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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雲山從此別

東方啟明之星,又號太白,便在離人不知不覺間升起。北行江船,拂曉解纜,迎風逆流,卻是徐徐向西而去。

席間連聲說要下廣陵訪友的孟浩然卻已經醉臥榻上,不省人事,偶吐夢囈,連聲直道:「君登青雲去,余望青山歸」、「君登青雲去,余望青山歸」。但見他翻來覆去,只此二句,看來頗為李白先前詩中的「緬邈青雲姿」所觸動,不能去懷,可是他在夢中似仍詩思凝滯,愁情悶苦,近乎全禿的眉丘緊緊隆蹙著。

李白一樣連宵未眠,卻真如那初從江頭升起的星子,瞳光奕奕,精神煥然。送行之後,立時把來紙筆,抄錄著先前即席吟詠的詩句。聽見孟浩然囈語不止,還同他戲鬧,每每接著他那兩句,繼續吟下去:「雲山從此別,鴻雁向人飛」,或是「兩惜青青意,一揮薜荔衣」,或是「相隔雲山杳,唯看江浪肥」。

龔霸原本也倦意十足,直欲返家,可是一來不想擾人清夢,二來又覺得與李白如此促膝而談,無論玄言道術,倡議史事,或者細究詩法,都有難得而出乎意表的驚喜,遂遣發驛卒,收裹孟浩然的大小行囊,拴縛穩妥,自與李白閒談,將就著孟浩然夢中之句問道:「青雲既去,青山復歸,此或孟郎寄崔郎之語?」

「諾。」

「則李郎續作之句,何者切旨?」

李白一面冥思前作,休休落筆,一面笑答:「某隨口作調笑耳,皆不佳!」

「如何是不佳?」

「憶昔在蜀中之時,某師嘗責某作詩,每為時調所縛,困於聲律——」李白看一眼那舌強齒鈍、還在支吾作聲的孟浩然,笑道,「想來孟夫子亦然。」

「某實不能解,請教?」

「彼神思發於睡夢,不羈繩墨,故得句如『君登青雲去,余望青山歸』者,皆是漢魏古調;某所續成之句,皆為時調。此不佳者一。」

這就把龔霸說得更糊塗了,當下追問:「李郎前作亦多古調,何不以古調續之?」

「孟夫子終不免要赴京試舉,若不牽於時調,以稱彼有司座主之意,則青雲、青山二者,便永為異路矣!」李白說時,眉宇間不免微露嘲謔之意,可是接著說到了詩中用字寄意,便不知不覺地莊重起來,「此外,彼首開二句迭宕天地,境界遼迥;某所續成之句,似稍輕。此不佳之二也。」

「不輕!」一聲呼喊,孟浩然忽而醒了,猛可坐起身,捉著李白的袍袖,搖晃著頭顱,對兩人道:「勿就我睡榻邊論詩,否則不及睡也!某便是教汝『一揮薜荔衣』打醒,豈可謂輕?豈可謂不佳?此作堪成,恰是李郎相助也!」

這一首《送友人之京》也是經龔霸保留、輾轉於孟浩然身後多年為集賢院修撰韋滔抄去,而得以存錄。孟浩然自己的手筆則是這樣的:

君登青雲去,余望青山歸。雲山從此別,淚濕薜蘿衣。

第三句「雲山從此別」援用李白的戲說之詞,刻意與前二句重字,以之收束第一、二句。這正是李白慣常手段─一如他少年時那首《初登匡山作》以頸聯二句「啼舞俱飄渺,跡煙多蕩浮」來收束「仙宅凡煙裡,我隨仙跡游。野禽啼杜宇,山蝶舞莊周」四句,巨力翻折,殆非凡手可為。

「淚濕薜蘿衣」也從李白「一揮薜荔衣」轉出——原本是《楚辭·九歌·山鬼》的句子:「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與李白一揮袍袖,拂衣而去的用意是多麼的不同?孟浩然有淚不能禁,畢竟要多情一顧,回首兩行,才肯罷休。

定稿之後,他反覆吟誦了幾遍,確認聲字鏗鏘,才像是鬆了一口氣,轉臉直視眸子,問李白:「汝所作,以『一揮薜荔衣』、『唯看江浪肥』為結,其高曠清幽,某自愧不及,而汝今後行止,果然不復以京朝為念乎?」

李白不能不為孟浩然的熱切所震懾,以及感動。

他想像得出,這樣一個亟欲有所為於天下的士人,念茲在茲,不外京朝,顯然並非圖謀俸祿名聲而已。孟浩然的「淚濕薜蘿衣」沾帶著一種在李白身上從未出現過的、熾烈的情感;士人之所事,並不像他初登大匡山時所慷慨陳詞的那樣:「學一藝、成一業、取一官、謀一國,乃至平一天下,皆佳」、「不成,亦佳」。

其中,還有令他不得不肅然以對的懷抱——好似當年他隨口應答月娘「某並無大志取官」的時候,月娘出其不意、聲色俱厲地責備他:「汝便結裹行李,辭山逕去,莫消復回!」

李白模模糊糊地發現,孟浩然之問,也是他自己從不敢自問的一句話:汝於天下,有一諾否?

果爾,孟浩然追問出聲,而且所引用的,是李白自己的詩句:「汝自行於蓬萊頂上,豈不去聖人愈遠?」

李白依然不能承諾,他甚至預料自己終身不能有此一諾,總只能像趙蕤那樣,出入於書卷之間,縱橫以墳典之語,聊為應付,於是一揚眉,仍舊圓睜著一雙潭水般深邃的眼睛,答道:「莊生曾假仲尼之口,謂蒼生大戒有二:以命、以義,愛親、事君;皆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逃天不遂,游必有方;某,姑且『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中,至矣』。」

這是《莊子·人間世》裡的一節,也是李白與孟浩然的贈別之語。孟浩然喜其豁達,固不待言,可是只有李白知道:他說了其實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