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多情卻被無情惱:李商隱詩傳 > 第八章 理想主義者的現實生存 >

第八章 理想主義者的現實生存

1

在又一次困在秘書省的齟齬裡時,一場意外的打擊使李商隱暫時從官場中脫身出來。母親病逝,他必須丁憂守喪,三年之後(實為二十五個月後)才能重回仕途。

世界有成住壞滅,人生有生老病死,一切本是自然流轉,偏偏亙古惹人傷心。曾經眼睜睜地看著母親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他知道這一天必會來臨,無人逃得了大自然殘酷的規律,他只是期冀這一天來得晚些,讓母親看到自己憑借才華與勤勉躋身朝臣班列,光宗耀祖,從自己這一代逆轉家族的命運。但母親只看到了自己的坎坷、焦慮與辛勞,還有什麼事情會比這更令人遺憾與慨歎呢?

母親的死,使李商隱驟然從仕宦的迷夢與焦灼中稍稍醒覺。對於家庭,他有太多想要彌補的,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遷葬這件事了。

會昌三年,李商隱丁憂去職,將母親的靈柩從長安樊南護送回故鄉,與父親李嗣合葬於壇山。以此為始,他將所有亡故的親屬遷墳合葬,使「五服之內,更無流寓之魂;一門之中,悉共歸全之地」。這是儒家慎終追遠的傳統,是他作為家中長子長孫的義務,但這終歸有幾分淒涼蕭索:他知道自己或許已無力完成光耀門楣的使命,無論如何,完成這一系列遷葬畢竟還是自己勉力可以做到的事情。

就在李商隱去職還鄉忙於家務的時候,唐王朝戰雲密佈,大事迭出。唐武宗專用李德裕,對外擊破回鶻的侵擾,對內會戰澤潞叛鎮,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時任河陽節度使的王茂元也成為會戰中的一方主帥,在屢敗之後病逝於軍中。

烽火終於熄了,戰爭終於勝了,但天下國民對這來之不易的勝利竟然抱以異乎尋常的冷漠。除了李商隱與杜牧之外,再沒有哪個詩人像盛唐時期的前輩那樣以汪洋恣肆的筆墨渲染帝國的偉大武功。這赫赫大唐王朝,泱泱大唐子民,越發只像是權貴們的私產與玩物,國家興亡究竟關匹夫什麼事情?

這是末世獨有的氣象,任何光芒都彷彿是迴光返照,並未帶給人真正的溫暖與欣喜。若干年後,李商隱驅車登上長安郊外的遊覽勝地樂游原,望著西下的夕陽,忽然吟出那首預示著王朝命運的千古絕唱: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這首《樂游原》短短四句,寥寥二十字,卻道出了難以言喻的惆悵。這惆悵究竟是因為什麼,詩人當時或許也說不清楚,那日薄西山的氣象於他這位局中人而言還只是一種氤氳朦朧的況味,那悲愴的意韻要在歲月的沉澱之後才會最終被人看清。

2

古時遷葬,足以使一個中產之家傾家蕩產。當李商隱履行完畢作為長子長孫的家庭責任之後,家中的經濟狀況已經不容樂觀了。長安雖好,但物價飛漲,何不在這丁憂賦閒之時,搬離這個令人既憧憬又傷心的城市呢?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遷葬已畢的李商隱又忙不迭地做起了搬家的準備。這一回離開長安樊南,遷至蒲州永樂(今山西芮城),在躁動的閒居中期待守喪期滿、重返秘省的日子。他終歸還是要給自己一個交代,給過世的母親與岳父一個交代,給共守貧賤、不離不棄的妻子一個交代。

所以,永樂只是一個賦閒的所在,並非什麼隱逸的樂土。

一個秋日的傍晚,雨後清寂的時節,詩人放下了鳴琴之雅,放下了醴酒之閒,從未放淡的功名之歎再次湧上心頭。秋風蕭瑟,秋草枯黃,他的心忽然比秋天更涼:

桐槿日零落,雨餘方寂寥。

枕寒莊蝶去,窗冷胤螢銷。

取適琴將酒,忘名牧與樵。

平生有游舊,一一在煙霄。

這首詩題為《秋日晚思》,閒居中的詩人以琴自娛,以酒自遣,彷彿在過著陶潛一般的隱逸日子,忽然念及平生舊遊,每一個都在這日陵月替間一步步攀上名利場的高位,而自己這個昔年被冀望、被排斥、被揄揚、被猜忌的年輕俊彥,如今已落在他們身後太遠太遠。

從來活在他人眼光裡的人最是不易,而從來又有幾個人可以自娛自適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呢?無論是儒家的寵辱不驚抑或道家的超然物外,說起來都何等輕易,但那種種曠言與高談終歸是違拗人性的,只能淪為書本上激揚的言說,騙騙未經世事的少年人罷了。

3

畢竟不能安於閒居的散淡,唐武宗會昌五年(845年),李商隱應鄭州刺史李褒之聘,回到了故鄉鄭州,重新做起了不鹹不淡的文書工作。

文書,又是文書,何時才能靠著一紙文書重演令狐楚、崔戎與元稹那般的際遇呢?為何偏偏自己多年間不斷重複這些文書事務,一手駢文問當世究竟誰人能及,卻永遠停在仕途的起點上,被一個又一個庸碌之輩超過,甩在身後?天下已經在盛傳他的文名與詩名,而這些文與詩的主人依然掙扎在低級幕僚的職位上,彷彿命運特意針對他似的。

幸好李褒與李商隱很有一些共同語言。李褒酷嗜道術,李商隱早年恰有玉陽山學仙的經歷。只是李商隱雖然熟諳道儀,精通道典,卻從未生出修仙的信念;至於李褒,誰也不知道他的好道真的是發乎靈魂,還是僅僅為了迎合官場的風氣。

這些年來,官場上繚繞著道家的香煙,愈久愈濃。唐武宗繼承了有唐一代帝王崇道的傳統,以神仙為重,視天下為輕。他是一位果敢的帝王,當初全不顧群臣的反對,專任李德裕以平定內憂外患,終於取得了能讓所有反對者噤聲的赫赫功勳;如今他依然果敢,依然無視所有的勸諫,重用道士,服食丹藥。

男人的迷狂可以分為三個層次,最低級的是對女人的迷狂,等而上之者是對政治的迷狂,而只有對修仙的迷狂可以讓男人既無視女色,亦不喜政治。是的,若論對男人征服欲的滿足,還有什麼比修仙為甚呢?帝王踏上這條道路,實在是一件太容易理解的事情。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鄭州刺史李褒不失時機地扮演了一名虔誠的修道者。他的道行或許不深,但姿態做得十足,接連上書表達辭官歸隱的願望。這個美好的願望由李商隱堪補造化的優美文筆包裝起來,或多或少顯得有些感人,儘管事實上李褒一直都把官位把持得很牢。他頗為明白,一個居官而言隱的人是雅士,一個居貧而真隱的人是蠢材。

雖然對於官場上的虛偽李商隱已見怪不怪,但每當事到臨頭,他始終看不真切。他從來不相信修仙的奇跡,亦從來不認為無功而歸隱是士人應走的路線,他竟然真誠地懷著現實主義而非一貫的理想主義的關切來勸解李褒:「況古之貞棲,固有肥遁,衣食不求於外,藥物自有其資,乃可謝絕塵間,棲遲事表。倘猶未也,或撓修存。若更駐歲華,稍優俸入,向平無家事之累,葛洪有丹火之須,然後拂衣求心,抗疏乞罷。」

文辭寫得華麗,讀來彷彿超然出塵,然而意味太過實際,只是勸說李褒辭官修道雖未嘗不可,但畢竟要攢夠錢財,免除辭官之後在經濟上的後顧之憂才好。當然,李商隱多慮了,連他都明白的道理,李褒怎能不明白?

4

在鄭州棲身數月,李商隱又輾轉來到東都洛陽,身心俱疲的他,可還記得自己風華正茂時與柳枝的一面之緣嗎?不記得了啊,那些浪漫縹緲的前塵舊事,如今的生活只剩下他病倒了,妻子照拂他;他方才小瘳的時候,又去照拂新病的妻子。病與痛,哀與傷,在這牡丹的故鄉更迭發生著。

這裡亦是妻子的故鄉,他們就住在洛陽崇讓坊,住在王茂元的故宅裡。那是一段「淹滯洛下,貧病相仍」的日子,他遙望著望不見的前途,唯有偷偷拭淚。洛陽牡丹艷麗依舊,花朵碩大斑斕一如往年,而看花人卻敗在時間與無常世事的手下,日漸憔悴。

關注一下時局好了,看看政壇上又黜落了哪一位元老,又升起了哪一位新貴,仕宦多年之後,他竟仍然是一棵匍匐的籐,艱難地仰起頭,企圖尋覓一株可以依附的樹。

會昌五年五月十九,李回登庸拜相,李商隱忽然看到了機會:當初應考博學宏詞科,李回正是主考官之一,那時便已認可了自己的能力,也許,這一段座主與門生之誼或多或少可以借重一下吧?

數年前那個恥於自媒的少年,如今已經嘗盡了孤傲骨鯁的苦頭,終於願意放棄一點曾經甘願以生命捍衛的自尊。自媒的屈辱感是自己加給自己的,貧賤偃蹇的屈辱感是旁人加給自己的,一個人歸根結底是在為旁人的眼光活著。他呈書懇請李回的汲引,而一位新上任的宰相哪裡顧得上這等瑣屑的人情呢?

李商隱也應該知曉,李回是李德裕的膀臂,是李黨的幹將。雖然李德裕與李回破回鶻、平澤潞,為天下創公益,遠非那些只懂得弄權謀、逐私利的牛黨人物可比,但朋黨仍是朋黨,水火還是水火,一個在政壇上毫無站隊意識、只看公益而不辨私利的人,注定會在水與火的夾擊下無處容身。

那封請李回汲引的書信非但無益,反而更招致李黨的鄙薄與牛黨的忌恨。李商隱誠然無辜,他只是不懂謀身之術罷了,關鍵就在於:其他人都以為他懂得,以為沒人不具備這粗淺的眼力與孩童級別的見識。

他在無望中等待希望,看洛陽的牡丹開了又謝,看金風玉露凋謝了這座時尚都市的生機。在崇讓坊的那所大宅裡,自己照顧著患病的妻子,妻子照顧著患病的自己,在相濡以沫的淒涼中相濡以沫地溫暖著彼此。

5

金風玉露時節,不曾等來李回的消息,卻意外地收到了令狐綯的書信。

這正是李黨進用、牛黨失勢的時候,令狐綯失了些銳氣,有點意興闌珊了。若非如此,他怕也想不起當年那個同學與玩伴吧。那份故舊的情誼,在多年來的世路風波中,到底還剩下幾分呢?

不錯,李商隱是渴求汲引的,但他寧肯寫信給那位只有一面之緣的李回,也不曾求助於令狐綯這個故友,難道僅僅是因為令狐綯此時此刻正屬於黨爭中失勢的那一方嗎?以詩代信,他如此回復說:

嵩雲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紙書。

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這首詩題為《寄令狐郎中》,令狐綯在這個牛黨失勢的時候竟然連獲陞遷,做到右司郎中的職位了。嵩雲秦樹,兩人一在長安,一在洛陽,已經久久不曾會面,忽然由這一封書信,李商隱念及種種往事,自己之於令狐一家豈不正如司馬相如之於梁王嗎?司馬相如以文學才華做了梁王的門客,待梁王去世,司馬相如抱病居於茂陵,那況味究竟是閒淡還是失意,或是說不清,或是不願說清,索性請你不必再問吧。

詩句裡究竟是怎樣的心緒,當真看不清楚。是否他有心喚起故友的同情,是否他只是不自覺地抒寫出蕭瑟的況味,一切只取決於令狐綯願意往哪個方向去理解了。只是在這不清不楚的話裡,隱隱透出了一點裂痕、幾分隔閡。

在稍後寄給令狐綯的另一首詩裡,李商隱假托閨怨以抒懷。詩題叫作《獨居有懷》,這獨居有懷的是詩中的女子,亦是詩句背後那個執筆的人:

麝重愁風逼,羅疏畏月侵。

怨魂迷恐斷,嬌喘細疑沈。

數急芙蓉帶,頻抽翡翠簪。

柔情終不遠,遙妒已先深。

浦冷鴛鴦去,園空蛺蝶尋。

蠟花長遞淚,箏柱鎮移心。

覓使嵩雲暮,回頭灞岸陰。

只聞涼葉院,露井近寒砧。

這首詩的詩眼就在「柔情終不遠,遙妒已先深」兩句。詩中女子遙遙地向情人表白:我對你的柔情始終不曾改變,我的心始終不曾稍稍離開你的身邊,而你偏偏在千里之外猜忌著我,固執卻毫無來由地惱恨著我的不貞。

自《楚辭》以來,詩歌就有以男女情事喻懷君臣之義與朋友之情的傳統,這首《獨居有懷》裡女子對情人的心曲亦正是李商隱對令狐綯的心曲。這般委婉地道將出來,不知道可會避開對方的敵意,引起一點點清明通透的反思?

6

服喪終於期滿,李商隱返回長安,繼續那個秘書省正字的正九品下階的職位。這是會昌五年的年末,沒人留意這個低級職員的去留,因為人人都已感覺得出,最高權力層很快又會興起新一波風浪了。誰會被浪頭托起,誰會被浪頭打下,不到最後揭曉的那一刻,沒人知道。

李商隱卻已倦怠,想到自己不知還要在這個正九品下階的職位上消磨多久,或者作為一個失去了任何背景的人,就連這樣一個小小的職位也不可能保住多久。風太急,浪太大,一葉扁舟無力左右自己的命運。

唐武宗病入膏肓了。道士們進獻的靈丹果然收到了奇效,唐武宗的性情越發暴躁起來,行止幾近瘋癲,又突然口不能言,眼見得已經支撐不了多久。

會昌六年(846年)三月二十三,唐武宗在躁狂中辭世。為了爭取擁立新君的不世殊勳,最高權力層的幾大勢力明爭暗鬥,擊碎了最後的道德底線。意料之中的是,最後獲勝的依然是宦官集團。

宦官集團擁立憲宗之子光王李怡為帝,李怡更名李忱,於三月二十六即位,是為宣宗。論輩分,宣宗是敬宗、文宗、武宗的叔父,叔父繼承侄兒的帝位,說起來總是有點不尷不尬的。所以宣宗有一套獨到的政治理念,即標榜自己是繼承父親憲宗的遺志,一反武宗時代的施政綱領。簡而言之,一切都要與武宗時反過來做。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當初武宗抬舉李黨,貶抑牛黨,時間風雲乍變,宣宗甫一即位,便罷免了李德裕的宰相職務,出貶為荊南節度使,隨即李黨的所有重臣接二連三地被貶出朝廷,牛黨人物重獲起用。

權力場上的鬥爭始終遵循一個規則: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李黨在武宗朝得勢的時候僅僅壓制了牛黨,卻無機會將牛黨置於死地,陡然間天翻地覆,剛剛翻身的牛黨看準了皇帝的心思,絕不給李黨喘息的時間,更不給李黨留下翻身的本錢。短短的時間裡,李德裕被一貶再貶,在南方海疆淒涼地死去,李德裕的左膀右臂李回與鄭亞也在貶官的道路上岌岌可危。

李商隱在九重宮闕之下冷眼旁觀著一切,他看不清唐宣宗的心思,看不清宦官集團與宣宗正是同利共害的關係,看不清牛李黨爭的虛虛實實,他只看到為國家立下了赫赫殊勳的李德裕突然無罪被貶;而那些只知鉤心鬥角,於國家毫無事功的牛黨名人竊據高位,世上哪兒還有公道可言呢?

沒錯,李黨也從沒放過打擊牛黨的機會,但畢竟在黨爭之餘為國家建功立業,破回鶻、平澤潞,不都是李黨的勳業嗎?而牛黨除了黨爭,除了弄權,對天下國家究竟又做過幾件好事呢?

忽然,他重新理解了自己的名字,理解了父親當初的深意。商隱,商山隱者,治世方才現身,亂世合當隱去。

當天下國家只是權力者的私產時,當公平與正義讓位於黨派的私利時,縱然國未破,家未亡,但與國破家亡究竟又有何異?重過四皓廟,風景依然,人心卻已經改變:

羽翼殊勳棄若遺,皇天有運我無時。

廟前便接山門路,不長青松長紫芝。

——李商隱《四皓廟》

當年他也吟詠過商山四皓,但如今的理解全然不同。四皓出山,為漢朝立下殊勳,而功成之時就是見棄之日。秦始皇封禪泰山,遇雨而暫避在青松之下,以五大夫之爵位賞予青松;四皓歸隱商山,采紫芝為食,歌《紫芝歌》以明志。時事豈如古事,李德裕以羽翼殊勳不得青松之賞,卻見紫芝之棄,這該令多少人心冷齒寒啊!

就在這李黨徹底敗亡的時節,他偏偏寫出這樣的詩來,難道還有誰讀不出詩中的影射嗎?無可奈何,他終歸不是一個懂得政治的人。他越來越看不慣政治,正如政治也越來越看不慣他。

7

在這場人事巨變之前,他在秘書省裡就已經站不穩腳跟了,巨變之後就更難在這裡立足。任你有五彩生花的妙筆,任你有致君堯舜的赤誠,所有的這一切,在這個爛污的鱷魚潭裡又能為你加上幾分呢?不得不另謀出路了,天下之大,還給他保留了多少選擇的餘地?正是在這個時候,他意外地接到了鄭亞的邀請。

鄭亞,作為李德裕最重要的助手,被宣宗遠貶桂林,就任桂管觀察使。即便不是明眼人亦不難推知,鄭亞的政治前途已經從此終結,接下來若不被一貶再貶,就已經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此時此刻追隨鄭亞,絕對是一件自毀前途的事情,李商隱若做出這樣的選擇,不啻公然向牛黨宣戰。

宣戰這個詞也許用得過大了些,人微言輕的李商隱,哪裡擁有宣戰的資格?但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在有些人看來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對另一些人而言卻意味著一種義無反顧的勇氣,明知實力懸殊卻勇敢地表達出反抗的姿態。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李商隱不愧為君子,雖然有時會妥協、有時會退卻,但終歸不失君子的姿態。

離開秘書省而追隨鄭亞,帝京之夢終於碎了,仕途上兜兜轉轉這些年,竟然就是脫不出幕職。幕職就幕職好了,南疆就南疆好了,遠離少年時不切實際的夢想,遠離長安這個是非之地,也許終歸是好的。

那些百轉千回難以言說的情緒,寫進了一組《無題四首》裡,以愛的名義。這是唐宣宗大中元年(847年),李商隱三十五歲: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無題四首》之一

詩句全是一番情人怨遙夜的口吻:你說要來卻遲遲不來,這一去便再無音訊,我癡癡等待,看皓月西沉,聽黎明的更鼓響起。一枕夢迴,才知道夢中也挽留不住你;提筆作書,急切間等不及將墨研成。燭光照著琉璃燈罩上描金的翠鳥,熏香的煙氣輕輕柔柔地穿透了彩繡芙蓉的簾幔。隱隱約約,影影綽綽,這般可望而不可即本已令人悵恨,而你遠在千山萬水之外,連望都望不見了。

這首詩若當作情詩,字面上便是這樣的含義,若當作身世之慨,便有更深的一層隱義:重回秘書省只不過一年光景,便要隨鄭亞遠赴桂林,從此長別帝京,怕是再無歸期。嶺南終年山果熟、水花香,擁有長安所不及的迷人風光,然而,誰願意離開長安,離開所有唐朝人的精神故鄉?

沒人聽得見自己傾訴苦衷,只任自己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別。長安宮闕深深如海、隱隱不明,這一去南疆,理想與現實愈行愈遠。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無題四首》之二

東風吹來細雨,荷塘外隱約響起情人的車聲。熏爐的爐蓋緊緊閉鎖,心底的氤氳慢慢透出;井口轆轤回轉,如絲的繩索深垂井底。這豈不正是我對你的一心嚮往之深、輾轉反側之痛嗎?賈氏窺簾,是愛慕韓壽的青春丰采;宓妃留枕,是欽慕曹植的八斗之才。我對你的愛慕也與她們一般。但你我終歸無緣,一寸相思帶來一寸苦楚,一寸希冀帶來一寸決絕。這樣的愛,又何必讓它開始?

含情春晼晚,暫見夜闌干。

樓響將登怯,簾烘欲過難。

多羞釵上燕,真愧鏡中鸞。

歸去橫塘曉,華星送寶鞍。

——《無題四首》之三

時已暮春,夜已闌珊。想要登樓而上,卻怕樓梯吱呀呀地響起被人聽到;想要掀簾而入,卻怕簾幕裡燈光正盛被人看見。釵頭上的燕子常伴美人之身,鏡中的鸞鳳從來成雙相伴,而我倏忽來去,不獲你的愛慕。還是上馬遠行吧,清曉的星辰,在你不知道的時候與你遠別。

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

東家老女嫁不售,白日當天三月半。

溧陽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後同牆看。

歸來展轉到五更,梁間燕子聞長歎。

——《無題四首》之四

櫻花永巷,垂楊岸邊,一片急管繁弦。有人愛這春光,有人怕這春光。東家女子韶華已逝,卻依舊獨居未嫁,繼續任歲月蹉跎,而看那溧陽公主年方十四,在盛大的排場裡嫁入豪門。人生際遇懸殊如斯,令人輾轉歎息,不能入眠。

四首詩,皆是以情語寫身世,百感交集不可斷絕。最令人傷心的句子,「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這分明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激憤中對理想的決絕;「樓響將登怯,簾烘欲過難」,有心請托干謁,卻過不了自尊這一關,有心向現實多屈就一分,卻不肯使自己真的跌進這齷齪的現實裡去。

8

赴鄭亞之幕,對李商隱而言說不清是一種無奈的選擇,抑或一種決然的取捨。他自己或許也體會不清,理性上縱使說服自己這正是與令狐綯恢復舊交的時機,借牛黨之得勢繼續從秘書省謀求中央的進路,情感上也為李黨不平,終於以情感的率真逼走了理性的妥協。

「歸去橫塘曉,華星送寶鞍」,就這麼隨著鄭亞遠去,以《海客》一詩向鄭亞表達心跡:

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罷織一相聞。

只應不憚牽牛妒,聊用支機石贈君。

這首詩用到一則美麗的典故:故老傳說,大海盡處是天河,海邊曾經有人年年八月都會乘槎往返於天河與人間,從不失期。天河世界難免令人好奇,古老的傳說也許會是真的?於是,那一日,槎上搭起了飛閣,閣中儲滿了糧食,一位海上冒險家踏上了尋奇之路,隨大海漂流,遠遠地一路向東。

也不知在浪花中沉浮了多少天,這一日,豁然見到城郭和屋舍,舉目遙望,見女人們都在織布機前忙碌,只有一名男子在水濱飲牛,煞是顯眼。問那男子這裡是什麼地方,男子回答:「你回到蜀郡一問嚴君平便知道了。」

嚴君平是當時著名的神算,上通天文,下曉地理,可是,難道他的名氣竟然遠播海外了嗎!這位冒險家帶著許多疑惑,掉轉航向,返回來時路。一路無話,後來,他當真到了蜀郡,也當真找到了嚴君平。嚴君平道:「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牽牛宿。」掐指一算,這個「某年某月」正是這位海上冒險家到達天河的日子。那麼,那位在水濱飲牛的男子不就是在天河之濱的牛郎嗎?那城郭、屋舍,不就是牛郎、織女這對戀人一年一期一會的地方嗎?

李商隱以「海客乘槎」比喻鄭亞出鎮桂海,以「星娥罷織」比喻自己罷秘書省之職赴鄭亞之幕,說自己不畏牛郎的妒恨,以支機石贈予海客,即不畏牛黨舊交的妒恨,甘願將一身才華為鄭亞所用,以酬答知遇之恩。

李商隱並沒有預料到,他這一行、這一詩,徹底激怒了牛黨。政治遊戲很講究輿情控制,人都有從眾心理,縱然是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只要首倡者聲音一致,只要沒人提出異議,其他人就算心裡疑惑,往往也會認為是自己的不對;但只要出現一兩個異議的聲音,懷疑的情緒與清晰的判斷就會一瞬間蔓延到全體。人心就是如此,這是被現代心理學的實驗一再證實的規律。

此時此刻,在黨爭最激烈的當口,李商隱雖然人微言輕,他那小小的姿態與言論卻足以成為牛黨高壓下的一點雜音,真有可能將牛黨精心操控的輿情瓦解些許,這是絕對不容小覷的。

9

在牛黨的陣營裡,精明的政客絕不會對李商隱的言行做任何直接的駁斥,更不會在這個時候做任何實質性的打擊迫害——不,那只會將他們的政治對手塑造成無畏的義士、蒙冤的英雄,當年宦官集團打擊劉蕡不就是犯了這個錯誤嗎?反而為劉蕡揚名,使他得到了更多的輿情支持。

在這類問題上,士大夫總比不學無術、飛揚跋扈的宦官多幾分見識,不會採用村漢鬥嘴般的低級手法。最有效的反擊方案,是避開李商隱的姿態與言辭,劍走偏鋒地中傷他的人品。

操作這件事,最合適的人選自非令狐綯莫屬。令狐綯斥責李商隱「忘家恩,放利偷合」,看上去這倒也說得不錯,令狐綯或多或少也當真是這麼想的。幾個月後,令狐綯就任湖州刺史,到任後寄信給李商隱,再加嚴責。站在李商隱的角度,畢竟受過令狐楚的大恩,所以對令狐綯的譴責真不知道該怎樣辯白為好。

遠赴桂海,那是個山高皇帝遠的所在,山川土宜、風俗人情盡與中原有異,且將一切不快拋諸腦後吧。翌年正月,接到弟弟羲叟進士及第的消息,真是快事,復興家門的擔子總算有人為自己分擔一些了。

一路行,一路看,幾多名勝,幾多史跡。最是長安東邊的五松驛,此地之得名源於秦始皇封松樹為五大夫,此時上千年過去,青松不再,只見輿薪,當年的翻雲覆雨與今天到底有幾分相似呢?

獨下長亭念過秦,五松不見見輿薪。

只應既斬斯高後,尋被樵人用斧斤。

——李商隱《五松驛》

獨自步下長亭,念誦賈誼的名文《過秦論》,尋思秦朝二世而亡的原委,看這五松驛徒留其名,青松早已任樵夫採伐,無復五大夫的尊貴。大約是李斯、趙高被殺之後,青松的命運旋即追隨秦朝的國運而去了吧。世事白雲蒼狗,人生悲歡離合。如今功臣被佞臣斬伐,國運從此將如何;李黨被牛黨斬伐,自己這一小人物的命運從此又將如何?

一路漸行漸遠,行至江陵,轉陸路為水路,《荊門西下》就是在此時寫成的:

一夕南風一葉危,荊雲回望夏雲時。

人生豈得輕離別,天意何曾忌嶮巇。

骨肉書題安絕徼,蕙蘭蹊徑失佳期。

洞庭湖闊蛟龍惡,卻羨楊朱泣路岐。

終於行過了險惡的江段,回望荊州來路,只見一片夏雲籠罩,依稀不清。蒼天既然故意安排險阻給人命懸一線的驚恐,人生豈能輕言離別而不以為意呢?收到妻子的書信,要我安心於遠地,不必擔心家裡,而我又怎捨得辜負春光,痛失家人團聚的佳期?再向前走就要經過洞庭湖了,聽說那裡水深浪闊、蛟龍覆舟,倒不如就在歧路彷徨,不繼續南下好了。

「骨肉書題安絕徼,蕙蘭蹊徑失佳期」,這番南行,捨得下的是功名,捨不下的是妻子。那時妻子已為他誕下了一子一女,遠別更見無奈與淒涼。

究竟是建功立業,給妻子一份可以在外誇耀的體面更好,還是淡於仕進,與妻子長相廝守更好——究竟哪一種選擇更加對得起妻子當年對自己的選擇呢?

10

四個多月的跋涉之後,李商隱隨鄭亞一行終於安抵桂林。離權力中心更遠一里,心情也就更平易一分。嶺南風光沒有四皓廟,沒有五松驛,山山水水沒有承載那麼多沉重的歷史,讓人的詩興也變得純樸而溫存些了。

李商隱這才發覺天空不儘是陰霾,當陣雨初歇、霞光漸落的時候,自己的心竟然看到了一片難得的晴朗。這是《晚晴》,是「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的晚晴,是一抹令人曠達的顏色:

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清。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並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

越鳥巢干後,歸飛體更輕。

這首詩是李商隱全部詩作中少有的亮色,桂林就彷彿他的世外桃源一樣。功名仕進之心不再那麼折磨他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事糾葛也不在他的心上了,只有對妻子的思念愈加沉痛。

妻子自跟他以來,從未享受過一天,卻對他不離不棄。唐朝女性相當彪悍,有唐一代不乏因丈夫前途不佳而要求離婚的女子。妻子長於富貴家,跟隨李商隱之前,她的世界無非是琴棋書畫、胭脂水粉、金玉綾羅,這樣嬌滴滴的女子,若因受不了丈夫的困頓潦倒而要求離婚,誰都可以理解,包括李商隱自己。然而她沒有,她從不說要離開,她永遠都在。

每當李商隱灰頭土臉地推開家門,迎面而來的總是笑語嫣然的她,小心扶著疲累的丈夫坐下,隨後奉上精心調配的蔬飯,不多問一句丈夫的仕途可有起色或變化。作為節度使的女兒,早已諳熟官場的人來客往,她深知心性單純的丈夫在這世界上沒有用武之地,所以索性不問。她明白,懂得蠅營狗苟和賣臉求榮的男人有千千萬萬,而在亂世中保持純白心靈的,只有李商隱一個。這就夠了,她很滿足,再不求其他。

妻子為自己做的菜餚永遠那麼溫暖,哪怕在外飽受冷眼,心冷如冰雪,推開家門那一刻,身體立即暖和過來。世界狂風暴雨、電閃雷鳴,妻子是他唯一的庇護者。

他是詩人,所有的痛,他都只會用詩歌來排解,思家的主題在他的詩句裡纏縛得愈來愈緊。

遠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

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

這首詩題為《端居》,寫自己一個人期待著未至的家書,破碎了難成的歸夢,在秋日的清商裡寂寞無眠,看台階下的青苔與紅樹,在雨中、在月色裡醞釀著刺骨的秋寒,越發讓自己禁受不住。

輾轉相思的痛也還是好挨的,可望而不可即的苦澀裡畢竟還裹著一絲甜蜜,李商隱不曾知道,險惡的政局很快就要把鄭亞逼離桂海,逼得自己連相思都沒有餘裕。

桂海遠在南疆,難道這還不算是最壞的境遇嗎?若是陷入最壞的境遇裡,今後無論怎樣都會好過現在吧?何況牛黨雖然得勢,牛僧孺等人相繼重握權柄,但擔任首相的畢竟不是牛僧孺,而是白居易的從弟白敏中,總不會將李黨趕盡殺絕吧?

11

這實在是一種合情合理的推測,不僅李商隱會這樣想,就連鄭亞也存著一點絕望中的希望。久聞白敏中是一個重義輕利的人,人們傳說唐穆宗長慶年間,王起擔任主考,有心安排白敏中為榜首,只嫌他與賀拔惎那個落魄書生交好。王起派親信向白敏中暗示,要他與賀拔惎絕交,白敏中欣然同意。不久,賀拔惎登門拜訪,僕人說白敏中外出去了,賀拔惎不言而去。俄頃,白敏中忽然從房間裡躍出,對賀拔惎以實情相告,然後說道:「科舉及第靠什麼門路都辦得到,怎能為這個緣故辜負至交好友呢!」有人將這件事報告給王起,沒想到王起是個絕頂精明的人物,非但沒有為難白敏中,反而在科舉中以賀拔惎為第一,以白敏中為第三,弄成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白敏中後來入朝擔任郎官,並不被人看好,只有李德裕以國器重之。唐武宗一度想要起用白居易為宰相,無奈白居易已經年老體衰,不堪任事,李德裕藉機力薦白敏中,白敏中後來的發跡最仰賴李德裕的舉薦之功。

所以,宣宗朝以白敏中為首相,對於李黨人物來說總存了幾分希望。白敏中縱是牛黨,縱是逢迎宣宗的好惡,而論人品,論情誼,他定不會做出決絕的事情。但是,所有人都想錯了。

在任何污穢的政局裡,就連金字塔的底層都容不下幾個善男信女,更何況那些爬到塔尖的佼佼者呢?白敏中的施政方針一言以蔽之,就是「務反武宗之政」,因為這是宣宗與宦官集團最想看到的事情。白敏中正是因為受惠於李德裕甚多,故而在這變易的時局裡要以比常人更加狠辣的手段來對付李德裕一黨,唯此才能贏得宣宗與宦官集團的信任。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這樣的詩,白敏中窮其一生也寫不出;而「務反武宗之政」這樣狠辣的方針,李商隱絞盡腦汁也想不出。

12

唐宣宗大中二年(848年),令狐綯升任翰林學士,負責朝廷詔書的擬撰,李商隱一生追求卻苦苦無著的目標就這樣被令狐綯輕易實現了。幾家歡樂幾家愁,牛黨的榮光每多一分,李黨的處境便惡劣一分。鄭亞已被遠貶桂海,忽然再蒙新罪,被貶為循州刺史。

誰都知道,罪名不過是狼吃羊的借口,捕風捉影也罷,羅織誣陷也罷,都已經不重要了,贏家想要通吃,輸家除了任人宰割之外再沒有可做的事情。抱著無望的希望,鄭亞要向朝廷申辯,可這封申辯的書信由誰來寫呢?

官場通則,不是牆倒眾人推,就是樹倒猢猻散,眼見得幕主徹底失勢,有哪個幕僚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繼續為他效力呢?有誰還敢引火上身,不怕牛黨的屠刀株連到自己身上?這種境況,從來都是無恥小人上演變臉絕活的舞台,前一刻還跟在一萬人後面對你獻上第一萬零一句恭維,下一刻便跟在一萬人後面對你踩上第一萬零一隻腳。都說人是萬物之靈,而在這種時候,誰能看出人是比狗更高貴的生物呢?

幕主敗落,精明的幕僚如果尚存一點人性而不肯落井下石的話,要麼趕緊辭職遠遁,離開是非之地,要麼雖執筆代幕主申辯,也一定要注意措辭委婉,切忌觸怒當權的人。李商隱從來欠缺人情世故上的精明,他真的被牛黨的卑鄙觸怒了,義無反顧地代鄭亞申辯,字裡行間的激憤使人覺得他不是一名幕僚,而是一位俠者。

這封申辯的書信會被白敏中看到,也會被令狐綯看到,他們讀得出鄭亞的心情,也讀得出李商隱的姿態。李商隱在這個義與利的關節上,再次做了一件自毀前途的事。他曾一次次想要和現實有商有量,達成某種妥協,他也從來都不是一個高調的人,但偏偏每到是非的關節,無論怎樣世故的道理都說不服他那顆詩人的心。

詩人的心從來都是不計後果的。

13

羊對狼的任何申辯都是無用的,鄭亞再次被貶,李商隱也再次失去了棲身之地,命運不知如何。桂幕無存,幕僚星散,詩人隻身北歸,不再尋找展現才華的舞台,只要覓一處遮風擋雨的屋簷。此時心緒,正如《風雨》一詩的況味:

淒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

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

心斷新豐酒,銷愁斗幾千。

一生以才華自詡,偏偏落拓終年,如一片黃葉在風雨中飄搖,在新貴們的宴飲歌聲中,獨自淒涼敗落。新知被世俗鄙薄,舊交與我疏遠,我只有在酒鄉里沉醉不願醒來。

北行途中,李商隱亦詩亦酒,消磨著無邊的愁緒,最感人的作品當屬行經夔州時寫下的《過楚宮》:

巫峽迢迢舊楚宮,至今雲雨暗丹楓。

微生盡戀人間樂,只有襄王憶夢中。

長江巫峽,點點存留著楚國宮殿的遺跡,這裡是楚襄王夢遇巫山神女的地方。巫山神女旦為行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那是一種縹緲而空幻的美,超越於人世間的一切美麗之上。而凡人只貪戀人世間的俗美與俗樂,在庸庸碌碌裡醉生夢死,只有楚襄王一人執拗地追求著那超越於凡俗之上的至美,懷念著當初與至美邂逅時的一瞬,一個人悵悵恨恨,無人解得他的心曲。《過楚宮》是一首理想主義的輓歌,詩人究竟有沒有從中年的際遇裡懊悔少年時的夢呢?

【小考據】藩鎮割據的意外受益者

會昌年間,篤信道教的唐武宗展開過一場全國性的滅佛運動,史稱會昌滅佛,是中國佛教史上的四大浩劫之一。從寺院收繳的巨額財富迅速解決了軍費短缺問題,為唐王朝平定澤潞叛亂立下大功。日本僧人圓仁在會昌滅佛時不合時宜地在中國旅行,發現在河北,佛教依然好好地生存著。

一個中央集權的大一統王朝,最突出的特點就是行政效率奇高無比。所以,一項善政會迅速惠及全國,一項惡政也會迅速禍及全國。而當中央權力削弱、藩鎮割據之勢已成的時候,當權者無論造福造禍,所能影響到的範圍同樣程度地縮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