的小船,生命就取決於浩蕩奔騰的巨浪中那一葉小舟。然後,設想在飛機上從高空觀察同一情境。從高空望下來,海浪和海水交織成一幅美麗的藍白相間的圖案,在水面輕輕搖晃。在靜寂的高空,你觀察著這些近乎靜止的圖案,思緒沉浸於澄澈的天空。

嗔怒或執著(obsession)的巨浪看似非常真實,但仍需提醒自己,它們不過是心靈的臆想而已。它們生起,然後消失。為什麼要把自己困在焦慮的小船裡呢?想像你的心靈如藍天般廣闊,你會發現煩惱的浪頭已經失去了威力。

為何指責全世界

將責任推給世界和他人非常容易。當我們感到焦慮、壓抑、煩躁、嫉妒或精神疲憊時,立刻就會把責任推給外界。與同事劍拔弩張,和配偶口角爭執,任何事情,甚至是天空的顏色,都能成為煩惱的根源。這種本能反應,遠非心理上的逃避。事實上,我們錯誤地把一些特質歸因於外物,但其實這些特質取決於內心。把責任全都推給別人,認為他們應該為我們的痛苦負責,必然導致不幸的人生。只有轉化自己,我們才能轉化世界。

我們不應低估自己的言行和想法帶來的後果。如果我們同時播下鮮花和毒草的種子,所獲也必然鮮花和毒草夾雜,無須感到驚訝。如果我們交替行善與作惡,所獲也必將歡樂與痛苦交織。

負面情緒潛藏於無意識時,應對起來非常困難。而體驗一種強烈負面情緒的當下,正是應對這種情緒的最好時機,也是探究內心痛苦歷程的好機會。

以我為例,我並非天生易怒之人,但過去20年間,相比內心平靜之時,發脾氣讓我更多地瞭解到憤怒的本質。正如諺語所說:「一隻吠犬比百隻沉默的狗更吵。」20世紀80年代,我得到了第一台筆記本電腦,用它來翻譯西藏文獻。一日清晨,我正坐在不丹一所偏遠寺廟的木地板上工作,一位朋友經過,跟我開了個玩笑,在鍵盤上撒了一把糌粑(炒熟的青稞麥粉)。我勃然大怒,氣憤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這很好玩兒嗎?」他看我真的發怒,停下來回道:「片刻的怒氣足以毀了你多年的修行。」他的行為並不高明,話卻很有道理。

另一次在尼泊爾,一個騙走寺院一大筆香火錢的人,又跑來滿口仁義道德地遊說我。我的血液再次沸騰了,聲音顫抖,怒不可遏,讓她滾開,並轟她出門。當時,我確信自己的憤怒絕對正當有理。但幾個小時後,我才明白憤怒的破壞力有多強,它削弱思維能力,擾亂平靜的內心,把我們變成不折不扣的傀儡。

對這些事,我本可以更具建設性地應對。在第一個例子中,我可以向朋友解釋電腦對我幫助極大,而且它容易損壞。在第二個例子中,我可以堅定地提醒那位女施主騙取香火錢的錯誤,然後試圖瞭解她混亂的內心在想些什麼,有可能的話,力所能及地幫助她破解迷障。

培養寧靜的內心

19世紀20年代,一個以本性殘暴出名的土匪去上師吉美·嘉瓦·玉谷(Jigme Gyalwai Nyugu)閉關隱世的山洞,想要偷走上師為數不多的供奉。進洞之後,他發現自己面前坐著一位平靜安詳的老者。老者正在禪定,雙眸緊閉,鬚髮皆白,臉上帶著平靜、仁愛和慈悲。就在看見上師的那一刻,土匪的邪念消失了,若有所思地靜視老者幾分鐘。他請求上師為他加持,然後安靜地離去。自那以後,每當土匪心生惡念的時候,腦海中就會浮現白髮上師平靜安詳的臉龐,便打消了念頭。這個故事並非要拿「自我暗示」的觀想方法開玩笑,而是強調,我們要與內心深處的善性保持和諧一致。

體驗的力量

當我們的內心完全受制於一種強烈的情緒,最終從這種負面情緒中解脫出來時,常感難以置信,自己竟被情緒牢牢抓住。這樣的經驗告訴我們一個重要的道理:永遠不要低估內心的力量,它能將大千世界的嗔恨、慾望、狂喜、悲哀具體化。我們經歷的眾多困難,都包含著極為珍貴的轉化潛力,它是我們力量的源泉。即便有冷漠和冷酷的攔路虎,我們也會通過轉化的潛力不知疲倦地汲取蓬勃發展的生命力。每個困難都成為柳條,讓我們編織內心的籃子,容納生活的一切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