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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點無用的事兒

手機阻止了無聊,也阻止了無聊所能夠帶來的好處。就算中國人有那閒工夫,像牛頓一樣躺在蘋果樹下並被蘋果砸中,第一反應也肯定是:把它吃了。

普京送的手機與法國人的度假

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一個細節,在2014年11月的APEC會議上,普京送給總書記一部手機。這部手機,我看過細節之後發現,只有俄羅斯能做,中國做不了。是因為高科技嗎?不是。這個手機是兩面屏幕,一面跟咱們的普通手機一樣,另一面跟Kindle一樣,電子墨屏幕。

我為什麼說中國做不了?俄羅斯的人均閱讀量在全世界排名是很靠前的,腦海中才能誕生這樣一個手機的創意。而我們如果設計兩個屏幕的手機,一定只是為了讓它更加便利,更加色彩斑斕。

去年8月,我去法國巴黎,發現巴黎人民非常可愛,他們都去度假了,把整個城市留給了來旅遊的中國人民。大家知道,法國人一直像捍衛生命一樣捍衛這一個月的度假時間。

關於法國人對度假的態度,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一位中方高級官員說了一番話,給我的觸動非常深。他說,中國人往往會覺得法國人太「懶」,一到夏天錢都不掙全跑了,都去度假。但是法國人是怎麼去面對、思考、解讀這一個月呢?

在全世界,如果論創造力,法國是最好之一。有多少法國作家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還有法國的電影—我自己就是法國電影的狂熱愛好者,在我最喜歡的三部電影當中,就有一部是法國的,它們很少讓我失望。法國人認為,法國之所以有創造力,跟夏天的休假緊密相關。每年,都有這樣一個月,去到一個能保證安靜的地方,給自己發呆的時間,回到自己的內心,讓自己瞭解生命。一定要休息,寧可少掙點錢,背後是一種對生命更透徹的理解。

生命不只是使用,還需要獎勵。而我們對生命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態度?我們的口號是「活到老,學到老」,其實往往是「活到老,掙到老」,賺錢永遠沒夠。中國古人早就告訴了我們什麼是「忙」,「忙」就是「心亡」。法國之所以可以成為一個有創造力的國度,跟他們經常要停下來面對自己、成為自己的朋友、與自己對話、與時空對話緊密相關。

於是我總結,創造力需要三個條件:有一定的閒錢,有一定的閒人,還有一定的閒時間。沒有這三點,想有創造力,不可能的。

2013年是《東方時空》創辦二十週年。它在1993年創辦,為什麼幾年內就能成為中國具有影響力的新聞專題節目?那種創造力是從哪兒來的?我覺得就從這三個「有閒」來的:

首先,由於進行了改革,合適的人可以進來,不合適的人可以走,每一個欄目的人都會有一點富餘。這種人力資源上的「有閒」就產生了強大的競爭力,同時每個人也面臨著生存的壓力,要更有創造力、幹得更好。

第二,也是由於搞改革,製片人可以支配經費,幹得好的人多給,幹得不好的人少給。這是有一點閒錢。

第三,由於不是滿員,同時還可以吸納社會上的「大腦」,優秀的人雲集在這裡,就會有多餘的時間和智慧。那幾年,永遠是前面有人在播節目,後面有人在研發新節目。所以,很多新節目都不是領導指定的,而是我們自發推動的。像《實話實說》這樣的節目,領導沒讓做,可是大家做出來了,一看還不錯。一個新的熱點欄目就誕生了。

人們常說,四個蘋果創造世界。第一個是亞當夏娃的蘋果,與人類有關;第二個是牛頓的蘋果,發現了萬有引力;第三個是喬布斯的蘋果;第四個就是中國的「小蘋果」,幫著消耗了大媽們多餘的精力,也是對社會的巨大貢獻。

關於牛頓的蘋果,我相信在此時此刻的中國,這樣的傳奇不會誕生。在一個「愛拼才會贏」的國度裡,有幾個人願意有那個閒工夫躺到蘋果樹下去?好,即便有人躺到了蘋果樹下,被蘋果砸完之後的反應也一定很「中國」。

第一個,像絕大多數中國人一樣,抱怨。此時此刻的中國最大的特質是抱怨,我們可以到任何一家餐館去聽,小三在抱怨正房,領導在抱怨下屬,下屬在抱怨老闆,老闆在抱怨體制,體制內在抱怨體制外……反正所有人都在抱怨,因為大家都覺得責任是別人的,與自己無關。每個人都在抱怨中把自己給擇出去了。其實,你什麼樣中國就什麼樣,你進步了中國就進步了,但是中國人不會用這樣的思維去思考問題。因此被蘋果砸到的第一反應肯定是:罵罵咧咧的抱怨。

接下來的可能就是立即給吃了,這是非常「中國」的處理方式。人家說假如一個外星人掉入地球—掉到其他國家命運可能相同,掉入中國會有不同的命運—要看掉入哪個省。如果掉到陝西,就會把它埋上,一百年後再挖出來;如果掉到浙江義烏,就製造一批模型;如果掉到東北,訓練訓練上二人轉舞台;如果掉到北京,「趕緊問下是什麼級別,要不不好接待」;如果掉到廣東,一般都是做湯喝了。這是外星人,換成蘋果,掉到哪個省都是給吃了。

要麼抱怨,要麼吃了,好不容易有個替代牛頓的機會,就這麼被現代中國人捨棄了。只有錢才有吸引力,哪有與人類有關的萬有引力?所以我們會有我們此時的特徵。

無人處的好風景與無聊時的創造力

1999年國慶,我在廈門,帶著老婆孩子,孩子還很小。我們喝茶喝到晚上十點半,被臨時通知「全走,所有的茶室要改成賓館讓人睡覺」。因為這是全中國第一個「黃金周」,廈門沒想到遊客如此地「海量」。等我們回到賓館,也看到大堂裡全是人,在等床位。

第二天去鼓浪嶼,噩夢一般的旅程,但是,到了鼓浪嶼之後沒幾分鐘,我就成了最幸福的人。一艘艘船在鼓浪嶼停泊,遊客下船,99.5%的人直奔日光巖。還有人問:鼓浪嶼哪兒最有名?有人答:日光巖哪!我也帶著家人跟著人流到了日光巖,一看人山人海,都快看不到日光巖了。大家排隊照相,沒人仔細看景。一來這兒最有名,二來接著還得趕下一個景點呢!而我們就勢拐到了二百米之外的一條巷子裡,卻發現幾乎一個人都沒有。

那天從上午到下午,我們把鼓浪嶼都逛了一遍,甚至還鑽到一個什麼洞裡。最美的鼓浪嶼在最火爆的黃金周是沒人的,幾乎只屬於我們這一家人。但是,大量的遊客仍然不斷湧向日光巖。從此我到任何一個景點都不一定照相,因為生命很短,有照相的時間,不如用眼睛把風景留在記憶當中去感受,而不是當時不看,回家後再看照片。

所有傳說中鼓浪嶼最美的地方,比如鋼琴的聲音從窗戶裡傳出來,野貓從身邊跑過,張三瘋的奶茶……我全都聽到了,看到了。這個時候要反過來去思考,我們的生活,出現了哪些問題?

我們總認為「閒逛」是沒用的,我們講究「直達」,工作、生活,都是功利地直奔目標,過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現在又有了智能手機,不要說閒逛,連無聊的機會都消失了。一閒下來,就拿起手機,看個微信,胡亂搜索點兒什麼。

我前不久在雜誌上看到一句話:「手機阻止了無聊,也阻止了無聊所能夠帶來的好處。」這句話很繞,但是當我想明白,覺得這句話說得太好了。「無聊」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創造的重要母體。沒有了無聊,無聊之中所誕生的某些千奇百怪的、天馬行空的創意也就都消失了,甚至「無聊」本身也消失了。

無用的事與看似無用的文字

中國人不做無用的事。然而什麼是無用的事?什麼是有用的事?

與陞官有關的,與發財有關的,與出名有關的,都算「有用」的。比如在高等學府裡,現在的學子提的問題跟過去不一樣,都有指向性和目的性,功利性極強:「我該怎麼辦?」「應該怎麼選擇?」「你直接告訴我一個答案?」

我每次都回答,我不是賣大力丸的,治不了「急」病,只能說一些「慢道理」。但是現在的人覺得慢道理不叫道理,你必須給我開一劑藥,吞下去立馬要見效的。我估計只有一種藥能達到這個效果,那就是劇毒的毒藥。你只要吃下去,保證兩分鐘後啥事兒都沒有了,你吃嗎?所以,有用的藥恐怕都需要時間。

現在中國人很有意思,見面遞名片、收名片。回到家一看,這哥們兒沒用,撕了;這哥們兒有用,留著。就在你把「沒用」的名片一張張撕掉的過程中,你可能也就錯過了一個又一個有趣的人,留下的全是「有用」的。

我們該怎麼重新去理解無用之大用?

今天下午有個小伙子跟我聊,說他自己特倒霉,本來報了某學院某專業,後來被調劑到了漢語言文學專業,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中文系,學它有啥用啊?我給他四條出路:第一,復讀,但現在已經12月了,時間上可能有點來不及,自己考慮清楚;第二,學校內部可以轉系,試試;第三,大學本科更多是思維方式的培養,先學著,將來考研時再選擇一個自己感興趣的專業;第四,有時候「先結婚後戀愛」也未嘗不可,而且非常重要,試著讓自己愛上它……

我自己隨著年齡的增長,對漢字的喜愛是在增長的。好多人說,這年頭誰還讀詩啊,我就要告訴他們,詩歌裡濃縮了最精華的中文。要知道,中文是可以一再被重新「發明」的。怎麼講?常用漢字只有幾千個,但是每當你要落筆成文時,總會承載著或主動或被動的重新發明漢字的可能。

廈門的詩人舒婷,很多年前路過神女峰,寫下「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這兩行詩,有哪個字你不認識嗎?沒有。但是她把我們都很熟悉的漢字重新組合在一起,就誕生了「人人心中有,個個筆下無」的意境,而且成為一個時代的標誌。詩歌裡就存在著這些看似無用、但每天都在重新生長的中文的無限可能。

海子寫過「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這是海子最偉大的一句情詩,依然是大白話,但是它有我們最凝練的情感。當一個民族持續二十多年都不讀詩,甚至厭惡詩,把詩歌邊緣化,你就知道我們生活中發生了什麼樣的問題。

這個世界上昂貴的東西,往往是「無用」的,比如戒指。戒指有什麼用?沒用,但它非常貴。頂針有用,跟戒指長得差不多,卻廉價得多。又比如服裝,服裝有什麼用?保暖和遮羞。如果僅僅為了保暖和遮羞,隨便去個小商品市場,一百元一身拿下。但是很多女士的一身服飾,一萬元都拿不下,另外那九千九百元花在哪兒了?花在沒有任何實際功能的用途上:牌子、感覺、樣式。

所以,你去研究生活中大部分的事情,看看是有用的貴還是無用的貴?

曾經有一次講起這個事情,陳丹青很認同我的看法。陳丹青他們幹的這活兒有什麼用?畫家有什麼用?詩人有什麼用?沒用啊。前些年我去了浙江富陽,也就是著名的《富春山居圖》的富春,在那兒詳細瞭解了黃公望的故事。老爺子在遲暮之年,用了六七年的時間畫完這幅畫,送給一位名叫「無用」的僧人。一個寂寞文人感歎自己無用,恰恰遇到一個叫「無用」的僧人,倆人還挺投緣。幾百年過去了,當年那些「有用」的達官貴人不知哪裡去了,而這幅無用之人畫的無用之畫可是真有用,成了這個城市招商引資的最大名片,甚至總理在中外記者招待會上都談到了這幅《富春山居圖》。它有用嗎?沒用。可是它真沒用嗎?

有很多人問我,哪本書對你影響最大?每個人都想得到一個功利性的結果,「影響最大」的一定最有用。但我覺得,除了新華字典,所有讀過的書都像是不斷匯入江河的涓涓細流,幫助你慢慢地成長,變得壯闊、深遠。你怎麼知道是哪條匯入的溪流讓黃河成為黃河,讓長江成為長江?同樣,我這一路上從書中汲取了這麼多營養,無法界定到底是哪本書塑造了我。

也有學生跟我溝通關於讀書的想法,提出很多類似「我喜歡讀書,但我的很多同學都愛看美劇,我是不是需要堅持」這樣的問題。其實炫耀讀過多少書和炫富沒什麼區別,都挺招人討厭的。另外,當你開始用「堅持」這樣的字眼去描述讀書時,已經壞了。

讀書是一種樂趣。最重要的是,能夠帶來樂趣的,是讀書本身,而不是讀書以後的結果。

現在國內的書店,最顯著的位置一定是這樣幾類書:與考試有關的,與養生有關的,以及所謂的「暢銷書」。這反映出當下人們最關心的內容,要過關,要長壽,要有談資,怕被時代拋棄,其實全都具有某種功利性。

當然,這些都無可厚非。但也有很多好書與功利無關,選擇去讀它,只因為閱讀的過程會帶給你不同尋常的體驗。

我來這裡的路上,在看張曼菱寫的《西南聯大行思錄》,一次又一次地讓我熱淚盈眶。這種熱淚盈眶我覺得很好,讓我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還會被什麼所感動。

這本書中寫到,鄧稼先的爸爸是清華大學哲學系的著名教授,在抗戰爆發之際,他的兒子即將去昆明讀西南聯大的時候,他說了這麼一句話:「兒子,學科學吧,科學有用。」這句「有用」的確反映了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某種心聲,但是如果沒有哲學,沒有情懷與境界,他怎麼會讓自己的兒子在國難當頭的時刻拋離這一家子?最後,鄧稼先成為了我們的兩彈元勳啊!

書中還有一處細節。南開大學在1937年7月底被炸成一片廢墟,當時的校長張伯苓發表講話:「本人對於此次南開物質上所遭受之損失,絕不掛懷,更當本創校一貫精神,而重為南開樹立一新生命。」蔣介石就是在南開被炸之後的第二天,做出全面抗日的決定,他講了一句話:「中國在,南開在。」而張伯苓的兒子從軍學習飛行,最後駕駛那種簡陋的飛機,在與日本人的戰爭中陣亡了。

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校長,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校長公子。我讀到這些的時候,眼淚就下來了。都是一些「無用」的敘事,但又深藏著樂趣與回味。你的人格就是在這種無用的事情的熏陶中,慢慢地健全獨立起來。

現在應該提倡人們都去做些看似無用的事。

我每週必須跑五天步,非常無用的事兒,但是跑的過程慢慢成為一種享受,自己跟自己對話,把自己放空。累得一塌糊塗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是跑步,跑完以後,累的是腿和腳,但心和腦子都緩過來了。這也是一種辯證法。

廈門大學的校訓是「自強不息,止於至善」,我認為一所好的大學最重要的因素,正是引領永無止境地探索。創新需要具備的素質:獨特的思維方式,獨立的人格,人心的自由。通常對「自由」的理解是狹隘的,真正的自由在內心。可以探究而且能得出一定結論的就不算遼闊,比如宇宙;無法掌握的才是最遼闊的,比如人心。創造就是對固有牢籠的掙破。所謂自主創新,沒有自主就不會有創新,一所好的大學是將「有用」和「無用」相結合,創造一種真正的遼闊。

所以未來中國的創造力,一定是從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開始發呆、開始思想、開始與眾不同、開始另闢蹊徑、開始被鼓勵並樂於做無用的事情開始的。

我期待那一天更早地到來!

2014年 廈門大學

自己的讀後感

其實,我很想給這篇文章起另外一個標題:讓生命中總有一點兒閒。

有更多的閒,是一個人與一個社會進步與健康的標誌。

二十多年前,我們一周只休息一天,後來一周休息兩天,再到現在,全社會探討一周休兩天半的可能。毫無疑問,人類正奔著一周休息三天的目標大踏步前進。我能感受到,將來最大的產業當然不再是房地產,而是健康醫療產業與休閒文化產業。

可惦記這個美好目標的同時,我們得思考另外一個問題:有閒的時候,我們都在幹什麼?

打麻將、看電視、跳廣場舞、喝酒吃飯、看手機……估計沒落下什麼吧?

我們很難指望這些休閒活動演變為創造力,也很難讓心靈騰飛。因為我們既不習慣與自己對話,也不習慣仰望星空。我們想閒卻又怕閒也不會閒。

沒錢,是窮人;有錢沒閒,也只是打工者,不管你有多少錢都是。有一些錢又有一些閒,才有可能讓生命多些有質量的色彩。但有閒不會閒,只是為了打發時間,也依然離成為生命的貴族太遠。

把有閒,當成對生命的獎勵與激勵,我們還需要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