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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念歪的《道德經》

孔子像一個世事練達的中年人,一切得體;

老子卻像一個童心未泯的理想主義者,總是被誤解。

為什麼要談《道德經》?在中國古代哲學文化中,「道」是一個源起。

先寫一個「首」,再寫一個「走之」。「首」就是腦袋,代表思想;「走之」就是行動和步伐。有想法,然後付諸行動;有行動,也要伴之以思考。

因此,「道」字的結構已經說明了它的含義。道路、道德、道理、道法自然、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說明了它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也揭示了「知行合一」的規律。

大家可能想不到,《道德經》是全世界除了《聖經》之外,被翻譯版本最多的一部典籍。在中國,《論語》被昭告天下,而《道德經》總被邊緣化,其實前者的問世晚於後者。

相傳孔子曾求教老子,對老子的思想很佩服,回來對他的學生說:「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認為老子像一條龍,深不可測。

有學者這樣闡釋:「同樣的一個道理,《論語》是從正面解讀的,《老子》是從背面評判的,因此它會給人非主流的感受。」

有人將《道德經》中的「無為而治」解釋成消極的不作為。但如果你仔細研究就會發現,它是一門非常積極的哲學,只不過將「無為」和「道法自然」當作方法論。

《道德經》的起源並不像其他典籍一樣,得到後世的實證。到現在,還有人質疑它是不是老子寫的,到底誕生在什麼時候?流傳的過程中,還經過了無數的糾錯。比如「絕學無憂」,歷朝歷代都有學者說,「絕」一定是個錯字,跟文意不符。馬王堆出土的帛書版《老子》,和既往流傳的版本也有很大出入,令海外學者都感到震驚。

總之,《道德經》和老子都被我們嚴重誤讀了,也許到了該正本清源的時候。

道可,道非,常道

任繼愈老先生認為,《道德經》是寫給弱者的哲學慰藉,但也有很多人—包括我—認為,這是老子寫給掌權者、君王和政治家的一部經典。有人說「半部論語治天下」,在我看來,四分之一部《道德經》就可以治天下。

大家最熟悉的是第一章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按正宗的解釋,就是「能說得很明白的『道』就不是『大道』」。但換個角度,那時沒有句讀,所以可以有另外一種句讀方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也許或當然是錯的,可讓人覺得有趣。這就可以有一個全新的解讀:「對於同一件事,有人說對(道可),有人說不對(道非),這是常理(常道)……」

儘管不一定正確,像是充滿辯證法的文字遊戲,但我個人認為這樣的句讀方式也很符合原著的本意。

很多事情不都如此嗎?比如中國的輿論環境,在沒有互聯網的時候,各個部門都希望「一邊倒」地叫好,連5%的反對都不行。進入新媒體時代,國家領導也好,部領導也好,恐怕也都越來越明白,任何政策出台,無論多麼正確,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太正常了。除了人民幣和大熊貓,沒有什麼能讓全中國人民一致點贊。

我記得1998年朱鎔基總理來中央電視台,有一句話讓我印象非常深刻。他說:「總有人談論正面報道和負面報道的比例,多少合適啊?99%正面報道,負面報道1%?依我看,51%正面報道,『控股』就行了,要有信心。」

「道可道,非常道」太神秘了,「道可,道非,常道」就接地氣得多。

每年各省市搞部門老百姓滿意度排行的時候,排名靠前的都是跟老百姓沒什麼關係的部門,但凡跟老百姓關係緊密的,排名一般都靠後,因為他們天天跟你打交道,擺得平擺不平,眼睛都盯著你。住建部恐怕就是如此。想想「道可,道非,常道」,心態就平衡了。

皆美即不美,無私為大私

《道德經》第二章開篇兩句,也挺有趣。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什麼意思?按傳統的翻譯,就是當天下都知道什麼是美的時候,也就都知道了什麼是醜;都知道什麼是善的時候,也就都知道了什麼是不善。

不過,換個角度解釋呢?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為,當天下都知道什麼是美,並以之為潮流的時候,它有可能變成一種丑。對於女同胞來說更是如此了,滿大街都穿紅裙子的時候,你再穿紅裙子,會覺得很難堪。別說滿大街了,就是單位裡有另一個人跟你穿了同樣的衣服,撞衫,都讓你很難受。同理,當天下都以某種行為作為善的標本,模仿和雷同之下,不善就出現了。

第七章裡的一句,「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我給翻譯成「無私為大私」。這句話對我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

我曾用很長的時間去琢磨,人性中的「私」和社會要求的「公」該如何結合?對執政黨,對一個社會的運行,對一種哲學文化的意願,這都是大課題。如果不能面對並準確地回答,政策的制定一定是扭曲的,對嗎?

四十歲以上的人可能會有記憶,改革開放之前,「私」是要堅決打倒的。我家縫紉機上的罩布,有我媽自己繡的「大公無私」四個字和一幅風景畫。那時講的是「狠鬥私字一閃念」「斗私批修」,只要是私,死路一條。

但問題是,人性中天然有自私的一面,中國有句古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大到一個國家的元首,中到一個部門的部長,小到一個單位的負責人,都希望人們呈現出「公」的那一面,但你如果不能面對人性中「私」的這一面,「公」就要全泡湯了。

在荒唐歲月裡,以為人性中的「私」是可以被斗掉的,結果經濟幾乎走向崩潰的邊緣。天天強調「國家都是你的」,最後發現根本不是,我什麼都沒得到,要吃大鍋飯,要去公社食堂。這就是對人性的瞭解不夠。

因此這幾年我一直在倡導,所有決策的出台,必須要建立在對人性更透徹的瞭解上,順應它,引領它,才能更好。

思考這一切的同時,我在《道德經》裡發現了這句話,「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讓三十歲的我豁然開朗。原來古人也懂得做思想工作,而且做得這麼有說服力。任何聖人,都不鼓勵人一心只為自己,而是鼓勵你為他人、胸懷天下,但他引導你的方式是「無私為大私」—真正無私的時候,得到反而是最多的。

前文做了鋪墊,「天地之所以能夠長且久者,是因為不自生,故能長生。」天地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滋潤萬物,讓萬物一年四季生長輪迴,最後成就的是自己的長久,天長地久。從這裡自然地推導出結論,無私為大私。

這句話帶給我的豁然開朗,不僅僅是個人心理層面的,更是哲學與文化層面的。平時參與一些公益活動,經常有人對我說:「感謝你的無私奉獻。」我說:「不,你理解錯了,我做公益活動,其實擁有巨大的回報,儘管不是物質的。」

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從事公益事業,往往能感受到自己的價值,獲得內心的平靜。這種平靜對於中年人是奢侈品,所謂「贈人玫瑰,手有餘香」。

對我影響很大的一個政治人物是周恩來,很多次,我看關於他的書和電影,都會掉眼淚。周恩來是「無私為大私」的踐行者。夫婦倆都離世後,只留下五六千元存款。直到今天,一提「總理」二字,人們首先想到的還是周恩來。

理性地想想看,周總理沒有問題嗎?沒犯過錯誤嗎?太多了。但是人們似乎都可以原諒,甚至都不願意追究,就是因為他在為人處世、道德修養各方面,是一個符合中國文化傳統的典範。無私為大私,成就了自己。

上善若水

第八章,有我們最熟悉的四個字「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夫唯不爭,故無尤。」一個人不去爭權奪利,爭名爭財,他不會有任何事。

看來老子也知道將來是要出台「八項規定」和「反四風」的。

當然後面還跟著一句話,只要你不爭,就沒人能和你爭,也沒人爭得過你。因為你不畏懼,不畏懼就沒有弱點,沒有缺陷,沒有武俠中所說的命門。這是一個大道。

所謂上善若水,水的特質,是利萬物而不害他,願意往人們都不願意去的地方去,不強攻,順勢而為。

有之譽之,畏之侮之

第十七章把我看樂了。「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

這是對領導的評價和劃分。最好的領導什麼樣?你不過知道有這麼一個領導存在,說明他懂得道法自然,工作條理順暢,不用天天開會也能做到一切井然有序。還有一個版本更極致,叫「太上,不知有之」,最好的領導是感覺不到存在的領導——想想也是,感覺不到存在,一切都井然有序,這是多高明的領導藝術啊!排第二位的領導是被人讚揚的領導。排第三位的領導是被人畏懼的領導。最差的領導是被人天天拿嘴上罵的領導。

這種劃分非常耐人尋味。我記得「文革」後期,即使呼倫貝爾這樣的邊遠地區,教學秩序也基本恢復了。我媽在學校工作,說了這麼一句話:「其實咱們學校現在挺好的,哪怕校長不在,只要打鈴的人在,就可以正常運行。」可是這句話讓她挨了一通批,說她不講黨的原則,缺乏組織紀律性。很多年後,他們老同學聚會,還總是提起我媽這句話,因為那其實是一種挺理想的境界。一個學校,如果只靠鈴聲,就可以各司其職,說明校長領導有方。用不著天天訓話、表決心、摁手印,但方方面面都很好。

我也發明過一個「白氏理論」:任何一個單位,只要到了開始強調考勤、打卡、紀律的時候,一定是它開始走下坡路的時候。因為一個走上坡路的單位,人人無需揚鞭自奮蹄。或許員工10點才來上班,並沒有趕在8點打卡,但卻自覺干到第二天凌晨3點,不需要監督和催促。

《東方時空》剛創辦的時候,從來不打卡,沒有紀律方面的要求,我們卻幾乎住在單位。到了後來,非要強調打卡的時候,影響力就很弱了。

當然,這四句話不僅僅是評價領導或官員,也揭示了生活中的某種秩序和境界。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

我現在自辦「私塾」,叫「東西聯大」,收了十一個研究生,每月給他們上一天課,外加課後作業。所謂東西聯大,就是北京東邊的傳媒大學和西邊的清華、北大、人大四所學校,學生們都是這幾所學校出來的。從學新聞的研究生一年級帶起,兩年畢業。

有一項課後作業,是手抄《道德經》,並且選出印象最深的十句話。我發現學生們選得最多的一句話,出自第二十三章,「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不管多大的風都不可能一直刮下去,不管多猛的雨也終有停止的時候。

隨後接著一句反問:「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颳風下雨是誰做的呢?天地。天地都不能長久,何況人呢?

現在很多人喜歡長跑,長跑的過程也印證著這個道理。長跑最重要的是節奏和呼吸,當你跑出節奏和呼吸,就會感到非常舒服。要有一個時間和距離的限定,控制好速度,慢條斯理、順其自然才是最好的。否則你像短跑一樣玩猛的,玩得動嗎?

其他事情也是如此。發誓要鍛煉身體,先把專業服裝和裝備一口氣買齊,可是沒過兩天,就扔床底下落灰了。希望自己在短時間內發生很大的變化,猛讀十本書就會進步?不會。

此外,這句話還給了我們另一個角度的啟示:當你遭遇人生中的不順利、不如意,甚至慘重的打擊時,你要相信時間能夠稀釋這一切,對嗎?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挫敗和低谷也終將過去。

尤其對於成長中的年輕人,有兩個最大的敵人:一是突如其來的讚賞和表揚,一是時常會有的打擊和不順。這兩道關都要過,過不去就很難前行。表揚來得太早,毀人也毀得夠狠,我周圍有一些人就是如此倒下的,根基不穩,空中樓閣,他Hold不住。

國外有一個關於幸福指數的調查,結論是達到衣食無憂的境地越早,之後幸福指數下降速度也越快。比如說剛剛二十來歲你就什麼都不愁了,剩下的五六十年怎麼混呢?我覺得最幸福的生活狀態,應該是總有一個踮起腳能夠著的目標,吸引你踏踏實實始終向前走。

將欲取之,必固與之

第三十六章,「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抄到這兒的時候我也樂得夠戧,又回到「八項規定」了。要從你這兒拿走什麼,一定先給你什麼。

《道德經》對物質和人性有很深的探索。往小處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得到越多,失去越多。往大處說,一個國家在世界上的位置,歷朝歷代的興衰,總有特定的規律,日不落帝國也會日落。

個體命運也會經歷週而復始的起伏。對於我來說往往是這樣:真正失意的時候,是我睡得最踏實的時候,因為我知道不可能再失去什麼;但是趕上特別得意的階段,反而會很恐慌,因為可能要下山了。

記得2000年,我似乎挺火,又是「全國十佳青年」,又是悉尼奧運會直播,回來以後中央領導接見,還沒跟教練握手,先來握我的手,這還了得?

之後我把手機關了,閉門研發新節目,整整一年。回頭看,要是沒有那一年的沉寂,就不會有後續的動力。

那時,作家劉恆大哥提醒我:「小白,如日中天,可要小心太陽落山啊。」我說:「大哥您放心,我換個地平線再升一回。」

2003年,在我生日的頭一天,我把自己擔任的三個製片人職務全辭了。我一走,身邊十多個人受益:三個副製片人升正製片人,N個主編升副製片人,又有N個人升主編。

《道德經》裡有這麼一層含義,杯滿則溢,怎麼辦?把裡面的水潑掉。要是不潑掉這杯水,我恐怕也不會繼續走這麼長的路。因此「將欲取之,必固與之」。

有人說,那乾脆徹底無為,給的時候就什麼都不要。這不對。應該是種什麼心態呢?要歸要,但知足,懂得分寸。「知足者富,死而不亡者壽。」

我相信如果把《道德經》翻譯成白話文,給「反腐」中進去的官員一人送一本,全得號啕大哭,後悔死了。但是得意的時候看這些文字,又怎能悟出其中的意義呢?很難。

不笑不足以為道

接下來就更逗了,第四十一章,「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這就又把人分成好幾類。

最優秀的人,知道一個大道理後,二話不說就去執行。中等人聽到一個大道理後,一邊執行一邊懷疑,這事行嗎?下等人則是哈哈大笑,估計還得爆兩句粗口,什麼玩意兒這是?根本不理會。結果老子總結了一句:「不笑不足以為道。」不被嘲笑的一定不是好道理。

就拿中國足球說事兒。改革開放至今幾十年,你會發現一個怪現象:領導人一直挺重視,但並沒改變什麼。

鄧小平提出「足球從娃娃抓起」,後來沒從娃娃抓起,倒是從足協主席抓起。不按規律辦事,有了規律也不堅決執行,每個人都在懷疑,這事行嗎?出台過若干個「未來十年發展綱要」,沒執行兩天就被扔進垃圾筒,又出台一個新的。

國外也有一句諺語:「不要嘗試去發明輪子。」潛台詞是老祖宗已經試驗過無數回,圓形的輪子最省勁,但總有一些人隔三差五就琢磨,如果是方的呢?菱形呢?八角呢?最後全折裡頭,一事無成。

一個國家所選擇的路線,能不能徹底執行?如果沒有小平在1992年時徹底打破「姓社」還是「姓資」的困局,我們可能仍然糾纏其中,原地踏步。資本主義也可以有計劃,社會主義也應該有市場。好道理幹嗎不拿過來堅決執行呢?

大成若缺

第四十五章,有四個字值得一提,「大成若缺」。這跟我多年前發明的一句話—缺陷是完美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異曲同工的。

我為什麼發明這句話呢?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上,中國運動員蔣丞稷實現了短道游泳的兩個重大突破,全是第四名,算是「鐵牌」吧。但那已經是亞洲男子離游泳領獎台最近的一次。記者採訪他,問他有沒有遺憾,蔣丞稷的回答太棒了,他說「缺陷也是一種美」,讓我印象深刻。

從那之後,我突然悟出來,缺陷是完美的重要組成部分。應該怎麼看待完美?凡事都要追求到極致,這個極致存在嗎?

《士兵突擊》裡有一句話說得蠻好,「生活就是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

會有一天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達到完美的境界嗎?沒有。人生就是遵循著一條曲折、循環、不斷向前的路徑。現今的社會,人們格外需要學會在不完美的過程中,讓內心得到舒緩和解壓,回歸到正常的日子當中。

善建者不拔

第五十四章有十個字,「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意思是善於建設的人是不會被拔除的,善於抱住一個東西就不會脫落。

十幾年前我採訪貝聿銘老先生,問他:「貝老,您覺得北京現在的建築怎麼樣?」沒想到老爺子是這麼回答的:「北京的規劃非常非常好,將來拆起來會很方便。」

我們在生活中常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後人總在超越前人。但也有可能,後人很久都超越不了前人,不進反退。

先不說建築,說傢俱。今天的傢俱超越過明代傢俱嗎?明代傢俱無論從藝術、實用、設計哪方面看,都是達到極致的。雖然我一件也沒有,但不妨礙我喜歡它,既簡潔又完美。

我喜歡運動,所以總受傷,一受傷就得去看正骨醫生。很多正骨醫生都告訴我,當下中國人的很多病,都是因為傢俱太舒適了。沙發和床太軟,催生了頸椎腰椎問題早早發作。您坐到明代椅子上試試,想癱成一堆都癱不下去,一定讓你有個挺拔的身姿。

再回到貝老爺子的話,十幾年前我笑了,現在卻覺得是個道理,這個進程已經開始了。然而,善建者不拔,您把故宮拔掉試試?它不僅僅是一個文化古跡,建設佈局也都極棒。

去年,我去延安給黨校講課,從曾經認為很高大的寶塔山上往下看,特別沮喪。因為山下的各種建築,把原來的延安遮得一塌糊塗,顯得又小又侷促。延安人自己也很沮喪。

所以現在,延安擁有一項堪稱中國之最的壯舉工程—削平整個山頭,重建一個延安,然後把那些建得不咋地的建築全拆掉,讓古樸的延安再次綻放。

回頭想想老子的話,「善建者不拔」,給我們的啟示有多大?我覺得,中國經過了急風暴雨般的建設年代、急風暴雨般的爭取溫飽的時代,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都該留得長一點兒,傳承得久一點兒。

做人要正,做事要奇

第五十七章有八個字,「以正治國,以奇用兵」,對我和我的同事影響都極大。這八個字的意思是,治理國家要正,打仗用兵要奇。如果您治理國家很奇,天天琢磨著怎麼算計老百姓;打仗用兵很正,提前把攻略部署都告訴敵人,恐怕早就被滅了。

至於在當下,我給它翻譯成另外八個字,「做人要正,做事要奇」。「奇」不是走極端,而是出奇制勝。二者也別弄反,如劉再復先生所說:學者最好是思想深邃、做人簡單,可事實剛好相反,很多學者是做人深邃、思想簡單。

現今中國,有一個相當大的目標,是要從「中國製造」轉向「中國創造」。請問「創造」背後需要多少解放?另外我們常說「自主創新」,大家都把關注點落在「創新」上,我關注的卻是「自主」,不自主怎麼創新呢?如果每個科學家都聽處長、聽局長的,還能創新嗎?

有人開玩笑說,為什麼有些建築從空中俯瞰特好,建在地面就不好看?因為領導審查的時候是做成模型擱在地上的,領導背著手走過,說不錯,其實是空中視角。我就不說具體是哪座建築了,但事實如此。

《道德經》裡接著還有一句,「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可以讓我們聯想到世界上的某些國家。如果治理國家總有各種各樣的忌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切都只能按照一個標準,老百姓一定是貧瘠的。順嘴帶過。

治大國如烹小鮮

第六十章,終於到了咱們特熟的一句,「治大國如烹小鮮。」這句話到底什麼意思?可能存在很大比例的誤讀。

大多數人的解讀是,治理大國和做一道小菜一樣有共通之處,甚至有人解讀為,治理大國像做小魚小蝦一樣簡單。然而,大家想像一下,大魚怎麼做?少不了開膛破肚去鱗,怕它不容易熟,還得在鍋裡來回翻騰。那麼做小魚小蝦呢?是不是不要開膛破肚,少折騰為妙?

幾年前,在改革開放三十週年的講話當中,胡錦濤總書記第一次用到了「不折騰」三個字。當時我覺得,這三個字對於中國挺有價值,尤其是回望過去幾十年歷史的時候。那既然「不折騰」,今後我們怎麼走,才是更好地道法自然?

急風暴雨般的改革,急風暴雨般的新政,急風暴雨般的三把火,在治理國家、管理社會當中,能起多大作用?一個國家向前走,一定會在遇到問題的時候,經歷一個階段急風暴雨的調整,但隨後,就要走上規範制度化的新階段。

不久前,我接受中紀委官方報紙採訪的時候也說到,現在必須經歷一個刮骨療傷的「非常態」階段,但是請記住,我們的目標不是「非常態」,而是要回歸按法律和黨內規章制度辦事的「新常態」。一周之內落馬十幾個官員,如果周周如此,誰受得了?反之,如果一直不這麼弄,又誰受得了?

所以,一年、兩年、三年反腐,在整個歷史的進程上,都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長久地看,治大國歸根結底要像烹小鮮,盡可能地減少動盪,減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黑白顛倒、隨後又不斷反省糾錯。不折騰,不要開膛破肚。

人生也是如此,我總對我的孩子和學生說,三十歲之前要玩命地嘗試和折騰,哪怕不考慮物質回報,經歷很重要,因為你不知道你的優勢是什麼。但是三十歲之後,就要開始選定目標做減法,打深井。三十歲是一個重要的轉折,你要做一次抉擇。

我採訪過數百名甚至近千名人物,說句實話,絕大多數的成功者都是靠做減法成功的。治理人生也如烹小鮮,不能來回折騰,到四五十歲還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還在開膛破肚,還在拉鏈式修路,肯定不行。

天下難事,必作於易

第六十三章,「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天下所有難事一定從簡單開始,大事都是從細節開始,所以聖人從來不認為自己在做什麼大事,但是他最後成為聖人。

有一篇很棒的文章叫《我們不要假裝有遠見,微小前進勝過完美規劃》,它寫到,白蟻巢是世界上的建築奇跡,地面上有十幾米,地下還深達二十米,有產卵室、育嬰室、通風道等各種功能處所,井然有序。

科學家一直在研究蟻巢,白蟻是沒有建築圖紙的。一開始它們也會雜亂無章,忙得千頭萬緒,從最基層開始不斷試錯。試著試著,就越來越規範了。它們不依靠遠見來完成規劃,而是如鄧小平老先生所言,「摸著石頭過河」「不爭論」「去試」。

坦白說,如果現在有誰評價鄧小平有超級遠見,看清了幾十年後的中國,我認為他是撒謊。鄧小平真正的遠見,是知道不能做什麼,應該解放什麼,同時順應人性,這是他最偉大的地方。

改革初始時,強調「摸著石頭過河」。誰都喜歡有遠見,誰都喜歡有長期的規劃,實際上可能嗎?社會主義最初實行計劃經濟,著名經濟學者哈耶克認為,這是人類最糟糕的自負。真正的穩定是動態中的穩定,不規劃長期目標,不斷在動態中調整。原來老子早就總結過,天下大事,必作於細。

後面還有,「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喜歡輕易許諾的,一定常常失信於人;凡事都以為簡單的,最後一定會遇到很多挑戰過不去。所以聖人以敬畏之心面對每件小事,結果對他而言,沒有真正的難事,都能過去。

老話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認為這個「心」指的是敬畏心。即便最熟練的事,也當作第一次去面對。

足球場上,教練的遠見是什麼?他並不知道換了誰就一定能進球,但他知道此時要換人去打破僵局了。同時足球教練的遠見是動態的,要根據對方誰受傷了,突然出現什麼意外了,及時改變規劃,讓對方來不及調整。

我到了現在這個歲數,也越來越明白,十年規劃、五年規劃都太遠,但眼前有什麼事,我會極認真地把它做好,而且不管多大的事都先從小處做起。

生也柔弱,死也堅強

第六十六章很有意思,涉及我們做人。「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江海是最遼闊的水域,海納百川,它為什麼能成為百谷之王呢?因為它比別人低。

「海拔高度」是以海平面來計算的,海平面的海拔高度是0,它的低,成就了它的遼闊。這跟「上善若水」的含義是接續的。

那我們做人呢?一定要以逞強來證明自己高人一等嗎?恰恰相反,真正的高人是柔弱的,謙卑的。

到了第七十六章,老子的觀念越發明確了,「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人剛一出生的時候,軟軟的,我們當過父母的都知道,孩子交到你手裡的時候,抱得格外小心。而人死了是什麼標誌呢?全身都僵硬了。草木只要活著,你輕輕一捏,都能滲出水來,而死亡時花也枯了,枝葉也干了。所以老子得出結論,強硬是死亡的信號,柔軟是生的氣息。

國家、單位、個體莫不如此。

那天一個朋友對我講,他當初總是接待唐山的一位企業家,到北京只住王府飯店,而且必須總統套間。那時他生產一種新的中藥,火透了,大把掙錢,然後四處投資……現在呢,他再到北京,得指著過去的老朋友請他吃飯,給他安排住處。他本人早已破產,而且欠債無數。那時總逞強啊,覺得自己什麼都能成,「故堅強者死之徒」。

生活中為人處世,要甘願低人一頭。

利而不害,為而不爭

《道德經》將要結束之處,我的匯報也該結束了。第八十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前十六個字送給朋友們,後八個字給我自己。

有真知的人是不會假裝博學、四處炫耀的,只有像白巖松這樣的人,還敢給人開講,好像懂得很多,其實知之甚少。所以坦白說,這是我第二次顫顫巍巍地講《道德經》,不敢說真懂了。如果大家覺得有些地方還挺有趣,我滿足了;覺得無趣,那是我講得不好,不是《道德經》不好。

最後,老子以十四個字作為結束:「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不爭。」自然的規律,唯有利而無害。人生的大道理,認認真真去做就好了,沒必要爭。

這就回到最初,我所謂的人們對《道德經》的誤讀。不爭意味著消極嗎?當然不,它只是一種方法論。讓每個人都積極面對該做的事,放下不必要的爭端,並且接受一切結果。

2014年 住建部

自己的讀後感

在《道德經》各種註釋及評介中,陳鼓應教授的版本最得我心。

2015年,陳先生八十,見到他是在春天。眼前的陳先生已無青壯年時在台灣、美國為民主自由吶喊的鋒芒與銳氣,笑容滿面,是一位和善的老人。

只有思考從未停止。他對我說:今人雖有百度、谷歌,獲取資訊與知識極容易,但有識無智,只有知識卻少有智慧。古人獲取知識不易,但多智少識!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在這個知識氾濫並易得的時代,智慧常常要向回找。可能是現代人都盯著屏幕,古人只能仰望星空吧!

說起來有趣,陳鼓應教授年輕時,在台灣是研究尼采哲學的,在六十年代,由於屢屢為民主自由發聲,終被大學解職,丟了飯碗。困頓時,好友讓他參與古籍整理,並能預支稿費,這等於雪中送炭,解了他生活方面的燃眉之急。本是幫忙,卻也讓他走進老莊世界,並與深藏其中的自由之氣一見鍾情,終成《老子今注今譯》與《莊子今注今譯》,引領眾人走進老莊世界。

七十年代,他去了美國,自然少不了參與「保釣」運動;八十年代,他又出乎意料地回到大陸,在北大任教多年,並被鄧小平接見。一路上,身後的掌聲與噓聲不斷,他似乎都不管不顧。

「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先生不止一次提到老莊的精神核心。

的確,千百年過去,在老子莊子的哲學中,常常讓你讀出更現代的氣息來。老莊之學,是中國少有的充滿著自由與民主精神的哲學。可惜,歷史長河中,它被習慣性地誤讀並長久邊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