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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火車

時間是1941年10月。一夥人一個摞一個地躺在運牛車廂冰冷、潮濕的地板上。到處都是成捆的個人物品,到處都是竊竊私語、呻吟哀號、尿味和汗味。衛兵設法將一頭集體牲畜推上了火車,它現在正用它那成百上千的胳膊和腿以及歇斯底里的嘴巴在翻騰和掙扎不已。我包裹在自身的恐懼中,緊緊地縮成一團,與這頭集體牲畜的軀體保持著距離。我孤獨而迷惘,彷彿我沒有與所有其他人的胳膊、嘴和腿捆在一起似的。「全都進去!」衛兵曾這樣叫著。「每個人,你們所有人。」他們尖叫著,一面舉起閃閃發亮的刺刀和槍支。無路可逃。「全都排在隊伍裡,全都進去,全部。」

我們被推進車廂,我們擠作一團,越擠越緊,直到車廂被封。瑪麗亞用拳頭捶打著我們的木頭圈欄,請求允許她與我們同行,她的哭聲變得越來越弱。衛兵發出離開的信號,火車車輪開始轉動,發出有節奏的叮噹聲。火車,一列死亡的隊伍,駛進夜晚黑沉沉的深處。

我的第二次火車之旅是1945年的那次奇跡般的回歸。那是在4月,正如現在一樣。自從我的第一次火車旅行算起,時間已過去了幾個世紀,到第二次旅行時,我已經老了。當時我並不知道,幾個世紀後,將會有另一次回歸。現在我老了,真的老了。

車輪敲擊出它們夜的韻律,我滑入由睡眠和黑暗構成的錯誤的隊列。突然,我開始意識到火焰。火車車廂在閃耀,那匹鐵騎的鬃毛在燃燒。到處都是烈焰和濃煙。猶太人區正在燃燒,一場大屠殺正在進行中。市中心已堆起了一堆柴火,準備接受犧牲的羔羊。殉教者是位年輕人,他頭髮微紅,鬍鬚凌亂,被捆在柴堆上。這有點兒像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景象,但十字架的橫槓不見了,只有一根簡單的木樁,殉教者就綁在木樁上,雙手被捆在身後。經文護符匣的神聖縛帶纏繞在他裹著祈禱披巾的身體上。他的腿用繩子綁在木樁上。他的腳,他的胸,他的胳膊,還有一隻肩膀都裸露著。他皮膚發黃,他的面色蒼白。他睏倦的嘴唇緊閉,他有簷兒的猶太帽歪斜。附近一座建築的窗戶被猛地打開,你可以聽到尖叫聲。人們絕望地來回奔跑著。那根直立的木樁主宰著整個畫面。十字架上的死亡變成了木樁邊的焚燒,簡單而粗鄙。在這悲慘景象的一邊,一個男人懸空站著,準備從燃燒的房屋的窗台上跳下來。一位拉琴人在曲折的街道上橫衝直撞,一心想逃離那些熊熊燃燒、東倒西歪的房子。一個女人懷抱著嬰兒,一位虔誠的學者試圖在自己的書頁中解釋這天的禍因。伸手去觸摸殉教者的腳的是他的母親或妻子、姐妹,她的長面紗碰到了他的軀體。在這一切之上,那不祥的木樁隱然可見。

我走向那位年輕的殉教者,可似乎永遠都走不到他跟前。柴堆正要點燃。我就是走不快,我沒有力量去救他,我只有片刻時間去尋找藏身之所。我絕望地想告訴他,這不是十字架處死,不是復活,只是一堆普通的柴火,但火焰變得越來越近了。我聽到火車在逼近。我聽到它轟隆隆的車輪那震耳欲聾的聲響。我看到煙霧和火焰。火車是只移動的火把,在黑暗中急馳。它越來越近,發出轟隆轟隆的響聲,火光閃耀,不斷地逼近。

我在恐懼中醒來,試圖掙脫亂成一團的毯子。我正在車輪的頂部滾動,車輪尖利、沉重的輪緣將我推來擠去。過了一段時間,我才意識到,它們並沒有刺穿我的皮膚,我也沒在被車輪拖著走。我在一列火車的車廂裡,在羅馬尼亞,是一列普通的夜行火車中的乘客。

開燈後,我好半天都渾身汗濕地待在那裡,無法鼓起勇氣重返現實。我試著回想過去的童話故事般的旅程:冬日的布克維納的年輕氣盛的雪橇之旅;前往美麗的布克維納夏日旅遊勝地的火車旅行;那年秋天在空蕩蕩的車廂中的火車旅程,我母親傷痕纍纍的年青時代的秘密就是在那時暴露的。當然,不知怎的,我又重新入睡,然後醒來,猛然想到:我曾經常凝視的那張用夏卡爾的畫作製成的明信片,不可能明白是誰寄的,以及為什麼要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