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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停止之處,音樂開始了

每當音樂響起,世界就安靜了。

音樂,比新聞更真實地紀錄了時代。

人性的進化是很慢很慢的

音樂在我心目中,只有好壞之別,沒有門類之分。如果一定要分得很細,按門類去聽,譬如古典的,流行的,世界的……有可能錯過某些門類中的好音樂,也有可能讓某些門類裡的爛音樂濫竽充數。

今天我們談論的主題是「為什麼要喜歡音樂」。

其實在古典音樂面前,我永遠覺得自己是個小學生,無論聽過多少,聽過多久。

但我確實是古典音樂的受益者。當我們提出「為什麼要喜歡音樂」這個問題的時候,恐怕應該先問自己另外一個問題:為什麼不喜歡音樂?特別是古典音樂,相當多的中國人在它面前望而卻步。

首先我要從個人的角度談一個看法。我並不認同將Classical Music翻譯成「古典音樂」。這樣翻譯有什麼弊病呢?它讓很多對古典音樂尚未入門的人,因為「古典」這兩個字而拒絕它,覺得它跟現在這個時代沒關係,距離很遠。

我去意大利佛羅倫薩的時候,聽當地人講了個故事,有關芭蕾舞的起源。當年佛羅倫薩有個酒吧,生意很火,每到飯點兒,人滿為患。服務員往來上菜時,為了不將酒菜弄灑,只好高舉托盤,踮腳穿梭,時間長了,就成了這家酒吧的風格。再往後,又成了芭蕾舞的母版。「高雅藝術」來自民間,無需高山仰止,古典音樂與之同理。

那麼,「古典」的定義是什麼?

如果我們定義二百年前的音樂叫「古典音樂」,那麼陳鋼的《梁山伯與祝英台》是最近幾十年的事,就得叫「現代音樂」,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梁祝》依然要算在「古典音樂」的範疇裡。況且這樣定義的話,現在的很多作曲家,還能玩古典音樂嗎?怎麼玩?這裡就存在著巨大的矛盾。

有人說了,古典音樂裡好音樂多,不對,那是因為經過幾百年歲月的大浪淘沙,把好東西留下來了。跟貝多芬同時代的音樂創作多了,因為沒流傳下來所以你不知道而已。而你之所以覺得現代音樂魚目混珠,是因為它們還沒經歷那個淘汰的過程。

莫扎特的家鄉薩爾茨堡,我去過好幾次。整座城市都在賣莫扎特,從CD到巧克力,可是莫扎特活著的時候處境並不好,他的音樂並不是最被認可的。

馬勒生活的時代倒是離我們更近,然而他也只能靠做指揮來養家餬口。他的交響樂屢受抨擊,讓他毫無自信,說得不好聽些,老婆都快跟別人跑了。

我們時常感慨「人心不古」,其實所謂的「古」也無非是今天的想像。哪個時代都有相似的荒謬與困境。古典音樂誕生的年頭,附庸風雅的達官貴人也會在晚上七點半打著飽嗝走進神聖的殿堂,在音樂聲中打起呼嚕。否則海頓怎麼會創作《驚愕》交響曲,用突變的節奏,惡作劇似的嘲諷他們?

所以古典音樂不古典,它演繹的依然是當下。

但是我對「古典音樂」這個稱謂也有一部分認同,它蘊藏著一種對於現代而言很珍貴的「古典精神」。什麼是「古典精神」呢?概括來說,第一是那種現代生活所不具備的田園般的純淨;第二是人性,最本質的人性。

大家不要忽略,古典音樂的蓬勃興起跟整個文藝復興帶來的影響緊密相關,它從宗教音樂中一步步剝離出來。有的音樂很老很老,比如中世紀的音樂《牧歌》,包括加迪納指揮的蒙特威爾第的合唱。如果把它們叫作「古典」,貝多芬們就年輕得可以稱之為「現代」了。但是儘管如此古老,仍然能從中聽到人性最本質的那種掙扎、憂鬱、喜怒哀樂,對人與世界的關係的追尋和思索,與今天的心靈息息相通。

1993年,我曾經採訪過哲學家趙鑫珊,當時我還是個剛入門的古典音樂愛好者。我問他:「為什麼現在的科學技術進步這麼快,但是這個世紀的人依然需要好幾個世紀之前的音樂來撫慰心靈?」他的回答我記一輩子,很簡單的一句話:「人性的進化是很慢很慢的。」

當年,我兒子剛出生幾天,我給他寫了一封信,其中一個標題就是「愛上音樂」。裡面有這麼一句話:「當全世界都向你背過身去的時候,音樂不會,依然會固執地守在你身邊。一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格外踏實。」音樂的本質,就是帶著對人性的解讀和詮釋,陪伴一代又一代的人成長。人性這個參照系,請儘管對它放心,最基本的東西永遠不會變。就好像古往今來的情書,無論用鵝毛筆寫,還是用圓珠筆寫,還是用鍵盤敲、手機輸入,形式上千差萬別,但臉紅心跳的感受從未改變過。

不管你身處的世界經歷怎樣的變遷,如果你不能把握住最根本的核心,就只能是一個焦慮的跟隨者,而不能成為心平氣和的生活守望者。古典音樂中就有這種讓人安靜的力量,在變化的時代中一如既往地陪伴你,讓你知道你並不孤獨。

所以我不妨說服自己,依然可以叫它「古典音樂」,因為這裡所蘊藏的古典精神、人文精神。一段一百年前的樂曲,飽含對人性的思考與描述,或許曾經撫慰過某位德國的知識分子、英國的公職人員、俄羅斯的愛樂者,如今也依然能夠觸動你的心靈。

拆掉「懂」這堵牆

如果說第一個將我們屏蔽在「古典音樂」之外的,是「古典」這兩個字,那麼第二個讓很多人無法進入古典音樂領域的致命障礙,在於「我怎麼沒聽懂呢」?

中國的教育模式使人形成一種思維定式:每道題都有標準答案,每篇文章都有中心思想。我們從小受著這樣的訓練長大,一旦接觸到音樂,便產生一種先天的衝動:我得搞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八十年代後期我在大學裡,正是瞿小松的《MONG DONG》等所謂先鋒音樂最火的時候,我就不斷在問:「這到底什麼意思?它要表達的是什麼?」但是關於音樂這東西,有句著名的描述:「當文字停止的時候,音樂開始了。」它幾乎無法表達,但中國人偏要去表達。

所以,放棄這種想法。音樂不是讓你「懂」的,只需要你去感受。音樂帶給人的首先是一種生理反應,它的旋律讓你的身體和神經慢慢鬆弛下來,然後生理再演變成心理,我們感到愉悅、感動、歡快或憂傷種種。

我對古典音樂的標題有著某種程度的「警覺」,它們很多都是後加的。比如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甚至寫進了中學英語教科書。如果你認真去聽這段音樂,開始的部分的確給人一種置身月夜的感覺,但是再往下聽,始終都是這個主題嗎?還有貝多芬的《命運》《歡樂頌》,都像刷在牆上的標語一樣,被定義,被局限,以至於我現在聽貝多芬的交響樂越來越少。當音樂被過分地標題化,過分地凸顯「意義」時,「懂」是「懂」了,但反而會出現另一種距離。

我直到現在都不太敢聽《梁祝》,幾乎從來不聽,為什麼?在上大學的時候為了弄懂所謂的古典音樂,搞到一盤《梁祝》的磁帶,印象很深,是西崎崇子演奏的。

那時的音樂出品人真認真,磁帶裡附了一份很完整的文案,把這個曲目的每一段旋律乃至哪種樂器代表了哪種情緒全都寫出來了。當時覺得挺過癮—這塊代表封建反動勢力,這塊代表婚姻受阻,這塊代表離情別緒。

按照文案的提示聽下來,我覺得這音樂我有點兒明白了。但是從此我再聽就很膩,因為它拒絕了我所有的聯想,音樂要是那麼簡單,就不是音樂了。

我永遠忘不了1994年冬天,我用了兩個月的時間準備我自己策劃的一個系列訪談,要採訪十一位空前絕後的老學者,這是中國電視界沒人幹過的事。誰呢?季羨林、啟功、張岱年、胡繩、任繼愈、張中行等等,平均年齡超過八十歲,最年輕的,也是唯一一個不到七十歲的,是湯一介。那時候我記了數萬字的筆記,每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就看那些老學者的背景資料,記錄「路標」,整理問題。我一直是音樂的愛好者,但古典音樂還時常找不到感覺。但是有一天,放進了一張梅塔指揮的柴可夫斯基《第六悲愴交響曲》,我依然把它當成背景音樂,自己在讀在寫,但是當第一樂章的轉折出現的時候,我的筆往那兒一扔,眼淚嘩地就下來了,生理反應。

從來沒有一份說明書上寫著,第一樂章轉折到哪兒,它代表了什麼,而我在那些八十多歲老人的故事中,在整整一個世紀的脈絡裡沉浸了很久,那一瞬間的音樂忽然讓我感覺,所有的老人都回到了他們的青年時代,也曾春光燦爛、朝氣蓬勃,那種極其美好的回憶在微弱的樂聲中慢慢慢慢呈現出來。

後來我去找到相關的介紹,大致還真是這意思,雖然也不一定很準確,但的確是一種提示。那一瞬間,我找到感覺了,從此覺得進入古典音樂並不難,有時候就是一層窗戶紙。只要放下想要「聽懂」的目的,全然放鬆地去感受,用我心裡有的東西跟音樂所給予的東西去碰撞。碰撞出來的不一定都是歡愉,也有痛苦,可能到了某一個年歲,突然會喜歡上一種秋風蕭瑟或含淚微笑的旋律。有人說,痛苦的時候要聽歡樂的音樂,我不這麼認為,我痛苦的時候要是讓我聽《節節高》,恨不得把機器砸了。痛苦的時候要聽同樣痛苦的聲音,它反而會撫慰你。

儘管大多數時候音樂只被我們當作生活的背景,但是你要知道,好音樂全是搶戲的,它絕不僅僅甘當背景。無論你正在讀書還是寫字還是幹別的什麼,突然這一瞬間你停下來了,這就是音樂搶戲了,它觸碰了此時此刻的心境。

時隔這麼多年,現在當我聽到這段音樂,仍然要克制自己的感情,否則眼淚都要掉下來,想到十幾年前那段歲月,總有一種畫面感:

似乎是一個老人躺在病床上,歲數很大,無法動彈,但是思維仍在繼續。從他的軀體裡又倔強地生長出來一個他,向生命的過往走,走著走著會被拽回來,但是掙扎開繼續走,又被拽回來,最後終於掙脫了躺在病床上的軀殼,回到自己的青春歲月,最美好的時刻。有護士在給他打針,那個樂章的轉折就出現在打針的時刻,然後那個聲音慢慢消失了……

當然這僅僅是我的一種詩意的理解。我採訪的那些老先生,絕大多數都已經不在了。

歌詞容不下的人生況味

聽音樂是不能著急的。每一個成長階段,都有相對應的音樂,在生命的轉折處等著你,像鏡子一樣映照出你的內心變化,很神奇。

我年輕的時候狂熱地喜歡流行音樂。1993年,我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工作,要辦一份《流行音樂世界》的報紙,版面也做了,名片也印了,目標是扛起流行音樂的大旗,搞演出,簽音樂人,這些想法在那時是極其前衛的。可惜就因為太前衛,領導看文件的時候說:「竟然還要給流行音樂辦報紙?不行!」就這麼給斃了,我後來也調到了中央電視台。

那時,渾身充滿了要改變世界的衝動,所以會喜歡羅大佑的「朋友之間越來越有禮貌,只因為大家見面越來越少」「彩色電視變得更加花俏,能辨別黑白的人越來越少」「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你和我」,會喜歡崔健的「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我強打起精神從睡夢中醒來」……

人在年輕的時候,對自我的激勵和集體的吶喊都格外敏感,因此很容易被那些歌詞觸動。但是隨著年歲的增長,你不再會被標語口號牽引著走,不再容易被文字激起波瀾。你的人生閱歷更加深厚,內心感受也更加複雜,反而是無詞的音樂,更能擊中你百轉千回的衝動和慾望、思索與感慨。

而且,即使都是無詞的古典音樂,不同的年齡也能體會到不同的滋味。比如三十多歲的時候,我慢慢走進馬勒的世界,那時要喜歡上布魯克納很難。但是近兩年我就非常喜歡他了。這都是歲月給予的東西。

我至今依然是搖滾音樂、流行音樂的聆聽者,但是古典音樂卻佔據了我越來越多的時間。記得多年以前,跟傅聰先生聊天,談到莫扎特。我們都知道莫扎特的鋼琴曲,要麼小孩彈得好,要麼老人彈得好;小孩天真純粹,老人洗盡鉛華。對於傅聰先生,莫扎特就是他晚年的陪伴,在他生命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有人曾經說,莫扎特一生中創作的樂曲,哪怕是讓你抄譜子,一天八小時,到他去世的那個年紀,你也抄不完。所以莫扎特和他的音樂,都是上帝送給我們的禮物。

2012年倫敦奧運會,我們在節目中邀請到英國一位音樂教授,圍繞開幕式音樂作講解。他說了一句讓我非常難忘的話:「音樂,比你的新聞更真實地紀錄了我們的時代。」

確實,由於種種原因,今天的新聞未必能夠為明天提供準確的歷史,或者扭曲,或者留白。而音樂卻是回憶中不可磨滅的紀念碑。年歲大些的人,也許聽到《祝酒歌》就會想到「打倒四人幫」;聽到《鄉戀》就會想到青澀的青年時光;我們聽到「二十年後再相會」,就會想起自己的大學時代……音樂從來不騙人,它是最真實的。

而古典音樂的真實,就是把那些一百年前、二百年前、三百年前的偉大而孤獨的心靈,情感的衝突和情緒的起伏,原原本本呈現在你的面前,絲毫不加掩飾。這一點,文字是做不到的,即使是寫私人日記,你也不會將最真實的想法完全表達出來。所以,最優秀的音樂家也是最傑出的「心靈密碼破譯者」。這份「真」,在當下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裡,簡直太珍貴了!

最重要的命題是「拯救」和「希望」

文化作品的意義是什麼?當然可以揭露假、惡、丑,這沒問題,但最重要的命題是給人希望,歸根到底是要拯救心靈。從這個角度來說,在所有的文化作品類型當中,音樂又是給人希望最多的。因為音樂裡有絕望,有痛苦,有沉淪,有掙扎,但是到最後,尤其是貝多芬等,經歷了諸多波折後,一定給你一個希望。

很多年前,我在節目中採訪指揮家陳佐煌,他談到一段「文革」時期的經歷。那時他在一個很閉塞的山溝裡插隊,有一天,翻山越嶺,要去另外一個知青點。走在半路上,突然聽到遠方依稀傳來了廣播體操的音樂,他一屁股坐到山頂上號啕大哭起來,因為他已經太久太久沒聽到過音樂了。即使是廣播體操的旋律,也讓他感受到一種久違的美。

我自己最初和古典音樂結緣是柴可夫斯基。我上大學的時候,學校廣播站總放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奏曲》,名字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但旋律從那時起已經融入血液當中,那就是給人以希望的旋律。雖然柴可夫斯基不是我現在最喜歡的,但我最感謝他,是他把我帶進古典音樂的世界,他的音樂太美了。

就在我喜歡上他的音樂之後,第二年過生日,我夫人在東單外文書店給我買了一套穆拉文斯基指揮的《柴可夫斯基:第四、五、六交響曲》,兩張CD,如果我沒有記錯,當時花了二百六十塊錢,對於我們是天價。那時我們倆的工資只比這個數字略多一點,1995年。

再到後來,喜歡的就很多了,比如《博伊倫之歌》,也有人翻譯成《布蘭詩歌》。

它是德國作曲家卡爾·奧爾夫創作的一部大型合唱,靈感來自阿爾卑斯山谷裡的一座博伊倫修道院裡發掘出來的二百多首修道士們寫的詩歌,那些詩歌大約創作於中世紀,有的是拉丁文,有的是古德文,充滿愛情的幻想和對自由生活的嚮往。在那樣一個禁慾的時代,這些詩歌是驚世駭俗的,是一種對人性解放的渴望。而根據其中二十四首詩歌創作的《博伊倫之歌》誕生於1937年,德國正處在納粹控制之下,是最黑暗的時期,人們通過音樂表達掙脫束縛的願望,和數百年前一樣,想要尋找一個更加光明的未來。

《博伊倫之歌》被用作懷念邁克爾·傑克遜的MV開場音樂,他去世後曾經無數次播放,成為被全世界樂迷都記住的一段旋律。最古典的樂章,和最搖滾的畫面配合在一起,卻再恰當不過。搖滾性、現代性、戲劇性、懸念、人性、衝突……是古典音樂天然具備的一切。

大約十七八年前,有一天,我和一幫朋友浩浩蕩蕩去天津八里台淘碟。現在有了互聯網,淘碟已經成為一種奢侈行為了。那天我們淘到一張馬斯卡奈《鄉村騎士》間奏曲,在回北京的車上放,就是姜文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裡的配樂。我的一位同事,現在是《新聞週刊》的製片人,突然讓大家別說話,特別專注地聽,聽得淚流滿面。從第二天開始,他的手機鈴聲就換成了這首曲子,直到今天。他說,他在這首曲子裡聽到了至美,彷彿讓自己的靈魂洗了個澡。

所以,如果不去發現和享受音樂,將會錯失多少美好啊!總有一些時候,當我們聽到一段旋律,會感慨世界也不是那麼糟糕。

我一直認為人生只有5%的快樂和5%的痛苦,剩下90%都是平淡。在最幸福和最痛苦的時候,音樂的作用並不明顯。比如結婚,有幾個人結完婚還記得婚禮上放的是什麼曲目,他只記得交換戒指;又比如人生遭遇巨大痛苦的時候,音樂恐怕也消失了,只有當你慢慢要走出痛苦的時候,音樂才重新出現在你的生活中。

那麼在其餘90%的平淡的日子裡,怎樣才能多一些幸福和平靜,音樂在其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它不一定每天都讓你激動得起一身雞皮疙瘩,感動得淚水滂沱,但它能讓你平淡的日子變得有滋有味,而且能夠以一種很開闊的心境去面對很多事情,能夠看開、放下。這就是音樂的功德無量之處。

莎士比亞在他的劇作裡有一句話:「乞丐的身上也有幾件沒用的東西。」這句話寫得很棒。按道理,乞丐除了為生存而奔波,已經別無選擇,但是他們兜裡卻還有幾件「沒用的東西」,是他的趣味,是他的愛好。如果沒有這些趣味和愛好的支撐,人生多無聊啊!

沒有信仰的時候,音樂也是信仰

2008年汶川地震,我一直在直播災區實況。或許大家還有印象,我在5月14日,也就是震後第三天直播的時候,念了一首詩,叫《生死不離》。念完以後我說,應該把它譜上曲唱出來。當人們沉浸在一種集體的巨大的悲傷之中,旋律是很重要的。

這跟個體的悲傷不太一樣。當我自己在家的時候,聽什麼都覺得不合適,就去尋找安魂曲。安魂曲是一種音樂類型,威爾第的,弗雷的……我聽了很多很多。最後一直伴隨我到大地震報道結束的,是克倫貝勒的《德意志安魂曲》,莫名其妙就覺得它對。

你說我能「聽懂」嗎?很難。因為《德意志安魂曲》本身是略帶錯誤的翻譯,其實不能被理解成是德國的安魂曲,只是用德文寫的安魂曲。這首曲子具備跟所有的安魂曲非常一致的元素,也有它獨特的不一致的地方。所以我再次強調音樂無所謂「懂」與「不懂」,觸動你的,撫慰你的,就對了。

《德意志安魂曲》可不止一個版本,我都在聽,聽到最後,就是克倫貝勒。到現在為止我最喜歡的指揮家有兩個,一個是卡洛斯·克萊伯,對他不是一般地喜歡,而是狂熱地喜歡。我們家牆上掛的就是一幅克萊伯的素描肖像。克萊伯對我的意義不僅僅是一個指揮家,簡直是血脈相連。另一個就是這幾年才開始喜歡,並且在逐年增加熱度的克倫貝勒。

其實他們倆差別很大,但是在我個人心裡,覺得他們倆很相似,只不過表達方式不同。卡洛斯·克萊伯用一種舞蹈化的、激情化的、酒神的、迷幻的方式—我覺得用迷幻更準確—把古典音樂演繹得讓你欲罷不能。而克倫貝勒是用外表嚴肅、內在卻絕對富有張力的方式,甚至可以稱之為一種「刻板的浪漫」打動你—外表刻板,但是骨子裡浪漫;外表嚴肅,骨子裡熱情。所以我覺得他跟克萊伯是非常相似的,只不過一個走左道,一個走右道,但是大方向是一樣的,給你的感受是一樣的。

所以克倫貝勒把《德意志安魂曲》中蘊藏最深的悲憫,用最恰如其分的方式表達出來了。在整個大地震期間,沒有它我會很難過。我把這張唱片送給了很多人,不解釋,只是遞到他們手裡。後來他們會跟我說,真好聽。這個時候你要知道,「好聽」不僅是我們原本理解的那層含義,還是一種對心靈的撫慰。

如果我們沒有信仰,有的時候音樂也會扮演某種信仰。

人一輩子要進很多的行當,唯有一個行當改不了,那就是做人。「人」這一撇一捺最難寫,怎麼把它給寫大了,是終生的學問。

有人問我,你這輩子追求的目標是什麼?我說我追求在我年老的時候,成為我想像中的特別可愛的老頭,比如像啟功、丁聰、黃永玉老爺子,或者像克萊伯。這樣的人你簡直是無法想像的,瀟灑到了極限,要麼就不出手,出手就是至高無上的精品。絕不為五斗米折腰,但是只要他想出山,就得給他五十斗米,這是另外一個話題。

關於做人,音樂也給我一個很重要的啟示。曾經有一個年輕人去問大提琴家卡薩爾斯:「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優秀的大提琴家呢?」卡薩爾斯的回答是這樣的:「先成為一個優秀的人,然後努力去做一個優秀的音樂家,再堅持練習,你就會成為一個偉大的大提琴家。」

你看,基礎還是在於做人。我覺得每個人都會有很多的缺陷,但是音樂會形成一種約束,當你時常在音樂中感受到美好,想去做惡事挺難的—可能希特勒除外。

音樂給我的另一個啟示是:最簡單的也是最深刻的。

比如從指揮家的角度來說,最吸引我是克萊伯、克倫貝勒,包括其他一些指揮家的局部;但是音樂家裡真正讓我最欲罷不能的,是兩個看似最簡單的人:一個巴赫,一個莫扎特。我最喜歡的一張專輯,原來是《勃拉姆斯第四交響曲》,現在是巴赫的鋼琴《平均律》。莫名其妙,簡單到了極點,但是越往裡走越覺得是個迷宮,莫扎特的那種乾淨就像個孩子一樣。2006年「世界盃」的時候我去奧地利薩爾茨堡採訪,專門製作了一個莫扎特的專題,那天的感受就像朝聖。

歸根到底,什麼叫「偉大的人」?回歸最簡單最質樸最人本的境界,當你是個「人」的時候,你就大寫了。

最幸福的時候就離悲傷不遠了

在古典音樂面前,我幾乎是一個孩子。

關於音樂的任何解讀,都只是一家之言,你只能代表你自己,因為音樂太豐富了,我們無權評判一個版本優於另一個版本。作曲家把音符寫在紙上是創作,指揮家和演奏家把它演繹出來,是二度創作。

比如同樣是《悲愴》,卡拉揚的版本和穆拉文斯基的版本就不一樣,在我看來表達的是不同層次的老人。卡拉揚表達的是那些富人和優雅的知識分子生命終了時的感受,他不是所有作品都好,但他把所有作品都提升到一個相當高的層面;穆拉文斯基表達的是窮人和戰士們生命終了時的感受,粗獷中蘊藏著巨大的張力。

再回到我最喜歡的克萊伯。在我對他產生興趣的很多年之後,才知道他從小在阿根廷長大,那一瞬間對我的打動是巨大的,我突然發現「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這句話是對的。你為什麼會喜歡他?這是一種血脈,一種命中注定。

如果沒有二次世界大戰,克萊伯會在德國這一帶長大,那麼他也許就不會成為後來的克萊伯,他的作品裡不會有那種熱情的悲傷。很奇怪,我喜歡的好多人都跟阿根廷有關:馬拉多納、克萊伯……可能是因為我來自內蒙古草原,阿根廷文化也是草原文化。

最早我被卡洛斯·克萊伯打動,是他指揮的「貝七」。當時還不是衝著「貝七」去的,沖的是「貝五」,它在「一百張必聽唱片」裡排頭一個,而且多個版本推薦中,No.1都是卡洛斯·克萊伯。我就買了這個版本的「貝五」,結果人家還搭了個「貝七」。

「貝五」沒把我拿下,因為它被大家概念化太久了,以至於我已經聽不出好壞,被命運的拳頭砸蒙了。但是「貝七」一下子把我抓住了,我從中聽到一種屬於酒神的狂歡,一種近似於我最喜歡的搖滾樂隊平克·弗洛伊德的迷幻。什麼叫迷幻?只要按下開始,就停不下來,被裹挾被捲入,音樂停止以後,半天才能還陽。

我每次看克萊伯的指揮,就像我兒子看周傑倫和邁克爾·傑克遜一樣,覺得他太帥了。所以我建議大家,如果買古典音樂的DVD,不主張買卡拉揚,一百張都是一個樣子,但克萊伯的一定要買,本來就不多,不可以錯過。他經常像夾煙一樣拿棒,優雅、激情、浪漫,完全融為一體。我看過很多屆維也納新年音樂會,幾乎可以做出一個「武斷」的判斷,以後的新年音樂會要想超越克萊伯那兩屆,1989年和1992年,幾乎是不可能的。

非常可惜的是,2004年7月13日,克萊伯去世了。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如五雷轟頂,儘管周圍人聲喧嘩,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安靜了。但是也有一個不好不壞的消息,歐洲古典音樂界傳言,克萊伯應該還活著,因為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遺體。這個傳說一時無法考證,但對我多少都是一種慰藉。後來,樂評人劉雪楓告訴我,克萊伯去世的消息是真的。

為克萊伯「貝七」著迷時,我還沒有條件看他的音樂會DVD,只有VCD,效果不是很好。真正讓我徹底服氣的是他的《勃拉姆斯第四交響曲》。到現在為止,我聽過的版本應該不少於二十個,但我總有一種奇妙的錯覺,認為克萊伯指揮的「勃拉姆斯四」跟其他所有指揮家的「勃拉姆斯四」都不是一個曲目,這就是他完全不同於他人的二度創作。

他的「勃拉姆斯四」樂章一起,我就彷彿回到我成長的東北的森林。東北的森林和德國的森林、俄羅斯的森林有相似之處。季節似乎是深秋。北方的深秋意味著一種寒冷的收成、含淚的微笑,看上去金黃璀璨,但是蕭瑟的秋風就要來了。這也有點兒像我們的人生,當你最幸福的時候,其實離悲傷不遠了。

其他版本的「勃拉姆斯四」,有的展現的是初秋,有的只展現了麥田,但克萊伯展現的是蕭瑟,用微笑去面對蕭瑟,面對曲終人散。

這很難用語言去表達,我每隔一段時間都要聽它,每聽一遍都有新的感受。

比世界更大的世界在人的內心

我看過一個採訪,那個人說,莫扎特晚期的作品中,有這個世界上最本質的真理。而後,我給我的學生上古典音樂課的時候,讓他們聽莫扎特的《第二十一號鋼琴協奏曲》,簡直是極品!還有莫扎特晚期的一些交響樂,以及長笛協奏曲、小夜曲……我喜歡過很多鋼琴協奏曲,但在繞了很多很遠的路之後,還是回到了莫扎特這裡。我對學生們說,莫扎特的音樂讓你相信:誰說想像中的世界不存在?那個世界就存在於音樂裡。

對古典音樂剛剛入門的愛好者,我也不妨推薦一些經典的曲目。在我心目中,莫扎特的長笛協奏曲是不可錯過的,也一定要聽兩三首莫扎特鋼琴協奏曲,21、23、24、25,隨便挑兩三首都可以。

巴赫的《平均律》、肖邦的《夜曲》,把它們當輕音樂聽,你會發現它們比其他很多輕音樂都好聽。我認為魯賓斯坦演奏的版本最好。

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響曲》,以及他的大提琴協奏曲,都是最美的旋律。另外還有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舒伯特的《音樂瞬間》《即興曲》,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曲、重奏,尤其是《如歌的行板》。

所有這些都不必把它們當成「古典音樂」去費解或膜拜,就是音樂,很美的音樂,你一定會喜歡,沒準兒就從這裡開始深入下去。

無論幹什麼,再沒有比「喜歡」這件事更重要的了。中國現在據說有幾千萬琴童,受郎朗、李雲迪影響,都想朝這條道上走。但是中國音樂教育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怎麼把「技術派」變成「內容派」。現在的老師教學生,都著重教技法,而不是強化內容。

其實,古典音樂不是動輒關乎世界和諧、人類命運,大量古典音樂表達的經常都是些內心的小思緒。就像貝多芬玩過了很大的主題之後,到了創作的晚期,還是回到對內心的探究上。

比世界更大的世界在人的內心,探究是無盡的,很難找到答案。不過,在音樂裡,好像都有。

2010年 國家大劇院

2014年 廣州大劇院

自己的讀後感

也該說說流行音樂。

在大學裡,常被學生問到一個問題:

「如果有時光穿梭機,讓你回到二十來歲我們這時候,你來不來?」

很有誘惑力,能讓自己年輕快三十歲啊!可我的回答又總是斬釘截鐵:

「不來!」

「為什麼?不喜歡年輕,不喜歡現在嗎?」

「是你們現在的歌太難聽了!」

我說完這句話,底下的反應往往是哄堂大笑。可我這麼回答還真不是為了開玩笑。

我成長時經歷的七八十年代及九十年代初,是華語流行音樂的黃金時代,有那麼多好歌陪伴的青春,窮得很富有。

可現在……也有人前些年問過李宗盛:為什麼現在的流行音樂好像很爛?

李宗盛答:音樂是一個時代的反映,什麼樣的時代對應著什麼樣的音樂。

這是一個快餐、免費又過剩的時代,錢走得多,心也就走得少了。

現在得到音樂太容易了,這是進步;不過我們那個時候,買盤磁帶要左右思量,省吃儉用;買回來,不聽個十幾遍不算完,聽的次數多了,好多走心的歌也就聽出好來。就像「第二眼美女」那時很走紅一樣,人們有耐心去聆聽,感受到更深處的美。於是,創作者不急,不怕沒知音。

可現在,一切都來得那麼容易,聽一遍不入耳,就此打入冷宮,反正還有那麼多歌沒聽過。於是,創作者必須上來就得打動你,口水歌更容易走紅;再於是,唱歌的人越來越多,可唱的好歌卻越來越少,只有「中國好聲音」,少見「中國好歌曲」。

看樣好多事兒一個道理:得來的容易,品質就不好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