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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架鷹逐兔 「鷹篇」飛揚

在《大樹圖歌》中,關於鷹逐兔這一老北京遊藝王世襄這樣吟唱道:

大鷹尚正青,葡萄點白嗉。

紫藍絲絛,銅旋龍回互。

晝夜禁睫交,拂曉俟窩吐。

兼旬野性除,車馬已不怖。

伸臂呼即來,一日三五度。

馴成解縶維,荒郊逐狡兔。

關於鷹逐兔,王世襄早在民國二十八年(1939)就撰寫過文章,因為內容完全來自於親身所歷,故此文章鮮活而生動,也因此被人改頭換面後登載於一份史料彙編中,這在前面章節中曾提及,在此不贅。王世襄晚年時,經過多年搜集、訪問和記錄後,本可就此寫成數十萬言的專著,但向來講究文不言虛的他,只對親身馴養大鷹的經歷加以整理和潤色,遂有文采飛揚的《大鷹篇》得以問世。

在這篇也僅有兩萬五千言的文章中,王世襄結合自身所歷、所見、所聞,並參閱古今典籍和考古資料,分作打鷹、相鷹、馴鷹、放鷹和籠鷹五個部分,將老北京這種頗有講究的娛樂遊藝,再次真實生動地呈現在世人面前。其中,關於打鷹和放鷹前面章節中已有記述,在此不必過多地浪費筆墨,相鷹、馴鷹和籠鷹才是這一章文字的主要任務。不過,在詳細解說之前不能不摘錄王世襄關於「鷹」的分類概述,並聲明其文中所記述的只限於「大鷹」而不及其他。關於「鷹」,王世襄分解得極為細緻清楚:

「鷹」,其廣義被用作猛禽的總稱,包括體型最大的雕(別名曰鷲)類;體型次大的鷹(即所謂「大鷹」)和鶻(北京稱兔虎,乃兔鶻一音之轉);體型最小的隼類(鷂子、細雄、伯雄、松子等皆屬之)。狹義的「鷹」把雕和鶻排除在外,只包括捉兔的「大鷹」、捉雉的「鷂鷹」和捉鳥雀的隼。因各種隼都不大,故通稱「小鷹」,捉兔的鷹大,故通稱「大鷹」。

由此可知,王世襄在文章所及者應該單純是指「鷹逐兔」之「鷹」。

因為喜歡而想瞭解,因為瞭解而更加喜歡,隨之便形諸文字得以流傳,這是文人得心應手的一種習慣,否則將成為縈繞心頭久久不能消散的耿耿遺憾。對於王世襄來說,他似乎從來不喜歡人生中留有遺憾,特別是玩樂和撰文著述,幾乎就是他九十多年人生的全部,所以在撰寫有關大鷹的文章時,真可謂是「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不使其留有點滴遺憾。王世襄的著述文章都帶有明顯的「王氏風格」,即筆者在自序和正文中曾多次提及的「三位一體」治學之道,這一點在《大鷹篇》中同樣有所體現。比如,王世襄在《大鷹篇》「相鷹」一節中就曾明確表示說:

先引古人之說,次取北京養家相傳之經驗口訣,意在參較(校)印證……間有參差牴觸,不相契合者,則據個人所知,試論以何為是。

如此,下面對於「相鷹」「馴鷹」和「籠鷹」詳加解說時,恐怕也不宜偏離這一科學合理的行文規矩吧。

關於相鷹,王世襄參校的主要典籍有唐段成式的《酉陽雜俎》、隋魏澹(字延深)的《鷹賦》、清陸佃的《埤雅》、朝鮮李焰纂輯的《新增鷹鶻方》和西洋人利類思譯著的《古今圖書集成》中《博物彙編·禽蟲典》,以及《大英百科全書》和相關的考古發掘報告等等。比如,如何識別大鷹的雌雄,魏澹在《鷹賦》中言簡意賅:「雌則體大,雄則形小。」段成式在《酉陽雜俎·肉攫部》中也有「雉鷹雖小,而是雄鷹」的半句話,下半句話則由王世襄為其補充說:「兔鷹固大,卻是雌鷹」,因為雉鷹和兔鷹是同一鷹種的雌與雄,所以這句話就此才算是完整清楚了。辨識大鷹年齡時,王世襄主要參照段成式在《酉陽雜俎·肉攫部》中所述:

一變背上翅尾微為灰色,臆前縱理變成橫理……一變為青白,轉之後,乃至累變,臆前橫理轉細,則漸為鶬色也。

這與王世襄親眼所見大鷹自幼及老羽毛顏色和紋理的變化是極為吻合的,而王世襄如果不是經驗豐富的真正養家,自然也就不可能對大鷹這種羽毛文理隨著年齡增長而變化的規律有所瞭解和掌握。原來,初長成的幼年大鷹,其羽毛顏色為青白色,臆前即胸前每根羽毛都是上細下粗的長點,也就是所謂的縱理,而第二年大鷹換羽毛後,長點遂變成橫道,即所謂的橫理,其顏色也由青白逐漸變得灰白些。觀其羽毛顏色變化除了能辨識大鷹年齡長幼之外,還是判斷大鷹品類上下優劣的一條依據,而這同樣需要養家對各地大鷹的顏色有所瞭解乃至諳熟於心,非經驗豐富者不能運用。比如,段成式在《酉陽雜俎·肉攫部》中不僅有黃麻色、青麻色、白兔鷹、散花白、赤色、白唐、黃色、青斑、赤斑唐、青斑唐、土黃、黑皂驪和白皂驪等等記載,還有代都赤、漠北赤、房山白、漁陽白和東道白等專門以產地而命色的內容。對照段成式的這種記載,王世襄結合自身的經驗,比如大鷹落網時體重的多少,從而判知其是否屬於上佳之品類,且屢試不爽。

至於如何根據大鷹相形而辨識其優劣,王世襄先是引錄了魏澹在《鷹賦》中一段言之翔實的內容後,又摘錄了李焰纂輯《新增鷹鶻方》中的《相鷹歌》及《聞見常談》兩段內容,並對其中重要而難解者加以疏證解析,使普通讀者亦能輕鬆理解。鑒於王世襄於民國三十一年(1942)手錄日本寬永癸未初秋二條鶴屋町南輪書堂刊本《新增鷹鶻方》之珍貴與辛勞,也為了不使對大鷹有興趣的讀者再費時檢索,特轉錄其中《相鷹歌》如下:

論鷹何事最堪奇,貪馴居上疾次之。

胸軒脊分定快駿,目光如電爪如錐。

若知秉性柔且馴,吻欲短兮頭欲規。

兩腳枯粗枝節疏,競道能攫真不欺。

大者頭小小者大,毰毸欲見羽參差。

刷翎跳身伸腳攀,名為弄架定應良。

趾成十字尾合盧,延深著賦為讚揚。

羽毛要欲善折破,坐則尾短飛則長。

論類亦有數般色,黑白間見黃赤常。

人言小馴大則悍,在山馴者在手翔。

頭修嘴長善回顧,雖雲能捕終飛揚。

獵家所訣略如此,余詳大好眼中看。

面對內容如此翔實的相鷹歌訣,王世襄對於其中一時難求甚解的,曾歷時多年也不曾忘記要尋求準確之解答。比如,《相鷹歌》中有「趾成十字尾合盧」之「尾合盧」,王世襄多年來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獲見1972年第一期《考古學報》中刊載《長沙瀏城橋一號墓》這一考古發掘報告時,終於由該墓出土的一件銅戟兵器上有所領悟。原來,「盧」字在字書中是指矛戟之柲,而古人制柲時通常採用積竹法,即在以菱形木柱為中心的柲上,用十八根青竹篾包裹纏繞後,再以絲線在其周圍纏緊,最後再髹漆粘牢。而「合盧」,就是形容大鷹尾部猶如用多根篾條合成的戟柄一般,這與老北京養家稱讚好鷹的尾巴如「擰成一根棍兒」的說法相一致,如此解釋可以說是形象而易懂。

由上述可知,相鷹主要包括辨別雌雄、辨識年齡、觀看顏色和考察相形這四個方面,只要把握了這幾個方面,基本上便可以挑選出上品神鷹了。

叫溜子:鷹飛至途中

關於馴鷹,王世襄幾乎完全是遵照其親身經歷和經驗進行闡述,並總結出了開食、掉帽兒、喂軸(zhou)、跳拳、叫遛子和安鷹這幾個主要步驟。不過,要想出色完成好這幾個步驟,王世襄認為這不僅要講究科學,還是一門藝術呢。性情剛烈,是猛禽的一個自然屬性,這在大鷹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比如,大鷹被捕捉後狂飛亂跳不止,且絕食絕水長達數天之多,如不人工強迫餵食餵水的話,它將直至「壯烈犧牲」而後止。所以,養家面對初捕之大鷹,總是先想方設法誘導其進水進食,迫不得已時才掰開鷹嘴進行餵養。如此兩三天後,大鷹終於經不起新鮮羊肉的美味誘惑,開始「羞答答」地主動進食,這即為「開食」。

完成馴鷹這第一步驟後,接著就是「掉帽兒」。原來,野生大鷹被捕捉後因為懼怕生人,養家在白天時總是為大鷹戴上一頂特製的帽子,以免其狂飛亂跳時損傷了翅尾,直到夜晚天黑後才將帽子摘掉。關於戴在大鷹頭上的那頂特製帽子,王世襄因為對其精妙設計讚歎不已,故不惜筆墨加以詳細記述:

看看這頂扣在頭上的小玩意兒,已令人對始作帽者的聰明才智讚歎不已。它由一塊長方形的皮革製成,正面留一個三角形口,鷹嘴和鼻孔由此伸出。沿著帽口上下邊緣切幾個小口,一根窄長的皮條貫穿切口一周匝後又互穿到帽口的另一側,把長長的頭伸在外面。在用兩根寬而短的皮條和窄長皮條繫牢。這樣兩側各有兩根一窄一寬的皮條伸出。只要拉一下窄皮條,帽口就抽緊;拉一下寬皮條,帽口又鬆開,便於給鷹戴上或摘掉。更為巧妙的是帽子前方靠上有兩個鼓包,只有裁剪縫綴得法才能形成。無此鼓包,便會磨傷鷹的眼睛,所以十分重要。有的鼓包像螺螄轉兒那樣轉成的,更為精美。帽頂墊一個皮錢,翹起兩根皮條尖。考究的代之以一簇紅纓,顯得更加英姿颯爽。這不只是裝飾,兩指捏之,便於戴上或摘掉。

為了摘掉戴在大鷹頭上的帽子,養家們只有一招,那就是熬鷹,即老北京養家術語中的「上宿」。望詞生意,就是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不讓大鷹閉眼休息,直到它不再懼怕生人可以摘掉帽子為止。然而,要想讓大鷹不休息,就得有人陪同它一塊兒不睡覺,於是一般情況下上宿的人必須是三班倒,也就是需要有三個人輪流架著大鷹到處溜躂,至少也不能少於兩人,否則熬鷹不成反把人給熬倒了。

叫溜子:鷹已飛到叫鷹者的套袖上

至於熬鷹的具體辦法,王世襄在文章中記述得詳細而生動,那就是無論白天黑夜都架著大鷹專門湊熱鬧去。白天依然不能為大鷹摘帽,只有夜晚光線暗淡時才為其摘帽,如此熬上個五六天後,待大鷹野性有所消磨不再狂飛亂跳時,便可以不必為大鷹戴帽,這就表明完成了馴鷹的第二步。

關於馴鷹的第三步喂軸,在此想提請讀者回憶筆者在自序中記述的:王世襄向美國鳥類專家提出的兩個奇妙的使其瞠目結舌、聞所未聞的問題,即「鷹吃了它不能消化的羽毛怎麼辦」及「養鷹為什麼要餵它吃一些不能消化的東西來代替喂羽毛」。對於一般人包括那位美國鳥類專家都感到匪夷所思的這兩個奇怪問題,王世襄不僅在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宋代大科學家沈括的《補筆談》及朝鮮李焰的《調養雜記》中獲得了文字解答,而且在馴養大鷹的實踐中也得到了驗證。那就是鷹在捕捉到獵物時往往大口撕咬吞食,以致連鳥獸的羽毛也一併吞食進去,而由於羽毛在體內不能分解消化,也無法排泄出來,最終在嗉子和腸子內被緊成一團後從口中吐了出來,這是大鷹在大自然長期生存中所形成一種特有的生理現象,故此養家們在大鷹被捕捉後,也必須遵循大鷹的這一自然生理現象,特意餵食一些自製的東西來代替羽毛。在老北京養家中,往往將在水中煮透的線麻經過一番捶打後,再放入口中咀嚼使其變得柔軟,然後製作成如兩節手指大小類似蠶繭形狀,在大鷹晚餐時餵食下去,這就是老北京養家所謂的「喂軸」。

至於喂軸的目的,王世襄參閱魏澹《鷹賦》中「微加其毛,少減其肉」的記載,並結合老北京養家之經驗,認為主要是為了控制大鷹的營養攝入量,維持其消化系統的正常運行,以達到大鷹能夠聽從養家驅使捕捉獵物的馴養目的。因此,老北京養家中有「熟不熟,七個軸」的俗語,意思就是說大鷹餵過七個軸之後,基本上就可以放鷹捉兔了。其實,要想使被捕大鷹在喂軸之後達到放其捉兔的能力,至少還需要經過跳拳、叫遛子和安鷹這三道馴養步驟,否則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放其捉兔的。

術語不可究不必究,俗語也不可究不必究。比如「跳拳」,不知是術語還是俗語,分明是在臂膀上放置一塊鮮羊肉誘使大鷹從別處跳過來啄食,這似乎應該叫著「跳臂」或者「跳膀」,可老北京養家偏偏稱之為「跳拳」,不知是何緣故。當然,無論是「跳臂」「跳膀」還是「跳拳」,其目的只要一個,那就是訓練大鷹捕捉獵物時的迅捷度和準確性。至於其訓練方法,一是必須循序漸進,逐漸增大臂膀與大鷹之間的距離;二是反覆練習,提高大鷹捕捉獵物的精準度。

跳拳訓練成功之後,便開始訓練大鷹的叫遛子,其方法與跳拳相類似,只是大鷹與養家臂膀之間的距離大大超過跳拳時的距離,而且大鷹爪腕上拴有一根長達十多丈的遛線,訓練目的在於訓練大鷹捕捉獵物時的精準,最重要的是考驗已經經過幾番訓練後的大鷹是否居心叵測,依然嚮往昔日供其自由翱翔的廣闊藍天,企圖掙脫遛繩竄空而去。因此,叫遛子時必須不厭其煩地反覆試驗,對大鷹進行嚴格考驗,只要發現其有逃跑的跡象,哪怕是一點點苗頭,也要加以回爐重新進行上一步驟乃至上兩個步驟的訓練,直到大鷹野性消弭聽從養家的召喚,才算是這一環節訓練成功。

經過以上五個步驟的馴養後,最後便是放鷹捉兔的一次實戰演練,即老北京養家術語中的「安鷹」,也就是養家架著大鷹到野外捕捉第一隻野兔的行動。為了首戰告捷,養家在安鷹之前必須掌握大鷹是否真正「上性」,即這時的大鷹對於獵物哪怕是經過身邊的小貓小狗或雞鴨鵝之類的動物家禽,是否目露凶光殺機洋溢,每每想掙脫遛繩羈絆俯衝而去抓食而後快。有經驗的養家,總是選擇這一最合理的時候進行安鷹行動,目的是為了一戰成功增強大鷹的必勝信念。不過,安鷹成功之後養家依然不能放鬆對大鷹的日常馴養,使其逐漸成長為一隻百戰不殆的常勝之鷹。

馴鷹之後,自然是要架鷹逐兔了,這就是王世襄《大鷹篇》中的「放鷹」。關於王世襄當年放鷹逐兔的精彩場面,前面章節中已有詳細記述,在此只想轉錄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一首《放鷹》詩,因為其中不單有放鷹之道,還有從諸多養鷹獵戶那裡得來的馴養經驗之談:

十月鷹出籠,草枯雉兔肥。

下隨指顧,百擲無一遺。

鷹翅疾如風,鷹爪利如錐。

本為鳥所設,今為人所資。

孰能使之然,有術甚易知。

取其向背性,制在飽餓時。

不可使長飽,不可使長饑。

饑則力不足,飽則背人飛。

乘饑縱搏擊,未飽須縶維。

所以爪翅功,而人坐收之。

聖明馭英雄,其術亦如斯。

鄙語不可棄,吾聞諸獵師。

在這裡,有必要指出的是「十月籠出鷹」,因為下面就該是王世襄《大鷹篇》中最後一節內容「籠鷹」了。正如白居易所說,「十月籠出鷹」,此後直到來年早春都是放鷹的最佳季節,其餘時間大鷹則要在籠中度過,這就是所謂的「籠鷹」。籠鷹不僅講究而且比較麻煩,非本領高強之大鷹,養家一般是不會為此費心勞神,多使其飽餐一頓後放歸山林。對此,王世襄在文章中坦言自己未曾有過籠鷹之舉,所得經驗基本上是來自老北京幾位高手養家之口述,而養家高手所言多與典籍記載相吻合,所以還是引錄段成式在《酉陽雜俎·肉攫部》中的詳細記載吧:

鷹四月一日停放,五月上旬拔毛入籠。拔毛先從頭起,必於平旦過頂,至伏鶉則止。從頭下過揚毛,至尾則止。尾根下毛名揚毛。其背毛並兩翅大翎覆翮及尾毛十二根等並拔之。兩翅大毛合四十四枝,覆翮翎亦四十四枝。八月中旬出籠。

不過,據王世襄所知老北京養家籠鷹時只拔小毛,翅翎與尾翎是不拔的,這與以上所記差異較大,因此王世襄最後得出盡信書不如無書之理。與籠鷹拔毛同時期進行的,老北京養家還用香火頭燙鷹嘴的鉤尖和爪尖,以促使其退故生新,以待來年放鷹捉兔時一試新鉤。不過,在來年放鷹捉兔之前仍需重複馴鷹時的那些步驟,只是不必像對待剛捕捉之鷹那樣費事而已,且一經恢復便是新馴之鷹所不能及的。

那麼,王世襄為什麼對大鷹如此鍾愛呢?對此,他借用晉代高僧支遁的四個字予以回答:賞其神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