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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娛樂「試驗田」

所有的人一定都要體驗,而且時時都在體驗的體驗,這在哲學上叫做「原體驗」。

——今道友信

我自詡是CCTV的「娛樂底線」。從獻身娛樂的第一天,就自覺肩負起探底的使命。老拘在別人打好的格子裡,不好施展拳腳。

《幸運52》開播以後,我一直為一個問題苦惱:到底「耍」到什麼程度合適?我盡說大實話,但是這麼多年了,觀眾習慣了「規範」的電視語言,實話怎麼實說,才能讓他們既能接受,又愛聽?

比如我能說自己臉長,那叫自嘲,能不能也拿別人的長相開涮?比如我管自家老婆叫「糟糠」,能不能管別人家老婆也叫「糟糠」?最擔心的是一路奔著「通俗」去了,萬一沒摟住呢?

再有,站在堂堂CCTV的舞台上,我張牙舞爪,奔走呼號,飛卡片,送大獎,「耶!」就算多數老百姓愛看,也保不齊有人不愛看。萬一哪天擦邊球沒打好,就歇菜了。

我琢磨著,得找塊試驗田試試水。這地方,首先不能太大,樹大招風;其次得相對熟悉,容我放開了玩兒,拿花活兒練手。回到CCTV,只需將把式往裡一收,不規範裡透著規範,還是挺新鮮。

玩兒大發了!

1999年初,大連電視台隆重推出一台大型綜藝節目,每週六晚100分鐘直播。

主持人大家看著眼熟,有點兒像CCTV那個「幸運52」 。還真就是我。

盡玩兒懸的

節目成本很低,啟動資金7萬元人民幣。

宗旨兩個半字:瘋玩兒!

大連城市人口100萬,僅相當於北京市人口的十分之一。市民心態開放,最喜新生事物。那敢情好啊,我帶你們玩兒唄!反正就咱自己知道,出點兒格也不礙事哈?

節目的核心還是中獎,老百姓嘛,還有什麼比「實惠」更有號召力?

共設10個獎項,從199元到1999元不等。為了驚險、刺激,我一不弄商標,二不砸蛋,三不打擂台。我把它藏起來——一共10張獎券,正面是金額,背面是節目LOGO,就在這座城市裡,找吧!

每次直播開始,我就首先公佈10個「藏寶」地點。「想中獎嗎?開始你的尋寶之旅吧。」現在就出發,只要您在100分鐘之內趕到我們的直播現場,只要節目尚未結束,我當場給您兌現!過時不候。

節目中間是否精彩,在此不一一細表。就沖節目結束之前那千姿百態的兌獎大軍,換了您是觀眾,捨得換台嗎?

有的中年夫婦,穿著睡衣就來了,大概是藏寶地點離他們家近,怕換了衣服再去就被別人挖走了。

還有的年輕情侶正在逛商場,在電視裡看見我的節目,喲,就在商場樓下,快跑!結果女孩兒跑斷了一隻鞋跟兒。

最離譜的一次,我玩兒大發了,居然驚動了當時的薄熙來市長,把警察都招了來。

損招是我出的。我派工作人員去藏寶,一份塞在勝利廣場國旗旗桿的圍欄基座底下;一份插在大連市消防隊消防通道的大門縫裡;其餘的分佈在市內各大五星級酒店,比如大堂假山旁邊,某客房門口的地毯下面。還想在大連市政府門口哨兵的崗位底下塞一個,沒得逞,實在沒法兒靠近。

您聽聽這些地方,能不出事兒嗎?可我當時就是一門心思追求純粹,好玩兒。我只管守在演播大廳裡兌獎,真沒考慮別的。

那天晚上直播結束後,我才知道自己闖禍了。

節目進行到一半,藏寶地點已經公佈,人們匆匆奔走在尋寶的途中。

薄熙來市長正陪同幾位省市領導在勝利廣場看夜景,周圍突然熱鬧起來。怎麼回事?諸位領導茫然四顧,好傢伙,起初還是人聲鼎沸,轉瞬就成了人潮洶湧。幾分鐘的工夫,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2000多個男女老少,一起衝向國旗圍欄,猛搖旗桿。

我的天哪!當導演向我描述這一盛況時,我腸子都悔青了,當即默背《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條例》,對號人座,琢磨這事兒該怎麼定罪。

市長以為聚眾鬧事,又驚又怒,當即通過政府部門報警。武警戰士們衝上前去,疏散人群,群眾連連喊冤:「我們不是鬧事兒的,李詠讓我們到這兒來找獎!」

糟了,真玩兒大發了。

與此同時,市消防隊門口也炸了窩。出動了幾乎所有的消防戰士,手挽手組成幾道人牆,阻擋不斷蜂擁而至的群眾。而前面一撥人已經把大門給拆下來了,「李詠說了,大獎就藏在門上呢。」

這還了得?大連廣電局局長、書記、大連電視台黨組書記一行,匆匆忙忙直奔演播大廳,找不到李詠,先拿總導演是問:「藝術也要講政治!」總導演也是我的製作人,百口莫辯,只好在心裡埋怨李詠太出位。

是夜,我和製作人一塊兒到了勝利廣場,把國旗圍欄周圍清理乾淨,修補好基座的水泥。又連夜趕到市消防大隊,向大隊長賠禮道歉。

大隊長大人大量,沒讓我賠門,修好就行了,還語重心長地教導我:「你們啊,真是太危險了!幸虧今晚沒有火情,一旦耽誤出警,你們違反的是《消防法》,懂嗎?」

時任大連電視台台長王忠玲女士,見我蔫頭耷腦,認罪態度尚好,沒忍心再火上澆油,只說:「李詠,想點兒好法子,行嗎?是,挺熱鬧哇,你想折騰死人是吧?」語氣裡,全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不幸中的萬幸是,我沒被警察帶走,而只是接受了一番嚴肅的批評教育,端正了工作態度,強化了責任意識,也打消了下回在老虎灘底下埋一台電冰箱的念頭。

所以,當我的節目收視率一路飆到38,其他任何節目跟我拼都是死路一條的時候,製作人那叫一個拽啊!總算沒白跟著我擔風險、受牽連!

贊助商排著長龍隊找上門來了。

製作人問製片主任:「他幹嗎的?」

製片主任答:「× ×公司董事長。」

「是現錢嗎?」

「今天星期六,支票沒辦法兌換,先定下廣告位,下週一拿現金過來。」

製作人訓斥道:「沒現金怎麼行?馬上換掉!」

反正後面有的是人排隊,懷裡大包小包的現金。

我錄製第一期節目,勞務費8000,除了個人所得稅以及雜七雜八的開銷,最後也剩不下什麼。從第二期節目開始,費用漲到1000了,後來製作人說還能再漲,我說不用,夠了。我也不是為掙錢來的。

不懂都要裝懂

每週六早上7:20,我就趕到首都機場,8:05準時起飛。這趟便民航班其實沒什麼乘客,多則六七個,少則三四個,頭等艙隨便坐。我和北方航空公司的關係十分融洽,往返機票全免。他們說:「反正也是賠本賺吆喝,不差你這幾百塊。」為了方便我體驗生活,機長還允許我戴著他的帽子,坐在駕駛艙裡東摸摸西瞧瞧。我感覺這樣的「便民」,才真正是便到家了。

飛抵大連是上午9點左右,車到電視台,跟各位導演一起碰流程。說是一起碰,其實導演一律沒有發言權,只是在旁邊聽我號令。各個環節的設置和取消,我和製作人說了算。

「這節目誰的?」我問。

「我的。」某導演答。

「多長時間?」

「兩分鐘。」

我掃視一圈流程單,果斷決定:「對不起,時間不夠,拿掉!」

說老實話,我這底氣也是硬憋出來的,不懂都要裝懂。如果我不邁出這一步,就永遠不知道其中的玄機。

每次直播前幾小時,工作人員都將當地最近一周的報紙整理好給我,我要迅速瀏覽。因為100分鐘直播裡,差不多前40分鐘都是我一個人的脫口秀,我必須瞭解當地新聞,有共鳴點,跟觀眾才有的聊。很多時候做完節目,我也在大連多呆一天,到處呼朋引伴,走走看看,多些對這個城市的感受。

在一年的時間裡,我沒有因為個人原因耽誤過一分鐘甚至一秒鐘。我和製作人一起對表,正點開始,正點結束。

那一年也有很多啼笑皆非的遭遇。

600平米演播大廳一共有6個攝像機位,用行話講,叫6個「訊」。這樣我就可以多幾個說話的方向,省得您老從一個角度看我,怪煩人的。可是一次直播到了後半段,我就納悶兒了,怎麼只有一個攝像機在現場追著我。我在舞台上前後左右亂跑,它就在底下七彎八拐地跟。那時候還沒有「耳反」,我聽不見導播的提示,只好自己找其他幾台機器。可是找來找去,確實只有跟著我的這台亮著紅燈。

後來才知道,另外5個「訊」集體罷工了。因為大連電視台挺長時間不直播,設備老化得厲害。這不麻煩了嗎?原來說好六個人來看我表演的,前後左右我都想好怎麼照應了,到了只來了一個。一方面怕機位太單調,我老得換換位置。另一方面又怕動作太大,一激動走過了。

有的設備老化,它就罷工,還有一些設備,越老越勤快,該不該幹活兒它都干,比如那個煙感。

一次直播中間,我正在採訪嘉賓,旁邊放著白煙兒烘托氣氛,煙兒猛了,突聞「唰」的一聲,房頂的煙感居然噴出水來,而且專朝我這個方向噴。

我渾身一激靈。您當是演話劇呢?還人工降雨!我西服背後全濕透了。因為燈光的角度,觀眾看不見水澆在我身上,還讚不絕口: 「這次舞美真漂亮!」

我面不改色,堅持著調侃完畢,說:「插播一段廣告,稍後馬上回來。」隨後節目組全體人員都衝上台來,一塊兒擦地。觀眾這才明白,哦,剛才那個不是「水幕」啊?趕緊也上來幫忙。

真有要跟我拚命的

關於我的爭議,其實從這時已經悄然開始。

當這檔節目播出將近一年的時候,我曾在大連電視台舉辦過一次小型研討會,探討節目未來發展。前CCTV副總編陳漢元先生、中國傳媒大學徐舫州教授、鳳凰衛視節目總監宋南男先生都應邀出席,觀看了一些節目經典回放。

那段日子裡,我一再試圖躍出傳統的話語形態,拚命冒泡兒,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也說,我不做先挨刀的,誰先挨刀?看完節目,他們一致的評論是:「李詠,你太狠了!」宋南男補充:「你這樣兒,要是在CCTV,死定了!」

喜歡我的觀眾,那是真喜歡。

記得第一期節目在大連電視台播出以後,第二天,《大連日報》頭版便向所有市民提問:「你喜歡李詠的主持風格嗎?」底下是一整版的正、反方意見,喜歡我的把我往天上捧,討厭我的把我往死了踩,針鋒相對,尖銳直白。

到大連兩個月,我不得已雇了一名「貼身保鏢」。不是我譜兒大,是真有要跟我拚命的,大街上突然跳出來指著我鼻子罵:「李詠啊李詠,你禍害人哪!」我下個禮拜還要直播呢,萬一毀容可咋辦?

但就是在褒獎與貶損之間,我找到感覺了。

我就是要當一個「備受爭議」的主持人。什麼時候人們開始為我展開爭議,爭得急赤白臉,形成若干陣營…一個字:好!

一個主持人沒有爭議,只能說明他沒個性,老少咸宜;要麼就是他裝——見了小孩裝嫩,見了老人裝乖,不男不女所以男女通吃。

所以,我特別享受「備受爭議」。你爭故我在!

爭議到什麼份兒上?喜歡我的,不喜歡我的,都開始帶著某種「預設的形態」來審視我。前者,我說什麼他都愛聽。後者,我說什麼他都挑理,還偏不換台。

有一次節目邀請李永波做嘉賓,跟他聊起近況,他說剛從國外回來,兩個多月沒見到妻子了,買了一束鮮花送給她。

「哦,那您妻子在家,沒準備一瓶紅酒嗎?」

「有啊,當然有。」

「味道怎麼樣?」

「挺好,後來喝挺高。」

「哦,喝高了,然後呢?」我特順其自然地問。

他突然警惕起來,「什麼意思?」

「我就想知道……然後呢?」

就為這「然後呢」三個字,有人不愛聽了。

第二天報紙就出了評論,「李詠做節目誤導未成年人」、「中年人不禁臉紅」、「老年人看不下去」……

我「啪」地把報紙往桌上一拍,「我TMD說什麼了?我不就問了個然後嗎?」

為什麼不能將娛樂進行到底呢?非得以娛樂的外殼包裹嚴肅的內核?

這是我多年以來的一個疑問。

問大眾,也問自己。

娛樂屬於人民

不管怎樣,我很清楚,節目屬於人民。任何時候我都必須一屁股坐在老百姓的立場上,這是一個大眾娛樂節目主持人的職業道德。

比如大連市有幾條街道,不允許汽車鳴笛。這條規矩沒影響別人,單把出租車司機難住了。您想想,1999年,買私家車的才幾個?滿大街轉的不就是出租車嗎?不讓鳴笛,遇上前面司機手潮的,行人走路不守規矩的,還不急死誰?

我呀,得替「的哥」們說說話。正好大連電視台喜遷新址,演播大廳升級到1500平米,耍得開。

「嘀嘀——」我開著一輛出租車直接上了台。

「對不起,此處不能鳴笛。」我的搭檔,一位女主持人,扮演成女交警,做手勢攔住我。

心連心

「你說嘛?我不懂!」我滿口天津話。

「擱這兒不能按喇叭!」她也改成大連話了。

「不讓按喇叭,那為啥裝喇叭呢?直接裝音響好不好?一按就唱歌:『大連,我親愛的家!』那CCTV不是老播嗎?」

「我說你這人,咋彪呼呼的?」女交警急了。大連方言「彪呼呼」,類似北京人說的「傻冒」。

「你才彪呼呼!萬一前面有人在大馬路上扭秧歌,我不按喇叭,撞上了誰負責?你負責?」

太能抬槓了,把女交警噎得一愣一愣,完全即興表演,隨意發揮。接連兩三個星期,我都在節目裡替「的哥」說話。本來嘛,多不容易啊,起早貪黑,每天早上一睜眼就欠200塊份兒錢。大馬路上車來車往,就屬他們是弱勢群體。哪兒來這麼多規矩啊?講理不講理?

事後想想,有點兒後怕,我是不是有點兒忒不懂事?這不明擺著跟長官叫板嗎?

那天晚上直播結束,我從電視台出來,媽呀,震撼!我差點兒沒哭出來。

只見門口馬路邊上停了一長溜出租車,隊伍見首不見尾,保守估計也有一百多輛。我剛一露面,一百多個車門齊刷刷地打開,一百多位司機師傅從車裡鑽出來,筆桿條直站成一列,「啪啪啪——啪啪啪」,有節奏地鼓起掌來。

他們都只是站在原地看著我,沒有人上來要求握手簽名合影。

我愣住了。能把這理解成「致敬」嗎?有點兒不要臉,可誰能告訴我這不是致敬又是什麼呢?

那一刻,我真的懂得了自己的——說個裝孫子的詞兒——使命。

我也可以選擇坐沙發,弄個「高端訪問」,可我就喜歡坐馬扎,就願意跟群眾「心連心」。

五月槐花盛開的時候,我依依不捨地告別了大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