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多情卻被無情惱:李商隱詩傳 > 第七章 愛情決定命運 >

第七章 愛情決定命運

1

李商隱在豪門間輾轉多年,閱人無數,如何絕妙的檀口翠蛾、纖手細腰、花釵蟬鬢,於他不過是尋常,但王女的美好,終於讓他心折。

唐朝多是牡丹一樣的女子,熱烈奔放得緊,一挑眉一轉眸,全是風情;王女不同,王女更像是蘭,靜靜生長於草木泉石深處,散發盎然生意。你從她身邊路過,她清郁的芬芳便悄悄漫過你的衣衫,她不作聲,你卻被她安閒舒適的情緒所感染。她不疾不徐,不慌不亂,她就那樣漫不經心地,讓你覺得很幸福。

二十六歲的李商隱深深地沉醉在平常夫妻的平凡恩愛裡,但他很快發覺,一切快樂都有代價。婚姻的儀式同時也是貸款的手續,在婚後的日子裡,還有太多的債務要償還,還有太多人的期待要滿足,連本帶利。

婚姻從來不只是兩個人的事情。他一個貧寒出身的後生,竟然挫敗了不知多少位看似更有資格的競爭者,娶到了這個溫婉優雅的女子,做了一方節度使的乘龍快婿。

他明白,岳父不是把愛女嫁給現在的自己,而是嫁給將來的自己。而自己能否成為岳父所期許的那個「將來的自己」呢,他的心裡總有幾分忐忑。他已經栽過了太多的跟頭,他已經明白,在這個絕無公平競爭可言的世界裡,只曉得公平競爭的自己究竟能有幾分勝率呢?

同僚的猜忌越來越深,這怪不得他們,人之常情而已。但是,種種議論、臉色、刁難和冷嘲熱諷都不是一個不失自尊心的人能夠承受的。就算你如何努力證明自己,但如果你的每一次陞遷都被看作裙帶關係的結果,如果你的每一分成績都給你帶來一分誤解,增添一分憤懣不平,你的熱情究竟還能持續多久呢?就是這樣,當李商隱終於從新婚的甜蜜中醒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娶來的是一個自己娶不起的女人。

妻子不懂李商隱的煩惱。她永遠溫潤如玉,帶著盈盈切切的笑,為李商隱縫補陳年的青衫,或是刻意烹調他從未嘗過的味道。丈夫送予她的一切,她都連連稱好,無論是一首憤世嫉俗的詩歌、一枚昨日落下的花鈿,抑或是一支廉價簡陋的步搖。閨閣寂寞,她卻不怨不鬧,自在枯燥的日子裡尋覓樂趣:刺繡也好,繪畫也好,整理書籍也罷,侍弄蔬菜也罷,每件事她都做得欣欣然;哪怕只是打掃院落、清洗碗筷,她也沒有絲毫不快。這樣的隨遇而安,即使風流名士也未必能做到。

自小生活幸福的人,成年後比較容易滿足,更能抵禦世人的冷眼或社會的打擊,因為擁有幸福童年的人,心中滿滿的都是愛和安全感,他們不需要很多東西來證明自己富足。而從小生活艱辛的人,成年後在感情和金錢方面往往更顯貪婪,只因他們需要很多東西為靈魂填空;即使再也不能回到童年,童年時的飢餓感也會糾纏他們一生,逼迫他們爭取更多的愛、更多的安全和更多的錢。

李商隱當初沒有看錯,妻子的確是個幸福的人,因為一直幸福,所以輕易就滿足。但他必須證明自己,證明自己配得起妻子的諸般美麗,配得起岳父的青眼有加,所以他必須離開涇原,必須在妻子的裙帶之外打拼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他不願離開妻子一天,但是,為了獲得與妻子長相廝守、日日耳鬢廝磨的資格,他只能打點行裝離她而去許多天。

他以為愛情可以超越門第,愛情的確也可以超越門第,然而這種超越只發生在兩個有情人心裡;在世人的目光裡,他注定會被當作一個攀龍附鳳的投機分子。

常有人說,一個人只要做好自己,不應該生活在別人的眼光裡,然而每個人都不得不在別人的眼光裡生活,為了改變別人的眼光而改變自己,這就是人類的天性,與生俱來,無法逆轉。無論是非對錯,這都是注定且無可奈何的事情。

唐文宗開成四年(839年),李商隱辭別了供職僅僅一年的涇原幕府,南下長安,參加吏部書判拔萃科考試。

他必須擺脫幕職,必須進入中央政府,必須以朝臣而非幕僚的身份循階而上,以摸不著的才華博取看得見的功名。世人習慣以成敗論英雄,管你才高八斗還是學富五車,管你忠孝仁義還是溫良恭儉,這些都不在他們眼中,你只能拿頭銜和名位說話。要想改變俗人的冷眼,唯一的辦法就是取得頭銜和名位,無論你用了怎樣的手段。

這對於李商隱來說是一件何等艱難的事情。他只有才華,沒有手段,有一些人脈卻不願憑借,那麼,唯一能夠憑借的東西就只有那飄忽不定、永遠令人無法捉摸的運氣了。

2

幸好,詩人這一次等來了自己的運氣。吏部書判拔萃科考試通過,李商隱被委任為秘書省校書郎,級別是正九品上階,就在京師長安供職。

秘書省校書郎,這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九品芝麻官,且毫無實權,待遇也遠遠稱不上優渥,但詩人為此狂喜不已。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善於掩飾的人,對喜怒與好惡缺乏自制的能力。之前的種種擔憂與不快彈指間煙消雲散,他興奮地抓住了這個新生的起點,忽然忘記了人生與仕途的艱險,想像著妻子的笑靨、岳父的嘉許、幕府同僚的慚愧,想像著未來日子裡可能發生的種種美好。從層雲乍露的縫隙裡透出了一線陽光,他從這一線陽光裡想像出了萬里晴空。

李商隱的興奮並非全無道理,校書郎職位雖低,卻是清要之美職,是文士將來平步青雲的第一步階梯。如果翰林缺員,需要補選,秘書省校書郎最有機會。一旦入選翰林,便成為天子近臣,從此有宰相之望。

簡單如李商隱,一下子忘記了此前的所有坎坷,發現世界竟然如此美好,並且從來都是如此美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玉山》一詩便記錄了詩人的這份狂喜:

玉山高與閬風齊,玉水清流不貯泥。

何處更求回日馭,此中兼有上天梯。

珠容百斛龍休睡,桐拂千尋鳳要棲。

聞道神仙有才子,赤簫吹罷好相攜。

玉山,即傳說中的群玉之山,此山阿平無險,週遭山形頗中繩墨,上古帝王以此為珍藏書冊的府庫。唐人以秘書省地位清高、富藏文書典冊,便以玉山比之,《玉山》首聯正是形容秘書省的清要與閒逸。

頷聯是說得到這個職位實在心滿意足,不必更求其他,因為從這裡出發便可以攀上天梯,直達帝王身邊。頸聯祈望君主能給自己實現理想的機會,因為鳳凰定要棲息在梧桐樹上,有才華的人亦定要尋到適合自身才華的職位。尾聯是對秘書省同僚而發,願各位才子互相扶持,一同在這條金光大道上走得更高更遠。全詩五十六個字裡,儘是一名仕途新進者的躊躇滿志,他那甘苦相雜的所有過去,只一瞬間,便真的過去了。

3

初來小苑中,稍與瑣闈通。

遠恐芳塵斷,輕憂艷雪融。

只知防皓露,不覺逆尖風。

回首雙飛燕,乘時入綺櫳。

——李商隱《蝶三首》之一

詠物詩從來都有借物寓懷的傳統,無論是春花秋葉、粉蝶鴻鵠,在詩人的筆下總會變得物我難分、虛實莫辨,不知是莊周夢為蝴蝶,抑或蝴蝶夢為莊周。李商隱這首詠蝶詩,作於入職秘書省校書郎的三個月後,字裡行間的複雜況味哪兒還有《玉山》的瀟灑從容呢?他究竟遭遇了什麼,又在感懷什麼?

詩中的那只蝴蝶新來小苑,飛進了層層閉鎖的宮闈,它有幾分幸運,亦有幾分忐忑。它生怕花期即將不再,生怕翅膀上如雪一般的蝶粉也將如雪一般飄落、消融。它小心翼翼地躲避著清晨的寒露,不承想撞上了逆襲而來的寒風。於是它被寒風摧折,如一片凋零的落葉被狂捲出門,而依依回首時,只見一雙燕子翩翩然趁著自己的離去,飛進了小苑的簾櫳。

這首詩寫的不是蝴蝶,分明是詩人自己。幸運來得太突然,亦太短暫,仕進的狂喜心情尚不見稍稍減弱的時候,僅僅上任三個月的工夫,詩人便被降職調任,從京城長安調到了四百三十里外的弘農縣城,從正九品上階降為從九品上階,從校書郎降為縣尉,從清職淪為俗吏。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只是模糊地察覺到自己似乎得罪了誰。

新來的幸運兒頂替了他的位置,此時此刻,家中的妻子正一臉春風地讀著自己報喜的書信吧?妻子向來脫俗,李商隱的仕途光明或黯淡,她都不甚掛懷;但她以丈夫之樂為樂,與丈夫同喜同悲,看著李商隱書信中雀躍的言辭,她必定也為之開懷,不想,快樂轉瞬即逝。

李商隱難過的,不僅是自己的遠大前程再一次失去著落,還有自己沒能力讓妻子快樂得長久一點。

4

唐代縣制,分為赤、畿、望、緊、上、中、下七等,弘農縣屬於七等中的緊縣,位於西京長安與東都洛陽之中,倒也算不得一個十分偏僻的去處。只是校書郎為清職,是讀書人初入仕途的首選,縣尉素來被視為俗吏,要處理數不清的基層雜務,也沒有什麼陞遷的機會。僅僅三個月的時間,詩人驟然從喜悅跌入憤懣,從京職外任地方,這樣的遭遇對自尊心稍強的人而言,總有一些屈辱的感覺。

生性敏感多情的李商隱遠沒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當境遇好轉的時候,他的興奮總會溢於言表;但挫折陡至的時候,他的憤懣也總是難以隱藏。他實在看過了太多的不公,亦漸漸明曉了世界的運作,但無論他怎樣用理性來說服自己,在理性上看得開的同時,感情上總忍不過。

行至弘農,要不要給妻子報個平安呢,要不要給岳丈大人通個消息呢,要不要給涇原的舊同僚們寫幾封信札呢?多少不願做卻不得不做的事情突然堆積在身,折磨著他的每一根神經,壓迫著他的每一寸呼吸。自己縱可以忍下這口氣來,圖謀下一次的機會,此時此刻,種種不想交代的交代究竟又該如何交代呢?

人哪,不得不在別人的眼光裡活著。人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自尊,所謂自尊,不過是為了贏得別人的尊重罷了。哪怕是偃蹇,哪怕是饑寒,都比別人的冷眼好受。這就是世界的規則,這就是人類的天性,是再多溫柔的開導與善意的欺騙都無法改變的。人生,就是這般無能為力又無可奈何。

他竟然沒有懈怠,他最終接受了這次挫折,勉強給自己注入了些許新的勇氣。他終於成熟了一點,為了心愛的妻子,為了岳父的期待與舊同僚們的嫉恨,他必須讓自己爬起來才行。縣尉的工作也可以是另一個起點,這沒有什麼,大丈夫贏得起也輸得起。

若他不曾成婚,若他娶的是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他定不會如此糾結。弘農縣尉,這分明也是一個不錯的差使,有國家俸祿可領,有陞遷的機會可以爭取,有全縣百姓的尊重,何況這裡也算肥沃富庶的中原腹地,離家鄉也不是很遠。至少,從此有了一份穩定而體面的工作,再不必傭書販舂,也不必像在幕府裡那樣,職位會隨著幕主的調職或亡故而突然喪失。但情形就這樣變了,在愛情與門第中他選擇了前者,他必須為此付出高昂的代價,必須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裡證明自己。

於是,詩人甫一到任,便硬生生地調整心態,準備認認真真地做事。他收起了當世無雙的生花妙筆,走訪基層、提點刑徒、緝捕盜賊、整頓治安。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做這樣的工作,但仔細想想,就算是真有一天自己可以握著如椽大筆為皇帝擬撰詔書,這些基層的歷練也一定會幫到自己的吧。

但他竟然做錯了,犯下了一個理想主義者最容易犯的錯誤。

5

縣尉,主管一縣的治安防務工作,打交道的儘是一些竊賊、劫匪、兇犯之類的人物,做的儘是一些與詩歌、文章、唯美主義恰恰相反的俗務。

在詩人所有畏懼的事物裡,排第一位的是現實,排第二位的是瑣屑,縣尉的工作偏偏二者兼備。李商隱以驚人的毅力在現實與瑣屑中掙扎,正如一個溺入深水的人用力掙脫著纏在腿上、身上的密密匝匝的水草。

他認真地偵辦案情、審訊囚徒,用自幼學來的儒家價值觀理解著每一項罪行,然後判斷哪些人罪有應得,哪些人無辜被枉,哪些人雖然有罪卻情有可原。他甄別一切,忽然感受到這份職務的沉重。在秘書省舞文弄墨,舞弄出來的也許是事關天下蒼生的大事;在縣城督辦治安,事務雖細碎得不值一提,卻直面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你輕輕的、絕無任何文采的一筆往往就決定了你面前那個怯生生望著你的縣民的死活,也決定了他所有家人的命運。這感覺太令人生畏,一個人怎能就這樣輕易地掌握了他人的生死呢?

詩人不由得緊張起來,用自己微不足道的權力為每一樁冤獄平反。他發現法律是如此的混亂,人命是如此的輕賤,他發現這個締造過貞觀、開元、天寶盛世的偉大帝國,在烜赫的宏圖大業之下,有多少草民百姓的日子配得上它的榮名與霸業呢?

他做不到更多,只是為無辜者脫罪,為冤獄翻案,履行一名縣尉應盡的義務,僅此而已。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如此盡心盡力、盡職盡責的工作,偏偏觸犯了官場的忌諱,給自己招致了又一次磨折。

6

冤,不是不可以申;獄,不是不可以活。問題的關鍵在於一條為大家心照不宣的官場通則:責任要勇於攬在自己身上,功勞要無私地歸於上級。

人在仕途,誰都願意立功受賞,誰都不願意犯錯受罰;奸猾之人還會貪佔別人的功勞,推卸自己的責任。同僚之間往往如此相處,但是,在上下級的關係裡,規則就發生了變化:李商隱積極活獄,當然會為自己贏得美名與感激,但也彰顯了上級官員製造冤獄的惡名;若他有幾分精明與狡黠,就會巧妙地將活獄之功歸於上級官員,宣稱這一項那一項每一項成果都是上級英明,自己不過是奉命辦事而已。

這實在是再基本不過的官場行為通則,只有笨拙的李商隱才摸不到門道,當然也就不懂得照辦。李商隱的上級,陝虢觀察使孫簡果然怒不可遏,準備罷免這個不會做官的蠢貨。

這一次打擊幾乎讓李商隱情緒失控了,他不請罪,不求情,將滿腔憤懣寫入一封辭呈。他就是不能接受,為什麼自己自幼所學全是聖賢的至理,上至天子下至百官朝夕所講的也是同樣的一番至理,而這番至理偏偏在現實中處處碰壁,為什麼他們實際所奉行的全是與他們所推崇的、宣講的、教誨的截然相悖的東西?

詩人首次在現實世界裡切身地看到了虛偽,觸目驚心。官場上的污濁與不平讓人生出歸隱的念頭,讓人懷疑為仕途所付出的一切究竟值或不值。《自貺》這首詩就是寫於此時的:

陶令棄官後,仰眠書屋中。

誰將五斗米,擬換北窗風。

陶淵明不肯為五斗米折腰,棄官隱居,過著躬耕自給的日子,給後世文人開創了田園生活的理想范型。史書記載了陶淵明解印辭官之後的高隱,說他「嘗言夏月虛閒,高臥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一邊是趨避小心的荊棘仕路,一邊是自由自在的北窗清風,究竟哪個才是真正值得追求與擁有的東西,捨後者而取前者究竟是不是一種明智的抉擇呢?

古往今來,陶淵明擁有無數的傾慕者,而真正的追隨者寥寥無幾。李商隱也只是說說氣話罷了,他不可能再過回佣書販舂的日子,他必須改變家族的窘迫命運,必須讓妻子為自己驕傲,讓岳丈的期待得到滿足,讓所有嫉恨自己的人乖乖地閉上嘴巴。至於什麼經邦濟國、安定蒼生,少年時一心為天下的偉願就放到一邊吧,能夠被堅持下來的理想從來都是打過折的理想。

辭職只是一怒間的事情,而辭職後去向哪裡,又如何解決生計,難道還要回到涇原依靠岳丈大人的接濟不成?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肯邁出這一步的,他絕不能容忍自己在心愛的女人面前顏面盡失,連帶她也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但孫簡已被觸怒,辭呈也已經提交,退路已斷,難道還有第三條道路可走不成?

世事當真柳暗花明,就在李商隱進退維谷的時刻,事情突然出現了誰也意料不到的轉機:孫簡忽然調任他方,姚合接替了孫簡的職位。

開元名相姚崇、宋璟,這是直到今天依然家喻戶曉的人物。這位新任的陝虢觀察使姚合就是姚崇的曾侄孫,也是大唐詩歌史上的一位名宿。詩人對詩人總有幾分惺惺相惜,姚合才一到任,便駁回了李商隱的辭呈,以詩人而非上級的真心勸慰這個已經詩名在外的年輕才子。

只有詩人才懂得詩人,姚合的這番挽留,李商隱將用一生來感念。

7

因為姚合的挽留,李商隱終於留在弘農,繼續著捕盜察獄的差使,而已經冷過一次的心難以再次溫熱起來。從開成四年到開成五年,遠在弘農的李商隱遙聆長安的消息,期待著命運的轉機,不期然聽到了文宗皇帝的死訊。

文宗駕崩,武宗即位,最高權力的交接少不了陰謀與殺戮來做背景。俗語說「功高莫過救駕」,其實在真實的歷史上,存在著一種比救駕更高的功勞,那就是擁立——如果因為你的努力,使一個原本沒機會入繼大統的人意外地成為皇帝,新皇帝對你該有何等程度的倚重和報答呢?

在文宗病重的時候,不同的政治派系紛紛尋覓自己擁立的對象。這是一場用家族性命做籌碼的豪賭,贏家將會位極人臣,輸家將被株連九族。在這樣的賭局裡,賭徒們自然會不擇手段,拋棄了一切禮義廉恥,拋棄了一切使人之所以成為人的東西。塵埃漸漸落定,人頭紛紛落地,權宦仇士良成為最大的贏家,成功擁立了武宗皇帝。這不是父死子繼,而是兄終弟及,是對皇朝繼承法的大膽破格。

新皇登極,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廷上至宰相,下至低級官吏,迅速完成了規模空前的人事大換血。牛黨宰相楊嗣復和李玨因為在繼統大事上不曾擁戴過武宗,斷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被逐出京城,再不可能得到起用。而牛黨宰相被逐,正是李黨翻身的時機。果然,開成五年九月,李德裕重返長安,復居相位,牛李黨爭的形勢至此陡然一變。

牛李黨爭,是當代史學研究中的一個經典課題,至今也沒有一個蓋棺論定的說法。因為結黨從來都是事實上的必須、名義上的大忌,是做得而說不得的。所以對著模糊的史料,有學者認為所謂牛李黨爭,牛僧孺一派確實結黨,李德裕卻不曾結黨;也有學者認為牛僧孺結成小人一黨,李德裕結成君子一黨;還有看法說,王茂元雖然結交李德裕,卻不屬於李黨的成員……今天的學者們飽參史料,卻看不甚清當時的派系,身在此山中的李商隱其實更看不清。

他至今仍看不清自己這些年來為什麼命運一波三折,似乎總有某種莫名的力量在暗中和自己作對,他以為最高權力場上的每一點微妙變化或許關係著自己的機會,卻不可能關係著更多的什麼。他誤以為自己是個站在邊緣的卑微看客,卻不曉得自己早已被捲入了鬥爭的漩渦。

黨爭素來有一大特色,即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非此即彼,這是人類天生的認知模式。如果你說自己厭惡黑色,旁人就會認為你喜歡白色;如果你說自己厭惡集權,旁人就會認為你喜歡民主;然而事實上,你厭惡黑色,也厭惡白色,在所有的顏色中唯獨喜歡粉色;你厭惡獨裁,也排斥民主,對任何政治體制都不抱有任何好感。但旁人往往等不及你的解釋,他們總是在下意識中,在第一反應中對你的表現做出非此即彼的判斷。

以己度人,這是人類天生的認知模式,人們總會不自覺地根據自己來想像別人,毫不考慮到天下之大,人和人在心態、興趣、習慣、價值觀上可以千差萬別。

所以,設若你拒絕了牛黨的拉攏,牛黨就必定認為你屬於李黨;設若李黨並不存在,真的只存在牛黨一個黨派,而當你拒絕了牛黨的拉攏,牛黨就必定以自己的黨派之心來揣摩你的用心,篤定你屬於一個對立的黨派,而不會想到你其實是一個無黨無派的人。

這一點世故人心,少年時意氣風發的李商隱不屑去想,成年以後的他曾試圖琢磨通透,最終卻敗下陣來,承認自己缺乏為官結黨的天賦。在弘農縣裡的開成五年,在他聆聽著長安城裡人事巨變的時候,他不曉得這一切究竟與自己有著多大的關聯,更不曉得在黨爭的戰場上,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究竟可以無恥到何等地步。

8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牛黨黨魁牛僧孺的一部叫作《周秦行紀》的筆記在文人雅士中流行起來。

其中最為人們津津樂道的是這樣一段記載,當然,用的是牛僧孺的第一人稱:我在貞元年間進士落第,回返河南,在暮色中迷失了方向,偶然走進了一所大宅。大宅的主人竟然是漢文帝的母親薄太后,更加離奇的是,薄太后喚出了歷代絕色女子與我作陪,她們有王昭君、戚夫人、楊玉環、潘淑妃,然後賓主答拜,相談甚歡。席間,薄太后問我如今是誰做皇帝,我答說是唐代宗的長子李適。楊玉環笑道:「沒想到沈婆的兒子做了天子。」後來,薄太后與一眾美姬各自作詩以助酒興,我也賦詩作答。待到夜色漸深、人須歸寢時,薄太后使王昭君與我為伴。一夕歡好,第二天未明時依依作別。天明之後我行至大安,詢問當地人,當地人說離此十餘里的地方有一座薄後廟。但是,待我返回薄後廟時,只看到一片斷壁殘垣,全不復昨夜之所見。一切恍如夢幻,只有我衣服上沾染的香氣一連十餘日不散。

書生艷遇,這在唐傳奇裡屢見不鮮,但這則故事實在與眾不同。牛僧孺位居宰輔,竟然自曝年輕時的荒唐,而荒唐倒在其次,那昭然若揭的僭越之心才是最令人瞠目的。所有艷遇的對象非仙非妖,非是大家閨秀或小家碧玉,卻是歷代帝王后妃,尤其借楊貴妃之口稱當時天子為「沈婆的兒子」,這是何等的輕蔑與譏誚呢。就算這不是什麼認真的筆記,而是一篇第一人稱的小說,這樣的筆墨也逃不脫大不敬的罪名。

偏偏牛僧孺真的會寫小說,唐文學裡極著名的《玄怪錄》就出自他的手筆。若說這《周秦行紀》真是牛僧孺寫的,在當時難免會有不少人相信。

這篇故事其實是李德裕一黨編派牛僧孺的,作者就是李德裕的門人韋瓘。黨爭時期,各人無所不用其極,那些才華橫溢、文采斐然的讀書人每每編造小說攻訐對手,李黨還編寫過《牛羊日曆》《續牛羊日曆》,很有技巧地將牛黨人物逐一醜化。

用形象化、標籤化的語言醜化對手,這是所有政治技巧裡最常用也最有效的一項。刻薄的形象總會直指人心,尖酸的標籤一旦貼上,生生世世都別想揭下來。

詩人對文字敏感,對愛情敏感,偏偏對世故人情比什麼人都更遲鈍。政治可以醜陋到何種程度,這是李商隱想像不出亦理解不來的。他只是模糊地看到國運衰頹,這也許是運,是勢,是人力所無法察覺的什麼理由。他以詩歌哀悼文宗、感歎國運,而就在這首著名的《詠史》裡,他其實既不解文宗的真正死因,也不解國運的真正原委:

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

何須琥珀方為枕,豈得真珠始是車。

運去不逢青海馬,力窮難拔蜀山蛇。

幾人曾預南薰曲,終古蒼梧哭翠華。

縱察歷史,無論一國還是一家,從來興於勤儉,亡於奢靡。唐文宗深知國弊,是歷史上屈指可數的勤儉帝王,連皇袍上都打著補丁,卻為什麼反而屢遭敗績,最後受制於家奴,落到連周赧王、漢獻帝都不如的下場呢?是國運不再,皇帝所倚仗的只有李訓、鄭注這樣的投機分子,怎能拔除根深蒂固的宦官勢力,怎能使大勢已去的帝國得到中興的生機呢?

9

開成五年,最高權力新舊交接的一年,李德裕重新入朝為相,王茂元也終於打通關節,從邊陲涇原調至京城長安。沒人能看出將來的局勢會向著哪一邊發展,一切都來得太快,風瞬間就變了方向,不給人思考的餘地。

李商隱的妻子也隨著父親住進了京城的宅邸,這是一所奢豪的大宅,配得上王茂元的身份,卻使李商隱漸漸生出了怯意。

在弘農縣已經一年了,沒做出任何耀眼的成績,看不到任何陞遷的希望。他不甘心就這樣放棄,不願意就這樣去懇請岳父的援手。他想到長安和妻子團聚,但以此時此刻的境遇,又怎麼直得起腰踏進岳父那所豪宅的門檻呢?

他忽然想到,有一個人應該可以幫到自己。那個多年來與自己同游共學、本該有兄弟一般情誼的令狐綯,明明在長安寶地一路順遂,卻為何眼睜睜看著自己潦倒,從沒做出過任何表示呢?這個最應該幫助自己的人,這一年來究竟為自己做過什麼?

他忽然感覺到令狐綯似乎已經疏遠了自己,是的,為什麼自己沒有早一點感覺到呢?自己一直奔波著,忙碌著,投奔涇原幕府,迎娶王氏幼女,趕回長安參考,入職秘書省校書郎,外任弘農縣尉,因活獄險些被孫簡罷免,因為姚合的到來而留在了弘農任上……這一切都發生得那麼倉皇,當心緒稍稍可以安定的時候,又趕上天崩地變,皇位交替,高層人事重新洗牌,戲劇化的事件每每令人目不暇接。令狐綯在自己生活中的份量似乎就被這些令人目不暇接的東西在不經意中沖淡了,究竟是自己疏遠了他,還是他疏遠了自己?

秋風蕭瑟的時候,李商隱寫下《酬別令狐補闕》一詩,這首詩乍看上去是一封寫給朋友的書信,但字裡行間隱隱抱怨著對方對自己的疏離。他不知令狐綯緣何疏遠了自己,不知這份隔閡究竟是如何出現的。

敏感的心能夠感覺到最細微的變化,而天真的眼睛望不穿變化背後的原因:

惜別夏仍半,回途秋已期。

那修直諫草,更賦贈行詩。

錦段知無報,青萍肯見疑。

人生有通塞,公等系安危。

警露鶴辭侶,吸風蟬抱枝。

彈冠如不問,又到掃門時。

這首詩裡,第三聯最是耐人尋味。「錦段知無報」,語出《四愁詩》「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是說令狐一家對自己有恩,自己卻唯恐無以報答;「青萍肯見疑」,語出鄒陽的獄中上書,說哪怕是明月之珠、夜光之璧,若在黑暗的道路中投向陌生人,對方也必定戒懼狐疑,按劍以對。李商隱已隱隱覺察到令狐綯的冷淡,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難道是有了什麼誤會,使令狐綯對自己生出不該有的猜忌嗎?

第五聯寫得也妙,「警露鶴辭侶,吸風蟬抱枝」,雖然匆匆離別,雖然在仕途中各有各的通塞際遇,但自己始終會像高潔的蟬抱著舊枝那般戀著舊日的恩主,生死不棄。這兩句說得感人,然而一到尾聯,才令人發覺,那感人的背後居然藏著一點卑微而淒涼的功利追求。

尾聯用到兩則漢人掌故。漢代王吉與貢禹交好,世稱「王陽在位,貢公彈冠」,這是說王吉若是做官,貢禹就會彈去帽子上的塵土,知道王吉一定會舉薦自己的。魏勃年輕時想要求見齊相曹參,但自己出身貧寒,沒有拜見曹參的門路,於是便常常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到曹參舍人的門前打掃,終於被舍人引薦給曹參,如願以償地得到了官職。李商隱以這兩則故事懇求令狐綯說:若你不念舊交,不肯汲引我上位,那麼我只好倣傚魏勃的榜樣,掃門以求仕進了。

這首詩讀來,真令人心裡百味雜陳,有種難以言喻的淒楚。清代紀曉嵐有過一句評論,說「末二句太無骨格,遂使全篇削色」,這話一點沒錯。魏勃掃門的事情不是君子應該做的,求人汲引求到這等諂媚無恥的嘴臉,這全然不是李商隱的一貫姿態。人生在世,總要為自己取一種姿態,而李商隱此前的姿態,絕非卑躬屈膝。

李商隱是真的慌亂了。從小族叔為自己立下的楷模,出世後決不肯自媒行卷的氣概,一直在逆境中堅守著、自持著的道德底線終於在現實生活的層層壓逼下轟然崩潰。為了在妻子家族中贏得自尊,為了讓妻子驕傲,他寧願在令狐綯面前放下自尊。

這是一場赤裸裸的交易,是一場以自尊換取自尊的交易。他很清楚,無論交易的結果如何,他都已經賠掉了卑微的人生裡最珍視的本錢。就算真的賺到了什麼,也只是咬牙苦笑中的慘勝。他察覺到了令狐綯的冷淡,但此時此刻,除了令狐綯之外,已經再沒有旁人可以依傍。

10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令狐綯沒有變,在他的眼裡,真正變了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李商隱。

當初是父親將貧苦無依的李商隱從千萬人中簡拔出來,視之如子侄,還將畢生的寫作本領悉心傳授;當初自己視之如手足,同游共學,毫不計較身份地位的懸殊;是父親背後用力,是自己反覆舉薦,才使李商隱在根本沒有希望的科舉考試中金榜題名。令狐家為李商隱所做的,與其說是恩情,不如說是親情,而李商隱是如何回報的呢?

父親一死,他便以為失去了靠山,急急投奔了涇原節度使王茂元,居然還娶了王茂元的女兒。他難道不曉得王茂元是靠行賄鄭注才覓得美差,還與李德裕過從甚密嗎?他難道不曉得令狐一家一直站在牛僧孺、李宗閔的陣營裡,與李德裕一黨是勢同水火的對手嗎?天下難道還有比這更忘恩負義的事情嗎?

不同的人,終歸想不到一起。遲鈍的李商隱哪裡看得清政壇人事的錯綜複雜呢?他時刻未曾忘記令狐一家的恩情,只以為投靠王茂元一如當初投靠蕭浣和崔戎一般,全不知這背後的關節。

至於妻子,他哪裡想到愛情與政治會有如此重的關聯。他愛她的溫婉、嫻雅與幸福的笑容,這純然是私事,旁人有什麼資格來指手畫腳呢?他以自己的心思揣摩令狐綯的心思,以為他一定懂得自己,甚至以為所有人都會懂得自己,因為所有的人難道不是一般的心思嗎?

偏偏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心思。令狐綯是天生的政治動物,所以他出於本能,就會將別人的一舉一動解讀出深刻複雜的政治含義。他就是無法相信一個年近而立的人竟然會單純得像一個未經世事的孩子,竟然會單純到從愛情的意義理解婚姻,竟然明知道宦官、藩鎮、朋黨是當今政壇的三大難題,偏偏對身邊的朋黨暗流毫無察覺,甚至不知道自己最親的人究竟站在哪一邊的立場。令狐綯,天生的宦門子弟,認為所有人都有著與自己一般的市儈心理,正如李商隱認為所有人都有著與自己一般的真摯情懷。

世人常常就這樣以己度人,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人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他們認為旁人一定是自己這樣想的,所以他們總是以臆想決定著態度。

李商隱畢竟不是魏勃,令狐綯自然也不是曹參。李商隱終歸做不出掃門的事來,只是默默地期待,他曾自謂與令狐綯「一日相從,百年見肺肝」,如今卻不確信這份感情究竟有沒有經受住時間的考驗;而令狐綯,終歸不肯原諒這個「背棄家恩的無常小人」,冷笑著看著他的困窘與落敗。

令狐綯唯獨不曾想過,李商隱若真是忘恩負義的小人,難道還會落得這步田地嗎?在亂世的官場上沒有「小人得志」的說法,因為凡是得志的,一定都是小人。

11

在弘農的日子終歸沒有出路,來自令狐綯的汲引又始終沒有得到,焦灼中的李商隱終於做了個破釜沉舟的決定:辭掉縣尉的差使,打點家鄉的一切,舉家遷至長安。

其實他哪有足夠的財力來做這樣的賭博呢,他只覺得必須做出改變,哪怕把自己投入更加險惡的境遇裡。小小的縣城沒有機會,幽寂的故鄉沒有機會,只有京城長安才是滿載著艱險與機遇的地方。也許除了這一點點文學才華,自己再沒有什麼可以倚仗,在那個升沉榮辱時時處處關聯著金錢與人脈的地方,索性就憑著這點孤高的才華,與現實世界拚個你死我活吧。

長安,有妻子的等待,有岳父的盼望,有舊日的同僚們在等著看自己的新笑話。但都無所謂了,他渴望與妻子團聚,就由自己再享受一點溫存好了,至於其他,任人笑罵與評說吧。

移家長安可不是簡單的事情。他不願接受別人的資助,卻最終不得不放下最後一點可悲的自尊。接濟他的是他的妻舅河陽節度使李執方,這使他再次欠下了岳父家的恩情,他不知道這對自己將來的仕途究竟意味著什麼。

接受與拒絕,這是人情世故中最難把握,也最易被輕忽的項目。對於別人的好意,哪些可以接受,哪些必須接受,哪些不必拒絕,哪些必須拒絕,每一點分寸都不是容易拿捏的。一個毫無背景而希圖仕進的人,縱使一開始誤打誤撞地接受了牛黨的恩惠,從此就必須表現出堅定的派性立場,絕不可染指李黨的好處,不可因為眼前的利益而動搖了自己的派性。

李商隱行差踏錯,在李黨的陣營裡一步步陷得更深了,而牛黨的血統又不可能徹底洗淨,所以,牛黨自然會以雷霆手段對付他這樣的叛徒。即便在李黨的陣營內部,人們也會因此而質疑他的品格,終不放心將這樣的人提拔到重要的崗位上去。李商隱不是市儈,不是政客,他感覺到了越來越多的敵意,卻不明白這敵意究竟是因為什麼;他感覺到自己在仕途上越發步履維艱,卻不明白種種看得見或看不見的阻礙究竟來自何方。

李商隱終於把家遷到了長安,定居在長安城南之樊川。這是一處宜人的所在,連接著芙蓉園與曲江,倒也配得上詩人的一片詩心。杜牧的樊川別業就在不遠的地方,晚唐詩壇上齊名的「小李杜」忽然做了鄰居。李商隱甚愛這個地方,從此以地為號,自號樊南生。

古人取號常是以新生結束往事,隨著樊南生的新生,玉谿生在無人察覺的時候寂寞死去。

12

移家長安,靠的是河陽節度使李執方的資助;在物價高漲的長安生活下來,又將依靠怎樣的經濟來源呢?李商隱似乎從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縱使自己還有機會取得吏部授官,那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情,而就在眼下,一家人的生活難道要靠妻子的妝奩和岳父的施捨嗎?

王茂元確實是一代財閥,最大的本領莫過於聚斂財富。他清醒地知道,在這個污濁的官場上,權力與財富從來都是互為保障的,缺乏權力支撐的財富只如夢幻空花,缺乏財富支持的權力也只是無根的浮萍。假如你渴望財富,你就必須不擇手段地攫取權力;假如你渴望權力,你就必須有一擲千金的使錢本領。清廉的人從來都是官場中的異類,異類從來不見容於主流。

若沒有使錢弄權的本領,是沒可能在權力的鱷魚潭裡過關斬將、躋身高位的。那些以清廉知名見用的權臣一樣都是貪得無厭的傢伙,只不過手法更加巧妙和謹慎罷了。當初牛僧孺以拒賄受到皇帝的器重和提拔,其實牛僧孺所拒的是粗俗的金錢,卻喜歡聚斂高雅的太湖奇石,而這奇石的開採與轉運,耗費之大又何以萬千錢計。李德裕也有同樣的雅好,以高雅的名義行卑俗的權錢交易,在無金而有石的豪華別業裡哪裡嗅得出一點點清廉的氣味呢?

王茂元也是一個使財弄權的高手,當初以重金行賄鄭注,換取了節度使的美差,「甘露之變」後,鄭注身敗名裂,王茂元傾盡家財打點禁軍權宦,不但保全了性命,甚至繼續被封侯授節。官場中人,斂財斂得輕易,使財使得豪爽,只要權力不失,即便是一時間家財盡空又有什麼關係呢?權力不但是投資回報率最高的商品,也是回籠資金最快的商品,所以官場上最講「捨得」二字,也擠滿了既敢捨也敢得的人,這是一群真正視金錢如糞土的豪客。

他們雖是豪客,卻絕不似紈褲子弟那般濫用錢財。對於王茂元而言,在傾盡家財打點權宦的時候可以不皺一點眉頭,但是,若讓他對一隻眼見得回升無望的股票追加投資,他的臉色絕不會比鄉下的土財主更好看一分,哪怕這裡融有親情。

他已經在長安站穩了腳跟,在雲譎波詭的政治鬥爭裡成了一棵真正的常青樹,他有十足的能力為李商隱打點關節,但他沒有。若不是人事上突然又發生了一點變故,這同住長安的一翁一婿真不知道將來會處成什麼樣子呢。

13

文宗駕崩,武宗即位,李德裕由淮南入相,就像推倒了第一張多米諾骨牌,引發了從中央到地方的一系列人事變動。王茂元才入長安不久,便被外任為陳許節度使,由閒職而握實權。

王茂元離長安赴許州,一時間堆積起海量的文書工作。這時候的文書不同於常時,雖然照例都需要四平八穩的官腔,但有太多微妙的表達需要文章高手來做。李商隱沒法兒留在長安,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只有重入王茂元的幕府,以當世翹楚的駢文技巧為岳父效力。無論如何這都是親人對親人該做的事情,也正是因為這樣的人之常情,無論李商隱是否真的在政治立場上成為李黨的一員,牛黨都會百般猜忌他,令狐綯對他的恨意也越發難以遏制了。

赴許州的行程中,最難處理的文書要算是替王茂元寫給李宗閔的私信。李宗閔是牛黨黨魁,牛黨失勢後被安置在東都洛陽擔任一個閒職。王茂元家在洛陽,此時從長安赴許州,洛陽本是必須經過的一站,所以在回家的同時順道拜望一下李宗閔,這本是必要的人情和禮數。但問題是,在李德裕剛剛入相的時候去拜望牛黨黨魁,可想而知這會招來太多不必要的麻煩,王茂元忽然陷入一個兩難的境地。

王茂元是李黨骨幹,絕不能冒著開罪李德裕的風險去親近李宗閔,但政治風雲從來瞬息萬變,誰知道哪一天李黨又會敗落,牛黨又會得勢呢?所以此刻既要與李宗閔保持一定的疏離,又不可不留任何迴旋餘地地公然開罪他,其中的分寸,實在很難拿捏。

王茂元畢竟是個老練的政客,他乾脆另覓捷徑,不走洛陽老路,將難題消弭於無形。但他必須給李宗閔一個可以接受的理由,切不可讓李宗閔覺得自己是在故意怠慢他。這個微妙的解釋工作,就交給了李商隱。

李商隱為王茂元代書,一方面誇讚李宗閔功德昭彰,寵辱不驚;一方面解釋說,宰相對自己這一趟赴任許州督期甚緊,所以不得不另覓捷徑,以免愆期獲罪。辭謙禮恭,不動聲色地將責任推到了李德裕的身上,而督責日期的事情又確確實實像是李德裕做得出的。

就這樣,李商隱理解了王茂元的種種顧慮,以自己優美的文辭包裝著岳父大人這一番苦澀而狡黠的用心。他越發懂得王茂元了,因此也越發悲觀起來。他從王茂元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與官場的萬里懸隔,他知道自己永遠都沒有混跡官場所必備的那種八面玲瓏。

回想當初依附令狐楚的時候,他信心滿滿地在幕府中舞文弄墨,只覺得天下文章沒有什麼能難得住自己;而今世易時移,自己恍然明白了幕府文書的要訣,明白這要訣非關文采而只在機心,才自嘲當年是如此沒有見識。但明白了又如何,事到如今,自己難道還有另外的道路可以選擇嗎?

無論仕途究竟是怎樣的,他也只能或一往無前,或自暴自棄地走將下去。這已經不是他還能選擇的事情,他唯一能選擇的只是進取長安或退歸幕府,在這一處幕府或那一處幕府。他不願在許州常住,因為事情正如之前一樣,為了滿足岳父的期許,為了堵住同僚的讒口,為了能夠和心愛的妻子堂堂正正地廝守在一起,他必須像一個真正的男人一樣,在妻子家族的羽翼之外,憑借自己的能力打拼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

於是,在幫助岳父完成了最緊迫亦最棘手的文書工作之後,他離開了許州,在有些恓惶的心緒裡,辨認著遼遠地平線之外的點點微光。

14

該向何處依憑,該向何處進取,此時此刻皆不是易做的決斷。他忽然發現在這個極重人脈的仕途上,自己浪跡多年,仍然是一個無著無落的人。舊時的恩主一一亡故,舊時的同學一味疏遠著自己,舊時熟絡的同僚們風流雲散,全力打拼著各自的前程,而自己的立身行事究竟有哪點差池,以至於各種猜忌與妒恨層雲一般地擁積在自己的前路上,遮天蔽日,彷彿要阻斷所有的通路。思前想後,大約只能在周墀那裡碰碰運氣了。

記得當初應試博學宏詞科的時候,一位名叫周墀的主考官頗欣賞自己的文章,點選了自己的名字,在李德裕入相帶來的人事大變遷裡,周墀被外任為華州刺史兼鎮國軍潼關防禦使,這個職位如節度使一般有自行開府的權力,故而未嘗不是一個可以一試的去處。

於是,在隨王茂元途經華州的時候,李商隱便早早地為自身的前途做了一點鋪墊,寫信給華州刺史周墀,說自己「方從羈宦,遽遠深恩。昔日及門,預三千之弟子;今晨即路,隔百二之關河」,他期待周墀可以接納自己,給自己一個在妻族的勢力之外一展才華的機會。

他只是不曾想到周墀是牛黨中人,他這樣做當然會引起王茂元的不悅,而那個先入之見已深的令狐綯也只會越發覺得他是一個首鼠兩端、反覆無常的人。此時此刻,即便李商隱深知其中利害,只要他執意脫離妻族的羽翼,那麼除了周墀之外,究竟還有多大的選擇範圍呢?

唐武宗會昌元年(841年),李商隱被周墀聘入幕府。他知道,這只是暫時的棲身之地而已,自己終不能就在幕府與幕府之間輾轉一生。

他漸漸變了,曾經是那麼的自負才華,深深鄙薄自媒行卷的行徑,而今稍稍領會了這個世界的現實,也開始和那些市儈一般地多方請托,打點人脈。以人脈博未來,對於任何一個出身寒微的人來說都是十分不易的事情,何況一個本性天真的唯美詩人呢?

在周墀幕府度過了短暫卻焦灼的一年之後,會昌二年,李商隱再次通過了吏部考試,終於如願以償地重返秘書省。這一次的職位是秘書省正字,正九品下階。三年的時間,李商隱的人生軌跡似乎畫了一個圓圈,秘書省還是舊日的秘書省,自己的職位卻從三年前的正九品上階降到了下階,對於常人來說真是不知情何以堪。

李商隱已不在意這小小的升沉了,無論如何,他終於獲得了原先不慎失去的那個原點,只要還在秘書省,還在長安,還在中央政府的朝官譜系之內,當年那由秘書入翰林、再由翰林入相的高遠理想便再次為自己透出了些微希望。只不過,當初那兼濟天下的志向早已被殘酷的現實打擊得支離破碎,他早已降格以求,只求活出個人的尊嚴,延續家族的書香,對得起妻子的下嫁與岳父的期許,不使那些囂囂讒口的嫉恨者看自己的笑話。

也許這真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母親和妻子已經安頓在了長安樊南,自己可以靠體面的官俸而非幕職的臨時收入或妻子的妝奩來支撐起這個不大的家庭。歷盡了一切崎嶇坎坷,自己該是一個沉穩成熟的男人了,不復有當年的心浮氣躁;能接受更多的現實與污穢了,族叔的教誨與影響該在自己身上漸漸淡去了吧?

15

他真的有些變了。有一點點沉默寡言,即便說點什麼,在得體的辭令裡也總帶著幾分審慎、含蓄甚至隱晦。他試圖做一個比真實的自己遠為沉穩的人,他不像我們這般珍視他身上天真而唯美的詩人天性,設若天性可以交換,他寧可用它換來仕途中最是八面玲瓏的市儈嘴臉。

就是這般,他的理智努力背叛著他的天性,而他的詩不自覺地背叛著他的理智。種種隱秘的心曲、難言的情愫、深沉的寄托,盡寫入華美而迷離的無題詩裡。李商隱的無題詩,為中國詩歌史開創了朦朧詩這一類型,引發了千餘年來無數人的猜想與考索,每個人都沉迷於詩句背後撲朔迷離的美麗意境裡,卻誰也說不准他要表達的究竟是怎樣的含義,不曉得詩句的背後究竟是愛情還是身世的寄托。

也許,連詩人自己都說不清楚。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李商隱《無題二首》之一

聞道閶門萼綠華,昔年相望抵天涯。

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內花。

——李商隱《無題二首》之二

這一組《無題》裡的第一首無疑是李商隱全部無題詩中最有名的一首,詩句裡含著隱約的指向現實的線索,即詩的尾聯「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所謂蘭台,正是秘書省的舊稱;所謂聽鼓應官,唐代長安,每天五更二點時宮廷鼓樓開始擊鼓,各個街道上鼓聲相應響起,坊市紛紛啟門,這是新一天工作的開始,李商隱其時任職秘書省,這鼓點就是催促他赴署上班的聲音。所以對這一組詩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寫詩的時候正是詩人任職秘書省的時候。

詩歌描寫一場盛宴,時間是昨夜,地點是畫樓西畔桂堂東。盛宴上有某位女子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們對面遙隔,彼此無言,但千言萬語盡在心領神會之中。隔座送鉤,分曹射覆,這都是當時流行的遊戲,為酒宴增添了幾多笑聲。就在笑聲與醉意裡,人們歡飲達旦,突然街上有鼓聲傳來,那就讓笑的人繼續笑吧,飲的人繼續飲吧,只有詩人在自嗟自歎中匆匆離席。

宴會只是官場上的閒暇,在座者哪有什麼紈茵浪子與蕭瑟詞人呢?都是些有品有爵的人物。在一切垂楊影外、片玉壺中、秋笛頻吹、春鶯乍囀的時候,有哪個低級官吏能像那些流連忘返、醉飽無時的長官一樣,放下心中的緊張與眉目間的拘束呢?

他就是這樣無奈,不得不隨著長官出來會飲,不得不隨著鼓聲離席上班,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正如那個與他心有靈犀的女子,她在宴會上的一顰一笑、一歌一舞,又有哪一點是自由為之的呢?她或許是一名歌女,或許是某位王公貴戚的姬妾,與詩人一般是一個不由自主的人,如風中的飄蓬。他們的心有靈犀,其實是同病相憐。

在第二首詩裡,詩人以萼綠華指代一位美麗的女子。萼綠華是一位仙女,曾在晉代夜訪過修道的羊權。關於這次訪問,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種是正統的道家之言,說萼綠華給羊權講了很多修道的至理,贈給他仙家屍解之藥,從此隱遁不見;另一種說法就比較世俗化了,說萼綠華看上去二十歲上下,美艷絕倫,在昇平三年十一月初十的夜裡降於羊權的家裡,從此常和羊權往來。她說自己本姓楊,贈給羊權一首詩、一條火浣布手巾(大概這種布弄污之後可以放進火裡去洗)和金玉條脫(一種手鐲)各一枚。萼綠華叮囑羊權:「你不可將我們的來往洩露出去,否則你我都會獲罪。」尋訪這位萼綠華的底細,應該就是九疑山中一位叫作羅郁的得道女子,因為殺了人,所以被貶到人間。

這首詩的字面似乎是說:自己曾久慕一位女子的美麗,朝夕盼望與她相會,哪料想竟然真有一天來到了她的身邊,在切近的距離外偷偷地窺視著她。雖然有無邊情愫,無奈身份懸殊。

句意便是如此,但細細品來,在字裡行間之外似乎別有寄托。有注家以為寓意應該是這樣的:詩人一直苦苦追求,希望考入秘書省為官,為此經歷了百般挫折,後來終於入職秘書省,本擬夢想成真,沒想到只是有緣翻檢一下秘府書籍罷了,不多時便不得不離職而去,只留下無窮的悵惘。

他這次重返秘書省,本來重新燃起了一些熱情,但那畢竟是個黨爭紛紜的時代,牛黨惱恨他的背叛,李黨顧忌他的出身,究竟有誰還願意交結與扶持這樣一個人呢?何況他雖然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但在人情世故上終歸不如盲聾。達官貴人們盡可以利用他的文學才華,卻不容他在政壇上有任何發跡。這是官場,官場自有官場的規矩,這規矩永遠都排斥那些天真爛漫、純善正直的人。

【小考據】牛僧孺的為人

牛僧孺在未成名前,曾經帶著自己創作的詩文去拜訪文壇名宿劉禹錫。劉禹錫當著牛僧孺的面提筆在詩文捲上批批改改,毫無顧忌地指點這位後輩。二十餘年後,劉禹錫被貶官外放,與牛僧孺在途中相遇。牛僧孺酒酣賦詩,詩云:「粉署為郎四十春,今來名輩更無人。休論世上升沉事,且斗樽前見在身。珠玉會應成咳唾,山川猶覺露精神。莫嫌恃酒輕言語,曾把文章謁後塵。」劉禹錫睹詩大驚,這才想起當年為牛僧孺批改詩文的舊事,而揣摩牛僧孺這首詩中的言語,分明一直對此事懷恨在心,二十餘年猶未釋然。劉禹錫連忙和詩,以謙卑的語氣表達歉意,酒宴的氣氛終於融洽起來。後來劉禹錫以這件事告誡兩個兒子說:「吾成人之志,豈料為非;汝輩進修,守中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