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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卿本佳人 第11章 落花落葉

回顧之二,汪精衛的一首詞。

動身的前夕,陳公博在他的新歡穆小姐的香閨中,為何炳賢餞行;陪客都是跟汪精衛接近,而態度與陳公博相同的朋友。這頓飯倒也並非只是尋常送往迎來的酬酢,有的有意見托何炳賢轉達;有的有信件托帶,所以席間的話題,不脫汪精衛夫婦,以及眼前圍繞在他們夫婦左右的人。」汪先生組府的班子,說汪家班倒不如說陳家班還來得貼切些,但就是陳家班亦不見得每一個人都同意汪夫人的做法。像她的弟媳婦——。」

此人所談的是陳璧君的弟婦,也就是陳春圃的妻子,本來家住澳門;由於不願跟陳春圃到上海,夫婦之間,大起勃谿,最後竟至要鬧離婚。

陳春圃與他的妻子,感情本來很好;兒女亦不願父母仳離,苦苦相勸。民族大義,兒女私情,未嘗不震撼陳春圃的心地;無奈有陳璧君在,不能不捨棄而隨姊夫;很美滿的一個家庭,就這樣破裂了。

但有位言先生卻多少替陳璧君辯護,他說,有革命歷史,歷居高位的畢竟是汪精衛,不是陳璧君,衡諸修齊治平的道理,汪精衛若連婦人干政的害處都不明白,根本就不夠資格作為一個政治家,也不會有今天的地位。事實上在家庭之中,汪精衛真的要發了脾氣,陳璧君亦總是退讓的。所以這一次」組府」,雖說出於陳璧君的主持,何嘗不是汪精衛內心所默許?真有愧他的」舅嫂」多多。

為了證明他的看法有根據,這個客人除了引用《舟夜》那首七律以外,另外又抄出汪精衛的一首詞,傳觀座中。

這首詞是汪精衛從重慶到河內不久所作;詞牌叫作《憶舊遊》,詠的是」落葉」:

歎護林心事,付與東流矣,一往淒清,猶作流連意;奈驚飆不管,催化青萍。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經;有出水根寒,拿空枝老,同訴飄零。

天心正搖落,算菊芳蘭秀,不是春榮。槭槭蕭蕭裡,要滄桑變了,秋始無聲。伴得落紅東去,流水有餘馨;只極目煙蕪,寒蛩夜月,愁秣陵。

大家仔細一看,果不其然,一開頭」護林心事」,使用的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典故;此外」東流」、」驚飆」、」青萍」,無一不是詠落花,與」落葉」何干?

言先生又指出:「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經」,落葉隨波逐流,本應入於汪洋大海;居然復歸原處,但時序已由春入秋,於是」有出水根寒、拿空枝老」,虛寫落葉,接一句」同訴飄零」,則落花竟與落葉在秋水中合流了。這種詞境,從古至今所無,只存在於汪精衛心目中;奇極新極,而千鈞筆力,轉折無痕,就詞論詞,當然值得喝一聲彩。

下半闋仍舊是落花與落葉合詠;細細看去,是落花招邀落葉同游。詞中最微妙之處,在畫一條春與秋的界限;菊與蘭並無落葉,則落葉必是」春榮」的花木,與落花同根一樹,本是夙昔儔侶。至於」菊芳蘭秀」,暗指孤芳自賞,亦言崖岸自高;更是」落花」提醒」落葉」:今昔異時,榮枯判然。

「天心搖落」之秋,非我輩當今之時,合該淪落。這是警告,但也不妨說是挑撥。

以下」槭槭蕭蕭裡,要滄桑變了,秋始無聲」之句寫的秋聲,可從兩方面來看,就大處言:前方將士的廝殺吶喊,後方難民的窮極籲天,在在皆是秋聲。除非」滄桑變了,秋始無聲」;若問滄桑如何變法?則是另外創造一個春天。

就小處言,由秋入冬,滄桑人變;落葉作薪,供炊取暖,自然就沒有」槭槭蕭蕭」的秋聲了。

這滄桑之變,便是汪精衛念茲在茲的一件大事。就小處言,是滄桑變我;就大處言,不妨我變滄桑,何捨何取,不待智者後知。不過汪精衛心裡是這麼想,但剛到河內時,前途茫茫,還不敢作何豪語;只好以」落花」自擬,這樣勸告」落葉」:此時此地,你只有被犧牲的分兒!不如趁早辭枝,隨我東下;至少還可以沾染我的一點香氣。

「東下到何處?自然是南京。結語動這以離黍之思,恰是無可奈何之語。」言先生問道,」各位看我這首箋詞如何?」

在滿座無聲中,有個甫來自重慶的汪系人物,夷然若失地說:「原來汪先生把我們比作落葉,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我覺得汪先生自擬為落紅,才真是匪夷所思。」另有個人說:「輕薄桃花逐水流,何自輕自賤如此?」

「此亦不得不然!既然把蔣先生比作傲霜枝、王者香,就不能不自擬為桃李。只是似得落紅東去,只有遺臭,何有餘馨?」陳公博大為搖頭:「汪先生一生自視太高自信太過,真正害了他!」

「足下既然看汪先生如此之深刻,何以每一次汪先生有所行動,總有你參加?」有個陳公博的好朋友,而不算汪系的客人,這樣率真地問。

「唉!」陳公博痛苦地說:「莫知其然而然!」

他喝了口酒,眉宇間顯得困惑萬分;座客知道他正在回憶往事,都不願打擾他,靜悄悄地銜杯等待他作下一步的陳述。

「擴大會議失敗以後,我到歐洲去住了半年;二十年廣州有非常會議的召集,我就沒有過問。到了9月裡,我有一個打算,想試試進行黨的團結。坐船回來,經過錫蘭界倫堡,聽到九一八事變的消息;我記得當夜在船上做了一首詩:海上淒清百感生,頻年擾攘未休兵;獨留肝膽對明月,老去方知厭黨爭。這可以想見我當時的心。」

「團結亦不容易。眾議紛紜、從何做起。」

「從自己做起。」陳公博接口說道:「從二十年年底回南京以後,我對實際政治從來不批評;對於黨也從不表示意見。老實說,我不是沒有批評、沒有意見;只覺得多一種意見,就多一種糾紛。再說,我要想想我的意見,是不是絕對好的;就是好、也要看能不能行得通?不是絕對的好,不必說;好而行不通也不必說。我只有一心願:黨萬萬不可分裂;蔣先生跟汪先生千萬要合作到底!唉,到底又分裂了。」

「這一次的責任——。」有人含蓄地沒有再說下去。

陳公博此時亦不願先分辨責任;管自己說下去:「求黨的團結,不但在我實業部4年如此;離開實業部仍然如此。我記得實業部卸任以後,張岳軍先生承蔣先生之命來徵求我同意,出使意大利,我堅辭不就。為什麼呢?老母在堂,不忍遠遊,固然是原因之一;而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汪先生出國治療,我再奉使遠方,一定會有謠言發生。黨內一有謠言,結果有時非意料所及,常理可度,所以我下定決心,不離南京,一直到八一三為止。」

「不過,」有人笑道:「星期五夜車到上海;星期天夜車回南京,是照例公事」。

陳公博笑而不答;然後臉色又轉為嚴肅,」去年在漢口,黨的統一呼聲又起。有一天立夫跟辭修到德明飯店來看我;辭修很率直,他說:過去黨的糾紛,我們三個人都應該負責任。我笑著回答:在民國廿一年以前,可以說我應該負兩分責任;廿一年以後,我絕不負任何責任。立夫同意我的話。就是那兩分責任,現在回想,也有點不可思議。」

「請舉例以明之。」

陳公博沉思了好一會才開口:「我無意指出誰要負主要責任,不過每次糾紛,我都不是居於發動的地位;而每一次都變成首要分子,彷彿魏延,生來就有反骨。事實上是不是如此呢?不是!一切演變,往往非始料所及,像十六年寧漢分立,我在南昌主張國府和總司令部都遷漢口;因為當時我確實知道,共黨並沒有多大力量,心想國府和總司令部同時遷到漢口,這樣的聲勢,何難將共產鎮壓下去?哪裡知道,後來畢竟引起寧漢分立。」

「那麼,擴大會議呢?」

「我在《革命評論》停刊以後,到了歐洲,本想作久居之計;後來汪先生、汪夫人一再催我回國,結果搞出張向華跟桂系合作的張桂軍事件和擴大會議。」陳公博皺眉搖頭,

「實在不可思議。」

「可是,」有人提醒他說:「這一次汪夫人勸駕的意思亦很切。」

「我決不會去!所以請炳賢兄代表。」

「其實,我亦可以不去。」何炳賢說:「剛才言先生分析那首詞,不是把汪先生的心事說盡了嗎?」

「未也!」言先生接口說道:「我剛才還沒有講完;最近,汪先生把他的那首詞改過了。上半闋改了兩個字;下半闋改了結尾三句。」

「怎麼改法?」陳公博急急問道:「快說!快說!」

「前半闋中猶作留連意,改為無限留連意;下半闋結尾三句:只極目煙蕪,寒蛩夜月,愁秣陵,改為盡歲暮天寒,冰霜追逐千萬程」。

聽言先生念完,座客臉上都似罩了一層嚴霜;最後是陳公博打破了沉默。

「看起來,汪先生一定要組府了!此刻我們不盡最後的努力,將來會懊悔。」

「這最後的努力是什麼?」

「分兩部分。」陳公博說:「炳賢兄,請你無論如何要阻止汪先生組府;其餘善後問題,我再設法挽救。」

「恐怕很難。」何炳賢愁眉苦臉地。

「不但難,」有人提出警告,」也許會被汪夫人硬拖住,歲暮天寒、冰霜追逐。」

「這你請放心。」何炳賢顯得很有把握地,」別說歲暮天寒,那怕春暖花開也沒有用。落葉是落葉,落花是落花;蕭條異代不同時,湊不到一起的。」

何炳賢隨身帶著許多來自大後方各地,對汪精衛的批評,口誅筆伐,嚴於斧鉞;但在」公館派」的人看,倒不如平心靜氣的分析,反能令人折服。

有一本青年黨辦的刊物,叫做《國論週刊》,因為是友黨,認為持論比較客觀,其中有一評論汪精衛的文章,格外受到重視;說汪精衛是十足地道的舊式文人,凡是中國舊式文人所易犯的毛病,汪精衛都有。

這些毛病中,最常見的是每每有一種捉摸不定的情感,歌哭無端,憂喜無常。大庭廣眾之間,儘管大家一團高興,而他可以忽然憂從中來,不勝其飄零淪落之感。同時舊式文人照例有一種誇大狂,儘管所見所知,平常得很,但總自詡為有什麼獨得之秘,因此目無餘子,可以把別人特別縮小,而把自己特別放大。氣量又狹小,稍不如意,即不勝起悻悻之態。

說得最深刻的是,舊式文人最不宜搞政治,卻又最喜歡搞政治,因為中國過去的政治,根本是浪漫的,最合舊式文人的胃口。中國文學缺乏邏輯,所以舊式文人便只有感想,有慷慨、有衝勁,卻不長於思考;感覺敏銳,卻禁不起刺激。凡此都是最不適宜搞政治的性格;而汪精衛偏偏無自知之明。

許多人覺得這是切中汪精衛病根的話,但沒有個人敢跟他說;當然也不會拿這篇文章給他看。但因為有這些評論,以及顧孟余不聞不問,陳公博堅決反對的情形在,所以有些人決定在幹部會議中保持沉默,仔細觀望。

到會的幹部,濟濟一堂,有五六十人之多。汪精衛的態度很平靜,只說為了挽救危亡,不得已挺身出來發起和平運動;對應該不應該」組府」,希望大家發表意見。

等他說完,周佛海一馬當先,主張」組府」。首先表示,只要問心真是為了國家,就應當不避嫌疑、不擇手段,出而擔當大任。他說重慶亦未嘗沒有人主張和平;而且這種人還不少,不過,他們不敢有所主張,是因為心裡存著一種疑懼,日本到底是不是真心求和?倘或能跟日本交涉,取得有利的條件,重慶方面疑慮盡釋,響應和平運動的人,將會風起雲湧。

最後便提到現實問題了。這麼多人從重慶出來,赤手空拳發起和平運動,如果不組織」政權」怎麼辦?周佛海只說安全沒有保障;實際上人人都明白,偏獨安全,連生活都成問題。總不能說老由日本人接濟;那一來更坐實了漢奸的罪名,而且是日本人」御用漢奸」。

其中確確實實也有懷抱天真的想法,為汪精衛的」理想」所感動,不顧」歲暮天寒,冰霜追逐千萬程」來從事和平運動的;此時將周佛海的話仔細體味了一下,不由得大為洩氣——事實俱在,搞」和平運動」已變成一種職業;」組府」不過是找個啖飯之地,這跟落草為寇,有什麼兩樣?

在何炳賢,也發現了一個事先應該想到,而不曾想到的,極現實的大問題:要人家停止」組府」可以;」善後問題」不是起陳公博一句」我來設法補救」可以解決的。也許來自重慶及其他內地的人,還可以」歸隊」;在淪陷區就地招兵買馬這件事怎麼說?如果中止」組府」,由興亞院撥來的」鹽餘」,立刻就拿不到了。且莫道」天涯陣陣嗷鴻苦,說與哀蟬儻未諳」;光只眼前,縱有」落葉」作薪,奈何無米為炊;汪精衛總不能與」去潮俱渺」,一走了之。

話雖如此,仍不能作明知豈不可為而為之的抗爭,何炳賢強調陳公博」國不可分,黨必統一」的原則,以為在抵抗外敵侵略時,國內決不能有分裂的現象;而有光榮革命歷史的的」汪先生」,只發表國是主張就儘夠了,決不應該進一步從事於可為舉國所誤解的工作。

周佛海的辯才也很來得,而且學過唯物辯證法的人,通常都有一套很巧妙的邏輯,只要一不小心,落入對方邏輯的圈套,往往越說越擰,全是對方的理。

所以何炳賢唇槍舌劍,奮勇進攻,仍然無濟於事!最後一場無結果而散——所謂」幹部會議」,只是一次周佛海與何炳賢的辯論會而已。

鎩羽而歸的何炳賢,大為喪氣;陳公博反倒保持著幾分樂觀,他安慰何炳賢說:「不要緊!如果我什麼都不參加,我想汪先生還不致於一意孤行。」哪知道,上海傳來的消息,證明陳公博的想法完全錯了。首先是汪精衛由虹口搬到了」越界築路」的滬西愚園路1136弄,住的是前交通部長,貴州人王伯群的房子。王伯群當過大夏大學校長,迎娶大夏校花保志寧,是上海灘上一大艷聞;愚園路的華廈,便是藏嬌的金屋;汪精衛假此作公館,是由大夏校長傅式說居間而借住,還是借日本人的勢力強加徵用,是一個謎。

傳來的第二個消息,更使得陳公博憂心忡忡,汪精衛終於在5月的最後一天,由上海大場機場搭乘日本陸軍的專機,飛到了橫須賀軍用機場,再改坐汽車,直駛東京。除了已正式擔任日本與汪精衛之間的聯絡人,並正式在上海組織了」梅機關」的影佐禎昭,及犬養健以外,還有日本駐華的外交官清水董三、矢野征記,表明這一次汪精衛的東京之行,是日本政府的正式邀請。重慶的《中央日報》發表了第一起譴責汪精衛的文章,說他的行為,與敵機空襲時,在地面施放信號無異。

汪精衛自己的隨員,一共5個人,周佛海、梅思平、高宗武、董道寧、周隆庠。一到東京,便安置在日本十大財閥之一的古河虎之助男爵的別墅;唯獨高宗武例外,以他有肺病為由,讓他一個人住在與」古河礦山」企業有關係的制鐵商大谷米太郎的家;這種明顯的猜忌,促成了高宗武脫離汪系的決心。

其實,這時候日本的政治氣候是很清楚的。繼近衛而任首相的平沼騏一郎,是日本法西斯蒂的領袖,一直在想執政,但為曾留法10年,比較具有自由思想的西園寺公爵所抑制;直到這一次軍部要推動日德意三國同盟,方始脫穎而出。

平沼的政治資本是陸軍的統制派,其中牽線的是統制派巨頭小磯國昭,七七事變發生後,正任朝鮮軍司令官的小磯國昭,力主擴大;以後陸軍推出設置」興亞院」的計劃,本來預定由小磯去主持;近衛一看不妙,搶先發表指揮金山衛登陸的皇道派要員,柳川平助中將為興亞院總務長官,藉以阻止陸軍推薦小磯。但平沼組閣,小磯一躍而為拓務大臣,成了興亞院的主管機關。

至於蟬聯陸相的板垣,受制於次官東條英機;石原莞爾被逐出參謀本部,在關東軍司令部當副參謀長;七七事變」不擴大派」的多田駿孤掌難鳴。就在這樣的態勢之下,汪精衛仍不肯知難而退;但事實上是騎虎難下。

未與官方接觸以前,首先要」拜碼頭」。汪精衛跟日本人的關係不深,但有個人不能不拜訪,那就是國父的老友頭山滿。

頭山滿出生於福岡藩士家。明治維新後,屬於所謂」不平的士族」。薩摩系的領袖西鄉隆盛,為了轉移不平士族的注意力,倡導」征韓論」;但為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等人所反對,因而引起」西南戰爭」;西鄉隆盛兵敗切腹自殺。不平的士族越發不平,要求開設國會,讓民眾亦有參與政治的機會。這個運動早在」西南戰爭」以前便已流行,倡導最力的是土佐藩士出身的板垣退助,明治7年首創」愛國公黨」,為日本破天荒的第一個民主政黨。

不久,」愛國公黨」在黨政者的壓迫之下不得已而解散;板垣退助回老家高知縣另創」立志社」;一時民間政治社團,風起雲湧,由土佐流行至各地;頭山滿與其岡浩太郎所組合的是」向陽社」,後來改名」玄洋社」。初意倡導民權;後來漸漸變質,成為一個極右派的組織,主張對韓國及中國擴張;主要的原因是,國會開設以後,玄洋社獲得了北九州的煤礦經營權——民權與特權是極不相容的;玄洋社為了保護他們的特權,便不能不與軍閥勾結。同時煤與鐵是不可分的,煉鋼事業發達,煤礦才能大量開採,煤價亦可提高;而煉鋼事業要發達,就必須多造槍炮;槍炮要有出路,便只有發動侵略,製造戰爭。大倉喜八郎的八幡制鐵所,恰是北九州工業的重鎮;它也正就是頭山滿與大倉喜八郎合作的結晶。

日本人向來喜歡推行」兩岸外交」,政府如此,民間亦然。頭山與大倉的」國民外交」,殊途而同歸於」大陸政策」,大倉聯絡盛宣懷,頭山則結交革命志士。但他不肯出面,因為一則由倡導民權而把持特權,自覺無顏見人;二則他必須隱瞞與大倉的關係,亦就是掩護大倉在中國的工作。如果盛宣懷知道大倉喜八郎的夥伴頭山滿是革命黨的同情者,那就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漢冶萍公司與八幡制鐵所打交道了。

但頭山滿的時代,其實早就結束了;因此對汪精衛根本不能有何助力。甚至跟日本首相平沼騏一郎的會談,除了獲得了一句」繼承近衛內閣的精神、予以協助」的空頭保證以外,亦別無收穫。

原來日本對汪精衛的基本態度,已經在」五相會議」中作成了決定,他並不是日本唯一願意」合作」的對象;所看中的目標,至少還有一個吳佩孚。同時,日本絕不希望汪精衛組織」統一政府」,而以南北分治為原則;北尤重於南,日本」以華北為日、支兩國國防上、經濟上的強度結合地區」。換句話說:始終不脫統制派預定的步驟,先是」滿蒙分離」;繼之吞食華北五省。此外,還有一個原則,不論汪精衛還是吳佩孚組織新中央政府,必須先接受」日支新關係調整方針」。

因此,汪精衛此行要想有具體結果,非得跟陸軍打交道不可。經過影佐奔走,陸相板垣征四郎決定和汪精衛作一次會談。事先,汪精衛提出一個名為」關於尊重中國主權之希望」的文件,希望」中央政府」中不設顧問;軍事方面的顧問,不限於日本將領,亦可起用德意兩國人;以及日本在佔領區內所接收的中國公私有財產一律發還。

但在會談時,板垣對這個文件根本不作答覆;反提出好些問題,要汪精衛解答。

「過去一國一黨主義的弊害,可否藉此機會作一個清算?」

板垣是指執政的國民黨;汪精衛以」國民黨元老」自居,理當對所謂」一國一黨主義的弊害」這句話有所辯解,但他卻是這樣回答:「我贊成。這次組織政府,我準備網羅國民黨以外的各黨各派,以及無黨無派人士參加。」

「臨時和維新兩個既成政府的人士,忍受誹謗來促進日華和平,如果一日全部取消,在日本覺得過意不去。」板垣提議:「可否把臨時政府改為政務委員會,維新政府改為經濟委員會,作為局部處理中日關係事項的機構?」

「華北政務委員會」原有這樣的組織,汪精衛認為不妨」恢復」;但對」維新政府」改設」經濟委員會」卻不能同意,因為這是」新中央」的命脈。不過他答應將來會延納」維新政府人士」,參加」政府」。

此外還談到」國旗」問題等等,事實上是細節,有沒有結論,無關宏旨。汪精衛的」希望」未曾獲得日本的答覆,失望異常;與周佛海、梅思平及影佐商量下來,決定留周佛海在日本繼續交涉,他要到北平悄悄走一趟,跟日本人所看中的吳佩孚會一次面,看看有沒有藉」合作」來打開困境的機會。

北洋政府的」孚威上將軍」吳佩孚,從北伐成功以後,便住在北平」什景花園」,保持著」四照堂點兵」時代的編制,設有空頭的」八大處」——參謀、秘書、副官、軍法、軍需、交通、交際、總務共八處;上上下下照舊稱他」大帥」。

不過雖有」八大處」,無公可辦,未免無聊;為了排遣寂寞與北洋時代有名的親日派陸宗輿,發起組織」紅B字會」,家中各設乩壇,供奉孔子、釋迦牟尼、老子、穆罕默德、耶穌,稱為」五教神位」,經常請神降壇,指點休咎。這樣混到了七七事變,北平淪陷,臨時聯合政府成立;照日本人的意思,要請兩名」最高顧問」,人選一文一武,文的是袁世凱、徐世昌、段祺瑞所賞識的曹汝霖;武的是吳佩孚。

吳佩孚向持」三不主義」,不住租界、不出洋、不娶姨太太。因此大家總以為他絕不會就此偽組織的」最高顧問」,哪知不然,他竟接受了聘書。

這個」最高顧問」是有給職,不止於只送有名無實的車馬費。擔任」政委會委員長」的王克敏,定」最高顧問」的月薪為1000元,日本方面認為太少。於是王克敏徵詢曹汝霖的意見,他表示1000元也罷。問到吳佩孚,他說不夠;事實上確是不夠,因為他有」八大處」要開銷。結果是一樣職務,兩樣待遇,曹汝霖1000元;吳佩孚3000。

不久,發表吳佩孚為」開封綏靖主任」。吳佩孚一生事業最發皇的時候,便是在」八方風雨會中州」的河南;日本人的用心是,知道吳佩平常有老驥伏櫪之歎,想藉此喚其他的回憶,毅然出山,便可拖他下水。他部下的」八大處」,更希望他」移師」開封,就不必每月只領封在紅封袋裡,不論官兵,一律大洋5元的軍餉了。

只是吳佩孚想練兵、帶兵,恢復他」百世勳名方過半」的未竟事業,這個念頭雖從未斷過;而」漢奸」這個頭銜,到底難以消受,所以一任部下絮聒,只是充耳不聞。

當然,他也不會公然表示不說就;問題亦就在事變既起,河北省主席於學忠每月的接濟,已經斷絕,要靠」最高顧問」3000元的月薪過日子,態度上硬不起來。

就在這僵持的情勢中,汪精衛從空而降;一下飛機,便被接到鐵獅子胡同一座有名的大第——作為明清兩朝國都的北平,宏敞豪華的」大宅門」不知凡幾;偏偏短時下榻,就會在這一所能引起汪精衛無窮滄桑之感的巨宅,真是冥冥中不可思議的安排。

這所住宅,曾見諸吳梅村的詩篇:「田家鐵獅歌」;田家指崇禎田貴妃的父親田宏遇;鐵獅正就是鐵獅子胡同命名的由來。田家舊居不知幾度易手,入民國後為顧維鈞所得。中山先生應段祺瑞之邀北上,北洋政府即以顧宅為行館;汪精衛當時是中山先生的隨員,在這裡住過好幾個月,中山先生病歿於此;汪精衛代草的遺囑亦產生於此,但是,遺囑中諄諄教誨,指示後起者所當全力追求的」自由平等」以及」廢除不平等條約」的精神,在這裡不但蕩然無存;而且正受到最大的侮辱,因為這裡是日本人的」北京城防司令部」;司令是山下奉文少將。

一方面由於汪精衛本人的要求,希望此行盡可能保持秘密;另一方面是陸軍省特別下令,務必保護汪精衛的安全,因此在天津的華北派遣軍總司令寺內壽一大將,指令山下奉文為汪精衛的臨時保護人。山下奉文是日本陸軍的」皇道派」;此派反對擴大事變,主張與重慶直接談和,對於」統制派」打算利用汪精衛作為進一步侵略的工具,豈不以為然;因此,山下奉文以安全為理由,禁止汪精衛外出,用意在限制他的活動。

鐵獅子胡同與什景花園都在東城,但以山下的禁令,咫尺竟如蓬山。汪精衛無奈,輾轉托趙叔雍去看吳佩孚,希望吳佩孚到山下的司令部來見一面。

這趙叔雍是江蘇常州人,他的父樣叫趙鳳昌,與張謇是好朋友,趙鳳昌又是張之洞幕府中的紅人,後來為徐世昌所延攬,到過東三省,足跡與交遊俱廣,與吳佩孚亦很熟;趙叔雍以年家子的身份去看吳佩孚,是可以無話不談的。

趙鳳昌在清末是有名的策士;但趙叔雍筆下雖還不壞,辦事卻很顢頇,更不善詞令,以致於把話說僵了,惹得吳佩孚大為不滿。

「什麼話!」這是他失意以後才有的口頭禪,」中國古禮,行客拜坐客;我吳某人雖卑不足道,也斷斷沒有移樽就教之理。何況是日本人的司令部;我去了叫山下以何禮待我?什麼話!」

於是汪精衛再次向山下奉文要求,允許他去什景花園;山下一口拒絕,汪精衛無奈,怏怏南歸,到了上海,仍不死心,親筆寫了一封信,派趙叔雍專程北上面投;信中除了仰慕恭維以外,主要的意思是兩句話:「非恢復和平,無以消除共禍,外應世界大勢;非組織統一有力自由獨立之政府,無以奠定和平。」至於希望吳佩孚參加」政府」的意思,卻不便冒昧出口;交代趙叔雍,相機試探。

鑒於上次任務之未達成,趙叔雍這一回格外小心;呈上書信以後,盛道汪精衛對於吳佩孚的忠義及用兵,傾倒備至,衷心希望有所教益。

「日本的情形,我很清楚。」吳佩孚說:「從甲午年大敗,一直到九一八事變,都是隱忍因循,長了日本軍人的驕氣,積漸而有七七事變。平心而論,也不能怪蔣奉化,國運如此,可發一歎。」

「是,是。」趙叔雍想了一下,將話題引到合作問題上去:「不過,人定亦可勝天;和平要靠自己去求,否則不會平空而至。汪先生的本意是但求有益於國,任何艱險,皆所不計;不過個人力量有限,要找一位同樣具有絕大抱負的偉人,同心協力挽回狂瀾。環顧海內,認為只有大帥是第一人。」

這一陣恭維很合吳佩孚的胃口,論調便有些不同了,」有史以來,從無久戰不和之理。」他問:「汪先生現在是怎麼打算呢?」

「如信上所說的,組織統一有力自由獨立的政府。」

「統一、有力、自由獨立,」吳佩孚一詞一頓,念完了搖搖頭說:「談何容易?」

「唯豈不容易,才要請大帥出山。」

「嗯、嗯,」吳佩孚的腦袋由左右搖擺,變為上下顫動,」這個政府先要獨立自由;次要有力;然後才能統一。保全國土、恢復主權,我輩責無旁貨。合作,可以!」

最後4個字,斬釘截鐵,顯然已被說動了;趙叔雍興奮地說道:「大帥肯與汪先生合作,和平一定可以成功。」

「這也言之過早。」吳佩孚問道:「日本人對於組織政府怎麼說?」

「日本人同意,仍舊用國民政府的稱號;使用青天白日期,不過現在跟重慶在打仗,如果不加區分,戰場上會發生誤會,所以預備在旗子上加一條黃帶子,寫上幾個字,作為識別。」

「寫幾個什麼字?」吳佩孚脫口問道:「不會是替天行道?」

也不知他是隨口開玩笑,還是故意諷刺;反正話鋒不妙,趙叔雍心裡不免嘀咕,但只有陪笑說道:「你老真會說笑話。」

「不錯,我是說笑話。」吳佩孚正一正臉色說道:「我原來以為汪先生跟我合作,他主政我主軍,另外成立政府,這是可以談的。現在他用國民政府的名義,這件事就無可談了。」

「這,這,」趙叔雍困惑不解,」這又是為什麼?」

「我受挫於國民政府,始終是敵對的地位;現在跟國民政府合作,不等於投降嗎?」

「唉!大帥,這都是早已過去的事了。」趙叔雍大不以為然,很率直地說:「你老何必斤斤於此?」

「不然!抗節不屈,是我素志。」吳佩孚又說:「蔣奉化總算能禮賢敬老,那年派吳達銓來接段芝泉,也勸我南下;孔庸之也一再勸我,我為了爭一口氣,沒有答應。不過,我既不住租界、也不出洋,蔣奉化是信得過我,不會上土肥原的圈套的。不過,我雖不會做張邦昌;也不屑於做錢武肅。」

趙叔雍聽他這番理論,大出意外;虧他會拿吳越的錢武肅王作比,也真是匪夷所思了。

「總而言之,」吳佩孚又說:「汪先生要跟我合作,要依我的條件:第一、日本軍要撤走;第二、另組政府,與國民政府無關;第三、軍事由我來負責,他不能干預。這三個條件,缺一不可。」

趙叔雍聽完,倒抽一口冷氣。第一個條件日本不會同意;第二個條件汪精衛辦不到。看樣子他是根本不願出山,故意提出這樣的條件,好教人知難而退。

意會到此,方始恍然。不過,任務雖未達成,總算亦有收穫,到底將吳佩孚的本意探查明白;此路不通,汪精衛應該可以死心了。

誰知不然。汪精衛還要爭取吳佩孚;因為日本軍部著眼在軍事上,希望引其中國軍隊的動搖、分裂、混亂,就必須找一個軍人來與汪精衛配搭。這個軍人不論新舊,但名片要響亮,才有利用的價值。在汪精衛想,建立一個政權,總要有文有武,才成局面;所以6月間在北平碰壁回上海,立刻動腦筋爭取同鄉軍人;粵籍將領自然以張發奎為首,但張發奎一向與桂系接近;而桂系首腦李濟琛曾經想殺汪精衛,所以不說張發奎無意落水,就在私人關係上亦格格不久。這一著失敗以後,又回頭來找吳佩孚;汪精衛的想法是,吳佩孚的3條件,第三個可以許他;第一個可以說動他:要日本撤軍,正要你來交涉。吳佩孚好名,用激將法必然有效。只有第二個必須解釋清楚;便親筆寫了一封信給吳佩孚,道是」今日國民黨人主張恢復國民政府,其為國民政府謀,忠也;非國民黨人亦主張恢復國民政府,其為國民政府謀,俠也。一忠一俠,其立場雖異,而為國為民之心事則同。銘竊願公以一忠字對民國;以一俠字對國民政府,則公之風節必照映宇宙,而旋乾坤之功業,亦必成於公乎。」

信是寫得文情並茂,但吳佩孚卻沒有心情去欣賞,因為他的牙病復發,來勢極凶——民國12年,曹錕決定賄選總統;」虎視洛陽」的吳佩孚,豈不以為然。曹錕的胞弟曹銳,本跟吳佩豈不睦,直系早有洛派及津保派之分;此時曹銳不斷挑撥,以致曹錕對吳佩孚亦有了成見,洛保兩派,益同水火。吳佩憑借酒澆愁,日夕狂飲,一顆壞牙發火,卻又不曾根治,常要復發,這一次因肝火特旺,發得格外厲害。

肝火是兩個人引起來的,一個是日本華北特務機關長喜多駿一,不斷來」勸駕」,使得吳佩孚窮於應付,大感苦惱;再一個是曹錕的小兒子曹士嵩。曹錕有兩子一女;長子叫曹士岳、次子叫曹士嵩。曹錕兄弟很多,子侄是大排行;曹士岳十一、曹士嵩行十三。在天津提起」曹十三」,幾乎無人不知;因為是有名的紈褲。

紈褲子弟亦有三等九級,大致亦視其父兄的出身修養而定;曹錕的兩個兒子,都是敗家,以曹十三為尤甚,是蘇州人所說的」要緊窮」,嗜賭如命,一晚上輸一兩座洋房是常事;有時深夜持著珍貴的首飾到舞場裡去找人變現。曹十三的姊姊見此光景,只怕嫁妝都要讓他敗光,便吵著要分家;平時曹士岳已經去世,所以分家只是姊弟二人。請出來主持其事的父執,一個是齊燮元;一個是吳佩孚。曹吳的關係特深,因而齊燮元事事推吳佩孚作主。他一向不喜曹十三,便提出男女僕分的主張;曹十三不敢爭,心裡卻很不舒服。

分完不動產分動產,現金、古玩、字畫次第分過,最後分首飾。其中有一支玻璃翠的扁簪,通體碧綠,十分名貴;吳佩孚沉吟了半天說:「十三,你是男孩,用不著這東西;又是你母親的遺物,就給了你姊姊吧!」

曹十三立即接口,」大叔,你老不是說男女平分嗎?就平分好了。」說完,拿起簪子」崩冬」一下,敲成兩截,取一截給他姊姊:「拿去。」

這是上海人所謂」觸霉頭」;吳佩孚這一氣非同小可,」你這小子太混帳了!」他拍案大罵。齊燮元在一旁勸了半天,才平息了一場風波。但餘怒未息,肝陽上升;吳佩孚當天就牙病大發,左頰腫得老高。他的填房太太慌了手腳,打聽得天津有個姓郭的大夫,治牙病藥到病除,便專程請了來診治;哪知不治還好,越治越壞。

這姓郭的是所謂」時醫」——實在沒有什麼本事;只是走運的醫生。大概姓郭的紅運已過;也許是吳佩孚的大限將至;一劑石膏二兩的」狼虎藥」下去,炎涼相激,疼得吳佩孚幾乎發狂。於是吳家的親友獻議,說牙科是日本人好;應請日醫診治為宜。

在北平的日本醫生,最有名的一個叫植原謙吉,留德學成,即在北平開業;此人倒真是愛慕中華文化,會說中國話、愛吃中國菜,尤好結交名士。醫道極其高明,平津政界要人,以及下野多金而」隱於市」的北洋軍閥,幾乎沒有一個不曾請教過植原。

吳家跟他也相熟;想請他介紹一個牙醫,而正當籌議未定之時,日本特務機關派人來探病,並且舉薦了一個名叫伊東的牙醫。吳家看日本人很敬重」大帥」;同時也知道日本人千方百計想請」大帥」出山,自然相信這薦醫之舉是百分之百的善意,當時便請伊東來出診。

伊東診察得很仔細,但牙根已經化膿,除卻拔除病牙以外,別無他法。吳佩孚怕疼,不肯拔;於是只有吳夫人婉言來相勸了。

吳夫人姓張,是姨太太扶正——」三不主義」是吳佩孚得意以後的話。武漢兵敗為楊森迎回四川作客時,寄情翰墨,畫竹作詩;更由」三不」而擴大為」四不」,自署」四不老人」,曾寫了一副對聯明志,上聯是說得意時不佔地盤不納妾;下聯表示失敗後不住租界不出洋,顯出他是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大丈夫。至於扶正的張夫人,相從於貧賤,等於糟糠之妻;依儷之情甚篤,在她好言撫慰,還提到關公刮骨療毒的故事;吳佩孚終於同意,拔除病牙。

但是病牙雖去,牙根化膿如故;腫既未消,痛則更甚。問到伊東,他說病根甚深,心急不得。也有人勸吳佩孚,七年之疾求三年之艾;又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務必寬心。

話是不錯,只是俗語說得好」牙疼不是病;疼死無人問」;吳佩孚日夕呻吟,」八大處」人心惶惶,都快發瘋了。

這樣過了3天,吳佩孚於昏迷狀態;症象險惡萬分。病急亂投醫,打聽得一個名叫秩田的日本醫生,治牙頗有名氣;便派人去說了病狀,請來診治。秩田來到吳宅,帶了兩名助手,一名護士,好些醫療器,包括開刀用的特殊照相設備在內。

一到吳家,先將燈光器材佈置停當,然後略略察看了病狀;秩田極有把握地說:「非開刀不可了。」

六神無主的吳太太茫然地問:「不開刀呢?」「不開刀性命不保。」

吳太太還待找人商量;秩田已不由分說,載上橡皮手套,操刀上前;在吳太太及親友緊張的視之下,突然紅光閃現,吳佩孚口中噴血如箭,一聲慘號,渾身抽搐,很快地雙足一挺,一顆半明不滅的將星,終於不明不白地隕落了。

吳太太既痛且驚,撫屍大哭;跳著腳喊:「把大門關起來!宰這幾個日本鬼子。」

「八大處」的人,自然亦是群情洶洶。齊燮元恰好在場,一看要闖大禍,不能不出面力勸;秩田跟他的助手護士,在亂糟糟一片喧嚷中,抱頭鼠竄,溜之大吉。

吳佩孚真正的死因,是個疑案;一說是日本軍方認為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所以先派伊東將他的臼齒弄壞,然後再指使秩田下手,送了他的老命。不過,他這一死,畢竟克保晚節,蔣委員長特地發表唁電,政府亦明令褒揚;其時正在日汪密約已有成議,而杜月笙為了高宗武迷途知返,正在安排他悄然脫走之時。

不久,定名為《日支新關係調整要綱》的日汪密約,終於在上海簽了字。」中日關係」進入一個新的階段;日本外務省派出一名高級官員,以私人身份來華作廣泛而秘密的調查。此人名為須磨彌吉郎,在擔任外務省情報部長之前,是駐南京的總領事,一個相貌長得跟土肥原很像的陰謀家。騰笑國際的」藏本事件」,便是他的」傑作」——須磨受日本軍閥的指使,命副領事潛到南京郊外自殺,以便在中國的首都製造藉口,派兵登陸。結果藏本惜生不死,而為戴笠所派出去廣泛搜索的工作人員所尋獲,把戲拆穿,國際間引為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