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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實驗室

「居里夫人在這裡嗎?」

「我找居里夫人,她來了嗎?」

「你見到居里夫人了嗎?」

青年男女和穿著實驗室白大褂的人們在這位科學家進入鐳研究院必然經過的門廳裡相互詢問。

每天早晨都會有五名、十多名工作者像這樣等候她的到來。每個人都希望在「不妨礙她」的情況下,當她順路經過時,向她徵詢意見、得到一點鼓勵或者建議。瑪麗把這些人笑稱為「蘇維埃」。

這些「蘇維埃」用不著等太久。九點鐘,那輛舊汽車開過皮埃爾·居裡路的大門口,然後拐進胡同裡。鐵門嘎吱一響,居里夫人就出現在花園門口。這群求知若渴的學生興高采烈地簇擁著她。他們有的用尊敬而膽怯的聲音宣佈剛剛完成某種測量,有的告訴她關於釙溶解的消息,有的則含蓄地說:「如果居里夫人能夠去看一眼威爾遜儀器,那將會看到有趣的結果。」

雖然瑪麗有時也抱怨幾句,可她還是喜歡每天早晨迎接她的人群,喜歡年輕人充沛的精力和好奇心。她不會躲開人群去忙自己的工作,相反,她身上還穿著外套,頭上的帽子還沒脫,就讓合作者圍在中間。她看到每張熱切的面孔,都不禁聯想起自己曾經獨自設想過的一個實驗。

「福爾尼爾先生,你跟我說的事我已經考慮過了。你的想法不錯,但是你提出的方法不現實。我想了另外一種方法,應該能行得通。我等一會兒去找你。克特萊小姐,你得到的數字是多少?你肯定計算沒有問題嗎?昨天晚上我重新做了一遍,得到的結果略有不同。不過我們一會兒再……」

這些話條理清楚,沒有絲毫的含糊。瑪麗·居裡和一個研究者說話時,她會全身心集中在這個研究者研究的問題上,而且對於這個問題的每個細節都瞭如指掌。緊接著她又轉向另一個學生,談論另一個問題。她的大腦有這種特殊的天賦,能應付複雜的智力挑戰。在實驗室裡,這麼多孜孜不倦、富有聰明才幹的年輕人在勤奮工作,而她就好像象棋大師,不必看棋盤,卻可以同時下三四十盤棋。

從她身旁經過的人都會停下來跟她打招呼。這個蘇維埃群體在擴大。瑪麗最後坐在樓梯台階上,繼續這種非正式的咨詢。她坐在那裡,仰起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或倚牆站立的工作人員,全然沒有當領導的姿態。然而卻在領導著全局!

是她仔細考察學生的能力後,從中挑選出一部分人進實驗室;而且也總是她給他們指派工作。學生遇到困難,求助的也是她,因為他們相信居里夫人肯定會在實驗中找出什麼地方出了錯,導致他們誤入歧途。

四十年科學工作的經驗使這位白髮蒼蒼的科學家積累了豐富的知識。在鐳研究院,她就好像一座活圖書館。利用她所精通的五種語言,她閱讀與鐳研究院進行的實驗相關的所有期刊文章。她在已知現象中發現新進展,還發明新的研究方法。最重要的是,瑪麗擁有非凡的判斷力,在理清各種錯綜複雜的知識和假說方面發揮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她的學生提出的各種不切實際的理論和貌似誘人但奇異荒謬的假設,都被她用敏銳的目光和無懈可擊的理由駁回。與這樣一位既果斷勇敢又謹慎明智的導師工作,讓人感到非常放心。

聚在樓梯上的人群慢慢散去。得到瑪麗對這天工作建議的人有所獲而去。居里夫人會和其中一個人走到「物理廳」或「化學廳」,然後在一台儀器前繼續討論……最後,她終於獲得了自由,走進自己的實驗室,穿上那件寬鬆的黑色工作服,開始專心自己的工作。

她一個人沒待多久,便會有人敲門。一個研究工作者拿著幾頁草稿又來了,他身後還有一個人等在那裡……今天是星期一,科學院要召開例行的周會,下午要在會上發言的人把他們的報告拿給居里夫人審閱。

瑪麗走到一個明亮、狹小的普通房間去看這些論文,陌生人會很難辨認出這裡就是這位著名科學家的書房。屋子裡只有一張橡木辦公桌、一個文件櫃、幾個書架、一台舊打字機和一把皮椅,這把皮椅非常普通,難以賦予這個屋子屬於誰專用的氣派。桌子上放著一個大理石墨水缸、幾摞小冊子、一個玻璃杯裡插滿鋼筆和削尖的鉛筆、一個學生聯合會贈送的藝術品,還有一件令人吃驚的文物——伊斯基爾出土的一隻小罈子,表面褐色沒有光澤,卻引人注目。

人們在把提交給科學院的報告交給居里夫人時經常激動得雙手顫抖。報告的作者知道這種檢查是非常嚴格的。按照瑪麗的思維這些報告寫得總是不夠清晰、樸實。她不僅能發現技術上的毛病,而且還修改整個句子,改正句法錯誤。最後她把作品還給戰戰兢兢的年輕學生,告訴他說:「我覺得現在可以了。」

但是如果一個學生的報告讓瑪麗滿意的話,她就會面露微笑,愉快地評論道:「太好了!好極了!」這些會讓這個學生覺得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讓他如同長出了翅膀一樣,飛到了佩林教授的實驗室。鐳研究院的報告照例由佩林教授負責提交到那個著名的機構。

因此,讓·佩林見人就說:「居里夫人不僅是一個著名的物理學家,她還是我認識的最偉大的實驗室主任。」

這位女領導究竟有什麼秘訣呢?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瑪麗對鐳研究院懷著一種強烈的「沙文主義」。她是這個她深愛的地方熱情的僕人,理所當然地保護著它特權和利益。

她通過頑強不懈的努力贏得了進行大規模研究所需的放射性物質。居里夫人和比利時上加當加聯合礦業公司制鐳工廠的幾位經理進行多次禮節性互訪,彼此相互恭維,每次的結果都是聯合礦業公司免費送給居里夫人幾噸礦渣,瑪麗高興極了,立刻著手提煉渴望已久的元素……

她使自己的實驗室一年比一年更富有。人們經常可以看到她和讓·佩林一起到各個部門申請研究津貼和學生獎學金。因為她是「居里夫人」,所以當時各個部門的領導都會聽取她的意見。於是在一九三年,她獲得了一筆高達五十萬法郎的特別研究經費。

有時,她也會對自己強迫自己做的這些請求感到疲倦,覺得有些丟臉。她向艾芙描述她如何在接待室等待,心裡感到的懼怕,並笑著總結說:

「我想有一天他們會把我們像乞丐一樣攆出去的。」

在居里夫人實驗室工作的人們在這位值得信賴的領航員的帶領下,逐一對放射性不為人知的方面進行探究。在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三四年期間,鐳研究院的物理學家和化學家共發表了四百八十三份學術報告,其中有三十四篇論文。同時,在這四百八十三項研究中,居里夫人自己發表了三十一篇。

儘管這一數目已經很多,但仍需進行解釋。居里夫人晚年的時候,可能是把大量的精力用於為將來做準備,所以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進行指導和教授學生。假如她能夠像她身邊的年輕人那樣,把每一分鐘都用在研究上,那她的創造性活動會產生什麼樣的結果?誰又能說得清她在循序漸進啟發和指導學生中發揮了多大的作用?

瑪麗自己從不想這樣的問題。她為自己幫助的工作人員取得勝利而高興,為她所在的集體取得的勝利而歡欣。這時她不再用「我的」實驗室這個字眼,而是用一種無法形容的自豪口吻把它稱作「實驗室」。她說這三個字的口吻,彷彿她的實驗室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這位孤獨的科學家生來懂得人們的心理,並通曉人情,這使她善於鼓勵他人,同時精通如何指導他人的工作。居里夫人雖然不與人親近,卻懂得如何贏得他人的尊敬。一起日日夜夜地工作了那麼多年,她仍然用「小姐」、「先生」來稱呼她的同事。

如果瑪麗陷入了對某個科學問題的沉思,在花園的長凳上一坐就是半個小時,她的助手就會用懇求的聲音把她喚回現實中。「夫人,你會著涼的!夫人,快進屋來!我請求您!」當她忘了去吃午飯的時候,總會有人細心地把麵包和水果放在她身邊……

實驗室的技工和工作人員,以及其他人,都感受到她內在的吸引力,這種吸引力在世界上獨一無二。當瑪麗雇了自己私人司機的那天,充當鐳研究院的計日工、修理工、司機、園丁的喬治·波阿德傷心地抹眼淚,因為他想到從今以後要由另一個人每天把居里夫人從皮埃爾·居裡路送回白求恩碼頭路。

瑪麗用一種她很少表露的感情熱愛著那些和她一同工作的人們,而且這種感情能夠使她辨認出這個大家庭中最高尚、最熱情的人。一九三二年八月,我母親得知她喜歡的一個學生突然去世,她的痛苦我從來沒有見到過。

她寫道:

我到巴黎時聽到一個不幸的消息。那個我非常喜歡的化學學生雷蒙在阿爾代什的河裡淹死了。我感到難受極了。他的母親寫信告訴我,他在實驗室裡度過的幾年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這麼美好的青春,又有風度、又高尚迷人,而且還有超凡的智力天賦,就因為一次不幸的冷水浴全都不復存在了……

她敏銳的目光能像識別優點一樣地發現缺點,她會毫不留情地指出那些缺點,因為這種東西會阻礙研究者成長為偉大科學家。她不喜歡虛榮,更討厭笨拙。笨手笨腳佈置實驗不當引起災難總會激怒她。一天她對自己的好友說起一個沒有天賦的實驗者:「如果人人都像他那樣,物理學界就沒法取得任何大膽的飛躍了!」

每逢一個合作者的論文獲得通過,拿到文憑,或是將領取某一獎項,實驗室就會為這個人舉行一次「實驗室茶會」。夏天,這樣的聚會就在外面花園的菩提樹樹下進行。冬天,茶具的喧鬧聲會突然打破這座建築物中最大的一個房間——圖書館——的靜謐。茶具非常奇特:實驗室的玻璃杯用來當茶杯和香檳酒杯,攪拌棒替代了小匙。女學生負責送茶點,給她們的同事、主任和其他職員送上點心。這群人中有鐳研究院的講師安德烈·德比爾納、總助理費爾南德·荷爾威克,還有瑪麗。她心情愉快話也多起來,雙手護著自己的玻璃杯,生怕被興奮的人群撞翻。

大家忽然安靜下來——居里夫人要向獲得榮譽的人表示祝賀了。她以熱情的詞語稱讚他工作的獨創性,並指出他克服過的重重困難。她會友好地談到他的父母;如果這是個外國人,她則會說起他遙遠的故鄉:「我去過你美麗的祖國,你的同胞曾友好接待我,我希望當你回到自己的祖國後,仍然對鐳研究院留下美好的回憶。你看到了我們在這裡努力的工作,每個人都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她的讚譽會引起熱烈的掌聲。

對瑪麗來說,有幾次茶會具有特殊的感情意義:一次是慶祝她的女兒艾萊娜通過博士論文,另一次則是慶祝她女婿弗雷德裡克·若裡奧通過博士論文。居里夫人欣喜地看到,這兩個研究工作者在她的指導下充分發揮出了自己的才能。一九三四年,這對年輕的夫婦取得了輝煌的勝利:在研究原子衰變現象後,艾萊娜和弗雷德裡克·若裡奧發現了人造放射性元素,他們利用放射性元素的自然射線對諸如鋁的某些物質進行粒子轟擊,成功地將這些物質轉化為自然界沒有的新放射性元素,並因此成為射線源。這一驚人的原子創造對化學、生物和醫學產生的影響顯而易見:可能在不遠的未來,就可以通過工業方法製造出具有鐳特性的物質,滿足進行鐳療法對放射性物質的需求。

當這對夫婦在一次物理學會的會議上解釋自己的研究工作時,瑪麗坐在聽眾中間,聚精會神,顯得非常自豪。她在那裡遇到自己和皮埃爾·居裡以前的助手艾伯特·拉伯爾德,她異常激動地和他打招呼:「您好!他們說得很不錯,是吧?我們又像是回到昔日實驗室的好時光了。」

她實在太興奮、太激動了,無法不延長那天晚上的聚會。在幾個同事的陪伴下,她沿著碼頭步行回家。而她不斷地評論「她的年輕人」取得的成功。

在皮埃爾·居裡路的花園對面,利高德教授的合作者正在通過研究和療法,發起對癌症的戰役。瑪麗親切地稱他們是「對面的人們」。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三五年,有八千三百一十九名患者在鐳研究院接受治療。

克勞德·利高德也非常熱愛實驗室。他耐心地收集參戰所需的武器:鐳、儀器、空間和醫院。面對眾多已經治癒的病人以及迫切的需要,他不得不四處借鐳——從聯合礦業公司那裡他借到了十克的鐳!——並向政府申請津貼,向市民徵求捐贈。亨利·羅絲柴爾德男爵和拉扎爾兄弟是他主要的捐助人,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富有而謙虛的捐贈人,這個人想方設法不讓人知道他的姓名,卻向居裡基金會捐贈了三百四十萬法郎。

這樣,一座最具權威的放射療法和X射線療法中心在法國建立起來。它擁有極高的威望:來自五大洲的兩百多名醫生來這裡學習治療癌症的技術。

雖然居里夫人只是物理學家和化學家,不參與生物和醫學的工作,但她仍然懷著熱情關注那裡的進展。她與利高德教授相處融洽,利高德教授是一位出色的同事,精神高尚、心地無私。和瑪麗一樣,利高德教授也痛恨名望的喧鬧,而且同樣拒絕物質利益。他本來可以借助這個事業成為巨富,而這個念頭他甚至連想都沒想過。

這兩位共同工作的負責人都對技術人員進行的治療發出驚歎,但是也產生同樣一個擔憂:他們看到世界上許多人隨意濫用鐳,感到憤怒而無奈。在某個地方,無知的醫生碰運氣般用放射性物質給病人治療,他們甚至連這種「治療」的危險都不知道。在另外一個地方,向公眾出售的藥品和化妝品上標明「以鐳為主要成分」,有時甚至使用與居裡夫婦名字相似的商標。

我們不願評論這樣的事情。我們只想說明,我的母親、居裡一家、利高德教授,以及鐳研究院都與這種事情沒有任何關係。

「請看一下這些信裡有沒有要事。」

瑪麗厭倦地匆匆指了指前一天晚上收到的郵件,對那個溫柔、聰慧的秘書拉賽夫人說道。

信封上的地址經常寫得非常簡單:「巴黎,居里夫人」,或者「法國,科學家,居里夫人」。這些信中大多是索要簽名,或是來自一些不理智的人。

對索要簽名的人,通常會回復一張印好的卡片,上面寫著:「居里夫人不願贈與簽名或簽名照片,敬請原諒。」那些用不同顏色的墨水寫八頁多甚至十幾頁紙的狂熱分子,有的是失意的發明者,有的是接受治療的精神病患者,有的是戀愛狂、迫害狂,對於這些人只有一種答覆:不予理睬。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其他信件。瑪麗極富責任地向秘書口述給海外同事的回信,同時還回信給那些認為居里夫人能夠治癒一切疾病、減輕所有痛苦的絕望的求助人。還要寫信給儀器製造廠;做出估價、寄出賬單;答覆上級主管寫給「科學院教授居里夫人」的公函。這些文件如潮水般源源不斷,瑪麗把它們分門別類地整理到四十七個文件夾中。

瑪麗恪守著大學時期養成的習慣。在她的眼裡,她的名望和女性的身份都算不了什麼,在正式信函中她總是不自覺地使用下級謙卑的稱呼,比如寫給院長的信落款總是「致以最誠摯的敬意」;而寫給大學校長的信的落款總是「恭順的僕人」。

四十七個文件夾不足以說明居里夫人與外面世界的關係。人們總是請求和她見面。星期二和星期五的早晨,瑪麗會穿上她最好的黑衣服。「今天是我接待來訪的日子,我必須得穿戴整齊。」她臉色陰暗、眉頭低沉地說。在實驗室的前廳,眾多的求見者和記者等候在那裡。之前他們已經得到拉賽夫人冷冰冰的警告:「如果你有技術問題請教居里夫人,她可以接見你。但是她決不接受個人採訪。」

儘管瑪麗非常客氣,但是來訪者卻休想拖延談話。沒有任何陳設、狹小的不舒服的接待室、硬邦邦的椅子,再加上居裡夫不耐煩地晃動手指,或衝著表偷瞥幾眼,這些都不鼓勵來訪者延長逗留時間。

星期一和星期三,瑪麗一起床就開始緊張不安。這兩天,她要在五點鐘的時候去講課。吃過午飯後,她在白求恩碼頭路的書房裡關起門子備課,她把每個章節的題目寫在一張白紙上。快到四點半的時候,她來到實驗室,走進休息室再次關上門。此時她情緒緊張、焦慮不安,而且不願讓人接近。瑪麗已經教了二十五年的書,可是每次當她不得不到那個小階梯教室,站在那些一見她進去就起立的二三十個學生面前,她無疑還是「怯場」。

真是些沒完沒了的可怕活動!「閒暇時」,瑪麗編寫了一些論文和書籍:一本關於同位素學和同位素的論著、一本簡短而動人的皮埃爾·居裡的傳記、一本適合居里夫人上課使用的科學論文……

這些成果輝煌、碩果纍纍的歲月同時也充滿了激烈的鬥爭:居里夫人受到了失明的威脅。

一九二年醫生告訴她眼睛裡的嚴重白內障會使她逐漸看不到世界。瑪麗不讓別人看出自己的絕望。她堅強地把這一不幸的消息告訴了兩個女兒,並立刻說到治療,要在兩三年內嘗試進行手術治療……從那時起,在這段漫長的等待時期,她與世界、她與她的工作之間就要隔上一層越來越不透明的水晶體,那將是永遠不會消散的霧靄。

一九二年十一月十日,瑪麗在寫給布羅妮婭的信中說:

眼睛和耳朵是我最大的麻煩。我的視力變得越來越差,而且也恐怕沒有什麼對付的方法。耳朵裡則總是嗡嗡作響,有時響得特別凶,讓我非常痛苦。我擔心我的工作可能會受到影響,而且甚至完全無法工作下去。這些症狀可能與鐳有一定的關係,不過我也不能肯定。

這是我遇到的麻煩。別對任何人說,我最不希望這種事被傳開。現在讓我們說點別的吧……

「別對任何人說」,瑪麗的這句話只對女兒艾萊娜和艾芙和自己的哥哥姐姐說。她只能向這些人傾吐心事。她的意思明確,絕對不要讓這樣的消息由於疏忽而被洩露出去,以免有一天報紙上會登出:「居里夫人身患頑症」。

她的醫生默拉大夫和伯第大夫也同她的親人一道成為她的同謀。瑪麗給自己編了個假名:那個患嚴重白內障的病人是一個名叫「加雷」的上了年紀的普通婦人,而不是居里夫人。艾芙去配鏡師那裡取的眼鏡,也是為加雷夫人訂做的。

如果瑪麗必須在她的視力無法穿透的霧中過馬路,或上台階,她的一個女兒就會上前攙著她的胳臂,遇到危險或障礙物的時候就在她手上悄悄地按一下。在餐桌上,當她故作看得見的姿勢在桌布上摸索時,她的女兒把鹽瓶和其他東西遞到她手裡。

但是這種英勇而殘酷的喜劇在實驗室裡如何演得下去呢?艾芙建議把真相告訴她母親的直接合作者,這樣他們就可以替她操作顯微鏡和測量儀。瑪麗回答:「沒有必要讓其他人知道我視力不行。」

她發明了一種「盲人技術」對付精細的工作。她使用高倍數的放大鏡,並用顯眼的顏色在儀器的刻度上做記號。她用大字寫下她上課時需要查閱的筆記,即使在光線昏暗的階梯教室,她也能夠辨認出寫下的內容。

她想出無數的方法掩飾自己的毛病。如果學生交給居里夫人一幅展示細線的實驗照片,瑪麗首先非常巧妙地問他一些問題,從他那裡獲得了足夠的信息,能夠在腦海裡想像出這幅照片的各個部分,然後再自己拿起玻璃板研究,裝作觀察那些線條……

儘管她千般提防,萬分小心,實驗室裡的人還是猜出了實情。但是他們都保持沉默,假裝沒有看出來,繼續和瑪麗一起巧妙地玩遊戲。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三日,瑪麗·居裡寫給艾芙的信中說:

親愛的,我想我要在十八號星期三早晨做手術了。你在前一天來就可以了。這裡非常熱,我擔心你會感到非常疲倦的。

你對拉古埃的朋友們說我因為一份編輯工作走不開。這份工作是我們兩人一起負責的,因為別人催著要,所以我需要你回來。

親吻你。

媽媽

又及:別多跟他們說,親愛的!

在診所的那幾天非常炎熱,艾芙用匙子喂躺著一動不動的「加雷夫人」,而她做了手術的臉上纏著繃帶。隨後出現的像出血這樣的併發症,使得她完全不可能在幾個星期內康復。一九二四年三月她又接受了兩次手術,一九三年又進行了第四次手術。然而剛一拆除繃帶,瑪麗就又開始使用她沒有恢復正常的眼睛,她的眼睛摘除了晶體後,再也無法進行對焦。

第一次手術後幾個月,她在加弗萊爾寫信給艾芙:

我正在培養自己外出不戴眼鏡的習慣,而且已經有了一些進步。我在崎嶇的山路上散過兩次步,還不錯,我可以走得很快,而且不會磕碰。讓我最頭疼的是看什麼都有重影,因此總是辨認不出走過來的人是誰。我每天都做點讀寫練習。現在讀寫比走路難多了。所以,你得幫我為《不列顛百科全書》寫那篇文章……

她一點一點戰勝了自己不幸的命運。借助厚厚的眼鏡,她幾乎恢復了正常的視力,可以一個人外出,甚至還可以開汽車,而且能夠重新在實驗室裡進行各種精密的測量。這是她傳奇一生中的最後一個奇跡,瑪麗走出了黑暗,重新獲得了工作所需的光明,一直工作到生命盡頭。

一九二七年九月居里夫人寫給布羅妮婭的一封短信中揭示了她取勝的秘密:

有時我失去了勇氣,於是就想我應該停止工作,到鄉下去住,潛心搞園藝。但是數千條鏈鎖牽著我,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過上不同的生活。我也不知道,即使可以專門編寫科學書籍,我不知道離開實驗室該怎麼生活。

「我不知道離開實驗室該怎麼生活。」

我們必須觀察瑪麗·居裡在儀器前的樣子才能理解這句心靈的呼聲。當瑪麗完成了她的日常工作後,她可以從事自己喜愛的事情。不一定要有特殊的實驗才能使這張臉上出現專注、出神的崇高神情。瑪麗像藝術家吹制玻璃一樣進行她的工作,一次精確的測量就能夠帶給她巨大的喜悅。沙米爾小姐是一位注意觀察的敏感合作者,她後來在描述日常生活中的居里夫人時說,從來沒有哪張照片能夠捕捉到她的那種神情:

在一間昏暗的屋子裡,她坐在儀器前進行測量。屋子裡沒有生火,為的是避免溫度變化。居里夫人以訓練有素的動作完成了一系列操作,動作的和諧令人欽佩:打開儀器,按下計時器,取出砝碼。鋼琴家也無法像居里夫人的雙手那樣協調靈巧。這是一種完美的技術,目的是為了將人為的偏差減小到零。

居里夫人急切地計算完後,比較結果,因為偏差遠遠小於允許的限度,所以確保了測量的精確,這時人們能夠看到她那種發自內心、毫不掩飾的喜悅。

當她工作時,世界萬物皆不存在。一九二七年當艾萊娜身患重病時,瑪麗痛苦而絕望,一位朋友到實驗室向她詢問女兒的病情。瑪麗對他只報以一個簡單的回答和冷冰冰的目光。這個人剛剛走出屋子,瑪麗便氣惱地對自己的助手說:「這些人怎麼就不能讓我一個人工作呢?」

沙米爾小姐用下面一段話描述瑪麗是如何專注於一項重大的實驗:為研究阿爾法射線譜制備錒X,這是瑪麗完成的最後一項工作:

錒X必須非常純,必須處於一種不發射射線的化學狀態。要分離出這種物質,一整天時間都不夠。居里夫人沒有吃晚飯,一直留在實驗室。然而這種元素的離析非常緩慢,所以她必須得整夜待在實驗室,以免獲得的那種原料隨著時間逝去「減少」得太多。

凌晨兩點的時候,還需要完成最後一個操作:把這種液體放在一種特殊的支架上進行一個小時的離心處理。那個離心機發出令人厭煩的噪音,但是居里夫人一直守在旁邊,沒有離開房間。她凝視著那台機器,彷彿她熱切渴望實驗成功的心願能夠成為一種暗示的力量,促成錒X的沉澱。這一時刻,居里夫人心中除了這台離心機外沒有任何其他念頭。她不想第二天的生活,也不覺得疲憊。這是一種完全的忘我狀態,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到她正在進行的工作中……

如果實驗沒有獲得預期的結果,瑪麗就露出一副突然遭受重大打擊的模樣。她坐在椅子上,雙臂交叉,駝著背,兩眼無神,看上去有如一個遭遇巨大不幸的老農婦,沉默而抑鬱。同事看到她這樣,都擔心出了什麼事故,前來詢問。瑪麗會痛心疾首地說出一句解釋一切的話:「我們沒能沉澱出錒X。」有時她會公開指責她的對手:「釙跟我過不去。」

但是如果成功了,她就會顯得年輕,心情愉快而歡欣雀躍。她會興高采烈地在花園裡徘徊,彷彿要告訴薔薇、菩提和陽光她是多麼的高興。她與科學和解了,她時刻準備去笑,去創造奇跡。

如果此時一個研究者利用她這種明顯的好心情,請她去看一下正在進行的實驗,她會愉快地跟他走到儀器前,彎下腰去看原子「讀數」,欣賞一塊硅鋅礦石在鐳的作用下突然發生的輻射。

在這些熟悉的奇跡面前,她灰色的眼眸中閃現出一種無比的快樂。有人可能會以為瑪麗是在凝視一幅波提切利或佛梅爾的名作——世界上最迷人的繪畫。

她會低聲讚歎:「啊!多美的現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