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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攜手林泉處處行

孟浩然東下廣陵的這一天,李白依禮回訪龔霸之家。龔霸殷殷留客,情意款洽。若非在宅中朝暮開筵招飲,便是邀約城中耆老士流,四出遊衍,設帳歌饌。其間不免賦詩,《金陵城西樓月下吟》即作於此時:

金陵夜寂涼風發,獨上高樓望吳越。白雲映水搖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月下沉吟久不歸,古來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淨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

另有一首《金陵白楊十字巷》,也是在出遊時且行且吟,口占而成,堪令一座歎服的神情,千古以下亦不難想見。龔霸非但將詩稿傳之後人,還在這一首詩後留下了簡單的跋記,聊注詩人操法:「白落落高古,自於曲折時調處見之。」這句話是理解李白作品不泥於時尚所趨的管鑰;而《金陵白楊十字巷》是這麼寫的:

白楊十字巷,北夾潮溝道。不見吳時人,空生唐年草。天地有反覆,宮城盡傾倒。六帝余古丘,樵蘇泣遺老。

這首詩可以作為龔霸那簡短一語的例證。

所謂「時調」,即唐人承襲自南朝而來的「近體」,最明顯的表現就是用平聲字為韻腳,而李白這一首頗似律體的詩,卻全用仄韻,並不常見。此外,「時調」也就是唐人形成其五七言格律之所依——八句之作,中間二聯必作對句,此其一。四聯之間各雙數字之平仄,固須相同;而除首字外、單數字之平仄,則須參差相映,此其二。後世議之論之者,稱此為「黏對」,已道盡矩范。

然而正當其時、力行其法、踐其實而不識其名的盛唐詩人,尚不知「黏對」一詞,龔霸所謂「曲折時調」四字,恰是在說李白於當「黏」處作「對」——讀此詩可知:「生」字平而「地」字仄,「城」字平而「帝」字仄,皆刻意不守「黏」法,如此成誦,卻形成一種反本於前代古詩的格調。

不只是聲律上的「曲折」,也有命意和用字上的講究。詩題作《白楊十字巷》,可知為當地一景,然全詩中可數的現實之物,僅一「草」字;其餘者,如「北夾潮溝道」,潮溝乃是三國時吳大帝孫權所開,引江潮、接青溪,而入秦淮。

再如「天地有反覆」,乃是東漢時韓遂與敵將樊稠陣前接馬,交臂相加時所說的一段豪語:「天地反覆,未可知也。本所爭者非私怨,王家事耳。與足下州里人,今雖小違,要當大同,欲相與善語以別。邂逅萬一不如意,後可復相見乎?」由此可以看出李白所善用的古語,也同他個人的器宇性情相彷彿。

又如「樵蘇泣遺老」亦然。「樵蘇」即砍柴刈草,語出《史記·淮陰侯列傳》的廣武君李左車:「臣聞千里饋糧,士有饑色;樵蘇後爨,師不宿飽。」無論如何,這不是尋常字眼,顯見也是著意雕刻,讓全詩始末一貫,洋溢著一片漢魏風調。

然而,「樵蘇泣遺老」的悵惘不甘之情,偏是令壯氣噴薄的李白再也不能佇留金陵的緣故。

就這樣飲酒作詩,盤桓了不知幾日。他人無所知覺,李白始終惦記著孫楚樓。他一直好奇著、猜測著,那封為范十三收進懷裡、將攜遠行的信箋上,段七娘究竟寫了些什麼?然而,離開龔霸的宅院,來到孫楚樓前,他才發現,不只段七娘芳蹤窅然,連瞽叟也不在了。

再三問訊,才從那一身窄袖薄羅的小妓口中聽說:前幾日向晚時分,樓前妝彩牛車一駕,載著段七娘等二三人,輕裝就道,揚長東去。李白可以想像:那一柄硃砂色的拂塵,偶或在夕照中探出珠箔晶簾,揮別傷心之地。伊人行方如何?是否脫籍?一時不得查考,所能於回味中惆悵而了悟的,也就是那一夜「布環」一節,的確信而有徵。李白悻悻然撲空而返,頓時覺得金陵已無可眷戀佇留了。

這一天,陪同李白往孫楚樓的,是龔霸的家僮,名喚丹砂。這童子看不出確切年紀,說他十一二,已經世故精明得很,說他十三四,聲語還帶著小娃腔調。其耳目聰明,手腳伶俐,真不尋常,既能作吟嘯,亦頗善俚曲,於筵前隨口放歌,也不遜歌館中人。由於龔霸長年修習道術之故,總是將這丹砂打扮成一小道童的模樣,金陵城方圓數十里,遐邇皆知,亦不以為怪。這童子出入市井,走串人家,總是開顏喜笑,與人不稍忤犯,很討龔霸的歡心。

李白在孫楚樓大失所望,神魂嗒然,丹砂卻給出了個主意:「既然說這七娘子車駕向東,城東歌館所在多有,笙笛亦繁密非常,某便隨李郎往城東踅去,信步探看,或可訪得些許行跡。」

「彼布環就道,拔出風塵,豈能再事管弦?」李白苦笑著說,「應須是訪不著了。」

「遮莫七娘子不見人,那八娘子、十娘子,城東也自不少。」丹砂道,「脂粉門巷,豈有他哉?不外就是『你若無情我便休』麼?」

李白任令一雙拖沓的腳步,隨著丹砂往城東漫走。一客、一奴就這麼且行且說,又將金陵踏訪了一回,偶於門巷人家近旁,聽得琴聲泠泠,箏聲裊裊,丹砂忍不住話,便道:「此初學小娘,工尺尚未嫻熟。」或則:「此傷情之人,捻挑之間,真個苦雨淒愴。」或則:「此曲將愁作歡,不欲人知他心事耶?」

「汝好生識得曲度?」

「胡思野想,其樂也無窮。」丹砂呵呵笑了,道,「奴看李郎,也是其樂無窮之人;只這兩日席會連番,直出落得倦怠,可是為思念那七娘子否?」

李白大笑:「小奴無禮!果然胡思野想!」

訪段七娘而不遇,有著難以釋懷的棖觸——這已經是他生命中第二個忽然之間不告而別的女人。丹砂看人眉目,猜人肚腸;雖然看得分明,卻猜錯原委。李白之不愜,更是對金陵這一方天地感覺到無比的憂悶。

六朝金粉盡去,空餘江山,這種人事代謝的悲涼,本來是其他名都大邑所少見的。多少可歌可歎的凋零,片時而興、片時而壞,本來最易勾動那些「樵蘇遺老」個人身世的傷懷。斯人也,不及聞達於世;斯人也,不及驅策於君,人過強仕之年,或者是知命而不服命者,蝟集於白下之城,真是不可數計。

這些人垂垂近老,夜以繼日,一一來到龔霸門下,扶策感傷,勸杯進盞,嘶酸太息。久而久之,也令李白益覺不忍,復不能忍,連連懇辭邀宴,到頭來也就不便借枝而棲了。終於在得知段七娘一去絕蹤的這天,他向這位溫厚長者告別,托辭與孟浩然相期再會於廣陵,不能不離去。

臨行時,李白大筆親題於舟發之地,地名征虜亭。此亭地理,異說紛紜。初於東晉中為將軍謝石鳩工興建,也有說在石頭塢的,也有說在青溪而地近秦淮的。大唐立國之後,臨水處唯余方丈片石數起,殘礎雄峙,昔日規模可見。裡坊中人指點為遺跡,過客自也不能爭辯,李白在此地所賦之詩,題曰《夜下征虜亭》,聊為贈別,可惜的是龔霸未曾及時抄錄完整,只記了前四句:

船下廣陵去,月明征虜亭。山花如繡頰,江火似流螢。游苑冠添紫,滌塵山更青。金陵一留別,孤劍寄飄萍。

倒是在這首詩的頸聯裡,李白深藏了另一樁本事。

頭、頷兩聯,即事即景,無甚敷陳。第五句說的是初抵金陵那日,夜遊芳樂苑,他借用段七娘的紫紗披,盤頭裹成官帽形狀,惹得諸妓噱笑,呼為「孫楚樓的風月之主」;第六句則寓兩事:一是在蘭舟上脫靴「滌路塵」,二是滿目所見,歷代為「好因緣」所苦而抑鬱以終之妓所埋身的墳丘。然而浮觀詩句,也可以理解為對金陵山川形勝的描寫。尾聯既是留別龔霸,也是暗自銷魂,惆悵段七娘萍蹤難覓。

金陵舊俗,贈別須有贐儀,在征虜亭前執手相祝之際,龔霸送給李白一匣六隻「蓬萊盞」,是時稱金扣玉杯的巧工之物。李白不敢推辭,正想著此去廣陵,也就是托辭遠走而已,其實遊方不定,前途未卜,日後會不會重逢?又該如何約期再會?都還沒有主張。未料龔霸又絮絮叨叨,道:「李郎身為天下士,舟車在途,關河險阻,想來不免勞頓。某老而憊,驛職不能卸肩,責務瑣瑣,也就難以侍從左右,貪玩山水了……」

李白搖指江流,道:「彼自是一去不回之物,白也心目猶在,眷思不已,去去復來。唯公宜自珍攝。」

龔霸微笑著搖了搖頭,回身招那正在抄寫詩篇的家僮丹砂近前,又對李白道:「此童能文字,堪使喚,姑且遣之奉君一行。日後所過林泉巖壑,如有吟詠,亦可付他作書。李郎再返金陵時,攜之歸宅亦可,令其自歸亦可。但莫忘能有幾軸詩卷,聊慰我一雙老眼,常作江湖盼想耳!」

說時,龔霸一字一句,皆流露著不捨。他眼眶潤濕,相執之手顫顫不能已。丹砂則一派天真,揚聲道:「翁莫哭,李郎說去去復來,奴便去去復來,當非虛言。」

驀然天降一奴,李白自不免吃驚,但更多的還是迷離惝恍。他想起那一柄紅傘,想起那一襲紫綺裘,轉念之際,還有眼前這一個身著道服的童子,隱隱然覺得將有揮之不去的什麼,即將揭露於眼前,依依隨身,直到天荒地老。然而,這就是他將要上下求索的嗎?

回顧江流,此水彼水,脈脈不絕,萬事又何嘗不同於斯?來處歷歷,月娘、趙蕤、吳指南,乃至於匆匆數面的崔五、范十三以及段七娘和瞽叟……蒼茫間,儘是那些與他錯身而過,並且在轉眼間消逝於莽莽洪流之中的人,彼形彼影,看似只能就夢魂牽繫,虛訴重逢而已。

龔霸卻長吁一氣,對丹砂道:「汝將遠行,且為翁作一嘯,以為留別罷!」

丹砂毫不遲疑,隨即長嘯一曲,曲名《鳳台操》,其音如笙,清峭幽拔,直入雲中。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