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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廬負暄(1)

中華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下旬。當此際,滬杭鐵路一帶,千百年來素稱為繁華富庶,文雅風流的江南佳麗之地,充滿了硫磺氣、炸藥氣、厲氣和殺氣,書卷氣與藝術香早已隱去。我們缺乏精神的空氣,不能再在這裡生存了。我家有老幼十口,又隨伴鄉親四人,一旦被迫而脫離故居,茫茫人世,不知投奔哪裡是好。曾經打主意回老家去,我們的老家是浙江湯溪,地在金華相近,離石門灣約三四百里。明末清初,我們這一支從湯溪遷居石門灣,三百餘年之後幾乎忘記了自己的源流。直到二十年前,我在東京遇見湯溪豐惠恩族兄,相與考查族譜,方才確知我們的老家是湯溪。據說在湯溪有豐姓的數百家,自成一村,皆業農。惠恩是其特例。我初聞此消息,即想像這湯溪豐村是桃花源一樣的去處,其中定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和黃發垂髫怡然自樂的情景。而竊怪惠恩逃出仙源,又輕輕為外人道,將引誘漁人去問津了。我一向沒有機會去問津。到了石門灣不可復留的時候,心中便起了出塵之念,想率妻子邑人投奔此絕境,不復出焉。但終於不敢遂行,因為我只認得惠恩,並未到過老家。惠恩常居上海,戰起前數月,我曾在閘北青雲路他的寓中和他會晤。閘北糜爛以後,消息沉沉,不知他逃避何處。今我全無介紹,貿然投奔豐村,得不為父老所疑?即使不被疑,而那裡果然是我所想像的桃花源,也恐怕我們這班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一時不能參加他們的生活。這一大群不速之客終難久居。因此回老家的主意終歸打消。正在走投無路而炮火逼近我身的時候,忽然接到馬湛翁先生的信。內言先生已由杭遷桐廬,住迎薰坊十三號,並詢石門灣近況如何,可否安居,外附油印近作五言《將避兵桐廬留別杭州諸友》一首(見第一記)。這封信和這首詩帶來了一種芬芳之氣,散佈在將死的石門灣市空,把硫磺氣、炸藥氣、厲氣、殺氣都消解了。數月來不得呼吸精神的空氣而窒息待斃的我,至此方得抽一口大氣。我決定向空氣新鮮的地方走,於是決定先赴杭州,再走桐廬。這時候離石門灣失守只有三十餘小時,一路死氣沉沉,難關重重。我們一群老弱險些兒轉乎溝壑,幸得安抵桐廬,又得親近善知識,負暄談義,可謂不幸中之大幸,其經過不可以不記錄。

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一時,我們全家十人和族弟平玉,店友章桂,共十二人,乘了丙潮放來的船,離去石門灣,向十里外的悅鴻村進發。這是一隻半新舊的鄉下航船,並非第一記中所述的玻璃窗紅欄杆的客船。我們平時從來不坐這種船,但在這時候,這隻船猶如濟世寶筏,能超度我們登彼岸去,其價值比客船高貴無算了。因為四鄉的船隻都被軍隊統制,丙潮這隻船不被封去,是萬一的掛漏。上午他押送空船從悅鴻村開來,路上曾經捏兩把汗,幸而沒有意外。道經五河涇,我從船窗裡望見河岸上的小茶店門口,老同學吳勝林與沈元(最近他已病死在失地裡了!)二人正在相對品茗,臉上沒有半點笑容。吳是本地人,沈是我的鄰居,石門灣被炸後,遷避在這鄉下的。我頗想招呼他們,向他們告別,並且假如可能的話,我又頗想拉他們下船,和他們一同脫離這苦海。然而事實上我並不招呼他們,因為他們都有父母,還有妻子,他們的生活都托根在本地,即使我的船載得下他們兩家的人,他們必不肯跟了我去飄泊。所以我不向他們招呼、告別,免卻了一番無用的惆悵。石門灣鎮上的人,像他們這樣生活托根在本地的佔大多數,像我這樣餬口四方的占最少數,所以逃出的很少,硬著頭皮留著的很多。「聽天由命!」「逃不動,只得不逃!」「逃出去,也是餓死!」這是他們的理由或信念。我每次設身處地想像炮火迫近時的他們的情境,必定打幾個寒噤,我有十萬斛的同情寄與淪落在戰地裡的人!

船到悅鴻村,已是傍晚,更兼細雨。石埠子發滑,丙潮一一扶我們上岸。預備在他家吃了夜飯略事休息,於半夜裡開向杭州。丙潮的繼母,是我的叔母的妹妹。雖有這瓜葛,我一向沒有到過他家。今日突然全家登門,形勢頗為唐突,但也顧不得了。丙潮的父親是修行的,正在廟裡誦經,大約是祈禱平安。丙潮的母親,我叫她五娘姨的,捧著水煙筒出來迎接,連忙督率媳婦去為我們備夜飯。我們走進他們的房間裡去休息,看見他們也有明窗淨幾,窗外也有高高的粉牆。我雖同他家素少來往,但一見就可推知這是村中的小康之家。想像他們在太平時代飽食暖衣、養生喪死無憾,又有「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雲中雞犬喧」的清趣,真可令人羨煞。但是現在,村上也早已聞到風聲鶴唳。常有鄰人愁容滿面、兩眼帶著賊相偷偷地走進來,對屋裡的人輕輕地講幾句話,屋裡的人也就愁容滿面、兩眼帶了賊相。炮火的逼迫已使得全村的房屋田地都動搖起來,我似乎看見這主人家的那一副三眼大灶頭,根柢已經鬆動,在那裡浮蕩起來了。主人有兩房兒媳,均已抱孫。丙潮是次房,有一子,方三歲。全家一向融融洩洩地同居在這村屋中,現在主人將把次房兒孫交付給我,同到天涯去飄泊,是出於萬不得已吧。他的意思是:「大難將臨,人命不測,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故把兩房兒孫分居兩處,好比把一筆款子,分存兩個銀行,即使有變,總不會兩個銀行同時坍倒。我初聞此言,略起異感,這異感立刻變成嚴肅與悲哀。這行為富有悲壯之美!為了保存種族,不惜自己留守危境,讓兒孫退到安全地帶去。這便是把一族當作一體看,便是犧牲個體以保存全體,能推廣此心及於國家、民族和人類,則世界大同也是容易實現的。我極願替他帶丙潮一房出去,同他們共安危。故鄉的親友中,比丙潮親近而常來往的不知凡幾。今當遠行,偏偏和這疏遠而素不來往的丙潮在一起,全是天意!而丙潮愛好藝術,視畫如命,原屬我輩中人,又是天意!

半夜裡,大家起身。丙潮夫人把鈔票縫在孩子的棉衣領裡、背心裡和袖子裡了,預備辭家。他們又辦了兩桌菜,給我們吃半夜飯。將欲下船,丙潮含了兩眶眼淚,問我要不要到廟裡去向他父親告別,後半句嗚咽不成聲了。我在理性上贊成他行這個禮,在感情上不贊成他演這種悲劇,躊躇不能對。後者終於戰勝了前者,我勸他不必去了,於是大家匆匆下船。一行大小十五人,行李一共不過七八件。知道行路難,行李大家竭力簡單。我們十人,行物已簡單到無可再簡的程度。每人裹在身上的一套冬衣而外,所謂行李者,只是被褥、日用品如牙刷、毛巾、熱水壺等和諸兒正在學習的幾冊英文書、數學書而已。我的書籍文具一概不拿,因為一則拿不勝拿,二則我不知因何根據,確信石門灣不會糜爛,圖書沒有人要,決定抱易卜生主義:「不完全則寧無。」故我離開故鄉時,簡直是「僅以身免」。不過身邊附有表一隻,香煙匣一隻,香煙嘴一隻,和錢袋一隻;錢袋內除鈔票外,還有指南針一隻,石章一方,邊款刻著一篇細字《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牙章一方,和鑒賞心經時用的小擴大鏡一具。這些舊物,至今還隨附在我的身邊。

船裡睡的半夜,不知怎樣過去了。天明,船已開過新市鎮。天氣大晴,而遠處有隆隆之聲。這顯然不是雷,必是炮聲或炸彈聲。我摸出指南針來一量,知道隆隆之聲自北方來。我疑心桐鄉、濮院等處已在打過來了,但恐驚嚇船裡的老幼,就把這恐怖藏在心裡獨自受用。好在這也同繪畫、音樂的鑒賞一樣:一幅畫數十人共看,看到的並不少;一人獨看,看到的也並不多。一支曲數十人共聽,聽到的並不少;一人獨聽,聽到的也並不多。現在把這恐怖歸我一人獨自受用,受用的也並不多。然而船裡的人終於大家恐怖起來,因為他們疑心這是炸彈聲,一定有一批敵機正在附近大肆轟炸。倘使飛過來,我們這船一定是轟炸的目標。因為石門灣被炸後第二天,我們避居在離鎮五里的南沈濱時,曾經親見敵機又來轟炸石門灣。那時鎮上的人家早已搬空,只有兩隻逃難船正在運河裡走,就被用機關鎗掃射,死了兩個背纖的,傷了船裡許多人。為有這事實,我們這船不敢再在青天白日之下的運河裡走。約上午八九時,我們在一株大樹下停泊了。上岸去一看,附近有一所坍損的廟宇,額曰白雲庵。我們就進去坐。這庵破得不成樣子,顯然久已斷絕香火了,只有一個老太太正在灶間燒芋艿。我們沒吃早飯,正在肚饑,看見地上堆著生芋艿,就向她買,並且托她代燒,再給她柴火錢。老太太答允了,便搬出幾個條凳來讓我們在廊下坐。屋向南,太陽暖洋洋地曬著,很是舒暢,令人暫時忘記了自己是無家可歸的流離者。吃飽了芋艿,女孩兒們穿著大衣,披著圍巾,戴著手錶,在水邊樹下往來嬉戲,全同在杭州西湖上游汪莊、郭莊一樣。我心中戒嚴,就吩咐她們回船去把大衣圍巾手錶脫去了,並把兩個較新的手提皮箱藏在船艙中。忽然,有四個穿黑衣服的中年男子來了,他們也到庵裡來坐,注視我們,並互相耳語。平玉是老於江湖的人,就暗中通知我教我當心。太陽正大,北方的隆隆聲不息,庵門口有中國軍源源不絕地開過。忽然飛機聲近來了,大家嚇得落膽,找地方躲避。幸而不是飛機,是一隻小輪船開過。然而我們不敢開船,只得和那四個穿黑衣服的可疑的人在白雲庵裡默默相對。後來這四人出去了。我疑懼未釋,過了一會,走到門外去窺探他們的行蹤。但見他們並沒有去,卻在離庵數十步的樹旁交頭接耳、徘徊顧視,其視線常向著庵內。時已下午二時半,船人催著要走,我們就下船。四個穿黑衣的人站在遠處監視我們下船。平玉走到離開四人最近的地方,故意高聲喊道:「到新市鎮去!」實則我們這船開向與新市鎮反對方向的杭州。我想:四人倘繼續監視,一定看破這一點。我深恐平玉弄巧成拙,下船後疑懼更增。若果他們乘了小船追上來,不必有手槍,也可取得我們身上的鈔票,我們大有轉乎溝壑的恐怖。況且時光尚早,太陽正大,敵機的機關鎗掃射,又另是一種恐怖!

船行將近塘棲,我們又嘗到一種異味的恐怖:一隻船與我們的船對面行來,船裡滿裝著兵。一個兵士站在船頭上,當兩船交臂的時候,他向我們的船裡探望了一下,沒有什麼。兩船背馳之後他忽回轉頭來,向坐在我們的船頭上的章桂叫問:「喂!矮鬼子在什麼地方?」章桂一時聽不懂他的話,討一句添,那兵士重說一遍:「矮鬼子在什麼地方?!」章桂還是聽不懂,回答他一個:「不曉得。」這時兩船已經背馳得很遠,這回答就結束了。我坐在章桂鄰近的船棚下,分明聽見這番問答。最初我也聽不懂,因為我雖然從那隆隆的炮聲而推測敵已犯桐鄉、濮院,然主觀不能承認,感情不肯確信,主觀和感情之所以反對者,因為我的心中自有一個從某種靈感得來的信念:我決不會披髮左衽。因此我確信自己決不會遇到敵人,因此我不預備別人問我們敵人的行蹤,最初也不能理解那兵士的話。但是聽了兩遍,終於聽出了,我告訴了章桂,大家回想,又證之以環境的種種現狀,就確信矮鬼子已經逼近我們,這一船兵士是去抵抗的!我探望船外,看見運河之水,既廣且深。矮鬼子倘用汽船溯運河而來,我這只人力船定被迫及!到那時候要免披髮左衽,惟有全家卜居於運河之底,長眠於河床之中。我催船人搖快一點,但沒有說明理由。船人不解其意,虛應了一聲。忽然,那邊有人喊我們停船,我探首一望,喊停船的是另一隻兵船,他們一面大喊我們停船,一面拚命地湊近我們來。船上人說:「要拉船了。」拚命地逃,不理睬他們,他們的喊聲更嚴厲了。我再探首一望,看見兵士已舉槍向我們瞄準,連忙命船人停手。可是風很大、水很急,一時停不得,船就在中流打圈子,打了七八個圈子,兵船已湊得上來,兩個兵士拉住了我們的船棚木,兩隻船就一同在運河的中流打圈子。我以為要逐我們這一群老幼上岸了,幸而不然,只是要借一個船夫。那兵士指著我們的來處說:「前方很緊急,我們要趕快運東西去,你借給我一個人,搖三十里路就放他回來。」說著就拉住我們船上把大櫓的丫頭(三十餘歲的男工),拚命地拉到他們的船裡去。丫頭拚命地掙扎,並且叫喊。另一個兵士就拿槍柄來打丫頭的屁股。其間我曾經向他們講些道理,但都不被理睬。到這時候,我大聲叫喊了。我勸丫頭不要掙扎,我們一定在塘棲等他。誰知我們從此斷送了一個丫頭,因為我們開到塘棲,看見兩岸的商店房屋,統統變成兵營,且有許多兵窺探我們的船,都有想拉的樣子。我們勢不能在塘棲等丫頭的回來,只得管自開了。於是我們在船裡作種種檢討:有人說,「搖三十里放回來」是說說的,即使我們真個在塘棲等候,也是徒然。有人說,在這局面之下,我們對丫頭愛莫能助了,也沒有什麼對他不起。惟丙潮有一點不放心:丫頭原是丙潮村上的人,由丙潮僱請來為我們搖逃難船的。丙潮知道他身上不曾帶錢,假如兵士沒有送他工錢,他走回家去,路上要挨餓!為了塘棲等候的失信,我對丫頭也萬分抱歉,然而沒有法子報謝。惟有叮囑丙潮,船到杭州後,托船人帶加倍的工資去送丫頭。

半夜裡船搖到了拱宸橋,就在橋外停泊了。大家肚饑,船裡有飯而沒菜,幸而丙娘娘拿出一個枕頭來,枕頭裡裝的是熏豆,於是拆開枕頭,大家用熏豆下飯。有的人嫌它太干,下不得咽,又幸而船上有醬油,於是用醬油淘飯。吃過了飯,另一隻船也開到了,停泊在我們的旁邊。章桂等出去探望,認得船裡的人是張班長,便同他攀談起來。所謂張班長,是曾在石門灣當過公差的人。為欲探問消息,我也走出船來和他談話。他的船很小,沒有棚,船上用一張蘆扉障風御寒。時值嚴冬,況已夜半,船裡不能過夜。他正在拿些衣物想上岸去求宿,滿口咒罵歎息,分明是不勝其悲憤者。我同平玉、章桂、丙潮四人跟著他上岸,一邊問他消息。據說他是從桐鄉來的,他的家眷住在桐鄉。他今天去接,不料桐鄉正在殺人放火,他險些兒送了命,幸而坐了這小船逃脫。講到這裡,其人長歎一聲:「唉!我家裡的人不知怎麼樣了!」午夜的寒風把他的餘音吹得發抖,變成一種哭聲。驚懼之極,我反有餘暇來鑒賞他的哭聲。我想起顏淵所聞的桓山之烏的悲鳴聲,大約有類於此。我等默默跟著他走,走進一間房子。這房子裡面荒涼而廣大,好似某種作坊,內有一個傴僂的老頭子伴著一盞菜油燈。張班長同他好像本來相熟的,並沒有講什麼借宿的話,就把肩上一隻行囊除下來放在一堆礱糠旁邊的一堆爛木頭上。我們再問前方的情形,他在搖頭歎息和顫抖中間斷斷續續地講了幾句話:「啊喲,殺人!」「啊喲,放火!」「啊喲,強姦!」就把身子鑽進礱糠堆裡去睡覺了。我們見此情形面面相覷,大家覺得驚奇而又發笑,然而這時候沒有心情討論礱糠裡如何睡覺的問題,大家默默退去,再去找那傴僂的老頭子談話。我問他:「杭州到桐廬還有公共汽車麼?」那老頭子向我發出鄙視的笑聲,說道:「還想汽車?船也沒有了!還是前幾天,他們雇桐廬船,出到一百六十元!現在是一千六百元也雇不到了!」我們默默地退出,將下船,我叮囑三人一句話:「不要把張班長所說殺人放火等話告訴船裡的人。」

回船我但言情形緊張、船隻難得,我們恐非步行不可,就勸大家把行李挑選,求其極簡,把可以不帶的托船戶載回悅鴻村去,免得拋棄道旁。我妻和丙潮夫人皆有難色,但我們力勸,她們終於打開包裹箱子來復選了一次。我也打開皮箱來把孩子們正在誦讀的三冊笨重的英文原本Stevenson:New Arabian Nights統統拿出;又把英文字典拿出;又把我的一冊English Japanese Dictionary拿出,簡之又簡,結果只剩幾冊幾何演算等買不到的東西而已。於是索性把這些東西塞在包裹裡,把其餘的東西連皮箱交給船戶,請他退回悅鴻村去。時候已過夜半,船裡的人互相枕借地就睡了。我睡不著,我想起了包裹裡還有一本《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史》和月前在緣緣堂時根據了此書而作《漫畫日本侵華史》的草稿。我覺得這東西有危險性,萬一明天早晨敵人追上了我,搜出這東西,船裡的人都沒命。我自己一死是應得的,其他的老幼十餘人何辜?想到這裡,睡夢中彷彿看見了魔鬼群的姿態和修羅場的狀況,突然驚醒,暗中伸手向包裹中摸索,把那書和那畫稿拉出來用電筒驗明正身,向船舷外拋出。「咚」的一聲,似乎一拳打在我的心上,疼痛不已。我從來沒有拋棄過自己的畫稿,這曾經我幾番的考證、幾番的構圖、幾番的推敲,不知堆積著多少心血,如今盡付東流了!但願它順流而東流到我的故鄉,生根在緣緣堂畔的木場橋邊,一部分化作無數魚雷,驅逐一切妖魔;一部分開作無數自由花,重新妝點江南的佳麗。我坐著矇矓就睡,但聽見船艙裡的孩子們叫喊。有的說胸部壓痛了,有的說腿扯不出了,有的哭著說沒處睡覺。他們也是坐著,互相枕藉而就睡的,這時吃不消而叫喊了。滿哥被他們喊醒,略為安排,同時如泣如訴地叫道:「這群孩子生得命苦!」其聲調極有類於曼殊大師受戒時贊禮僧所發的「悲緊」之音,在後半夜的荒寂的水面上散佈了無限的陰氣。我又不能入睡了。

五點鐘,天還沒亮,大家起身(其實無所謂起不起,大家坐著睡覺的),帶了初選復選後的、精選的行李上岸。雖經精選,連棉被等畢竟也有兩三擔。但是岸上無人,挑夫無處尋覓。只有幾個兵在那裡站崗,他們都一臉橫肉、殺氣騰騰,用電筒探照我們,發見是一群難民,臉上的橫肉弛懈而去。我們向附近各處找挑夫,結果找到二人。行李作兩擔太重,於是輕的東西由各人自己拿了。船裡還有兩個被包,再也帶不動。我不謀於家人,擅自放棄在船裡,交船戶帶回去了。這一件事雖小,卻引起了長期的後悔,因為這兩個包裹裡是兩條最上的絲棉被和幾件較新的衣服。我們經過江西、湖南,以至廣西,一路都沒有絲綿。每逢冬天,大家必然回憶起這兩個包裹來,而埋怨我的孟浪。因為當時第三個挑夫並非絕對雇不到的,況且後來得到失地裡傳出來的消息,丙潮家於地方失陷後即遭盜劫,我們所寄存的東西一概被搶。所以當天交船戶帶回去的東西,等於拋棄路旁!「早知如此,拱宸橋上岸的時候無論如何也背了它走!」直到兩年後的現在,我家已由廣西深入貴州,家人還常講這樣的話。我最初常在心中竊怪:緣緣堂中無數的衣服器具書籍盡付一炬,何以反不及拱宸橋拋棄的一些東西的受人憐惜?後來一想,這裡邊大有道理:緣緣堂所損失的雖多,其代價是神聖抗戰以求最後勝利,是大家所甘心的。拱宸橋所損失的雖小,但由於慌張與無計劃,因此足以引起長期的後悔。我更加懷疑世間注重物質的人了,人根本是惟心的動物。義之所在,視死可以如歸,何況區區身外之物?情所不甘,一毛也不肯拔,何況拱宸橋船裡嶄新的絲綿被與衣服呢?

行李已有人挑,言定每人工資三元,挑到六和塔下。但是人的進行,還有問題:從拱宸橋至六和塔,三十六華里,十五個人中,有十三個能走,只有丙潮家三歲的傳農和我家七十歲老太太走不動。丙潮背負了傳農,老太太卻無辦法。搖船的都是丙潮的同村人,我托丙潮商借一人,請其背負老太太。言明送到桐廬,奉送相當的報酬。結果一個長身的壯年人名叫阿芳的來應我的聘,就請阿芳背了老太太。一行十六人,行李兩擔,於晨光曦微中迤邐向六和塔進發。杭州可說是我的第二故鄉,小時候在這裡當過五年寄宿生,最近又在這裡做了多年的寓公,城中田家園三號我的寓屋,朋友們戲稱為我的「行宮」的,到最近兩個月之前方才撤消,所以我們一家人對杭州都很熟悉。但這時候,大家都不認識它了,因為它的相貌已經大變:從前繁盛的街道,現在冷落無人;馬路兩旁的店舖都關上門,使人誤認為陰曆正月初,但又沒有正月初所特有的穿新衣裳拜年的人和酒旗戲鼓之類。只是難得有幾個本地人戰戰兢兢地走過,用一雙好奇的眼光向我們注視;或者一隊兵士匆匆忙忙地開過,用一排嚴肅的眼光向我們掃射而已。行了一程,老太太發生了問題:她的胸部貼在阿芳的背脊上一拋一拋地走,上壓力大得很,走不到十里路,氣喘得說不出話來,決不能再走了。扶了她走呢,一步不過五寸,一分鐘可走十步,明天才走得到六和塔。幸而平玉有門路,出重價訪到了一頂轎子,這才如魚得水悠然而逝了。我們行了一程,西湖忽然在望,保塔的姿態依然玲瓏,亭亭玉立於青山之上,投一個清晰的倒影在下面的大鏡子中。這分明就是往日星期六我同兒女們從功德林散步時所見的西湖,也就是陪著良朋登山臨水時所見的西湖,也就是背著畫箱探幽覽勝時所見的西湖。如今在倉皇出奔中再見它,在顛沛流離中和它告別,我覺得非常慚愧,不敢仰起頭來正面看它。我摸出一塊手帕來遮住了臉,偷偷地滴下許多熱淚來。辭家以來從沒有流過淚,今天遇於一哀而出涕,竊怪涕之無從。我們平日的自然觀照大都感情移入於自然之中,故我喜自然亦喜、我愁自然亦愁。但我當時的自然觀照,心理並不如此,我當時把西湖這自然美景當作一個天真爛漫的嬰兒看,他不理解環境的變遷,不識得人事的滄桑,向人常作笑顏,使人常覺可愛。在這風雨滿城浩劫將至的時候,他的姿態越是可愛,令人越是傷心,我的涕淚即由此而來。平玉走在我近旁,還以我是為了拋棄故鄉的財產、身受流離之苦痛而哭,用不入耳之言來相勸慰。唉!他如何能理解我的心情!

走到南山路,空襲警報來了。我們一群人因為走的快慢不同都失散了,只得各人管自逃命。我逃進一個樹林中,看見裡面有屋子,屋子裡都是兵士,他們都不介意,我也放心了些。過了一會飛機聲響了,炸彈爆發了,聲音很遠,兵士說是炸錢江大橋。我想,我們正是向著這地方前進,走得快的,逼近目標,一定比我吃驚更多,但也無法顧及他們了。幸而大家無恙,於下午二時許,會集於六和塔下的一所小茶館內。坐在這小茶館內的三小時的生活,我將永遠不能忘卻。在這裡,我嘗到了平生從未嘗過的恐怖、焦灼、狼狽、屈辱的滋味,現在安居在後方補記此事,提起筆來還覺寒心。我們一到六和塔下,大家又疲又饑,道旁的店舖都關門,只此一家還開著,這就成了我們的惟一的休息所。店門口還有一個賣油沸粽子的,更是難得。我們泡了幾碗茶、吃了些油沸粽子就開始找船,先問茶店老闆,誰知這老闆有意趁火打劫,想拿我們作犧牲,他最初笑我們一大群人,到此刻還想走桐廬。他把前幾天難民僱船的困難一一告訴我們,其結論是今天無論如何也雇不到了。他告訴我們,這錢江大橋的腳上,早已埋藏炸藥,早晚可以炸斷;昨天敵人已經打到了臨平(是騙我們),今天這橋要炸斷也說不定。我信以為真,說些好話請他幫忙。他得意地笑道:「法子倒有一個:走路,涼亭裡宿夜。」他說時用手指點我家的七十歲的老太太,又用手指點門外細雨濛濛中的泥濘的路。時候已是下午三時,茶店老闆的幫助已經絕望。我只有委託平玉章桂二人負責覓船,意在必得。二人受囑,深入江之上游,百計搜求。四時許,一女子自外來,謂現有一船,赴桐廬至少七八十元,如肯出,即可同去下船。我們嫌貴,那女子怫然而去,走入店之內房。我記得曾經在茶店內房門隙中看見過這女子,料定她必是老闆娘,於是恍悟老闆的奸計。我的膽子忽然大起來,不理睬他們,管自坐著喫茶。過了一會,老闆來下逐客令了:「喂,你們這一大批人究竟怎樣?坐了大半天還不走!座位都被你們佔殺了!」我遏住心頭的無明業火,婉言答道:「我們沒辦法,只得再坐一下。你再泡幾碗茶來,我奉送加倍的茶錢是了!」老闆冷笑道:「我們要關門了!有船你們不要坐,老坐在我這店裡,算什麼呢?」他指著我們對旁人說道,「你們看,這店好像是他們開的了!」又對我說,「我們要關門了!你們馬路旁邊坐吧!」我正在無地容身的時候,平玉和章桂來了。他們帶了一個船戶來,要我同到某處去講價。我絕處逢生,對於那不仁老闆的憤怒,忽然消解了一大半。我叮囑大家忍氣吞聲,再坐一下便起身而去。出門時猶聞老闆的咕嚕之聲,但只作不聞絕不理睬。我們跟著船戶走到一處地方,一個警察模樣的人正在等候我們,他對我說:「這船原是我們機關裡封著的。但我們一時無用,可以讓給你。開到桐廬,你付他二十五元,不可再少。」我一口答應,並且表示感謝。我們拿出兩塊錢來送他,強而後受。既得船,我連忙回到茶店,去通知家人上船。半路裡遇見一部分人正在走來,他們因為受不了老闆的白眼,寧願彷徨於歧途了,他們得知這消息,如久旱之逢甘雨,連忙下船。我回到茶店,救出了其餘諸人,便付茶錢。老闆臉上凶相已經不見,只見非常頹唐的顏色,大約他失敗之後對於剛才的不仁已經後悔了;他來收茶錢的時候,我瞥見他的棉襖非常襤褸,大約他的不仁是貧困所強迫而成的。人世是一大苦海!我在這裡不見諸惡,只見眾苦!

下午五時,正欲開船逃出這可怕的杭州,忽然又來一種阻力,使我們幾乎走不成。阿芳正欲下船,忽被兵士拉去挑擔了!我們再三說情,兵士說:「一下子就放他回來。」便押著他遠去了。我們昨天損失了一個丫頭,不能救回,抱歉滿胸。今離鄉已遠,時局又緊,這阿芳必須救他回來,一同逃難。姑且相信兵士的話,把船停在江邊等候。然而警察模樣的人來勸告了,他說:「你們應該趕快開!被他們看見了,一定請你們上岸,把船拉去。」我們把左右為難的情形告訴他,大家搔頭摸腳了一會。忽然一個軍人跳上船頭來,說:「借一借!」就收起船纜,一腳把船撐開,大家吃了一驚,後來才知道這軍人住在一隻大輪船內,大輪船靠不得岸,停在江心,他要借我們的船擺一個渡,去大輪船上取物,於是大家放心,反從這軍人得到了好消息。他站在船頭上報告我們:「平望我軍大勝,敵人死傷無算,他們無論如何打不到杭州。」平望在湖州境內,離我鄉不遠。如果我軍大勝,我鄉不會淪陷。講到這裡,大家拍手喝彩。等到兵士取物完畢,把船撐回岸邊歸還我們的時候,阿芳已蒙兵士放回,在岸邊等我們了!大家又是拍手喝彩。連忙開船,等到船離一二里,遙望江干六和塔可以入畫的時候,我心裡好似放下了一塊大石頭。我這時候已能用完全「無關心」的眼睛來鑒賞江干的風景了,自然永遠調和、圓滿而美麗,惟人生常有不調和、缺陷與醜惡的表演,然而人生的醜終不能影響大自然之美。你看:人間有暴徒正在從事屠殺,錢江的勝景不但依舊,又正像西施得了蟆母的對照,愈加顯示其美麗了。我過去曾把自己的悲歡的感情移入於自然之中,而視自然為我憂亦憂我喜亦喜的東西,未免褻瀆了大自然!

我在不仁老闆的店門口買了些油沸粽子下船,這時拿出來分送給船裡的十餘個餓人,就當作夜飯了,我名下派到一隻。這一隻油沸粽子非常味美,為我以前所未曾嘗到。我一粒一粒地吃,惟恐其速完。我欣賞一粒一粒的米,由此發見了人類社會的禍苗:這美味,分明不在粽子上,而在我的舌上。可知味的美惡無絕對價值,全視舌的感覺而定。大饑大荒,則樹皮草根味美於粱肉;窮奢極欲,則粱肉味同糟粕,而必另求山珍海味。得十求百,得百求千,得千求萬……這人欲的深淵沒有底止,人類社會中一切禍亂都是這種人慾橫流而成!在這類的遐想中,我昏沉欲睡。滿船的人都勞倦,不久全船靜悄悄的。惟有船老大在暗中撐著這一船勞倦的難民,向錢江上游邁進。你以為這船老大是超度眾生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麼?不,他是魔鬼。半夜裡,他就顯出原形來。

我睡夢中聽見人語,還以為是緣緣堂中早起澆花的兒女們的笑語聲;驚醒細聽方知身在逃難船中,這是船老大與平玉的對話聲。船已經停泊,船老大正在詰問平玉:「到桐廬你給我多少錢?」平玉回答:「不是講好二十五塊錢麼?已經付你十五塊,到桐廬再付你十塊!」對話就這樣繼續下去:

「哪個同我講到?二十五塊錢怎麼到桐廬?」

「那位警察同你講到,我們在六和塔下當場付你十五塊錢!」

「那錢是你們給他的,我沒有用得!」

「啊喲……」

「你們要到桐廬,究竟出多少錢?」

「二十五塊!已經付了你十五塊!」

「二十五塊?現在什麼時候?我不去了!」

說著他就上岸去。

我從船棚縫裡望望岸上,最初一團漆黑;漸漸看見一片荒地,岸邊站著幾株小樹和一個船老大的可怕的黑影,我此時憤懣填胸,關不住了,就發洩出來。我厲聲向那人說:「喂,我們明明講好的,你怎麼沒信用!你想敲竹槓,欺侮我們逃難的人!你這……」

平玉連忙阻住了我,低聲下氣地對那人說:「喂,船老大,有話好講!現在的確不比平常時候,你要多少,總可商量。不過我們家裡已被鬼子打掉,現在只剩這幾條命了。你要多少,我們到了桐廬,一定向親戚朋友借來送你。不過你既然載了我們,請你一定送到,總算救救我們的命!」

我佩服平玉的機警,自慚太老實,幾乎闖禍,於是也壓住了一肚子氣,把語氣從強硬轉到哀婉,說了些好話。船老大風涼地說道:「我撐不動了,鍋子裡有飯,你們吃吃飽吧!」

這話有一股陰氣,籠罩了滿船的人,我立刻想起了《水滸傳》中某一回來。平玉穿了套鞋上岸了,我看見他手扶著一株小樹,同船老大低聲談判。過了好一會兒,談判完成,最後的結論是,到桐廬送他四十五塊錢,六和塔下付的十五塊錢作廢。平玉滿口好話,伴了船老大一同下船,船又開了。船裡人都醒了,然而靜悄悄的,沒有一句話。只有平玉向我耳語:「我已用草柴在岸邊的小樹上打了一個圈。萬一有事,我們可向這記號的地方去追究,他的夥伴一定在這裡頭。」我佩服他,究竟是老江湖。在我,做夢也不會想到這種策略。船已經依舊向前邁進,想來今晚不會再有事了。然而我輾轉反側,不能入睡。我覺得這船老大很可憐,他是一個魔鬼,但是魔鬼中的有道君子。他不敢用武力威脅,正是阿Q所謂「君子動口不動手」。他敲詐不求現交,信用我們的話,願意到桐廬收款,足見「盜亦有道」。為愛惜維護這一線「信義」,我頗想履行條約,到桐廬時付他四十五元。但平玉胸有成竹,定要懲戒他,我也不便干涉了。

船到富陽,是次日的清晨。我們肚子餓得很,大家上岸去找食物。我同了兩個孩子,到一所小店裡去吃素面。約有兩天不得吃熱食了,這碗麵熱辣辣的,味美無比。正在想吃第二碗,章桂來催我們下船了。說是兵要拉船,須趕快開走為妥,於是買了些乾糧匆匆下船。有的人買了肉饅頭帶到船裡,慢慢地吃。我看見他們的饅頭裡裹著一塊大肉,半塊露出在外面。我素來不知肉味的人,看了也可推想其廣告力之大。我沒有到過富陽,這時匆匆一踏其地,所得的印象只是熱辣辣的素面與廣告性的肉饅頭而已。

這一日天氣晴明,冬日可愛。我們把船棚推開,坐在船頭上欣賞江景,算是苦中作樂。我們在江裡常常遇著別的逃難船,並舷的時候彼此交談一會,互述來路及去處。有好幾個人問我們:「你們到了桐廬想再走麼?」我們回答說:「不定。」其人大都搖搖頭,表示非再走不可。我望見岸上有黃包車,載了人和鋪蓋在走長途。又有一種極簡單的轎子:兩根竹槓上掛下兩塊板來,高的一塊坐人,低的一塊踏腳。我們看慣籐轎官轎的,最初以為這是專為逃難而造的轎子,後來深入內地才知道山鄉走長路的轎子都是這樣簡單的。

船到桐廬,已是晚上十點半。我們在船裡,遠遠望見一座高樓,玻璃窗內燈燭輝煌,大家很高興,預想這一定是我們的休息慰安之所了。停泊後,我同平玉、丙潮上去找旅館,一連問了好幾家都沒有空房,佔住著的全是兵士,連走廊裡都有人躺著。只有一家旅館,有一間大廳,廳的一旁已經有兵士睡著,另一旁可以租給我們住。我們十六個人中,只有五個是男子,其餘的都是女人或小孩。教他們同兵士雜處在一間屋子裡,他們一定不肯,我也一定不做。計無所出,只得先去訪問了馬先生再說。迎薰坊不遠,一敲門,開門出來的是張立民君。他的一雙眉毛和一臉糙鬍子,大類日本人畫的達摩祖師所有的,本來富有嚴肅之氣,見我半夜三更敲進馬先生的門來,大約已知情形不妙,臉色愈加嚴肅了。他住在樓下的廂房內,就延我們三人到廂房內坐。我說明了來意,他就上樓去通知馬先生。我想阻止他,因為時已十一點鐘,馬先生一定已經就寢,我不該驚擾他,然而這回我竟驚擾了他。炮火的暴力,使我越禮於我所尊敬的人,過後思之常抱遺憾。往日在杭州,我的寓所常在他家的近鄰。然而我不常去訪,去訪時大都選擇陰雨的天氣。因恐晴天去訪,打斷他的詩興或遊興。我每次從馬氏門中回出來,似乎吸了一次新鮮空氣,可以繼續數天的清醒與健康。數天之後,又為環境中的惡濁空氣所困,萎靡不振起來。「八一三」前,我離開杭州後,不曾再吸過這種新鮮空氣。這一天半夜裡,我帶了滿身的火藥氣與血腥氣而重上君子之堂,自覺得非常唐突。我在燈光下再見馬先生,我的憂愁、疑惑與恐懼,不久就被他的慈祥、安定而嚴肅的精神所克服。我又覺得半夜驚擾的唐突還可乞恕,這副憂愁、疑惑、恐懼的態度真是最可鄙的。然而馬先生並不鄙視我,反而邀我這一船難民立刻上岸,到他家投宿。在無可奈何之下,我也不及辭讓,就派平玉和丙潮去迎取船裡的老幼上岸。難民像侵略軍一樣,突然佔據了他的一樓及一廂。佔據了還不夠,平玉和船老大又在堂上演了一幕醜劇!

平玉昨晚向船老大哀求乞憐之後,今天坐在船頭上,臉上常常現出憤憤不平之色。我曾戲稱他為「不平玉」,他皺一皺眉頭說:「我有辦法,到桐廬發表。」大家笑他,又戲稱為「桐廬發表」了。原來我們都是平玉所謂「好人」,我們昨夜沒有吃刀子繩子或冷水餛飩,心中就感謝皇天好生之德以及船老大不殺之恩,無暇顧及報復或懲戒了,所以怪他不平,笑他有什麼辦法,以為他是說說罷了。誰知人和行李全部上岸之後船老大站在馬氏堂前等候付價的時候,平玉忽然滿臉濺朱,一把抓住了船老大的胸脯,雷鳴一般地罵道:「你這忘八,半夜裡敲詐良民,我拉你公安局去!」說著,拖了船老大就走。船老大的一件短小破棉襖,被他使勁一拉,半件縮了上來,擠在胸前,下面露出褲腰和肉體來。我們大家上前勸解,平玉放了手,回轉頭來向著馬先生,一五一十地訴述這船老大的可惡,抵掌而談,幾乎把唾沫濺在馬先生的臉上。船老大如同遭了雷殛一般,咕嚕地說了些話,便在庭中雙膝跪下、對天立誓了。他用近似於杭州白的一種口音哀號地說:「我某某倘然有心敲詐,天誅地滅,百世不得超生!」又跪著哭訴了許多話,對馬先生表白他的無罪。他一定是認馬先生為皇天,覺得「到此難瞞」了。不然,昨夜那麼凶狠的一個魔鬼,世間哪個人能夠使他變成如此馴良的一個人而跪著懺悔呢?這決不是平玉的武力所能致。我回想昨夜的情形,而觀照此刻的現象,覺得這是「最後的審判」中的一幕。Michelangelo在Sistine壁上所繪的畫中,決定找不出這樣動人的一幕。

這一幕醜劇的最後,經我們勸解,平玉收回了赴公安局的成命,照六和塔下原約,付了他十塊錢,然後閉幕。這晚我睡在馬先生家的廂屋中的小鐵床上,身體很舒服而心甚不安。人間以飄泊為苦,比之於蓬絮。我帶著一大群眷族,這飄泊又非蓬絮可比。我們從這時候起,漸感覺一家好比覆巢之鳥,今晚幸得棲息於這高枝上,但終非久長之計,我總得另營一個新巢,三天之後,果在離桐廬二十里的河頭上找到了我們的新巢。

這時候馬氏門人在桐廬的,除前述的張立民以外,還有王星賢。從我們外漢看來,馬先生如果是孔子,則王張就好比是顏曾。記得投奔馬氏的第二天,我早晨起來,聽見孩子們在那裡說:「昨夜睡時無墊被,冷得很!」在平時,例如旅行中攜帶不周,或家居時天氣驟寒被褥在箱櫥中未及拿出,他們偶爾也有這樣的訴說。今天他們也只如平時地訴說,並不作啼饑號寒的語調。然而這聲音傳入我的耳中,異常淒楚。因為現在我們更無箱櫥,這是真正的號寒!我家雖貧賤,這群孩子從來未曾受過真正的凍餒,今日寇相追,使我家的孩子們身受凍餒之苦,我豈能坐視?我立刻赴市上買了墊被回來給他們。我臉上的悲憤之色終日不消,大約這已被張君所注意了,他有一次同我在路上走,誠意地對我說:「你要遠行,路上倘不便的話,你家的老太太可以住在這裡,我替你看顧。」我曾經對他說過:「我想到漢口,而任重道遠,難於實行。」現在他用這樣的話來慰藉我,我當時的感激,真難於言宣。我在這戎馬倉皇中,扶老攜幼而逃難,若非有這種朋友的慰藉,其結果不堪設想。但他不是本地人,況且時局變化正未可知,我決不可以此相累;然而他的慰藉,使我覺得人間還有「愛」的存在,我還有生的意味。勇氣一增加,悲憤就消失。我想,張君一定能「老吾老」,故能「以及人之老」。王君為學不厭,後來我曾和他同住過數月,見他終日伏案讀聖賢書,而且鼻子裡哼出一種音調來,足見其中大有樂趣。古人有「此肘三十年不離案」者,我想就是這種人。他又誨人不倦,我曾和他同在一個學校裡當教師,見他從來不請假,恪守教師的一切任務。聽說他以前在別處教課,也是從來不缺課,病假一定照補的,這可謂教不倦。他的生活非常儉約:他的衣服很樸素,一裘恐不止穿三十年;他的帽子古色蒼然,一冠恐不止著十年。他的兩個肩膀微微扛起(而且微有高低),無論何時都像準備鞠躬的樣子。他說話時對無論何人都和顏悅色、低聲下氣,在無論何時都從容不迫、侃侃而談,我決不能想像此人怒罵的樣子。我和他在一個師範學校裡同事的時候,膳廳裡的飯比簞食瓢飲更苦,同事都不堪其憂,只有此人不改其樂,每天欣然地上飯廳,欣然地上教室,從來不曾在房間裡扇一個風爐。我猜想他已經找到了「孔顏樂處」了。我的新巢,即因王星賢的輾轉介紹而得來。

王星賢有一個學生,姓童名鑫森的,以前不知什麼時候,曾經因不知什麼人的介紹而向我要過一幅畫。這時童君來馬府訪老師,知道我逃難到此,就來相見,並且邀我到一家菜館裡去吃飯。這時候,馬先生已決定遷居離城二十里的陽山阪的湯莊,我為欲追隨馬先生,正想在陽山阪附近找房子。恰好這位童君有朋友姓盛名梅亭的,在陽山阪附近的河頭上的小學當校長,而且是本地人。他就在席上寫一張介紹片給我托他在河頭上找房子,我河頭上的新巢因此找到,這一飯之恩實在不止一飯而已。我持片到河頭上去找盛梅亭校長,居然承他轉請他的叔父(是鄉長)把三間樓屋借給我們住,不肯說租金,但說:「我要感謝日本鬼,不是他們作亂,如何請得到你們來住。」我找到房子,在馬府已擾了四天,我心非常不安。馬先生卻對我說:「你們不來住,兵士也要來住的。」其實那時的桐廬兵士不一定強佔民房,馬先生這話是安慰我們這一批難民的。

十一月二十八日,我們辭別馬先生,先行入鄉。借乘馬先生運書的船,請湯莊的工人志元同他的兒子鳳傳二人搖船。桐江山明水秀,一路風景極佳;但我情願欣賞船頭上的白布旗,旗上「桐廬縣政府封」六字,是馬先生的親筆(蓋當時民間難得僱船,這運書船是由縣政府代雇來的)。我珍愛馬先生的字,而尤其珍愛他隨便揮寫的字,換言之,可說是「速寫」的字。並非說他用心寫出的字不及隨便寫出的字的好,乃根據我的一種藝術欣賞論:我以為造型美術中的個性、生氣、靈感的表現,工筆不及速寫的明顯。工筆的藝術品中,個性、生氣、靈感隱藏在裡面,一時不易看出。速寫的藝術品中,個性、生氣、靈感赤裸裸地顯出,一見就覺得生趣洋溢。所以我不歡喜油漆工作似的西洋畫,而歡喜潑墨揮毫的中國畫;不歡喜十年五年的大作,而歡喜茶餘酒後的即興;不歡喜精工,而歡喜急就。推而廣之,不歡喜鋼筆而歡喜毛筆,不歡喜盆景而歡喜野花,不歡喜洋房而歡喜中國式房子。我的尤其珍愛馬先生隨便揮寫的字,便是為此。我曾經拿他寄我的信的信殼上的字照相縮小,製版刊印名片。這時我很想偷了這面白布旗去珍藏起來,但終於沒有這股藝術的勇氣。

船到河頭上,已是下午,留守湯莊的金先生已為我們買了雞肉蔬菜,準備進屋請神之用,平玉就捲起衣袖去當廚司。盛鄉長的房子三樓三底,很是寬大、堅固而且新,分明建造得不久,樑上的紅紙兒全沒褪色,紅紙上的字為我所未曾見過:右邊一個「有」字,左邊一個倒寫的「好」字。我們看了都不解其意,研究了一下,才知是「有到頭,好到底」之意。我們草草安排了房室,就往屋外察看。這裡毗鄰的不過三四份人家,都是盛氏本家。四周處處有竹林掩護,竹林之外,是一片平疇,平疇盡處,是波瀾起伏的群山。山形特別美麗的一方面,離我們不到一里之處有一大竹林,遙望形似三潭印月;竹林中隱藏著精舍,便是湯莊,馬先生即日要來卜居的。我頗想在我所租的房屋的樑上加貼一張紅紙,紅紙上倒寫一個「住」字,但願在這裡「住到底」。誰知這一住不過二十三天,又被炮火逼走了!

這一住雖只二十三天,卻結了不少的人緣,至今回想起來,還覺得有一根很長的線,一端縛住在桐廬的河頭上,迤邐經過江西、湖南、廣西而入貴州,另一端縛住在我們的心頭上。第一是幾家鄰居:右鄰是盛氏的長房,主人名盛寶函的,是一個五六十歲的loudspeaker,讀書而躬耕,可稱忠厚長者。他最先與我相過從,他的兒子,一個毛二十歲的文弱青年,曾經想進音樂學校的,便與我格外親近。講起他的內兄,姓袁的,開明書店編輯部裡的職員,「八一三」時逃回家來的,和我總算是同事。於是我們更加要好,盛大先生教兒子捧了一甏家釀的陳酒來送我;過幾天又辦一桌酒饌,請我去吃。我們的前鄰是盛氏的二房,便是替我租屋的小學校長盛梅亭君之家。梅亭之父即寶函之弟,已經逝世。梅亭是一個幹練青年,把小學辦得很好。他的兒子七八歲,天生是聾啞,然而特別聰明,我為諸鄰人作畫,他站在旁邊看,看到高興的時候,發出一聲長嘯,如哭如笑,如歌如號,回家去就能背摹我的畫。他常常送酒和食物來給我,有一次,他拿了一把炭屑來送我,我最初不解其意,看了他的手勢,才知道是給我作畫起稿用的。試一試看,果然選得粒粒都好,可以代木炭用。這聾啞孩子,倘得常處在美術的環境中,將來一定是大美術家。他的感官的能力集中在視覺上,安得不為大美術家呢?我們的後鄰是盛氏的四房,四先生也是耕讀的,常和我來往,也送我一甏酒,又辦了菜請我去吃飯。只有三先生,即我的房東,身任鄉長,不住在這裡,相見較少,特地辦了酒請我到鄉公所去吃。鄉公所就在學校裡,學校裡的美術先生,姓黃名賓鴻的,是本鄉人,其家在二十五里外的一個高山——名船形嶺——的頂上。有一次,他特地邀我到他家去玩。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是善良忠厚的山民,竭誠地招待我,留我在山頂上住了一晚,次日才回來。凡此種種人緣,教我今日思之,猶有餘戀。使我永遠不能忘記,而為我這桐廬避難進行曲的climax的,是湯莊的負暄。

「逃難」把重門深院統統打開,使深居簡出的人統統出門。這好比是一個盛大的展覽會,平日不易見到的傑作這時候都出品,有時這些傑作竟會同你自己的拙作並列在一塊。我在桐廬避難而得常親馬先生的教益,便是一個適例。我們下鄉後一二天,馬先生也就遷居到湯莊來,王星賢君及其家族一同遷來,他們和我相距不過一里。時局不定,為了互通消息及慰問,我的常訪湯莊似乎不是驚擾而反是盡禮,不是權利而反是義務了。我很歡喜,至多隔一二天,必定去訪問一次。馬先生平時對於像我這樣誠敬地拜訪的人都親切地接見、諄諄地賜教,山中朋友稀少,我的獲教就比平時更多。這時候正是隆冬,而風和日暖。我上午去訪問,馬先生就要我和星賢同去負暄。僮僕搬了幾隻椅子,捧了一把茶壺,去安放在籬門口的竹林旁邊。這把茶壺我見慣了:圓而矮的紫砂茶壺擱在方形的銅炭爐上,壺裡的普洱茶常常在滾。茶壺旁有一筒香煙,是請客的;馬先生自己捧著水煙筒和我們談天,有時放下水煙筒,也拿支香煙來吸,有時香煙吸畢,又拿起旱煙筒來吸「元奇」。彌高彌堅、忽前忽後而亦莊亦諧的談論,就在水煙換香煙、香煙換旱煙之間源源地吐出來。我是每小時平均要吸三四支香煙的人,但在馬先生面前吸得很少,並非客氣,只因為我的心被引入高遠之境,吸煙這種低級慾望自然不會起來了。有時正在負暄閒談,另有客人來參加了。於是馬先生另換一套新的話興來繼續閒談,而話題也完全翻新。無論什麼問題,關於世間或出世間的,馬先生都有最高遠最源本的見解。他引證古人的話,無論什麼書,都背誦出原文來。記得青年時,弘一法師做我的圖畫音樂先生,常帶我去見馬先生,這時馬先生年只三十餘歲。弘一法師有天對我說:「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個人,生出來就讀書,而且每天讀兩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書之厚薄),而且讀了就會背誦,讀到馬先生的年紀,所讀的還不及馬先生之多。」當時我想像不到這境地,視為神話。後來漸漸明白,近來更相信弘一法師的話決非誇張,古人所謂「過目成誦」是確有其事的。記得有一次,有人寄一張報紙來,內有關於時局的消息,馬先生和我們共看,他很快地讀下去,使我無論如何也趕不上。我跳了幾行趕上了,不久就落伍;再跳幾行趕上去,不久又是落伍。這時我想,古人所謂「一目十行」也是確有其事的。馬先生所能背的書,有的我連書名都沒有聽見過!所以我在桐廬負暄中,聽了不少的高論,但不能又不敢在這裡贊一詞。只是有一天,他對我談藝術。我聽了之後,似乎看見托爾斯泰、盧那卡爾斯基等一齊退避三舍。王星賢記錄著馬先生每次的談話,我向他借來抄一段在這裡:

十二月七日豐君子愷來謁,先生語之曰:辜鴻銘譯禮為arts,用字頗好。arts所包者廣。憶足下論藝術之義,有所謂「多樣的統一」者。善會此義,可以悟得禮樂。譬如吾人此時坐對山色,觀其層巒疊嶂,宜若紊亂,而相看不厭者,以其自然有序、自然調和,即所謂多樣的統一是也。又如樂曲必合五音六律、抑揚往復而後成,然合之有序,自然音節諧和、鏗鏘悅耳。序和同時,無先後也。「禮樂不可斯須去身」,平時如此,急難中亦復如此。困不失亨,而不失其亨之道在於貞。致命是貞,遂志即是亨。見得此義理端的,此心自然不亂,便是禮;不憂不懼,便是樂。縱使造次顛沛、槁餓以死,仍不失其為樂也。顏子不改其樂,固是樂。樂必該禮,而其所以能如是者,則以其心三月不違仁。故仁是全德,禮樂是合德。以其於體上已自會得,故夫子於其問為邦乃就用上告以四代之禮樂。會不得者,告之亦無用。即如此時前方炮火震天、衝鋒肉搏,可謂極亂。而吾與二三子猶能於此負暄談義,亦可謂極治。即此一念,便是雖當極亂之時,活機固未息滅。擴而充之,未必不為將來撥亂反正之因端也。非是漠然淡然、不關痛癢,吉凶與民同患,自然關懷。但雖在憂患,此義自不容忘。亦非故作安定人心之語,克實而言,理本如此。所謂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妄語也。禮樂之興,必待其人;苟非其人,道不虛行。吾今與子言此,所謂千鈞之弩不為鼷鼠發機。善會此義,而用之於藝術,亦便是最高藝術……

我希望春永遠不來,使我長得負暄之樂。春果然不來,而炮火逼近來了。敵兵在吾鄉石門灣與中央軍相遇,打了四進四出。其間,我們正在桐廬負暄。後來中央軍終於放棄吾鄉,說是「改變戰略」,敵兵就向杭州進犯。有一天,我們正在負暄談義,聽見遠處有人造的雷聲,知道炮火迫近來了。我們想走,天天在討論「遠行」或「避深山」的問題。我主張遠行,並且力勸馬先生也走。馬先生雖只孑然一身,但有親戚、學生、僮僕相從,患難中他決計不願獨善其身,一行十餘人,行路困難,未能容允我的勸請。其實我也任重道遠,老幼十五人,盤費只剩三百元,如何走得動!於是在附近找桃源。我想起二十五里外的船形嶺頂上的黃家,以前我曾經到過一次的,覺得地利人和均合意。有一天我便雇了四頂轎子,請黃賓虹引導,邀馬先生和星賢一同上山觀看。路上的人看見我們一連四乘轎子向深山去,大都驚惶,攔住轎子探問消息,足見時局已很緊張了。到了山上,黃氏父祖聞知馬先生來,倒裳出迎,辦起豐盛的酒食來款待;知道我們來覓萬一的退步,便應允將新造的屋讓出來給馬先生住,還有老屋可以館待我們。我們盤桓至下午二三點鐘方始下山,我還記得轎子在路亭旁休息的時候,我們入亭小坐,看見壁上用木炭題著一首詩,大約是出於農夫工人的手筆的:「山上有好水,平地有好花。好花年年有,同棧不在乎。」馬先生考辨了好久,說同棧恐是銅錢之誤,於是對於作者的胸襟不凡大加讚歎。讚歎之不足,又討論之;討論之不足,又刪改之。馬先生改作云:「山上有好水,平地有好花。好花年年有,銅錢何足誇。」王星賢別有所見,另為改作一首:「山上有好水,平地有好花。好花年年有,到處可為家。」當此之時,風鶴蟲沙,已滿山中;我等為尋桃源而來,得在長亭中品評欣賞農夫野老的詩歌,正是一段佳話,不可以不記。而這作者在長亭中弄斧,恰被魯班路過看見,加以斧正,又是一段奇跡,更不可以不記。

鄰人盛寶函請馬先生晚酌,我也奉陪。黃昏席散,僮僕提燈來迎馬先生返湯莊,我也送去。路上馬先生對我說:「近又作了一詩,比前(見第一記)□□得多,明天寫出來給你看。開頭是『天下雖干戈,吾心仍禮樂』,大意你或者可以想像了。」上文兩個方框我記不清是什麼字,大體是和平中正之意,未便亂加,且付闕如。第二天我到湯莊,到手了一張橫幅,上面寫著:

避亂郊居述懷,兼答諸友見問:

天下雖干戈,吾心仍禮樂。避地將焉歸,藏身亦已綽。

求仁即首陽,齊物等南郭。秉此一理貫,未釋群生縛。

瑣尾豈不傷,三界同飄泊。人靈眩都野,壹趣惟溝壑。

魚爛旋致亡,虎視猶相搏。納阱曰予知,偭規矜改錯。

勝暴當以仁,安在強與弱!野曠知霜寒,林幽見日薄。

尚聞戰伐悲,寧敢饜藜藿?蠢彼蜂蟻倫,豈識天地博!

平懷頫倉溟,寂觀盡寥廓。物難會終解,病幻應與藥。

定亂由人興,森然具沖漠。麟鳳在胸中,豺虎宜遠卻。

風來晴雪異,時亨魚鳥若。親交不我遺,持用慰離索。

十二月十七八中,傳聞將有大軍來桐廬,欲利用山地作戰場,以期殲滅日寇。傍晚,果然開到了一批軍隊,敲我們的門,說要借宿一宵,明晨開赴杭州作戰。兵隊紀律很好,其長官晚上和我閒談,說他是從吾鄉石門灣退出來的,親見石門灣變成焦土。又忠告我們說:「這地方不可再住,須得遷往遠處或大山中,說不定這地方要放棄。」明晨,兵隊果然把地掃得精幹淨而開拔了。我忽然感覺得這裡不可再留,連忙去湯莊,再勸馬先生作遠行之計。然馬先生首陽之志已決,對於諸種環境的變遷,坦然不慌。我不能動他。於是返家收拾蕭條的行物,與姐妻子女計議,故園既已成為焦土,我們留在這裡受驚毫無意義,決定流徙於遠方。岳老太太年已七十,不勝奔走之苦。我破曉起來,同我妻商量,擬把老太太寄托與船形嶺黃賓虹家。因為他家也有七八十歲的老人,當不致因我家老太太而受累。我妻向老太太商請,得其同意。於是我們二人同赴學校,請托黃君,黃君慨然允諾。當日雇了一乘轎子,由黃君領導,章桂護送,抬老太太上山。臨別,許多人偷偷地彈淚,說不出話來。我心中除了離別之苦以外,又另有一種難過:我不能救庇一位應該供養的老人,臨難把她委棄在異鄉的深山中,這是何等慚愧的事!

我們的難民隊中最幹練的平玉已於前日冒險赴上海,阿芳也已回去。平玉有一朋友姓車的住在我們附近的江邊,我去托他找船,知道他也有遠行之意。為了途中互助之計,我就約他同行,請他在門口的江邊物色一隻小船,定於明晨載我們到二十里外的桐廬城中,再找遠行的船。佈置已定即走湯莊去辭別馬先生,路上我想好了許多話,預備再苦勸他一番,務請他離開這飄搖的桐廬,但等到一走進門,望見了他的顏色,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覺得這裡有一股強大的力,一切戰爭、炮火、顛沛、流離等事當著了它都辟易。我含糊地說道:「我也許要走,但沒有定。」回到家裡,寫了一張紙送去,書面告別。鄰人都依依不捨,彼此往返辭送饋贈,忙了一天。古語云:「悲莫悲於生別離。」這種日子連過十天,包你斷腸而死!事後我攬鏡自照,發見鬢邊平添了不少的白髮。

我在桐廬的最後一天,十二月廿一日的早晨,我們黎明即起,打點下船。一行十四人,除去了老太太,得十三人。想起了西洋人的習慣,我一時對於這個數目覺得討嫌。幸而車氏父子三人加入了,得十六人,便不介意。王星賢和馬先生的外甥丁安期、管湯莊的金先生搭我的便船赴城,欲用原船把馬先生留存在城中的書載回鄉下。王星賢看見我們十餘人只有兩擔行李,表示驚訝。被他一提醒,我自覺得一寒至此,不勝飄零之感。幸而船到桐廬,不久找到了一隻較大的船,言定二十八元送到蘭溪,即於下午二時離開桐廬。一帆風順,溯江而上。我抽了一口氣,環顧家人,發見大家神情惘悵,如有所失,而吾妻尤甚。一個孩子首先說破:「外婆悔不同了來!」言下各處響應。我在桐廬時,看見公共汽車還通,便下個決心,喊船夫停船,派章桂上岸步行回船形嶺,迎老太太下山,搭公共汽車到蘭溪相聚。這時候杭州快要失守,富陽桐廬一帶交通秩序混亂。我深恐此事難得圓滿。誰知章桂果能完成其使命:帶了一位七十歲的老太太,搭了最後一班的公共汽車,與我們差不多同時到達蘭溪。好像是天教我們一家始終團聚,不致離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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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40年2月3日夜作於都勻。原載《文學集林》1941年第4期譯文特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