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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 活著不是非贏即輸

幸福可以無限靠近,無法徹底到達

董橋詩意地說:「中年是一杯下午茶。」其實沒那麼浪漫,青春一去不返,死亡的影子依稀就在前方。

幸福像鞋,舒不舒服自己知道;又像「百分百」的黃金,可以無限靠近,無法徹底到達。

有一點緊張,不是因為人多,也不像中學剛畢業,要見各位應考官了,而是因為要面對一個不太懂的問題:幸福是什麼?

不能因為之前出了一本書,書名裡有「幸福」兩個字,我就成了幸福專家。但不幸的是,在過去的時間裡,不斷有人跟我探討與幸福有關的問題,所以今天就跟大家交流一下。

不是「懂」才可以交流吧?如果只有「懂」才可以交流,這個世界上99%的交流都消失了。正是因為不懂才交流,交流是懂的開始。

肚子不餓了,慾望更多了

為什麼開始關注幸福?這問題挺難回答的。首先是因為我現在不餓了,在座的各位現在也不太餓了,下午兩點,各位也剛吃過午餐,困勁兒上來了。

其實困勁兒上來也不錯,啥都不用想了。麻煩的是有很多人吃飽了,還不睏,就要想很多問題。就像范偉說的:「什麼叫幸福啊?餓急了的時候,看誰手裡有倆包子那就叫幸福;要是能給我吃,那就幸福死了。」

過去我們餓的時候,都是這麼理解幸福的,然後就一路奔著飽去。終於有一天絕大多數人飽了,或者說不那麼餓了,但是發現你的慾望更強了,想要擁有的東西更多了。所以不餓這事挺麻煩。

第二是我們向前走得太遠了,把自己走蒙了:我到底要去哪兒啊?很多很多年前,當我們出發的時候,是要奔著幸福而去,走著走著感覺跟迷宮似的,到處都是岔路。曾經有一句話,我在書裡也寫過,是我的一個已經離世的老大哥說的:走得太遠,別忘了當初為什麼出發。

我們很多人都是走得太遠,已經忘了當初為什麼出發了。為名忙,為利忙,為各種各樣的事情忙。原本為了這些事情忙,是因為覺得它們跟幸福很近,可是後來把幸福都忘了。每天焦慮、煩躁、難過、憔悴,玩命地掙錢,卻從來沒有花錢的時間。

我們為什麼不幸福?

可能正是這樣的一些因素,我們不得不關注幸福。

為什麼現在的日子,物質層面上好過了,卻感覺不幸福了?這樣問的人非常非常多,我也曾經很有感觸。

1997年底,我買了這輩子的第一輛車。我們《東方之子》欄目組在門頭溝一帶開會,我抽不開身,請組裡一個老大哥去幫我把車提回來。車開回來後我很興奮,吃完晚飯,荒郊野嶺連路燈都沒有,我開車帶大家出去兜風。那麼小的富康,裡面居然裝下七個人。除了我開車以外,副駕駛坐倆,後座擠了四個。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天晚上感受到的幸福,不僅我,車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如此。今天看來超員違章了,但荒郊野嶺中,幸福感更是「嚴重超載」。

後來我換過幾輛車,價錢也越來越貴,但是非常抱歉,我再也找不到當初那個夜晚的幸福。

這是怎麼了呢?後來我也看了一些書,接受了這樣一個概念:幸福需要三個層面的因素,物質、情感和精神。我又將它引申了一下:物質是基礎,情感是依靠,精神是支柱。

如果沒有物質基礎,情感和精神也是脆弱的。為什麼?基礎不牢地動山搖。毫無疑問,吃飽了,穿暖了,對一個人的幸福來說太重要了。

過去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我們以為只要擁有了物質基礎就會幸福,忽略了情感和精神的作用。後來發現它只是個基礎,如果情感和精神上有所欠缺,依然不會幸福。

花錢買得來房子,買不來家吧?花錢買得來男人和女人,買不來愛情吧?花錢買得來書,買不來文化吧?

昨天我走了一回好多年沒有走過的隆福寺大街,鑽進那裡的中國書店,看到一本很老的舊書,叫《筒子樓紀事》,是寫當初北大那些住在筒子樓裡的人。翻閱這本書的時候,感覺很溫暖,因為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筒子樓裡有情感,有精神。

現今的我們,物質大踏步地向前走,在情感和精神方面,是否失去了很多呢?

男人的中年危機

第三個問題常被問到:幸福跟年齡有關係嗎?我得說有。

如果我不到四十歲,不會費這麼大勁去思考幸福的問題。但不幸的是,國外做過一個調查,人生的幸福指數在中年最低;更不幸的是,我今年四十三,還不到最低點,最低點是四十五左右。

調查結果呈U型曲線,過了中年的谷底,幸福指數在老年時又會回升,最幸福的就是童年和老年。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說「老小孩」,老人和小孩的確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這就讓我更加不懼怕年老,渴望年老。

但我現在仍然處在不幸的中年。中國的男人很慘,沒有宗教作依托,又沒有一個外在的所謂「更年期」,只有獨自悄悄地「中年危機」了。

我沒見過幾個中國的中年男人,會溝通關於中年危機的問題,但誰都經歷過吧。中年是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董橋可以詩意地說,「中年是一杯下午茶」,其實沒這麼浪漫。

過去從來不會去想人生終點的問題,到了中年就不得不思考了,青春一去不返,前方依稀看得到死亡的影子。我今年四十三,我不太相信自己能活到八十六,估計八十五吧,那也就是說,我的前半輩子已經比後半輩子長了。

中國人忌諱談論生死,但人生是一條單行線,誰都無法阻攔,不思考死亡的問題便不會活得好。外國先人很聰明,早就說過「生如夏花般燦爛,死如秋葉般靜美」,真把它參透了,道破了,你活得才好呢。

我在書裡引用過梁漱溟老先生的話,人一輩子總要思考三個問題,按順序,不能錯。

先要考慮人和物之間的關係,所謂三十而立。然後要考慮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人到中年錯綜複雜,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友,為人上級,為人下級,等等。接下來不可避免地,要考慮人和自己內心之間的關係,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活著有什麼意義?

中年危機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你會懷疑你曾經信奉的價值,不知道意義在哪裡,所以要去思考,要去糾纏。也正是在這種思考和糾纏當中,聰明的人能夠看明白一些事情,然後突破那層窗戶紙,獲得一種更大的自由和解放,離幸福更近一點。

幸福和別人有關嗎?

接下來一個常問的問題:幸福是自己的事,還是跟別人有關係?

如果我今天在這兒講話,在座各位有的玩手機,有的聊天,一會兒走了一半,你覺得我會幸福嗎?你們也一樣,如果今天下午懷著去動物園看猴兒的心情,來這裡看我,見到了活的,又覺得某些話講得還有點道理,算是額外收穫,還不收門票,你也能找到一點幸福感。

也有可能,你出家門的時候很幸福,很開心。可是隨後,買早點排隊有人加塞兒;過馬路周圍的人都闖紅燈,讓你進退兩難;去銀行取錢,營業員耷拉著臉,給你不少冷遇……你覺得你會幸福嗎?

也有可能,一些素不相識的人,使你擁有了某種幸福的感覺,哪怕你是「受害」的一方。公共汽車上被人家踩了一下腳,本來很惱怒,沒想到對方非常誠懇地向你道歉,那一瞬間你很溫暖。你的東西掉地上了,旁邊的人撿起來遞到你手上,你覺得這個世界還是很有愛。

幸福當然跟別人有關係,這就是問題所在,也是我們當下經常不幸福的由來。物質是基礎,可以依靠自己去創造,情感卻不僅僅是自己的事,和父母家人有關,和身邊每個人有關。

幸福和國家有關嗎?

幸福是個人的事還是國家的事?

有些調查數據顯得很個人化,比如財富、物質、情感等,也有很多跟周圍的大環境有關係。比如一個廉潔、高效的行政系統,民主和自由的社會環境,都會讓我們感覺很幸福。所以,幸福怎麼能跟國家沒有關係呢?

那年3月5日,溫家寶總理的政府工作報告當中出現了「尊嚴」二字,當晚我在《新聞1+1》的直播裡說:「我終於看到了這個字眼,這是一個比讓中國成為GDP世界第一還要難以實現的目標,但它畢竟已經出發了。」

「尊嚴」是我看到的最富有詩意的政治語言。國家既然確立了這樣的目標,接下來就還會思考很多問題,比如,到底什麼是大事,什麼是小事?如果只有奧運、亞運、世博才算大事,老百姓的事都是小事,那就麻煩了。

北京奧運會結束的第二天,我在一篇文章裡寫:「該到了把每一件小事當大事的時候,也該到了把每一個中國人的福祉當成最大目標的時候。」

不能因為奧運會來到北京、世博會來到上海、亞運會來到廣州,我們就要犧牲自己所有的喜怒哀樂,甚至批評的權利和不滿意的權利。

廣州亞運已經體現出很大的進步,一路都是「罵罵咧咧」過來的:老百姓抱怨亞運擾民,官員也會出面道歉。我甚至認為將來,如果中國哪個城市再要申辦奧運會,支持率只有70%,不意味著退步,反而意味著進步。

北京申辦奧運會的時候,全國人民支持率是97%。倒也不意味著咱們裝假,而是那時我們還把幸福寄托在某種成就感和榮譽感上。我們還把個人的幸福跟一個國家、一個時代、一個百年未圓的夢緊緊聯繫在一起,這個癮一定得過。

就好像中國人非得過足了開車的癮,才會重新回歸騎車和步行;非得把亂七八糟的情感都體驗一遍,才重新體會到家庭的可愛。

幸福和信仰有關嗎?

我的上一本書前言叫《幸福在哪裡》,後記叫《明天,開始信仰》,我想幸福應該跟信仰有關吧。但我還是要不厭其煩地聲明,我所謂的信仰,不只是簡簡單單的宗教—宗教也並不簡單,但怕大家理解得簡單。

中國人的宗教觀是什麼呢?人跟佛之間互惠互利。大家都有很強的功利心,進到寺廟裡,啥事?想生孩子,找觀音。啥事?身體不太好,藥王殿。啥事?缺錢,財神爺。

有信仰的最大好處是什麼?有敬,有畏。當你的內心裡上有天、下有地的時候,你很踏實,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事。

有人問,白巖松你信什麼?我說,我信一些大的詞彙,比如忠誠、友情、勤奮、家庭……就職業而言,我相信新聞有助於這個社會一天比一天好,如果哪一天我不信了,也就不再做新聞了。

全世界沒信仰的人只有十一二億,大部分都在中國。中國人裡有信仰的,一億多人信著佛教、伊斯蘭教、基督教、天主教,還有一億多信共產主義,剩下的就只信人民幣了。如果大家都用一種方法信人民幣還好,那叫人民幣教,沒有,各有各的信法。於是就亂了,亂的不止是方寸。

愛國是愛牛肉麵

接著還有人問,怎麼才能幸福啊?對不起,我也沒招兒。

我一直認為,幸福像鞋,舒不舒服您自己知道。甭管多大的名牌,您穿著不合適,該硌腳一樣硌腳。你媽做的麵條,就是比飯店裡一百多塊錢的麵條好吃。

一次我採訪香港特首曾蔭權,他講起自己很多年前在美國留學,有夫人陪讀,其實很幸福了。突然半夜爬起來,莫名其妙地對夫人說,此時此刻,願意用一百美金換一碗咱們街口賣的那種雲吞麵。

我有一個《東方時空》的同事,在一篇文章裡也寫到類似的感受。出差很長時間從國外回來,下了飛機居然沒先回家,而是直奔他最喜歡的那家牛肉拉麵店,一大碗連湯帶水吃下去,出了一身汗,這才覺得到家了。他有一句話讓我特別感慨:「所謂愛國,原來是愛我家門口的那碗牛肉麵。」

以茶代酒,淡中得味

幸福在你心裡,不需要外在標準的衡量。

曾經在飛機上看過一篇康洪雷的專訪,被一個細節戳中淚點。康洪雷是我的內蒙老鄉,當初當助理導演的時候,每天都要面對亂七八糟各種事。早上起床,總會有一番掙扎,然後對自己說,你康洪雷開心也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你打算怎麼過?說完之後衝出屋子幹活去。

看到這兒我熱淚盈眶,把雜誌合上了,到現在也沒看到後半段寫的什麼。

人生中得意和失意都只佔5%,剩下的90%是平淡。你能不能把那90%的平淡過得不那麼平淡?不太容易,尤其年輕的時候更不容易。

我觀察我的兒子,他不太愛喝白開水,也不太喝茶,愛喝各種飲料,甜的,刺激的。因為人生淡,年輕的時候味道少,他需要用更強烈的味道,去給自己一種觸碰。

而我現在愛喝的都是淡的東西,白開水、綠茶、普洱茶。過去願意喝肉湯,現在願意喝好的青菜燉了很久之後的湯。小時候覺得這個沒味,現在才知道真叫鮮,淡中得味。這是歲月給的。

無限靠近但無法抵達

很多人說,聽說你出了一本書,叫《你幸福了嗎?》,我說沒有「你」。為什麼沒有「你」呢?因為我首先是在問自己。

此外,問號不意味著答案,但提問是回答的開始。通過這個問號,我起碼在一步一步靠近答案。

有一天我們會到達幸福嗎?這個問題挺有意思。百米比賽會有一條固定的終點線,即使你跑得慢,十幾秒、二十幾秒也到了,總能撞線。

但幸福沒有終點線。有的人剛跑不久就到了,有的人跑很久也沒到。我曾在一本大學校刊的封面上看到一句話:「也許我們喜歡的不是成熟,而是走向成熟的過程。」同樣,也許我們追求的不是幸福,而是追求幸福的過程。

你聽說過百分之百的黃金嗎?沒有,99%,99.9%,99.99%,99.999%……

幸福就像「百分之百」的黃金,沒有絕對的抵達,但可以無限靠近。

2011年 北京時尚廊書店

作者說明

本書正文,均來自作者近年在不同場合的講座。為讀者閱讀方便,作者對內容進行了更符合文章規範的刪改處理,並盡量去除不同講座中的相似內容,以免雷同。

在成書過程中,作者為每篇文章都撰寫了「自己的讀後感」,以求補充更多新的想法並提供更好的閱讀節奏。

特此說明。

自己的讀後感

我有個「東西聯大」,每屆學生都帶兩年,最後一堂課是在我的家裡上。

這一天的課主要是講趣味,但先從「靜」開始。

我為他們泡功夫茶喝,可有一個條件:三十分鐘,誰也不許說話。

安靜中,茶的滋味慢慢浮現出來。安靜中,遠處的鳥叫與屋裡鐘錶的嘀嗒聲慢慢清晰起來。我相信,這些聲響與滋味,在年輕的歲月中,常常是被忽略的。

三十分鐘到了,最初反而沒誰想立即說話。也許,他們感受到了「靜」的滋味。我相信,無論誰,不平靜,都不會幸福。

接下來,講「趣味」。其中一個重點,是講古典音樂。也許不會立即進入,但人生總有一個時刻,那些旋律會安靜地等待他們,或撫慰或激勵。其實,人生只要擁有很多趣味,聽音樂、喝茶、美食、收藏、閱讀、喝酒、有好朋友聊天……前路平坦或坎坷,就都沒太大關係。可人生如果乾巴巴地沒有趣味,將來的路讓人擔心。

學生畢業時,我會每人送他們一套《傳家》,那裡,有中國人的日子與趣味。在扉頁,我寫兩行字:人生如茶須慢品,歲月似歌要靜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