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多情卻被無情惱:李商隱詩傳 > 第九章 一位悼亡者的死亡 >

第九章 一位悼亡者的死亡

1

唐宣宗大中二年(848年),正是秋風蕭瑟的季節,李商隱拖著一顆疲憊的心返回了京都長安。前途已成空,陰霾久未散,所幸這裡還有家庭的慰藉。妻子沒有任何怨懟,一雙小兒女尚茫然不解世情,這總能驅散空氣中的一絲冷寂吧。

理想主義的火焰乍燃乍熄,柴米油鹽的瑣事突然如浪濤一般狂捲過來。真正壓垮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往往不是大是大非的抉擇,而是煩瑣無邊的俗務。當年「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的豪情壯志今日裡徒惹一笑罷了,別再說什麼兼濟天下,一家人的生計問題才是自己這個為人夫、為人父者唯一應該操心的事情。

將樊南的宅子賣掉,換一處廉價的居所吧,回想新婚時對妻子的承諾,如今觸緒傷懷,平添幾分酸楚。

一個理想主義者是不該娶妻生子的,妻子和兒女分明是你送交給命運的人質,讓你不得不犧牲自己的堅守,讓你在一切不肯低頭的地方偏偏低頭。為今之計,只有厚下臉皮修復與令狐綯的關係,而令狐綯又豈是一個好相與的善良角色呢?

所幸吏部選官,好歹給了詩人一個餬口的差使,授職為盩厔縣尉。從弘農縣尉到盩厔縣尉,命運之神真是一位太會開玩笑的神祇,而詩人如今對縣尉的職務再不敢有什麼怨言了。

到任之後不久,李商隱在一次因公拜謁京兆尹鄭涓的時候被後者留下,從此在京兆府做起了一份薪俸低微的書記工作。勉強餬口總是不難,李商隱畢竟文名已盛,簡直就是公認的最佳文書人選了。總有人願意得到這樣一位無敵寫手,但人們只願給他一份工作,不肯給他一個前途。他就像一名技藝超群的工匠,總有人願意用到他的手藝,但工匠永遠都是工匠,永遠是士農工商秩序裡的下層人。

庸碌無能者躥為新貴,才華橫溢者沉淪下僚,從來都讓蒙受不公者怨恨世道的不公。但在怨憤之餘又有幾個人真正看懂,才華從來都是名義上最重要而實際上最不重要的東西。這一時期,李商隱寫下《鈞天》一詩,深藏心底的牢騷不平之氣終於找了個發洩的孔道:

上帝鈞天會眾靈,昔人因夢到青冥。

伶倫吹裂孤生竹,卻為知音不得聽。

詩中雜糅了兩則典故:趙簡子夢中升上天帝的居所,與諸神遊於鈞天,聆聽天庭的妙音;伶倫精擅音律,曾從大夏之西、崑崙之陰取來孤生之竹製作吹管,吹奏出黃鐘至雅之調。趙簡子明明不通音律,偏偏因偶然的機緣而平步青雲,得聽鈞天廣樂;伶倫才是最有這等資格的人,偏偏從未得到這樣的機遇。人生窮達否泰,每每亦是這般。

2

如果說伶倫是李商隱自比,那麼最符合趙簡子形象的則非令狐綯莫屬了。大中三年九月,令狐綯再獲提拔,眼見得已有入閣拜相的勢頭,無論文采、事功、品格,他究竟有哪一點過人之處呢?

權勢是卑鄙與庸碌的遮羞布,誰又敢譏議令狐綯什麼?李商隱亦不得不低下驕傲的頭來,向這位讓自己越來越看不懂的故交再次發出了求援的訊號。九月九日重陽節,李商隱賦《九日》以寄:

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

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

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

首聯遙憶當年,那時在令狐楚的幕下,時時把酒言詩,賓主相得,秋日裡白菊滿階,沒有一點憂愁與俗念。

頷聯轉到如今,又是秋風起時,又是重陽時節,恩主辭世已逾十載,菊邊對酒時令人無限唏噓。

頸聯用到兩則典故:苜蓿本是西域異草,被漢使採回植於離宮之下;屈原遭讒被貶,賦《離騷》而詠江蘺。這一聯意含嗔怪,怪令狐綯不學漢使栽培異草,不肯汲引自己這個外姓子弟,徒然讓自己輾轉依人,流離失所。「楚客」一語雙關,既指典故中的屈原,亦指自己曾為令狐楚門下之客。

尾聯嗔怪之情更甚,說令狐綯如今居官顯赫,官府門前施以行馬(一種路障),使閒人不得擅入,自己這個舊交再也沒有登門的可能。

恩主已逝,故交盡疏,但細想起來,令狐綯又怎麼算得上真正的故交呢?設若沒有當初受令狐楚賞識的機緣,單單與令狐綯相處,李商隱究竟有多大的機會能和他成為朋友呢?數來數去,真正的道義之交或許只有一人,他們之間只有過短暫的會晤與長久的離別,誰也不曾幫助過誰,君子之交從來就該這樣清淡如水。

這個人就是劉蕡,曾經在科場上因直斥宦官而斷送了政治前途的劉蕡。他的存在,僅僅是他的存在本身,始終是所有理想主義者的一個精神支柱,讓他們在蒙受不公的時候,至少能被他的人格光焰所溫暖。然而就在這一年的秋天,就在《九日》詩成後的不久,李商隱忽然聽聞了劉蕡的死訊。他不停地寫詩哭悼他,彷彿就是停不下筆來,因為他哭悼劉蕡的詩其實亦是哭悼自己:

上帝深宮閉九閽,巫咸不下問銜冤。

黃陵別後春濤隔,湓浦書來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誄,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風義兼師友,不敢同君哭寢門。

——《哭劉蕡》

這是李商隱一系列哭悼劉蕡的詩歌中最著名的一首。

在儒家的詩歌觀裡,寫詩如做人一樣,最重要是符合中庸之道:可以寫哀,但要哀而不傷;可以寫樂,但要樂而不淫;可以寫怨,但要怨而不怒。

然而這首《哭劉蕡》徹底將儒家教訓拋諸九霄雲外了,寫哀情寫到傷心而不可止,寫怨氣寫到躁怒而不可遏。他所有被理智深深封閉的情緒突然間被劉蕡的死信鑿開了堤壩,一發而不可收拾。所有的怨與恨,所有的哀與怒,在詩句裡滾滾而瀉,儘是籲天的嘶吼。而諷刺的是,這幾首詩,竟然是劉蕡之死在當時政壇與詩壇所激起的全部反響。

3

大中三年年末,有兩件事稍稍改善了李商隱的境遇。一是詩人盧綸之子、武寧軍節度使盧弘正,奏辟李商隱為幕府判官;二是詩壇盟主白居易去世,白敏中遵照從兄遺願,請李商隱撰寫墓誌。

白居易晚年酷愛李商隱的詩文,所以留下了這樣的遺願;白敏中亦不存任何政治顧忌,因為李商隱雖然是李黨的同情者,但不過是個卑微的文士罷了,著他寫一篇墓誌又有何妨。為白居易撰寫墓誌,這實在是莫大的榮耀;更為要緊的是,唐代墓誌潤筆極高,這對於正在苦於生計的李商隱而言,真是一件雪中送炭的事情。

盧弘正辟用李商隱,行事頗見一方諸侯之大度。判官是幕府當中的高級職務,對李商隱來說不算十分辱沒。不僅如此,他還為李商隱向朝廷申請到一個侍御的憲銜,這是李商隱平生所未有的。

唐代官制,有實職亦有虛銜,實職總要名位相當,而虛銜僅僅表示級別和待遇。李商隱所得的侍御憲銜就是一個虛銜,品級為正八品下,雖然仍屬下僚,但已經是李商隱平生迄今最高的品級了。何況這品級所代表的是幕主盧弘正的一份禮遇,已是窮途末路的李商隱豈能不為之感動?只是一應辟用便要東向徐州,在嚴冬時節與妻子、兒女別離。

妻子不多話,默默為李商隱收拾行李衣物。冬衣厚碩,難以折疊整齊,妻子就一遍一遍將衣物重新展開、重新疊起,直至漂亮整齊。她不厭其煩,彷彿在完成重要的作品,李商隱明白,這樣的耐心源自她對他永不斷絕的愛心,每件行李都有她溫柔的叮嚀。不只冬衣,還得收拾柔薄的春衣、清涼的夏衫、綿軟的秋衣……是啊,誰知道這一別,又是多少季?

啟程的時候正值大雪漫天,妻子不顧天寒,送了又送。白雪覆滿她烏黑的秀髮,裙角與繡鞋亦被冰水浸透,她仍笑得盈盈切切,再三囑咐丈夫努力加餐飯。這樣不捨,可是擔心李商隱去後家中無人照拂?不,她擔心的是自己無法照拂多愁多病的李商隱。從此山長水闊,望君保重。

回顧依依惜別的妻子,除了詩句,詩人再沒有什麼可以相贈的東西:

寒氣先侵玉女扉,清光旋透省郎闈。

梅花大庾嶺頭髮,柳絮章台街裡飛。

欲舞定隨曹植馬,有情應濕謝莊衣。

龍山萬里無多遠,留待行人二月歸。

——《對雪二首》之一

旋撲珠簾過粉牆,輕於柳絮重於霜。

已隨江令誇瓊樹,又入盧家妒玉堂。

侵夜可能爭桂魄,忍寒應欲試梅妝。

關河凍合東西路,腸斷斑騅送陸郎。

——《對雪二首》之二

此番往矣,雨雪霏霏,他日歸來,不知可有楊柳依依。一路之上,翻飛的雪花恍如妻子的化身,粘著自己,牽絆著自己,依在自己的背上不忍別去。承諾二月歸來,縱是成真,亦不知會是哪一年的二月。當初與摯愛的人結縭,難道就是為了這一次比一次更長久的別離嗎?

4

大中三年十二月,北風凜冽裡,李德裕在崖州貶所淒涼病逝。翌年十月,霜葉蕭瑟中,令狐綯終於拜相。

這接連而來的兩件事標誌著綿延四十年的牛李黨爭終成定局,李黨「餘孽」從此再無翻身的可能。共同的敵人已不必為慮,牛黨與宦官集團的關係突然變得微妙起來。末世政治就是如此,人整人、人踩人的事件從來都不會了結。

然而這一切都與李商隱無關了,他年近不惑,年少時的壯心算來已不剩幾許。徐州幕府,賓主相得,文書事務於自己而言早已駕輕就熟,就不要再為別的事情煩惱了吧,也不必在意長安的消息。

他希望生活就這樣繼續下去,等條件再好些的時候,或許可以將妻子與兒女一併接來,就在遠離權力中心的地方安居廝守,在恬淡的小小幸福裡忘記一切與幸福無關的事情。

但世事總不由人,彷彿命運對他的每一次安撫都是為了讓他養好傷口以接受下一次更大的打擊。在徐州幕下不過年餘,盧弘正辭世,李商隱無奈罷幕而歸。而當他剛剛踏入長安,既忐忑又焦灼地欲與家人團聚的時候,纖弱多病的妻子卻沒有等得及見他最後一面。

相思樹上合歡枝,紫鳳青鸞共羽儀。

腸斷秦台吹管客,日西春盡到來遲。

一首《相思》,從兩地相思忽變作生死相思。他努力要給妻子掙一份體面的生活,為此與她聚少離多,常年只在相思裡度日,而這代價只換來沉淪下僚,入幕依人,此時想來究竟值不值得?日西春盡的時候,連她的最後一面都不曾見到,這些年來除了無盡的酸楚,除了不停的辜負,自己究竟給過她什麼?她跟著自己的這些年,可曾幸福過?

這些問題不停地在李商隱心底打轉,從一個結到最後成為一個劫。世道險惡,人情涼薄,妻子的微笑與懷抱曾是他唯一的退守,他多少次遍體鱗傷之後被妻子的溫柔所治癒。然而,他給過妻子什麼?除了一些華而不實的詩篇,和一些同樣華而不實的思念。

若真正愛一個人,當你徹底失去她時,最令你揪心的不是失去了她所有的溫存與美好,而是失去了再對她好的機會:再不能為她披衣,再不能為她夾菜,再不能日日夜夜向她傾訴,「你知道我有多麼愛你」。還有那麼多的未完成,命運卻宣佈再不會有續集。

又值七夕,銀河清亮,多少有情人相擁看星?這是牛郎、織女一年一會的日子,自己卻與妻子聚少離多,而今生離死別,相見再也無期,倒不如這牛郎、織女,每一年至少還有相會的一夜:

鸞扇斜分鳳幄開,星橋橫過鵲飛回。

爭將世上無期別,換得年年一度來。

——《七夕》

餘生裡,他將用太多的悼亡詩懷念過早亡故的妻子,而這繾綣無盡的深情,他本應在她的生前給她慰藉。

5

妻子已去,留下一雙尚不知愁的小兒女;盧幕已罷,未留下一點點生計的依托。悼亡情深,他卻必須止住淚水,忙不迭地做稻粱之謀。貧賤的人,竟然沒有深情的資本。

曾經為岳父、為妻子,不得不去做一些犧牲尊嚴的姿態,如今為這一雙小兒女,也只有再厚顏一次。連番作書,向令狐綯求援,那書信寫得淒苦而尷尬,有說不盡的無可奈何。《上時相啟》只有短短百字,任何熟悉他的人都會從中讀出千言萬語:

商隱啟:暮春之初,甘澤承降,既聞沾足,又欲開晴。實關燮和,克致豐阜。繁陰初合,則傅說為霖;媚景將開,則趙衰呈日。獲依恩養,定見昇平。絕路左之喘牛,用驚丙吉;無廄中之惡馬,以役任安。偃仰興居,惟有歌詠。瞻望闈闥,不勝肺肝。謹啟。

信裡說,在這個暮春之初,上天降下甘霖,很快又將轉晴了。看來今年會是一個五穀豐登的年份,這實在是國家的幸事,也是宰相賢明的象徵,天下昇平指日可待。宰相既能洞察大事之毫末,亦可拔擢貧賤中的人才。我只有俯仰歌詠,發自肺腑地表達對您的景仰。

信裡極巧妙地串聯起幾個與歷代名相有關的掌故,對令狐綯的推崇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希求汲引之意也含蓄地藏在掌故里,很有點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欲說還休的意思。

也許李商隱的新姿態終於使令狐綯滿意,也許黨爭全勝的興奮感使令狐綯不再芥蒂過去那一點小小的齟齬。他畢竟已經登堂拜相了,宰相就該有宰相的氣度,哪怕是偽裝也要裝一點氣度出來,讓天下人看到他是一個顧念舊情且不計舊嫌的君子。當然,只消做個面子就好。

已是位極人臣的令狐綯終於伸出了援手,給了李商隱一個太學博士的位置。若論品級,這是正六品上階,是李商隱一生仕宦的頂峰;若論實情,這是一個閒得不能再閒的閒職、冷得不能再冷的冷官。最讓李商隱難堪的是,令狐綯是深知自己的人,給自己安排這個職位分明有幾分冷嘲熱諷的意思。自己當年激揚文字,很高調地宣稱過要不系今古、不講師法、不避時諱,而太學博士所要做的恰恰是牽繫今古、遵循師法、避忌時諱,是以當初自己高調反對的一切來教太學生作文。

太學博士,這職位太有名氣。「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就曾做過太學博士,在任上寫下著名的《進學解》,發下無窮的牢騷。李商隱少年習古文,私淑韓愈,此刻也要嘗嘗韓愈當年寫《進學解》時的淒涼況味。令狐綯的安排果然是別具匠心的。

他看到一個猥瑣的成功者公然炫耀著猥瑣,亦看到一個高潔的失敗者不得不以販賣猥瑣度日。他難道還有其他選擇嗎?為了一雙小兒女,為了自己不慎送交給命運的這份人質,忍一點譏嘲又算得了什麼。

「官銜同畫餅,面貌乏凝脂」,這就是他在太學博士任上的慨歎。有慨歎,更有懷疑,懷疑自己當初立下的志向,當初選擇的道路,究竟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錯了。縱是真錯,也只能將錯就錯下去,以不惑之年,以閒冷之官,哪還有機會可以改變?唯一能做的,只有期冀兒子將來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轍。在長長的《驕兒詩》裡,他叮囑尚未更事的愛子袞師,說「兒慎勿學爺,讀書求甲乙」「當為萬戶侯,勿守一經帙」,不要再走讀書求仕的路了,倒不如馳騁弓馬,以武功博封侯。

這詩讀來令人心酸,分明在此時此地,他依然不明白這一生命途偃蹇的癥結所在,還以為是被讀書所誤,還以為若是一早放下書本,謀取軍功就可以一帆風順。他的天真,真是天真到了骨髓裡。

所幸的是,讀書為文縱然無望知制誥、入翰林,無望於兼濟天下、光宗耀祖,但至少文名已著,總可以給一家人謀一碗飯吃。

6

大中五年七月,柳仲郢就任東川節度使,開府納士,急需公文高手,而說來苦澀,以李商隱的文名與資歷,無疑是幕僚的第一人選。李商隱曾經一心希望以幕府文書博取朝廷青睞,能像令狐楚、崔戎那樣由幕職為朝臣,結果輾轉多年,依幕再三,那一塊本來當作跳板的東西竟然就沾在腳下,終不肯放自己跳將出去。

無論如何,柳仲郢的出現終於改變了李商隱的拮据生計,他以三十五萬錢為聘,這筆錢比當時節度使一年的薪俸還要多些,足夠詩人在長安安置兒女了。當初多少次為了給妻子舒適的生活,他不得不與她久別;而今為了給小兒女一分豐裕,他也不得不與他們久別。這樣的選擇究竟對否,他在倉皇困頓中失去了判斷能力。

一路遠行,不知不覺已到了大散關。連天大雪,寒意侵入肌理,直抵骨髓,幾乎麻痺心臟。以往每個冬天,自己隻身在外之時,總會收到妻子寄來的寒衣。那些寒衣蓄著飽滿的棉花,針腳均勻而細密,縫衣人若有絲毫不耐煩,便做不出如此又厚實又精緻的寒衣。多縫一針,衣服就紮實一點,穿衣人就能多得一分暖意,妻子當初就是懷著這般溫柔的心情來做衣的吧?她就是想要為他提供最溫暖的庇護,擊退寒風,屏蔽冰與雪。

明明她是那麼柔弱,明明她才是需要保護的那一個,但她在他面前比誰都勇敢有力,源源不斷地為他供給熱量和光明。所以,愛使人變得強大,愛能燃燒一個人的小宇宙。

如今又到冬季,身上冷了,寄寒衣的人卻不在了。

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

散關三尺雪,回夢舊鴛機。

——《悼傷後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

每一點春花秋葉,每一寸暮色韶光,都是殘忍的提示符,提示他人生最美的東西已經永遠地失去了。一路入蜀,就這樣在山難水險中經過,他強打著打不起的精神,在同僚面前盡量收斂懨懨的戚容,畢竟此時此刻,距離妻子的病逝不過半年有餘。

7

李商隱始終渴望由幕僚入為朝臣,而命運就是這般蹊蹺,每一度的朝臣生涯總惹來諸般抑鬱,而每一度的幕府生涯雖然皆因為幕主的亡故、罷免或調任而倉皇收場,但其間從來都是賓主相得,頗受器重與關照,彷彿李商隱天生就應該以幕僚終老似的。

柳仲郢也是一位絕佳的幕主,辟用李商隱時不惜擲下重金,在李商隱到幕之後,又為他奏請了檢校工部郎中的憲銜,甚至還出於對他喪妻寄子的憐惜,親筆致意,稱道幕府樂籍中有一位名叫張懿仙的歌伎色藝雙絕,願意為她脫籍,做李商隱的侍妾。

李商隱甚是感激,感激幕主的體貼,但執意拒絕了柳仲郢的這番美意。妻子給予自己的幸福感已足夠自己消磨一生,即便從此天人懸隔,自己亦寧願在寂寞中懷念,也勝於讓其他女子走入自己的生命,替代妻子的地位。他寫信婉拒,這封書信被我們看作他一切情詩的最佳註腳:

商隱啟:兩日前於張評事處伏睹手筆,兼評事傳指意,於樂籍中賜一人,以備紉補。某悼傷以來,光陰未幾。梧桐半死,才有述哀;靈光獨存,且兼多病。眷言息胤,不暇提攜,或小於叔夜之男,或幼於伯喈之女。檢庾信荀娘之啟,常有酸辛;詠陶潛通子之詩,每嗟漂泊。所賴因依德宇,馳驟府庭,方思效命旌旄,不敢載懷鄉土。錦茵象榻,石館金台,入則陪奉光塵,出則揣摩鉛鈍。兼之早歲,志在玄門,及到此都,更敦夙契,自安衰薄,微得端倪。至於南國妖姬,叢台妙妓,雖有涉於篇什,實不接於風流。況張懿仙本自無雙,曾來獨立,既從上將,又托英僚。汲縣勒銘,方依崔瑗;漢庭曳履,猶憶鄭崇。寧復河裡飛星,雲間墮月,窺西家之宋玉,恨東捨之王昌。誠出恩私,非所宜稱。伏惟克從至願,賜寢前言,使國人盡保展禽,酒肆不疑阮籍。則恩優之理,何以加焉?干冒尊嚴,伏用惶灼。謹啟。

柳仲郢的這番美意正是空穴來風、不為無因,想李商隱詩名早著,那些極盡纏綿悱惻的詩句早已傳誦天下,令人遙想詩人定是一位絕代多情的男子。李商隱自是曉得世人對自己的種種傳聞與猜測,於是在這封信裡,李商隱剖肝瀝膽,以柳下惠與阮籍自比,解釋道:「至於南國妖姬,叢台妙妓,雖有涉於篇什,實不接於風流。」

他承認在自己的詩篇裡多有一些對歌姬美女的吟詠,多有一些男女情愫的纏綿,但一切的一切,全然與風流韻事無關。世人若以風流視之,只會誤解了詩歌背後的詠托與寄寓。《離騷》賦美人香草的詩句,難道可以被坐實來讀嗎?世人有鄙薄他「詭薄無行」者,怎懂得他對妻子的一往情深,怎懂得他藏在撲朔迷離的詩句裡的身世寄托呢?

最可代表者,莫過於他的《春雨》:

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

玉璫緘札何由達,萬里雲羅一雁飛。

這首詩寫一位漂泊四方的男子尋訪舊愛而不遇,在新春的雨夜裡獨自品味淒涼。首聯「白袷衣」為便服,「白門」指代當初與情人歡好的所在。頷聯「紅樓」指情人的舊居,「珠箔」形容雨幕。男子一往情深地重遊故地,卻再也見不到情人的蹤跡,只能隔著雨幕遙望她舊居的窗口,又在雨幕裡仗著搖曳的燈火獨自回歸。想來此時此刻,她一定在不知名的遠方同樣生起傷春的情緒,而他悵然無眠,只在凌晨的短夢裡依稀與她相會。相隔千里萬里,迷茫不知所在,書信縱然寫好封好,卻寄往哪裡呢?大雁可以傳書嗎,抬頭看去,空曠的高天上,一隻失群的大雁孤零零地不知飛向哪裡。

八句詩皆是深沉的歎息,寫到最後,人與雁的意象融在一起,茫然莫辨,孤飛於萬里雲羅、無依無靠亦失去方向感的難道不正是詩人自己?

每多讀一遍,男女情事的色彩便淡去一分,一個理想主義者執著與惆悵的身世之悲便濃一分,而詩歌的境界便也闊大一分。是的,將李商隱視作一位擅言情的詩人,非但是誤解了他,更是小看了他。他的高遠與深刻處,一如他在東川幕府的一個春日裡寫下的那首《天涯》: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

這樣的詩,是死於現實之手的所有理想主義者的輓歌,不需要任何心思來解。

8

東川梓州,巴山蜀水,每一天都是在思念與緬懷中度過的。無數次牽掛長安的小兒女,無數次在夢中與妻子相遇。有時生離死別之悲一發而不可收,於是「不知瘦骨類冰井,更許夜簾通曉霜。土花漠碧雲茫茫,黃河欲盡天蒼蒼」;有時忽又覺得妻子仍在長安的家中守候著自己,細問自己歸家的日子,於是「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思念得心切時,詩歌不足以療傷,佛經變成新得的慰藉。除了寄養兒女的開銷,他把俸銀完全用在了佛堂裡。辟石刻壁,金字勒經,這個曾經寫過太多詩篇譏諷煉丹修仙之荒誕的理性主義者,此時竟然也轉為信仰中人了。人,終歸是軟弱的;理性的支撐力,終歸抵不過現實的種種無常與挫折。

而無常的變故再次不期而至:柳仲郢罷東川節度使之職,遷調長安任吏部侍郎。吏部侍郎,大約相當於中組部副部長,是一個掌握著人事任免大權的要職,這多少會給再歷幕散的李商隱一點希望。無論如何,在東川幕府畢竟已度過了五年的太平日子,只是飽受思念的折磨罷了。

這是唐宣宗大中九年(855年)年底,辭別東川,北返長安,五年前曾經走過的風景如今倒過來重行一遍。行至陳倉和大散關之間的聖女祠,「此路向皇都」,再往前走就到長安了。長安,又預示著一段不可知、不敢期的未來。重過聖女祠,茫茫百感譜成李商隱唯美風格中極盡唯美的詩篇:

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

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

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

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

——《重過聖女祠》

「白石巖扉碧蘚滋」,寫的是聖女祠的外景:不是柴扉,而是巖扉,這是仙家特有的風貌;鮮碧的苔蘚在白色的巖扉旁暗暗滋長,顯然這裡已經荒涼冷落了,不復當年「松篁台殿蕙香幃,龍護瑤窗鳳掩扉」的繁華模樣。人間有滄海桑田,仙家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上清淪謫得歸遲」:上清是道家的名詞,道家有所謂三清之境,即玉清、上清、太清,分別是聖人、真人、仙人的居所,這裡以上清喻仙人被謫於人間,遲遲不得歸,任白石巖扉生滿苔蘚。

頷聯「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這是全詩裡最美的一句,這樣的句子在整部《全唐詩》裡也是相當罕見的。何謂夢雨:春雨淅淅瀝瀝,綿長不絕,如夢似幻,輕易便令人想起巫山神女旦為行雲、暮為行雨的故事。何謂靈風:李商隱《贈白道者》有「十二樓前再拜辭,靈風正滿碧桃枝」,曹唐《小遊仙詩九十八首》有「海樹靈風吹彩煙,丹陵朝客欲升天」,吳筠《遊仙二十四首》有「飛虯躍慶雲,翔鶴摶靈風。郁彼玉京會,仙期六合同」,全是仙家言語,靈風只屬仙家。這情景頗有畫面感:整個春天,雨水常淅淅瀝瀝地落在瓦片上,既不急切,也不停歇;一天天裡,靈風總是微微地吹拂,祠堂前的神旗只是輕微地飄搖起落,既不停止,也從沒有被風吹開。

這樣的自然場景正如同人的情緒,痛苦並不是撕心裂肺的,也不是排山倒海的,它就是那樣淡淡地存在著,亙古至今,一直是這樣,甩不開,解不脫,讓人在看不到希望的世界裡始終鬱鬱寡歡。

頸聯提到的萼綠華和杜蘭香是道家傳說中的兩位仙女。萼綠華的故事前文已述,至於杜蘭香,她本是漢朝女子,成仙後在晉愍帝建興四年(316年)的春天降臨人間,尋訪一位名叫張碩的男子。張碩當時十七歲,看見她把車子停在門外,派婢女來通報說:「母親讓我來這裡嫁給郎君,我怎能不聽從呢?」張碩就請杜蘭香進來,見她十六七歲的模樣,但講的事情都屬於很遙遠的從前。杜蘭香檀口輕啟,吟了一首詩,說自己的母親住在靈山,常在雲間遨遊,還勸張碩接納自己,否則會有災禍。那年八月的一個早晨,杜蘭香又來了,吟詩勸說張碩修仙,給了他三顆雞蛋大小的薯蕷,說吃下之後可以讓人不懼風波和疾病。張碩吃了兩個,本想留下一個,但杜蘭香說:「我本來是要嫁給你的,只遺憾我們壽有懸殊。請你吃下這三顆薯蕷,等太歲到了東方卯的時候我再來找你。」

所謂「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同是仙女,萼綠華和杜蘭香都可以自由來去,反襯出只有聖女祠中淪謫的聖女仍然滯留人間,無由回到天界。而詩句裡還可以讀出另一層意思:萼綠華與杜蘭香都曾經淪謫人間,但也終於回返杳渺的仙界,這正好是反襯聖女的地方——曾經淪謫的姐妹們都一一回去了,為什麼只有聖女到現在還沒能回去呢?

詩人不曾給出答案,只在尾聯裡悵惘地講道:「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玉郎即道教神仙譜系裡的領仙玉郎,掌管仙人的檔案,即仙籍。這一聯陷入遙遠的回憶,回憶當年領仙玉郎和聖女就在此地相會,批准她成為仙界的一員,聖女在天階之上和仙侶們閒談著仙家掌故,何等快樂。詩人自覺不自覺地將身世之悲代入了聖女的故事:自己本應是天上的星宿,是仙界的真人,卻不知為何被貶謫到這污穢的人間,在政局的翻雲覆雨裡、在人事的鉤心鬥角裡辛苦地苟活。這個世界與自己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哪裡才是屬於自己的世界呢?

對往事的感慨,對前途的迷茫,對柳仲郢汲引的希冀,多少複雜而難以言說的感情,盡數糾纏在這寥寥五十六個字裡。

9

返京之後,原擬擔任吏部侍郎的柳仲郢忽然改任兵部侍郎,充諸道鹽鐵轉運使。柳仲郢是個極念舊情的人,上任伊始,便奏舉李商隱為鹽鐵推官,兩人從此雖不復幕主與幕僚的關係,但在朝官系統裡依舊保持著上下級的情誼。

李商隱已經四十四歲了,卻依舊不能在長安久駐,彷彿與長安天生相剋。一到鹽鐵推官的任上,便即辭家別子,南下江浙。那是他童年時生活的地方,有江南女子赤足採蓮的記憶,閃著父親忙忙碌碌的影子,而他自己的兒女將來會回憶起父親的哪些點滴呢?

他已經多愁多病,再不願奔波下去了,哪怕前邊是江南勝景、童年舊地。時事竟然也容不得他奔波下去,大中十二年(858年)二月,柳仲郢升任刑部尚書,罷去了鹽鐵轉運使的職務。李商隱鹽鐵推官的位子便也沒法兒再做下去,史書稱其「廢罷,還鄭州,未幾病卒」,那不過在四十六歲的年紀。這樣一個政壇小人物的死亡,在當時不曾激起任何微弱的反響,大唐帝國不在意一名小小詩人的命運。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終於絲(思)盡了,淚干了,人去了。這是唐宣宗大中十二年,唐宣宗照例成為道士靈丹的受害者,性情變得狂暴,疽發於背,於翌年駕崩,照例引發了一場血雨腥風的擁立亂局。

令狐綯一直官運亨通,只因為錯誤處置了一次兵亂而受到過小小的貶謫——那一次因為令狐綯的懦弱、遲鈍與缺乏擔當,小股亂軍迅速坐大,上演出五千官軍被叛軍俘虜後蒸食的駭人慘劇。然而功過從來不是升沉的準繩,在李商隱去世的這一年裡,令狐綯被加封榮銜,拜檢校司徒,後又召為太子太保,進封趙國公,食邑三千戶,在權力與財富的頂點上壽終正寢。

令狐綯的子孫也是富貴中人,長子令狐滈是出名的驕縱不法、弄權謀私的人物,史稱其「驕縱不法,日事游宴,貨賄盈門,中外為之側目」。這樣的一個人做官雖不曾出將入相,但也算得上亨通至極了。

李商隱的弟弟羲叟進士及第後「累為賓佐」,並不比兄長有更好的發展;李商隱之子袞師生平不見於史冊,怕是連科舉也不曾得中。

李商隱去世的十六年後,王仙芝、黃巢起義,「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在這日薄西山的大唐帝國裡,不知還有誰憶起「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小考據】令狐綯的剽竊

晚唐詩壇,李商隱與杜牧合稱「小李杜」,與溫庭筠合稱「溫李」。溫庭筠的詩才不及李商隱,但在詞的歷史上是一位地位崇高的奠基者。當時詞作為一種新興的藝術形式剛剛開始流行,唐宣宗愛唱《菩薩蠻》詞,令狐綯為了投宣宗之所好,請溫庭筠撰寫《菩薩蠻》新詞,充作自己的作品進獻上去。剽竊他人作品至少在古代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所以令狐綯仔細叮囑溫庭筠,要他千萬不要洩密。偏偏溫庭筠是一位性情疏狂的才子,沒多久便把真相洩露了出去。由此念及李商隱與令狐綯的交往,圓鑿方枘自然是不可避免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