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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聖路易島

每當瑪麗完成一次光榮的旅程歸來時,總會有一個女兒到火車站接她,等她出現在頭等車廂的一個車窗裡。居里夫人到死都一直給人一種行色匆匆、窮困潦倒的印象。她神色謹慎,雙手牢牢地抓著她那個一成不變的棕色皮包,那是多年前波蘭婦女聯合會贈送給她的。手提包裡塞滿了各種文件、文件夾、眼鏡盒。她臂彎裡夾著一捧路上人們送的花,雖然花很普通,而且已經開始枯萎發蔫,同時還給她帶來許多不便,可她無論如何也不敢扔掉。

卸下行李後,這位科學家爬上自己在聖路易島上那座沒有電梯的三層樓房。在她清理郵件的時候,艾芙跪在地板上,打開行李,替她整理。

艾芙發現在熟悉的衣物中夾雜著幾件天鵝絨和絲質的博士袍——這標誌著瑪麗又得到幾個新的名譽博士頭銜;幾個裝有獎章的皮匣子、幾卷證書,以及比其他一切都更為珍貴的宴會上的菜單。瑪麗總是小心翼翼地把這些菜單保存下來,因為這些用厚厚的硬紙片做成的菜單正好可以用來方便地記錄數學算式!

最後,當艾芙窸窣窸窣打開一些皺紋紙包裝後,她看到瑪麗給她和艾萊娜買的「紀念品」和禮物。瑪麗給女兒們買的禮物總是具有異鄉情調,但也都很廉價。

從得克薩斯帶回的「木化石」被用來當鎮紙;從托萊多帶回鑲嵌著金銀線的刀,後來用於裁開裝訂不良的科學書籍;波蘭山地居民編織的粗羊毛地毯卻鋪在了桌子上。瑪麗黑上衣的領子上別著從大峽谷帶回的小首飾:幾個刻有閃電花紋的印第安小銀飾。這幾個銀飾,加上一個波希米亞石榴石扣子、一條金絲項鏈和一個漂亮的老式紫水晶胸針,這些就是我母親的全部首飾。我猜把它們全加在一起也賣不了三百法郎。

位於白求恩碼頭路的這套公寓雖然寬敞,卻不很舒適,因為房子設計得很奇怪,走廊迂迴和樓梯凌亂。而居里夫人一生中倒有二十二年在這裡度過。這座房子裡氣勢宏偉的房間可以追溯到路易十四,只有配上高雅的扶手椅和沙發才顯得和諧。居裡博士留下的紅木傢俱隨意擺放在能夠容納五十人的巨大的客廳裡,可現在難得有四個人在此相聚,上了蠟的地板光滑得有如滑冰場,走上去吱呀亂響。房間裡既沒有鋪地毯,也沒有掛窗簾。高大的窗戶上,百葉窗永遠敞開著,上面還吊著一層幾乎連光也擋不了的網簾。瑪麗討厭簾子、地毯之類裝飾。她喜歡光滑的地板和毫不阻礙光線射入的玻璃窗。她要完完全全、不打折扣地欣賞塞納河、碼頭和塞德島的美麗景色。

過去那麼多年,她一直窮得沒法給自己佈置出一個漂亮的住所。現在她已經失去了裝飾自己住所的願望,而且也沒有時間去改變生活陳設的簡潔。不過,陸續收到的禮物還是給這些明晃晃、空蕩蕩的房間增添了一些裝飾。有匿名崇拜者送給居里夫人的幾幅以花為主題的水彩畫、一個藍色的哥本哈根花瓶——這是那個工廠最大最漂亮的產品、羅馬尼亞某工廠贈送的一塊棕綠色相間的地毯、刻有華美題字的銀花瓶……瑪麗自己只買過一件東西,那就是送給艾芙的臥式鋼琴。她那個年幼的女兒曾經一彈就是幾個小時,而居里夫人從來不抱怨那如洪水傾瀉般急促的琴聲。

艾萊娜繼承了母親對物質淡漠的態度,在出嫁前一直都愜意地住在這座冷冰冰的公寓裡。艾芙嘗試了各種辦法裝飾她自己的小窩,但結果往往更糟。可她一有點錢就又開始重新折騰。

這座房子裡唯一有生氣的屋子就是瑪麗的工作室。一幅皮埃爾·居裡的畫像、幾玻璃櫥的科學書籍、幾件古老的傢俱,為這個房間營造出一種莊嚴肅穆的氛圍。

當初瑪麗從眾多房子裡選中這座房子,是因為這裡的環境幽雅,可後來它卻成了世界上最喧鬧的地方。鋼琴家練習音階、電話鈴聲刺耳、門鈴響亮的丁冬聲在高大的牆壁間迴盪、家裡的黑貓來回狂奔,這隻貓的拿手好戲是扮作騎兵在走廊裡衝鋒。塞納河上拖船發出不斷的汽笛聲經常把年輕、孤獨的艾芙吸引到窗前,前額抵在玻璃上,按名稱給那些輪船分組:火槍手組:阿托斯、波爾托斯……候鳥組:雨燕、紅雀、燕子……

每天早晨不到八點鐘,一個沒有經過訓練的傭人弄出的叮噹聲和居里夫人輕快急促的腳步聲就把家裡的每一個人都吵醒了。差一刻鐘九點的時候,居里夫人的小轎車停在房子前面的碼頭上,有人按三聲喇叭。瑪麗趕忙戴上帽子,穿上大衣下樓。實驗室等著她呢。

法國政府的津貼和美國人民慷慨贈予她的年金,使她不用再為金錢煩惱。雖然居里夫人的收入在一些人眼中少得可笑,但是對於她來說,已經足夠她活得舒舒服服了,只是她不懂得享受。她從來不知道讓僕人伺候。每次讓司機多等幾分鐘,她總會感到隱隱有幾分愧疚。她和艾芙一起逛商店時從來都不看價錢,不過憑著她一貫正確的直覺,哆哆嗦嗦的手總是指向那些最簡單的衣服和最便宜的帽子。她只喜歡這種廉價的物品。

她喜歡把錢花在植物、石頭、鄉下的房子上。她在鄉下蓋了兩座房子:一座在拉古埃,另一座在南部。隨著年紀的增加,她喜歡到地中海去尋找比布列塔尼更熾熱的陽光和更溫暖的海面。她的新樂趣變成了躺在卡瓦萊爾別墅的露台上小憩,欣賞海灣和西爾萊斯群島的美景,在山坡上的花園裡栽種桉樹、含羞草和柏樹。薩倫納芙夫人和克萊芒小姐是她的鄰居,這兩位漂亮的朋友非常崇拜她的水上技巧,不過旁觀她游泳時又不無幾分恐懼。瑪麗在參差的岩石叢中游泳,從一塊岩石泅到另一塊岩石。她還仔細向兩個女兒描述她的冒險經歷。

她在信中寫道:

這裡的浴場很棒,就是得走很遠的路。今天我在高聳在拉維齊海灣上的岩石間游泳,游的距離真遠哪!!!這三天大海一直很平靜,我覺得自己能游很長時間,而且能游很遠。在平靜的海水中游三百米絲毫也不會讓我害怕,而且我肯定還能游得更遠。

她的夢想是像從前那樣離開巴黎到西奧克斯去過冬。她在那裡買了塊地,打算蓋一座房子。可是幾年過去了,始終沒有拿定主意。每天吃午飯的時候,人們都可以看到她從實驗室步行回家,她以幾乎與往日一樣輕快的步伐穿過拉杜爾內羅橋,在聖路易島的老房子爬樓梯時有點喘。

艾芙挺小的時候,艾萊娜已經成了居里夫人的小助手,和母親一起生活、一起工作。大家聚在厚實的圓桌邊吃飯時,這位科學家就和她大女兒討論科學問題。各種專業公式撞擊著艾芙的耳膜,可她用自己的方式解釋這些高深莫測的問題,於是小姑娘心裡得到了巨大的滿足。比如當母親和姐姐說到一些代數術語,她就解釋為:「質數」寶寶和「平方」寶寶。艾芙覺得瑪麗和艾萊娜總是提到的這些她不認識的寶寶一定很有趣……但是為什麼寶寶是「平方」的?而那些「質數」寶寶為什麼又有什麼優先權呢?

一九二六年的一個早晨,艾萊娜平靜地向家人宣佈她和弗雷德裡克·若裡奧訂婚了,若裡奧是鐳研究院最有才氣、最富熱情的工作者。這座房子裡的一切立刻被打亂了。一個年輕男子突然出現在這個完全由女性組成的家庭裡,而這個家裡除了像安德烈·德比爾納、居裡、佩林夫婦、波瑞爾夫婦和默漢夫婦這樣不多幾個的親密朋友外,從來沒有過外人。這對小夫婦先住在白求恩碼頭路那所房子裡,後來搬到一個獨立的公寓。瑪麗看到女兒快樂,自己也很高興,但是從此不能時時和自己的工作夥伴住在一起,不免有些難過,甚至難以掩飾內心的沮喪。

後來,瑪麗通過日常接觸對這個成為她女婿的學生有了更好的瞭解,她開始喜歡這個英俊、健談、充滿活力的年輕人,也欣賞她的超人才能。她意識到情況比以前更好,現在不是一個助手而是兩個助手分擔她的煩惱,討論正在進行的研究,聽取她的意見,而且還可以給她提供建議和新想法。「若裡奧夫婦」非常自然地走進居里夫人的生活,他們每週四次和居里夫人一起吃午餐。

還是在那張圓桌旁,他們又討論起「平方寶寶」和「質數寶寶」。

「媽,你不去實驗室嗎?」

那雙灰色的眼睛無限溫柔、毫無戒備地看著艾芙,這幾年這雙眼睛前總有一副玳瑁框的大眼鏡。

「我過一會兒就去。不過我得先去一趟醫學研究院。而且因為開會要等到三點鐘,所以我想我還有時間……對,我可以到花市轉一圈,說不定還有時間到盧森堡公園走走。」

那輛停在房前的福特車已經響了三聲喇叭。幾分鐘之後,瑪麗已經置身在花盆和花籃叢中,為實驗室的花園挑選植物,然後用報紙包好,小心地放在汽車座位上。

園藝師都認識她,但是她卻從來沒有進過一家花店的大門。難以名狀的本能和貧窮養成的習慣使她總是跟那些名貴的花朵保持著距離。讓·佩林是一位最快樂、最體貼的朋友,他常抱著大捧的鮮花走進居里夫人家。瑪麗彷彿欣賞珠寶一樣,注視著大朵的康乃馨和美麗的玫瑰,驚奇中帶著幾分膽怯。

兩點半,福特轎車把瑪麗送到了盧森堡花園的門口,這位科學家匆匆走向約定地點,「靠近左邊的獅子」。這時候,公園裡有上百名兒童在玩耍,其中有一個小女孩看到了她,立刻用兩條小腿全速朝她跑過來。這個小女孩是艾萊娜的女兒海琳·若裡奧。表面上看,居里夫人是個沉默寡言、感情不外露的外婆,但是她花了那麼長時間,繞了那麼遠的路只為和這個穿鮮紅色衣服的小傢伙待上幾分鐘。這個小傢伙口氣專橫地問:「你要去哪兒,姥姥?為什麼不和我一塊玩?」

上議院的鍾已經差十分三點了。瑪麗必須離開海琳,讓她獨自捏泥餅玩。瑪麗來到波拿巴路莊嚴的會議廳,在習慣的位置上靠著老朋友羅克斯大夫坐下。她作為六十位值得尊敬的成員中唯一的女性,開始參與醫學研究院的工作。

「哦,我太累了!」

瑪麗·居裡幾乎每天晚上都要說這句話,她臉色蒼白,由於疲憊而顯得又憔悴又蒼老。她總是很晚才離開實驗室,有時七點半,有時八點。司機開車送她回家,可三層樓似乎越來越難爬。她換上拖鞋,披上一件黑呢上衣,在屋裡隨意踱著步子,等著僕人叫她吃晚飯。這時,房子裡比白天安靜了許多。

「你工作太辛苦了。一個六十五歲的老太太不該每天工作十二到十四個小時。」她女兒對她說這樣的話一點用都沒有。艾芙很清楚居里夫人不可能減少自己的工作,她認為少工作等於承認自己衰老了。這個年輕的姑娘只能希望她母親能夠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有精力一天工作十四個小時。

自從艾萊娜搬出了白求恩碼頭,就剩下艾芙和母親兩個人一起吃飯。瑪麗白天遇到無數的事情,所以晚上忍不住高聲說起這些事。每天晚上這些零散的話語,描述出那個佔據了居里夫人身心的實驗室裡的緊張工作,那是一幅神秘而迷人的景象。艾芙像瑪麗的同事一樣熟悉了她從不曾見過的儀器。瑪麗說起這些同事時總是使用大量的人稱代詞,口吻熱情洋溢、近乎溫柔:

「我真對『我』年輕的格雷瓜爾感到滿意。我早知道他很有天賦……」喝完湯後,她又接著說,「今天我去物理室見了『我的』中國學生。我們用英語交談,說了好長時間:在中國,駁斥別人是不禮貌的。我提到一個假說,這個年輕人剛剛做實驗證明這個假說是錯誤的,可他還客氣地表示同意。我不得不猜測他是不是有不同意見!在這些來自遠東地區國家的學生面前,我總是為自己的粗魯感到羞愧。他們可比我們文明得多!」她吃了些蜜餞後,又接著說:「啊,艾芙,哪天晚上我們應該邀請『我』今年的波蘭學生來。我擔心他在巴黎一定感到非常不知所措……」

來自各個國家的工作人員相繼在鐳研究院這座巴別塔(1)裡工作,而其中總有一人來自波蘭。如果有更優秀的申請人,出於公平居里夫人無法為自己的同胞申請到大學獎學金,她就自己出錢支付來自華沙的學生的費用,而這個年輕人永遠也不會知道,慷慨支持自己學習的人是她。

突然間,瑪麗停了下來,不再繼續講述實驗室的事情,轉向女兒,換了另外一種語氣說:

「哦,親愛的……和我講點別的。告訴我有什麼新聞?」

無論什麼,甚至十分幼稚可笑的事都可以跟她說。艾芙找到了一個最理解她的聽眾,滿意地說起她可以把車開到每小時四十五英里。居里夫人雖然開車謹慎,卻也熱衷開快車,所以饒有興趣地關注著她自己的福特車的競賽速度。關於她外孫女海琳的趣聞,或者這個孩子說過的什麼話,都能讓她像年輕人一樣爆發出突然的笑聲,而且能笑得流出眼淚。

她還懂得如何以愉快的口吻討論政治。啊!她那令人鼓舞的自由主義……如果法國人在她面前讚揚獨裁製度,她就會溫柔地回應:「我在獨裁製度下受過壓迫,可你們沒有。你們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個自由國家裡有多幸福……」贊成暴力革命的人也遇到了同樣的駁斥:「你們可以說把拉瓦西埃送上斷頭台有理,可你們永遠也說服不了我。」

她還保留著原來那個年輕波蘭「進步分子」的勇氣與熱情。法國缺少足夠的醫院和學校,數以千計的法國家庭生活在不衛生的房子裡,婦女沒有足夠的權利,這些問題都讓她感到心痛。

瑪麗沒有時間好好地教導自己的女兒。但是艾萊娜和艾芙都從她身上獲得一份珍貴的饋贈:與一個非凡傑出的人一起生活。瑪麗的非凡不僅在於她的天賦,更在於她偉大的人性和她對庸俗、狹隘的排斥。居里夫人甚至避免了人們絕對能原諒的虛榮心,不讓別人把她當作婦女的榜樣。有時,她對一些過分激進的崇拜者說:「你們沒必要像我這樣不按自然規律生活。我是因為自己喜歡研究工作,所以把大量時間都用在了科學上……對於婦女和年輕女孩子,我希望她們過上簡單的家庭生活,有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

在這些安靜的晚餐中,居里夫人和艾芙有時會談起愛情。這個富於悲劇、飽受生活摧殘的婦人對愛情沒有多少崇高的看法。她樂意引用一位法國文學家的話:「愛情不是一種可敬的情感。」

一次她寫信對艾芙說:

我認為我們應該從理想主義中尋求精神力量,這種理想主義不會讓我們驕傲自滿,同時還能把我們的願望和夢想推向高尚的境地。我還認為把一個人的全部生活都寄托在像愛情這樣激烈的情感上,必然會產生失望……

她知道如何聽別人向自己傾訴心事,並且仔細替他們保守秘密,彷彿從來沒有聽說過一樣。她還知道當自己的親朋好友發生危險,或遭遇不幸時,如何趕去伸出援助之手。但是一旦談起愛情,人們永遠也無法和她真正交流。她的意見和她的哲學總是客觀的,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瑪麗都不觸動自己悲傷的往事,既不從中吸取教訓,也不向任何人敞開心扉。這是一個屬於她個人的世界,無論和她多麼親密的人都無權闖入。

她只讓女兒猜到自己因為年邁而遠離家人有一種懷鄉之情,她一直都很懷戀自己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先是流落他鄉,後來又孀居,她被兩次剝奪了甜蜜的家庭溫暖。她在給一些無法常見的親戚寫信時非常傷感。她寫信給住在蒙彼利埃的雅克·居裡,寫信給約瑟夫和海拉,還有生活和她一樣不幸的布羅妮婭。布羅妮婭的兩個孩子早已夭折,一九三年她的丈夫卡什米爾·德盧斯基也去世了。

一九三二年四月十二日,瑪麗在寫給布羅妮婭的信中說道:

親愛的布羅妮婭:

我對我們分開也感到非常難過。但是雖然你感到孤獨,可至少還有一種安慰:你們三個人在華沙,所以還能有人相伴,受人保護。相信我吧,家庭團結才是最重要的。而我知道我是無法享受這種團結了。努力從中獲取安慰吧,別忘了你在巴黎的妹妹。讓我們盡量多見面……

如果艾芙吃完飯後要出門,居里夫人就會到她的房間,躺在沙發上看她換衣服。

她們對服裝的看法和審美觀點截然不同。不過瑪麗早已放棄把自己的原則強加給女兒。母女兩人,倒是艾芙常常專橫地堅持要母親換掉那些即將磨成破布的黑衣服。所以母女倆的討論僅限於形式,母親一貫退讓,甚至帶幾分愉快和幽默地評論女兒:

「哦,我可憐的孩子!這鞋跟太可怕了!不,你可永遠都別想讓我相信女人應該走在這種高蹺上……這又是什麼新時尚,在衣服背部開口?胸前開口還可以忍受,可是幹嗎要露出幾英里的脊背!首先,這不雅觀;其次,還有得胸膜炎的危險;而且,這樣實在不好看。即使你不在乎其他兩條,這第三條理由也應該讓你有所觸動……不過,除此之外你的衣服還是很漂亮的。不過你的黑衣服太多。你這個年紀不適合穿黑色的……」

最痛苦的是化妝。當艾芙費了好大的勁,自認為非常完美,她母親卻挖苦地說:「轉過來點,讓我好好欣賞你!」居里夫人用科學眼光仔細地觀察她,最後感到非常驚訝。

「當然,我原則上不反對這種塗抹。我知道自古以來人們一直都是如此。古埃及婦女還發明過更糟糕的東西……我只能告訴你一點:我覺得這可怕極了。你折磨自己的眉毛,而且在嘴唇上塗抹顏色,這毫無意義……」

「但是,媽,這樣確實更漂亮!」

「更漂亮!!!聽著,我明天早晨要趕在你還沒有把這種可怕的東西塗在臉上的時候來吻你,免得讓我難受。我喜歡你不打扮的樣子……現在你快走吧,親愛的孩子。晚安……哦!你有沒有什麼可以讓我讀的東西?」

「當然有。你想看什麼?」

「我不知道……一些不讓人心情低落的東西。只有像你這麼年輕才能忍受那種讓人痛苦的小說。」

她再也不讀俄國小說,連她曾經非常崇拜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也不讀了。艾芙儘管和她的文學品味不同,但是她們倆都喜歡吉卜林、科萊特等作家。瑪麗·居裡對《叢林故事》、《黎明》、《西多》和《吉姆》這幾本書中關於大自然栩栩如生的描寫從來都讀不厭,大自然永遠都是她的安慰和世界。她還熟記了數千首法語、德語、俄語、英語和波蘭語的詩歌。

她拿上艾芙給她選的書,逃進書房,躺在鋪著紅天鵝絨的躺椅上,頭下墊一個天鵝絨墊,翻上幾頁。

但是過了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後,她放下了書,站起身,拿起一枝鉛筆、幾個筆記本、幾份科學手冊。她要開始工作了,通常會一直工作到凌晨兩三點鐘。

艾芙回來的時候,從狹窄的走廊能看到母親書房的燈光從圓形玻璃窗射出。她穿過走廊,推開門……

每天晚上都是相同的景象。居里夫人坐在地板上,四周堆放著紙張、計算尺和小冊子。她永遠也無法習慣像「思想家」那樣,坐在扶手椅上,在桌前工作。她需要無限的空間擺放自己的文件和圖紙。

她正忙於一個理論計算,雖然知道女兒回來了,卻沒有抬頭。她眉頭緊鎖,神情專注。

她的膝頭放著一個筆記本,她在上面畫符號、記公式,同時嘴裡還在喃喃自語。

居里夫人低聲念叨的是些符號和數字。和六十年前在西科爾斯卡小姐的寄宿學校上數學課上一樣,這位巴黎大學的教授在用波蘭語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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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巴別塔:《聖經·創世紀》中說,人類嚮往「大同」,要築一座通天高塔,揚名天下。這觸怒了上帝,上帝懲罰人類,讓人類流離四方,言語不通。作者在這裡顯然指鐳研究院的人來自各國,說多種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