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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回花落一回新

吳指南在生前的最後幾個月裡,經寒春而入炎夏,常犯一怪疾,便是雙眼忽然眩盲,片刻之後,又不知何故而忽然復明。當時他和李白同在洞庭旅次,竟不以此為憂,反而經常在這盲疾突發之際,高聲喧鬧呼喊:「嗚呼呼呀——李十二,李十二!黑了黑了。」

這盲疾,真令李白束手。吳指南卻以此為調笑的話柄,說他:「遮莫從那趙黑子學醫採藥,竟不抵事。」「遮莫」,就是「儘教」、「縱使」的意思——這是出蜀之後,一路上聽仿各地行人經常掛在嘴邊的俚語,學舌既久,便也改不了口了。

還不只是調笑,吳指南甚至把這盲疾當作樂事;每當失明,無論置身何處,就只能茫然兀立,舉凡一行一動,都得倚賴李白相幫,眼前該出現而不能出現的景致,也須倩李白為他說解、形容。像是某處山峰如何挺特,某處平蕪如何曠遠,某處水曲如何宛委,某處湖沼如何澄清,兼及某人的膚發衣裝、某物的形貌結體,李白都得為他一一狀述。

吳指南樂之不疲,感覺李白只在這時刻,才像是與他相知相伴的手足——這是他近二十年來從未曾有的體驗。也仗著這盲疾,吳指南不時還像是要索討舊債似的說:「前數年汝獨上峨眉玩耍,卻教某一人在昌明自飲自斟,好不幽悶——汝且說來,那峨眉山色,比之眼前又復如何?」諸如此類,李白總不懊惱,有問必答。

直到某夜,正值滿月後三日,李白與吳指南相偕來到一座幾乎已經荒圮的蘭若,向寺僧打探:寺中可有抄寫經卷的硬黃紙?僧人支吾以對,似有十分難處,李白竟然罕見地掏出了些許碎銀,交付在僧人掌中。吳指南便在此時發了眩盲,遠近人物倏忽昏暗下來。他摸索著拉拉李白的袖子,道:「嗚呼呼呀——李十二,李十二!黑了黑了,天黑、地黑、汝亦黑!」

李白放低聲道:「錢塘龍君將興風作浪,此去涇陽數千里生靈不免一劫,待某辦了大事,再與汝細說原委。」

隱隱約約地,他能夠聽見李白窸窸窣窣同那僧交談。問答間不外就是那紙的尺幅、顏色,僧人約莫是納人銀兩,話也多了起來,直道此紙經匠作染過黃檗、白蠟,料質堅韌,寫來滑順晶瑩,寫後金光四溢,可以百年不受蠹蟲蛀蝕,早些年寺中有人尚知作字的,經常用之抄經云云。

李白只回了句:「當即要燒化的,毋須在意甚長久。」

那僧一聽這麼說,便不住地嘖聲歎息道:「可惜、可惜。」

吳指南問不出所以然,只能一路聽將下去。他聽見李白共那僧齊動手腳,將紙張掛在壁間,接著便舀水磨墨,其聲碌碌然,磨罷了,像是從身上某處摸出一張稿草,逐字逐句念了下去:

靈氛告余以所佔兮,將有不懲之事。毋寧捐所繾綣兮,臨八表而夕惕。夫化行於六合者,出於淵、見於田、飛在天,此龍行之志也。胡為乎雷其威聲,電其怒視,催風則三日折山,殘滅噍類;布雨則萬頃移海,喧嘩兒戲。私抱棖觸而難安兮,豈遺蒼生以怨懟?三千大千,一身如寄。為龍為蛇,不報睚眥。

片刻再讀、三讀,大約是確認字句無誤之後,李白又吩咐那僧:仍得備辦幾樁物事,始能克竟全功,所需者除了銅盤一隻,炙籮一架,還有「五穀莖秸,松柏膏脂」。那僧不免嘀咕了幾句,聽不出來是微有抱怨還是仔細斟酌,總之就是這麼念叨著,人也就去遠了。此後,便是一段漫長的寂靜。而在這寂靜之中,吳指南彷彿聽見了李白在貼掛著紙張的壁前濡毫作書的微小聲響。

「汝寫字?」

李白不答。但聞筆毫在硬紙上擦拂刷掠,片刻不停,李白口中自唸唸有詞,滿紙寫畢之後,才走近他,又誦過一遍,才低聲道:「此作非比尋常。」

「汝向來如此說。」吳指南笑道。

「今番不同,這是給龍王寫的。」李白湊上前,附耳說罷,似乎早就料到吳指南會訝異聲張,舉手便把他的嘴給捂上,接著道:「汝瞎即瞎矣,也一併作啞了罷!」

好半晌,那僧才慢騰騰返轉了來,手上推一輪車,軋軋作響。李白這廂收捲起字紙,連聲道車上還有敷余處,便扶著吳指南登車,自在車後掌握軫柄推行,並那僧三人作一路走。不多時,便聽見了水聲,由遠漸近,似欲侵身,通體上下也感染到一股沁涼之意。

自從來到洞庭,每當吳指南不醉、不睡亦不盲之時,與李白沿湖而行,隨走隨歇,消磨白晝光陰,入夜則尋覓了能安頓騾馬的民家求宿,至曉則縱意所如,行行復行行,說是觀覽山水,不如說各人滿眼自寓心事;真個是漫無來處去處,彷彿此身之外,只餘天地而已。他們的確見識了雲夢七澤的浩渺廣袤,可是吳指南始終感覺,僅僅相去咫尺的李白,卻像一陣陣若有似無的襲人夜風,恰是越過了千里煙波,拂面而來——卻又在轉瞬之間,牽衣而去。

在風中,他們都聽見了船歌,一舟子引吭唱著:「學陶朱,浮五湖;喚留侯,戲滄州——此身在不在?江河萬古流。」等漁歌在夜風之中蕩遠了些,李白停下腳步,幫扶著吳指南下車,吩咐那僧:「便是此處了。」

吳指南摸著腰間酒壺,灌了幾口,問道:「到此則甚?」

當下沒有人接腔,在一片沉暗闃黑之中,吳指南只能從些微響動揣想:李白大約是摸索著囊中所攜之物,一陣敲磨攛掇,還帶著金鐵交鳴之聲。很快地,便生起了野火。片刻間火勢稍稍大了些,煙燎撲面,可以嗅出那燃物是谷皮麥秸之類,雜以松脂柏膏,衝鼻一陣異香,久久不散。

直到火勢突地大了,光灼熱炙,倒教吳指南眼簾上乍然蒙上殷黃,那黃光隨即淡了些,吳指南勉強眨著眼,眨得淚水如泉,盈盈湧出,隨即模模糊糊看得見些許形影,先前那一陣眩盲,算是過去了——他漸漸可以看見夜暗中的細浪,還可以認出不遠處一口疊架著護欄護蓋的廢井;就在他面前三數尺開外,的確生起了數圍方圓的明火,鐵架銅盤,應該就是李白同那僧方才敷設的了。

一陣一陣的東南風不時擾動著白煙,李白則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煙的去向,也像是在等待著那煙再往空中躥升,接著,他猛然甩袖出手,將一卷紙擲在烈火燒烤的銅盤之上,也就是轉眼之間,紙卷髮了藍色焰苗,隨即漫染作一團晶亮,居然若有去意,乘風而起,火星逐高逐散,就在十丈上下之處,灰燼騰飛於夜色,煙靄則沉隱於湖光。

然而,李白始終不發一言。吳指南一壺幾乎飲盡,意興飽滿復闌珊,忍不住盡作忿氣發了,斥道:「汝大事辦了否?某小人,不通文字,遮莫使某裝聾作啞,不聞不問,然則即此你我便海角天涯,各散一方,豈不兩般快意哉?」

李白一向不作怒聲,也一向不擅應付他人怒氣;尤其是對吳指南,總只能變些手段哄慰。於是隨手朝空一指,那是暮春荒月十八的月輪,不圓不缺,無甚可觀。李白權且這麼一指,逕向湖邊走去,正想著該數說些新奇巧怪的言語,好消解吳指南的懊惱,不料一條魁偉的身影應指而出,端端正正招呼了一句:「太白果然在此!」

吳指南聽得這一聲喊,陡然一驚,來人雖非刻意作勢,卻中氣飽滿,回音繚繞,一時間湖山震盪,連遠方的波濤,亦隨之嗡嗡然作甕中之鳴。李白也大感意外,沒想到這般夜晚,如此郊坰,居然還有能叫得出他字號的訪客,便迎步向前,一面拱手為禮,一面道:「貴客枉駕而來,有失遠迎……」

話還沒說了,來人一揮大袖,閃身避過李白的一揖,倒有幾分意思是衝著吳指南說話:「汝後生嘈鬧喧嘩,豈不怕驚動了洞庭龍君?」

這人形軀高大近丈,深目隆準,一張闊嘴微微前拱,倒有幾分鳥喙的形貌。他穿著一身及踝的紫袍,手中握著綠玉杖,頭上戴著一頂小金冠,恰恰裹住朝天一髻,那金冠燦爛奪目,形制與李白所見過的吏員所繫戴的官帽絕不相同,卻別有一番華貴的氣派。最為奇特的,是他的肩膊上扛著一頭似熊非熊、似羆非羆的怪物,不時左張右顧,睛光猛厲,但是這怪獸的嘴吻卻一逕上揚,竟帶著些許溫馴的笑容。

「原本應該拜臨貴寺才是。」這人一矮身,坐在荒圮的井闌上,對那僧人說道,「可是屋宇狹仄,不如趁此風涼——風涼麼,亦趁酒香。」說著,舉起綠玉杖一指,揚眉注目,盯著吳指南腰間酒壺,道:「汝亦好飲?」

吳指南聽他口氣,頗似酒徒,登時忘了正與李白忮氣,立即解下壺來遞上前去,道:「自江陵打來幾斗容城春,某沿途日盡一壺,至今已不多有。」

「啊!是『水邊賣』,天之美醁也。」

來客也不遜讓,就著壺口一仰脖頸,喝將起來——但聽他喉頭滾滾汩汩,唇邊漓漓拉拉,良久不歇。吳指南正狐疑納悶:壺中餘瀝哪裡禁得住如此暢飲?豈料來客又將壺遞了過來,接在手中,微覺異常沉甸,似較先前還要飽滿充足;仰面再喝,風味仍是十足的容城春。

這兩人你一仰我一仰,半句閒話也無,不免有些個爭勝的況味。如此往返四巡,而壺中酒漿不竭。卻在這麼一來一回之間,里許之外的湖墅一帶竟然大發天光,像是有成束成群的流星,不住地從略見偏斜的北斗口傾瀉而出,同時焦雷隱隱,流火照灼,彷彿天上有眾神圍觀吆喝。每當那客滿飲一壺,天上便傳來一陣歎息;每當吳指南喝罷,傳來的則是歡噱的笑聲。李白看得吃驚,猛然間想起一則「天笑」的事典,備載於東方朔《神異經·東荒經》。

東荒山中有一大石室,是號稱東王公的居處。東王公是個巨人,身長一丈,鬚髮皓白,鳥面人形,且生具虎尾,常與一玉女投壺為戲。有的傳說還敷衍出更多的細節,說經常追隨於東王公左右的,還有一頭如熊似羆之獸。

投壺,古禮有之。說的是賓主燕飲之餘,考較才藝、比鬥輸贏的遊戲,也往往被視為一種儀節,程序十分繁瑣。投壺之前,賓主之間要相互請讓,為數者三。其壺大腹長頸、口略開張,頸圍有二環耳。定制:壺腹高五寸,頸七寸,壺口徑兩寸又半。投壺之物則分別是二尺、二尺八寸以及三尺六寸之箭;這種箭,專名曰「矯」,一般也不會用之於戰陣沙場。

古來規矩,主人三邀請賓客入局試投,賓客須一再婉拒,至三邀乃可開局。一人取箭四枝,主左賓右,在距壺兩箭又半之地,試將箭脫手擲入壺中。首發之箭入壺,謂之「有初」,計以十籌。二、三箭復中者,則各計五籌。第四箭再中,謂之「有終」,加計二十籌。

賓主四箭擲畢,加總其籌數之多寡以決勝負。賽局結束,由名為「司正」的予以裁決,「酌者」斟酒,勝者致酒於負者,負者跪承其貺,飲酒受罰。之後,再進入次局;一般以三局二勝為「成禮」,至此無論勝方負方,或是觀禮之人,皆一體共飲。

《左傳·昭公十二年》:「晉侯以齊侯宴,中行穆子相,投壺。」此為投壺最初之見於文獻者。在這一則故事中,原本晉強而齊弱,晉昭公主盟,宴請齊景公,飲宴中以投壺作戲。當時,晉侯先取持一矯投壺,擔任儐相的中行穆子為晉侯誦念祝詞,道:「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為諸侯師。」齊侯大為不滿,自取一矯,也誦念祝詞:「有酒如澠,有肉如陵。寡人中此,與君代興。」

不料晉侯、齊侯都投中了,勝負難分。賽局結束之後,大夫伯瑕責備中行穆子道:「穆子失言了!吾國君侯原本就是諸侯盟主,而投壺之戲乃是遊戲,豈可以為列國位次之籌?如今齊侯不過是賽局之勝,卻可以從此平視吾國君侯,從此再要齊君來依附,恐怕相當艱難了!」由此亦可知:投壺之爭自春秋以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遊戲,實則寓含著諸侯邦國角逐霸業的奧義。

《神異經》所述者,遠比這一則史料簡陋,說的是東王公與玉女投壺,每局一千二百矯,當投矯入壺而得籌,天上就會傳來哀呼籲歎之聲;一旦投射偏失了準頭,矯未入壺,或是入而復出者,天上就會傳來歡呼大笑之聲。西晉時代的博物學者張華為此書作注時寫道:「言笑者,天口流火照灼;今天不雨而有電光,是天笑也。」這一則小故事無頭無尾,可是寓意深峭,大約是說上天視人所能,無論智慧、學行、功德、技藝,無不可笑;一旦據此而與人有爭勝之心、爭勝之行,就顯得更為可笑了。

多年之後,李白有《梁甫吟》與《短歌行》二詩,分別有句:「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以及「天公見玉女,大笑億千場。吾欲攬六龍,回車掛扶桑。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觴。富貴非所願,為人駐頹光。」都說到了「投壺」、「天笑」,也俱言及強矯變化、異態百出的龍。從寫作的習慣上說:詩人幾乎不自覺地讓「投壺而引天笑」的故事與原本並未出現的龍之意象糾纏在一起;個中原委,似乎須從此夜覓其蹤跡。

那客同吳指南以酒量爭勝的意氣寖高,愈發不可抵擋,其間元氣角逐,有驚風斗雨之勢,嚇得那僧竟一陣煙似的消失了蹤影。李白不免擔幾分驚憂,可是看吳指南難得開懷盡興,又不忍拂擾。不過須臾工夫,兩人又往來了五七巡,兩飲者居然不改顏容,了無醉狀。

就在各人大約仰了十壺上下,那客不覺打了個嗝兒,口中微微噴出些許赤色的火焰,他舉掌稍一掩遮,仍被吳指南看見,指笑道:「看汝生得魁偉,幾口酒漿卻也容蓄不下哉?」

那客聞言無甚異狀,倒是匍匐在他肩上那獸的嘴吻猛可一開,現出白牙血舌,向吳指南惡吼了一聲;吳指南也不畏懼,翻臉也對那獸一吼。來客見狀,不但不惱,反而大樂,不時將那綠玉杖拄地作聲,且道:「後生酒壯膽豪,可能與某再飲幾巡否?」

吳指南也不答話,捉起壺來,便向口中傾了——不消說,又是一番你來我往;直到李白岔口道:「貴客與某素昧平生,而逕呼某字『太白』,可道緣故否?」

「觀汝文采書跡,豈非太白星君乎?」那客聞言一頷首,緩了緩豪飲之勢,歎道,「某自帝堯以來,奉職鎮守錢塘,天上春秋未幾,已歷人間數千載矣。其間所遇下謫仙官,錦袍介鎧,文班武列,不知凡幾,卻還不曾見過一個真男子。」

一口氣說到了「真男子」,那客狠狠搖起頭來。吳指南則一把從他手上攫過酒壺,且飲且道:「飲中便見真男子,有甚難得?」

那客回頭眄了吳指南一眼,道:「汝一鄙野蟲豸,泥塵蟪蛄,大凡平生只粗豪鬥氣耳,何可言男兒事?」隨即一指李白,嗔目厲聲道:「倒是太白星君——汝作得大好文章呀!」

李白突如其來被他這一指,不覺間心為之驚、膽為之寒,五臟六腑在腔中一陣翻湧。

「汝斗膽!斥我『雷其威聲,電其怒視,催風則三日折山,殘滅噍類;布雨則萬頃移海,喧嘩兒戲』。」那客坐在井闌上巍巍不動,仿如一座崇山峻嶺,當話語中略現慍色,遠方的湖泊也跟著發出一陣一陣的吼嘯。可也就在轉瞬間,怒容竟和緩了,他筋肉浮凸的猙獰之貌一霎收斂,整張臉和悅了起來:「然而文字大佳!讀來酣暢痛快得很——若非此等文字,但看某翻雲覆雨,再去涇陽壞毀他千里禾稼、淹埋他百萬賤民,無非彈指之勞耳。然,既有此等文字,人間畢竟不能不有堪當敬惜之人,豈容某輕躁致禍?是某受教深重了!」

「噫!」李白驀然一怔,張口結舌,「汝竟是錢塘——」

「某正是。」

「相傳爾輩能隱能顯,能大能小——」李白朝那客一拱手,道,「春日乘風以登,秋日御風而潛,興雲布雨,鑽天入地,驅電鳴雷,固無礙於幽冥之別,常往來乎仙凡之間,則功德亦大矣!」

那客聞言,不住地搖頭,反手舉杖,拍了拍背上那怪獸的頭顱,道:「汝所言,未必盡然!此物同某無異,原本亦是一龍,自人間三代以來,奉天帝之令,鎮守滎陽旃然河,向為兩京襟帶、三秦咽喉,職司濟水入河之事。此龍性情謙抑,處事恭謹,能教旃然河終古不溢、不淤,了無過犯。不料當今開元天子客歲封禪泰山,行經彼處,無緣無故,取弓箭射之,矢發而殘。自此旃然河流漸伏漸涸,彼郡恐將不免淪為赤地也!人間帝王嗔暴如此,咎由自取,我輩能有何功德可言?」

吳指南被那客奚落低貶,已然著惱,再看他二人你一來我一往,盡打些不著邊際的啞謎,更是侘傺難耐,正待發作,不料李白卻伸手朝他一指,對那客道:「某曾接聞於本師東巖子趙征君蕤,言爾輩有萬變之能;昔年孫思邈號稱『藥王』,即從龍王得藥單三千。敢請龍君巧施妙手,為我這伴當一療盲疾?」

李白此言不妄。故事有二;其一,於兩百年後為南唐溧水縣令沈汾之《續仙傳》所錄,說的是隋末唐初時,孫思邈至山中採藥,嘗救一青蛇,未料此蛇竟是龍子,龍王為報其再生之恩,召之至水府,盡發龍宮藥方三千道,日後孫思邈才成就了《千金方》三十卷的巨作。

另一說則是當孫思邈隱居於終南山時,北地大旱,西域一僧來長安,自言法術高明,請在長安西南郊的昆明池結壇,為蒼生求雨。祈禳七天,昆明池水的確縮竭了好幾尺,但見晴空微雲漸積,可是雨仍不肯驟落。這時,反倒是昆明池中之龍受不了了,化身成一老叟,去見孫思邈,懇請相幫,孫思邈對老人說:「某知昆明池有仙方三千首,能與某,某即救汝。」

老人喟歎道:「此方,上帝不許妄傳,今急矣!固無所吝。」不多時,這池龍化身的老人便捧著藥方三千首,貿貿然來。而段成式《酉陽雜俎》所記載的十分簡略,謹述以:「思邈曰:『爾當無慮。』自是,池水忽漲溢岸,數日,胡僧羞恚而死。」

《酉陽雜俎》所脫漏的正是孫思邈訛索昆明池龍藥方的手段。另據方明《琅玕閣雜筆》補充,原來胡僧求雨,只是個障眼法,所借興之雲,乃是昆明池水升成,水愈淺而雲愈厚,池龍遂目澀睛枯,行將瞽盲,孫思邈攻破此術,向當時也在終南山遊歷的司馬承禎討了一道符,過化之後浸水灑入昆明池,登時龍目滋潤,喜淚漣漣,才有了「池水忽漲溢岸」的異象;然而仰頭一看,雲散霾開,九霄以下,依然晴旱——這是胡僧詐術未能得逞的原委。

至於昆明池龍,由於得了這道神符的緣故,日後無論天候如何,總能「旱不減其水,澇不增其波,澄明如鏡,一碧萬頃」。無論如何,鄉人野說,聚訟紛紜,爭傳著若能借得昆明池水洗浴,可以除眼翳,增目力,開眸光,這又是龍池之水可以愈盲疾的傳說了。

經李白這一問,那客竟不置可否,回頭卻問吳指南:「汝不安於盲乎?」

這是很不尋常的一問。豈有明眼之人忽然睹物不見,卻能隨遇而安呢?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吳指南回眸看了李白一眼,居然哈哈大笑,道:「某與李十二生小為鄰,朝夕相伴,將二十載,至今仍不識此人;某果安於盲哉?不安於盲哉?有甚分別?」

那客聞言訝然,吁歎一聲,道:「小人之言,何其壯哉!」

吳指南依舊絲毫不肯示弱,又灌飲一壺,道:「前月在江陵與一酒徒共飲,彼道:某合得一死於此——死也便死了,盲也便盲了,不是說『鄙野蟲豸,泥塵蟪蛄』麼?何壯之有?」

那客接過酒壺,一臉茫然,不由自主地起身,肩頭龍物亦聳聳欲動,這時洞庭湖上再度捲起了呼吼咆哮,在剎那間恍如百獸齊鳴。

「天笑!」李白仰面縱目,向空極望,斗杓之中又冒出無數爭先奔竄的流星,挹注於暗夜深處,有如為自己點燃了一條下墮的明路。

也就在這上天發出癲狂之笑的同時,洞庭湖風四面環吹,一時之間,子規鳥鳴聲大作,如怨慕泣訴;開元十四年的滿春花絮便落盡了。

那客也隨著李白的目光向天外看去,看著、微笑著,道:「彼等天門神將,確是笑某。」

「有何可笑?」李白和吳指南同聲問道。

「應是笑某空負千年龍威,一身神力,卻被你三言兩語便說怯了氣性罷?」說著,揚手一指夜空,昂聲道,「而今便宜汝等,某且飲酒,不鬧風波!」

「錢塘龍君襟懷灑落,是江湖萬姓之福——」李白長揖及地,肅容道,「李太白感戴莫名。」

「汝今凡身姓『李』,是天子宗室耶?」

「某先氏竄逐遠邊,至國朝神龍初葉遁還,家大人指天枝以複姓,遂為李氏。」

錢塘龍君一皺眉,帶著幾分困惑,道:「既云『複姓』,則仍須是皇親。」

李白一蹙眉,略遲疑,才低聲道:「身寄商籍,不堪敘此——」

吳指南不待李白說完,搶道:「此子讀書作耍二十年,也混充得士人行了。」

錢塘龍君看著一陣陣逐漸飄零到跟前的落花,笑道:「神宇浩渺無極,仙年遼闊悠長,在我等雖只一瞬,在汝輩則節序更張,萬物生滅,久歷繁瑣。唯太白星君之文,千古不易。不過……」說到這裡,錢塘龍君遲疑了,像是有著極深的憂慮,不忍猝說。

「一回花落一回新,」李白接道,「時移世變,文章又豈有常哉?某生小初識字紙,朝夕戲擬古人文字,《文選》一編,不過是几榻間玩具,摹習萬端,還就是自家淺見,當下得意而已;三數載後復觀之,多不成體面的。龍君說什麼千古不易,見笑了。」

「非也非也!」錢塘龍君不等他說完,便急著搖頭擺手,道,「星君!權且聽某一言。汝今謫在人世,平生所業所習,不外是人間數千寒暑所積,借喻譬之,或為猿鶴,或為蟲沙,形貌軀殼耳。然所受於天者,存乎一心,此情可謂『天真』,斷無可改。」

「天真不改,有何可憂?」

「此正可憂者也。天真之性,直觀淺慮,不能應機謀。」錢塘龍君道,「試想,洞庭諸仙攛掇汝焚禱一文,勉我以好生之德,是為蒼生乎?抑或別有所圖?汝且周旋思忖。」

「龍戰江湖,荼毒萬物,諸仙不忍見此,豈有他圖哉?」

「非也非也!」錢塘龍君仍是一陣搖頭擺手,語氣更焦急了,「汝且看而今洞庭湖山之間,俱是上清派諸子,或為仙家、或為道者,彼等奉神祀鬼,博藝多能,數代以來,更雜通醫藥百工,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技,此輩豈不能作文章乎?渠所用心,是為竭爾智慮,借爾文筆,日後以此昭著汝太白之名,以為天下作計。」

「某何德何能而當此?」

「即此一派天真,百世不遇。」錢塘龍君歎了口氣,道,「然某所深以為憂者,亦在於此:當今世道,不容天真!」

「他實也聰明,實也聰明。」吳指南漫口應了一聲,話是稱賞,語氣卻含糊而譏誚,說罷,繼續飲他那怎麼也飲不盡的壺中之酒。

「太白!某所言,慎勿輕忘;當今世道,不容天真。倒是令尊『指天枝以複姓』為有見識——汝走闖風塵,天家姓氏盡可隨處抖擻,好教普天下人敬重汝家郡望。某,告辭了。」錢塘龍君伸手撿了一片因風而來的落花,反掌放在肩頭,彷彿就是要讓背脊上那怪獸嗅聞,花瓣著衣不墮,只風中微微翕揚。接著,但見他一挺腰,縱起數尺,偌大身軀筆直地墜入井中,但聞如鍾似磬般的話語在井壁間迴盪著:「汝與某道義未盡,向後,容於有潮汐浪濤處一會!」

湖邊廢井,不知道是何年何月開鑿的,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堙塞的,總之早已乾涸。不意就在錢塘龍君縱身而入之際,激起數十圍粗大的浪柱,沖天直上,半晌未歇。先前那苦臉寺僧聽見波濤滾滾之聲,近在咫尺,搶忙披衣趕了來,見井水猶噴發著,浪頭高出井床數尺,不由得瞠目以對,良久才道:「貧僧掛單本寺三十年,向不知此井有水,寧非我佛顯靈?」

「他交朋友,非神即仙,非仙即佛;」吳指南冷冷一笑,轉臉復對李白道,「獨我這白丁,去鬼不遠,既然追隨不了汝辦大事,亦不甘當真死此洞庭——某即此回昌明去了。」

說著,吳指南拔身而起,不料穹蒼幽邃,卻洞察纖毫;吳指南才一舉步,頭上三尺之處便訇然爆出一聲聲天笑,吳指南別無長物,在握只一酒壺,登時咒了一聲,將酒壺朝北斗扔去,人卻打個踉蹌,顛蹶仆倒在火爐旁,一張臉湊近火灰餘燼,猛可吸了一口大氣。李白搶前攙扶,吳指南翻了個身,大口喘息,或許恰是被這爐火引的,但見他眼耳鼻口有竅之處,竟隱隱冒出青藍色的火苗。人卻還能言語:「李十二,『春水月峽來』,是否?」

那是數月之前李白和吳指南他二人一行出荊門時,李白在舟中回顧來時江流,曾道:「此蜀水,為我送行,竟也出峽來了。」

「枉它這一來——」吳指南當時笑著說,「便不得回。」

是在彼時,李白解下匕首,在風浪間鏗鏘拔擊作響,將就著吳指南的語意,開懷吟道:

春水月峽來,浮舟望安極?正是桃花流,依然錦江色。

江色綠且明,茫茫與天平。逶迤巴山盡,搖曳楚雲行。

雪照聚沙雁,花飛出谷鶯。芳洲卻已轉,碧樹森森迎。

流目浦煙夕,揚帆海月生。江陵識遙火,應到渚宮城。

自巴及楚,芳洲碧樹看似無異,李白未及料到的是,僅僅一年多之後,吳指南已經來到了生命的盡頭,或許在顛仆之時,吳指南便已然了悟,自己也猶如萬里送行而來的錦江春水,一去而不回。

此刻吳指南指著北斗,笑謂李白:「酒壺卻教他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