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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河東君過訪半野堂及其前後之關係

此章所論述分為三期。第壹期自崇禎八年乙亥秋深河東君離去松江以後起,至崇禎十三年庚辰冬河東君過訪牧齋於半野堂止。第貳期自崇禎十三年庚辰冬河東君過訪半野堂起,至崇禎十四年辛巳夏河東君與牧齋結縭於茸城舟中止。第三期自崇禎十四年辛巳夏錢柳結縭於茸城舟中起,至崇禎十七年甲申冬絳雲樓落成時止。其所依據資料主要仍為顧苓河東君傳。此傳前章已引者不復重錄,茲接錄前引顧氏之文有關此三時期者於下。

范鍇華笑廎雜筆壹顧苓“河東君傳”云:

〔河東君〕游吳越間,格調高絕,詞翰傾一時。嘉興朱治愉為虞山錢宗伯稱其才,宗伯心艷之,未間也。崇禎庚辰冬扁舟訪宗伯,幅巾弓鞋,著男子服,口便給,神情灑落,有林下風。宗伯大喜,謂天下風流佳麗獨王修微楊宛叔與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許霞城茅止生專國士名姝之目。留連半野堂,文宴浹月,越舞吳歌,族舉遁奏,香奩玉台,更唱迭和。既度歲,與為西湖之遊。刻東山酬和集,集中稱河東君雲。君至湖上,遂別去。(寅恪案:河東君雖與牧齋有游西湖之約,但止送牧齋至嘉興鴛鴦湖,獨自逕返松江。牧齋別去河東君後,遂往游西湖及黃山也。東山酬和集及初學集所載甚明,顧氏語有誤。金鶴沖錢牧齋先生年譜崇禎十四年辛巳條云:“正月與河東君游杭州西湖,遂別去。”亦沿顧氏之誤。詳見下文論證。)過期不至,宗伯使客構之乃出。(塔影園集壹“構”作“促”。)定情之夕在〔崇禎十四年〕辛巳六月初七日,君年二十四矣。宗伯賦前七夕詩,囑諸同人和之。(塔影園集壹“同”作“詞”。)為築絳雲樓於半野堂之後,房櫳窈窕,綺疏青瑣。旁龕金石文字,(塔影園集壹“龕”下有“古”字。)宋刻書數萬卷,列三代秦漢尊彝環璧之屬,晉唐宋元以來法書,官哥定州宣成之瓷,(秦淮廣記貳之肆“成”作“城”。)端溪靈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銅,果園廠之髹器,充軔其中。君於是乎儉梳靚妝,湘簾棐幾,煮沈水,門旗槍,寫青山,臨墨妙,考異訂訛,間以調謔,略如李易安在趙德卿家故事。(塔影園集壹“卿”作“甫”。)然頗能制御宗伯,宗伯甚寵憚之。

◎第一期

此期之問題為自崇禎八年乙亥秋深至崇禎十三年庚辰冬,歷時約為五年,其間河東君之蹤跡及相來往諸人與牧齋之關係是也。前引臥子詩“乙亥除夕”雲“桃根渺渺江波隔”及“長相思”雲“美人今在秋風裡,碧雲迢迢隔江水”,是河東君在崇禎八年乙亥冬間及崇禎十一年戊寅秋間,其所在地與臥子有江波之隔。復據前引河東君戊寅草“曉發舟至武塘”及“秋深入山”兩詩,更可證知河東君於崇禎八年秋深由松江至盛澤鎮歸家院,松江與盛澤即所謂“江波隔”也。

此外,能確定河東君離去臥子後最早常寓之地者,唯第貳章所引沈虯河東君傳中崇禎九年丙子張溥至盛澤鎮徐佛家遇見河東君一事。沈氏既於舟中親間河東君,則其言自為可信。蓋河東君若離去松江他往,則捨舊時盛澤鎮之徐佛家,恐亦難覓更適當之地。徐雲翾更地適人之故,自急於招致,使河東君與張輕雲宋如姬梁道釗諸名姝相互張大其隊伍也。但河東君此次之居徐佛家,乃與前此未入周道登家時之為雲翾婢者,其身份迥異。沈次雲牽混前後不同時間之身份,以河東君於崇禎九年尚為雲翾之婢,殊為舛誤,前釋宋讓木秋塘曲“初將玉指醉流霞”句已辨及之,讀者可參閱也。

崇禎九年間河東君之蹤跡已於前論河東君第貳次嘉定之遊節詳述之,茲不復贅,唯崇禎十年丁丑關於河東君之材料尚未發現,故姑從闕如,以俟更考,倘承博識通人有所賜教,則幸甚矣。至於崇禎十一年戊寅河東君之蹤跡則頗有材料可以依據,茲論釋之於下。

葛昌楣君蘼蕪紀聞上載王士祿宮閨氏籍藝文考略引神釋堂詩話略云:

河東君早歲耽奇,多淪荒雜。戊寅一編,遣韻綴辭,率不可詰。最佳如劍術行、懊儂詞諸篇,不經剪截,初不易上口也。然每遇警策,輒有雷電砰然、刀劍撞擊之勢,亦鬟笄之異致矣。尺牘含咀英華,有六朝江鮑遺風。又雲,如是嘗作男洛神賦,不知所指為誰?其殆自矜八斗,欲作女中陳思耶?文雖總雜,題目頗新,亦足傳諸好事者。

寅恪案:神釋堂詩話之評語,在未得見臥子所刻成戊寅草以前尚不甚明瞭其所指,今幸得此書鈔本,始恍然知其所評之允當也。戊寅草首載臥子一序、詩一百六首、詞三十一闋、賦三篇,至詩餘一類疑即眾香詞選柳是小傳所謂“鴛鴦樓詞”者,前已論及。復據楊陳關係第貳期所錄河東君戊寅草中諸詞之考證,其作成時代皆不能後於崇禎八年,故戊寅草中之詞當即是鴛鴦樓詞。臥子是否在刻戊寅草前已別刻鴛鴦樓詞,今不敢決言,但就楊陳二人關係觀之,以崇禎八年為最密切。臥子自撰年譜崇禎八年乙亥條云:“是歲有屬玉堂集。”夫“屬玉堂”與“鴛鴦樓”兩名乃對稱之辭,故疑鴛鴦樓詞果先別有刻本者亦當在崇禎八年,至遲亦不逾九年也。賦本篇依前所考證,其作成時間皆在崇禎九年以前,詩則若依前所論“八月十五夜”一首,乃崇禎八年中秋與臥子同賦,而排列偶錯,仍應計入崇禎八年所作詩之內者。故此首以上共一百一首皆是崇禎八年秋深以前所作,其餘自“答汪然明”至“詠晚菊”止共四題五首,皆是崇禎十一年秋間所作,與其前一百一首之作於崇禎八年秋季以前者,其時間相距有三年之久。何以河東君此三年內所作之詩竟無一篇列於戊寅草?其中必有待發之覆,今日雖不能詳究其故,姑就崇禎十一年河東君及臥子之蹤跡推測,或可備一解也。

河東君於崇禎十一年戊寅秋間曾游西湖,詳見下論汪然明春星堂集三游草“柳如是校書過訪”詩等條所考,茲暫不論及。又寅恪曾見神州國光社影印蔣杲賜書樓藏柳如是山水冊末幀河東君題款中,有報人為其作西泠采菊長卷之語。若此畫果為真跡者,則更可與戊寅草中所載詩最後一首“詠晚菊”五律相參證,並疑亦是崇禎十一年戊寅秋間河東君曾游西湖之一旁證也。俟考。

至若臥子之蹤跡亦有崇禎十一年戊寅秋間曾過西湖之事實,據陳忠裕全集自撰年譜上崇禎十一年戊寅條云:

冬,石齋師以謫還,居禹航之大滌山。予往謁之,賦詩而歸。

及同書壹肆湘真閣集“石齋先生築講壇於大滌山,即玄蓋洞天也。予從先生留連累日”五言律詩八首(參同書壹貳三子詩稿“寄獻石齋先生”七言古詩五首之一自注云:“指戊寅冬事也。時侍師於禹航。”)云:

(詩略)。

又黃漳浦集貳肆“大滌書院記”(參同書所載莊起儔撰漳黃先生年譜崇禎十一年戊寅條)略云:

戊寅冬,余再以逐客南旋。緬念斯山,暌違七載。又以中途警聽邊氛,未忍恝然絕帆胥江,遂復誅茅其間,徘徊日夕。當時同游者,為嘉興倪梅生先春、汪爾陶梃、錢仲雍琳,蕭山曹林上振龍,松江陳臥子子龍。時臥子以桐杖不遂登高。(寅恪案:此時臥子尚服其繼母唐孺人之喪,故石齋引小戴記喪服小記母喪桐杖之義以為說。其實陳忠裕全集壹陸湘真閣集有“戊寅九日同暗公舒章諸子登高之酌”七律二首,讀之不覺發笑也。)余病未之能從也。

及同書肆壹五言律詩“出大滌,將渡胥江,而義兆木上諸兄又申湖上之欲。會倪鴻寶祭酒來自山陰,遂偕朱士美〔等〕,同入靈隱,登韜光,有作。囑鴻寶義兆木上和之。四章”云:

(詩略)。

及同書同卷“〔陸自巖〕曾瞻〔陳子龍〕臥子同過靈隱二章”(寅恪案:此詩排列次序先後疑有遇)云:

約爾巢鬆去,逢余墜葉時。

寅恪案:崇禎十一年冬臥子至餘杭大滌山謁石齋後,又從石齋至杭州游西湖,此據陳黃兩集詩文可考而知者。疑臥子自松江至餘杭往返皆經杭州,其從石齋游西湖之後當即還家,但其往餘杭謁石齋經杭州之時可能在十月以前,即季秋之月,此時或與河東君相值於西湖,或二人先後差錯,未得相遇,均未可知。今既難證實,可置不論。鄙意臥子或在杭州取其舊所藏河東君崇禎八年秋深以前之作品托人刊刻,而受托刊刻之人遂並取所見河東君最近之詩附錄於後,此戊寅草詩中所以缺去崇禎八年秋深以後、崇禎十一年秋季以前作品之故歟?若所揣測不誤,則戊寅草之刊行,主持發起者為陳臥子,董理完成者為汪然明。後來汪氏又刻河東君尺牘,袁倩林天素為之序。今戊寅草雖首載臥子之序,但亦不必拘泥認為臥子實親自督工刊刻也。

復次,河東君崇禎十一年戊寅之蹤跡可於汪然明春星堂集三游草中得窺見一二。汪氏集中疑本有與河東君有關之作甚多,後來因牧齋關係,遂多刪去不存,殊可惜也。

春星堂集三游草“余久出遊,柳如是校書過訪,舟泊關津而返。賦此致懷”云:

浪游留滯邈湖山,有客過從我未還。不向西泠問松柏,遽懷南浦出郊關。兩峰已待行雲久,一水何辭拾翠慳。猶疑春風艷桃柳,拿舟延佇遲花間。

同書同卷“無題”云:

明妝憶昨艷湖濱,一片波光欲蕩人。羅綺叢中傳錦字,笙歌座上度芳辰。老奴愧我非溫嶠,美女疑君是洛神。欲訪仙源違咫尺,幾灣柳色隔香塵。

寅恪案:汪氏游草卷首載其秋遊雜詠自序云:“崇禎〔十一年〕戊寅季秋汪汝謙書於攝台。”(寅恪案:春星堂詩集首汪然明小傳云:“所居曰春星堂。其為董尚書題榜者,曰夢草齋、聽雪軒。陳眉公題榜者,曰攝台。”又春星堂詩集陸汪鶴孫延芬堂上寄懷春星堂詩“樓台堪對月,四面攝煙霞”句自注云:“大父習月處,眉公徵君題曰攝台。謂四面湖山俱能攝入也。”寅恪頗疑梅坡解釋“攝台”所以命名之意,不過從其家人轉述而來,蓋有所諱飾,未必得此台名之真意。據同書三夢附載陳眉公“紀夢歌”跋云:“聽雪堂侍兒非異人,即天素也。五丁攝之來試君耳。”並同書壹不系園集“不系園記”云:“陳眉公先生題曰不系園。”及同書隨喜庵集題詞云:“董玄宰宗伯隨喜庵。”然則依當時慣例,命名題字多出於一人。故“攝台”既為眉公題字,其命名當亦出自眉公。眉公既謂五丁攝天素來試然明於夢中,所以即取“攝”字以為台名耶?姑識所疑,以俟更考。)又汪氏游草最前一題為“仲秋同無方侄出遊”,最後一題為“出遊兩月,歸途復患危病”,是然明以崇禎十一年八月出遊,約經兩月始歸杭州,“柳如是校書過訪”詩在此草中逆數第三,“無題”詩為逆數第貳,據此推之,河東君於崇禎十一年季秋曾游杭州也。“無題”一詩與“柳如是校書過訪”詩連接,此詩中又藏有“柳是”二字,則為河東君而作可確定無疑。或者原題亦非如此,今題殆復為後來然明所諱改耶?

復次,然明“無題”詩不僅藏有河東君姓名,頗疑此詩中尚有河東君之本事。其第貳聯自指戊寅草中男洛神賦而言,無待詳證。其第壹聯上句恐指河東君湖上草“清明行”而言,蓋蘇蕙回文錦字乃贈竇滔之作品,(見晉書玖陸竇滔妻蘇氏傳。可參文苑英華捌三肆及全唐文玖柒武則天“蘇氏織錦回文記”,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貳壹“次韻回文三首”及所附江南本織錦圖上回文三首題下注,並阮閎休閱詩話總龜後集肆壹歌詠門引東觀余論及侍兒小名錄等。)“清明行”末二句雲“盤螭玉燕不可寄,空有鴛鴦棄路旁”,亦與若蘭回文錦字同意,並用玉茗堂紫釵記之旨。余詳後論“清明行”節。“無題”詩第壹聯下句殆用楊景山“榆柳芳辰火”句,(見全唐詩第伍函楊巨源“清明日后土祠送田徹”五律。)故“芳辰”二字實謂“清明日”,與其他泛指者,如東山酬和集貳牧齋“二月十二春分日橫山晚歸作”末句“與君遙夜共芳辰”之“芳辰”不同。錢詩此題之“芳辰”與“佳辰”“良辰”同義,(可參同書同卷河東君和詩“安歌吾欲撰良辰”句。)至若石頭記第陸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妙玉祝寶玉生日紙帖雲“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其以“芳辰”為生日之別稱未知所出,豈櫳翠主人亦目怡紅公子為群芳之一芳耶?一笑。

戊寅草中諸作品,詩餘及賦兩類前皆已論證。詩則以其篇什較眾,語意亦多晦澀,已擇其重要者考釋之矣,茲再就前所未及而較有關者略論述之於下。戊寅草詩最後四題五首,觀其題目及詩語皆與秋季有關,即崇禎十一年戊寅河東君在西湖所賦,而董理刊刻此稿之人取以附錄於詩一類之後者也。

“答汪然明”云:

微雰獨領更幽姿,袖裡瑯玕今尚持。天下清暉言仲舉,平原高會有當時。因思木影蒼林直,為覺西冷繡羽遲。便曉故園星劍在,蘭皋秋獲已荒靡。

寅恪案:前已論述春星堂集三游草中有七律二首,即“柳如是校書過訪”及“無題”兩詩皆為河東君而作者。河東君此詩疑是答汪氏第壹詩,而汪氏“無題”一詩則又答河東君此詩者也。河東君此詩乃牧齋所謂“語特莊雅”者(見東山酬和集壹牧齋第壹次答河東君詩題),斯亦河東君初次與人酬答。“因思木影蒼林直,為覺西冷繡羽遲”一聯,上句謂素仰然明尚俠之高風,下句謂不以己身訪謁汪氏過遲為嫌,語意亦頗平常。豈料然明再答以“無題”一詩,中有“老奴愧我非溫嶠,美女疑君是洛神”一聯,含有調戲之意,已覺可笑,至後來然明刊集詩,改易此詩之原題為“無題”,以免牧齋之嫌妒,更覺可笑矣。

“九日作”云:

離離鶴渚常悲此,因向含霞夕樹平。不有霸陵橫意氣,何人戲馬閱高清。崚風少葉翻翔婉,菊影東籬欲孌縈。寂寞文園事屢至,海雲秋日正相明。

寅恪案:前引黃石齋“大滌山記”,知臥子於崇禎十一年戊寅九月九日實在大滌山,今據此詩知河東君是日適在西湖也。兩地違隔,倍深思舊之情,故此詩末二句及之。“文園”自是以司馬相如指臥子。“事”字疑是“書”字之訛。然則此時河東君當屢得臥子手書,其中或亦論及刊刻戊寅草事耶?

“秋盡晚眺”二首云:

西巒已降青濛色,耿木澄枝亦見違。遠觀眾虛林磬淡,近聯流冥赤楓肥。相聽立鶴如深意,側儆寒花薄暮磯。為有秋容在畫角,荒台多是草裔菲。

流澌紛影入魚梁,藥徑秋巖氣已傷。天下嶙峋歸草閣,郊原深永怯牙檣。煙苞衰柳余晴媚,日藹江籬落照黃。丙自紅霜夜明滅,文漣丹溜總相妨。

“詠晚菊”云:

感爾多霜氣,辭秋遂晚名。梅冰懸葉易,籬雪灑枝輕。九畹供玄客,長年見石英。誰人問搖落,自起近丹經。

寅恪案:“九日作”詩有“菊影東籬欲孌縈”句。“秋盡晚眺”及“詠晚菊”兩題皆以菊為言,斯蓋河東君以陶淵明李易安自比,亦即此詩以“隱”為名之意也。細思之,河東君之身份與陶李終不相同,雖“秋盡晚眺”第壹首有“側儆寒花薄暮磯”、第貳首有“煙苞衰柳余晴媚”等語,但“寒花”指菊,既非“似人必於其倫”之義,“衰柳”則就河東君此時之身世論似尚不可言衰。第三章言河東君於崇禎十二年受臥子是年“上巳行”詩“寒柳無人臨古渡”句意之啟發遂賦金明池詠寒柳詞一闋,鄙說固不敢自信為必然,要可與河東君此數詩共參究也。據蔣杲賜書樓所藏柳如是山水冊末幀乃河東君酬報友人為其畫采菊長卷者,今止見影印本,作長卷者之名字甚不清晰,未易辨實。河東君題款中有“西泠采菊長卷”之語,恐與“秋盡晚眺”第壹首“為有秋容在畫角”句有關,蓋指友人為其作西泠采菊長卷而言也。又觀“秋盡晚眺”第貳首“流澌紛影入魚梁”及“天下嶙峋歸草閣”之語,則河東君此時所居之處殆一尋常之臨水客舍,與後來即崇禎十二年再游西湖借居“桂棟藥房”之汪然明別墅者情況迥異,取此詩與河東君尺牘第壹首參較,汪氏好客任俠之風可窺見一斑矣。“詠晚菊”詩“九畹供玄客,長年見石英”一聯,或謂用離騷“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及“夕餐秋菊之落英”。“石英”之“石”,若非“食”即“餐”之意,以音同而誤寫,則當指石上或石間之菊英而言耳。其說亦自可通。

戊寅草中除臥子汪然明外,其他與河東君往來唱酬名士如宋尚木徵璧之類,其事跡作品皆甚顯著,可不多述。尚有一二當時名士之可考者,則略論及之,可借此窺見河東君當日友朋交際之情況也。更有可注意者,即戊寅草作品中絕不見有宋轅文徵輿及李舒章雯二人之姓氏名字一事。此草之絕大部份為臥子之舊藏,其無轅文之名字,固由楊宋兩人曾有微妙之關係,臥子刪去不錄,亦頗易解,至舒章則何以絕不一見其名字,其故今不易知,或者河東君崇禎八年首夏離去松江之南園南樓遷居當地之橫雲山實與舒章有關,蓋舒章家本有別墅在其處。茲不須詳考,若一檢陳忠裕全集拾屬玉堂集“雨中過李子園亭”詩題下附考證引李舒章集“張卿南垣行詩”詩“我家橫山若培嶁,開生幸入虎頭手”,又引梅村集張南垣傳“其所為園,李工部之橫雲”,並參第三章論臥子“秋居雜詩”十首之七“遨遊犬子倦,賓從客兒嬌”自注“舒章招予游橫雲,予病不往”及曹溶靜惕堂詩集壹壹“李氏橫山草堂歌”等,即可證也。職是之故,頗疑河東君之遷居橫雲,舒章實為地主,臥子之刪去舒章名字殆由於此耶?韓君平詩云:“吳郡陸機為地主,錢塘蘇小是鄉親。”上句之切合舒章固不待言,下句則可參後論“有美詩”涉及河東君自稱為松江籍事。故河東君亦可謂舒章之鄉親矣。一笑!

戊寅草中有“朱子莊雨中相過”七古一首,其詩頗佳,今錄之於下。詩云:

朱郎才氣甚縱橫,少年射策凌儀羽。(“凌儀羽”一本作“真霞舉”。)豈徒窈窕扶風姿,海內安危亦相許。朝來顧我西郊前,咫尺蛟龍暗風雨。沉沉煙霧吹鸞輈,四野虛無更相聚。君家意氣何飛揚,顧盼不語流神光。時時悵望更歎息,勸吾出年徒淒傷。天下英雄數公等,我輩杳冥非尋常。嵩陽劍器亦難取,中條事業皆渺茫。郎今見君豈可信,英思倜儻人莫當。斯時高眺難為雄,水雲搖落愁空濛。鴛塘蓉幕皆寂寞,神扉開闔翔輕鴻。蒼茫幽夢墜深碧,朱郎起拔珊瑚鉤。風流已絕人所少,清新照耀誰能儔。高山大水不可見,騷人傑士真我謀。嗟哉朱郎何為乎?吾欲乘此雲中鵠,與爾笑傲觀五湖。

寅恪案:曹溶靜惕堂詩集貳玖“送朱子莊北上赴選”七律二首,其第壹首略云:“辭家北指薊台雲,射策恢奇海內聞。重憶先朝遺烈在,(自註:“謂其祖文恪公。寅恪案:“文恪”乃明大學士秀水朱國祚之謚。)芝蘭今日又逢君。”同書同卷“送朱子莊令宜春”七律二首題下自註:“時攜廣陵姬同行。”其第壹首有句云:“重喜明時早致身。”同書三“挽朱子莊”五古二首,其第貳首略云:“並轡越承明,直入邯鄲市。挾瑟燕姬床,容猊若桃李。惜哉青春姿,獨處重帷裡。服藥媚紅顏,終為悅己死。”今檢道光修宜春縣志秩宮門明知縣欄載:“朱茂景。秀水人。進士。崇禎十三年任。吳首昌。貴州人。舉人。十七年任。”同書貳貳名宦門明朱茂景傳略云:“朱茂景字子莊,秀水人。崇禎十四年令宜春。(寅恪案:表作“十三年”,傳作“十四年”,相差一歲。疑傳有誤,當從表為是。)精勤蒞治,剔奸戢豪。性喜延攬,與諸生課文品題,竟日無倦色。”又陳臥子評選皇明經世文編中,宋徵璧所撰凡例亦列有檇李朱子莊茂景之名,可知朱子莊乃一年少猊美、豪氣縱橫之風流世冑,柳曹兩詩所言頗多符合。故河東君詩題之朱子莊即是此人無疑。但須注意者,同時別有一朱子莊,名容重,明之宗室寧獻王九世孫,事跡見張庚國朝畫征錄上“八大山人”條所附及陳田明詩紀事甲貳下,讀戊寅草者不可誤認也。

戊寅草“送曹鑒躬奉囗使之楚籓”七律二首云:

紛紛玄意領群姿,寂寞遙聞向楚時。文學方須重鄴下,乘傳今更屬龍池。澄江歷亂吳雲沒,洛浦皋帝子悲。不是君才多壯敏,三湘形勢有誰知。

揚舲歷歷大江陰,極目湘南才子臨。楚水月明人澹黯,吳川楓動玉蕭森。因看淮幕風雲壯,未覺襄鄖烽火深。顧吾相逢增意氣,(寅恪案:“吾”字為虞韻平聲,此處應讀仄聲,方協聲律。檢嘉慶修松江府志肆伍選舉表舉人欄崇禎三年庚午“李待問”下注“字存吾”,可為松江土語“吾”“我”同讀仄聲之一旁證也。)如今無事只遙吟。

王士禎思舊錄貳曹溶小傳(可參浙江通志壹柒玖文苑貳及光緒修嘉興府志伍貳曹氏本傳)云:

溶字鑒躬,號秋岳,別號金陀老圃。浙江秀水人。崇禎〔十年〕丁丑進士。

國榷卷首之一“各藩”欄“楚王”條末載:

武岡王顯槐。宣化王華壁。

曹溶靜惕堂詩集貳玖“入楚”七律云:

中朝翼軫動文墟,楚國名山入詔書。樓上鶴聲回四牡,湘南秋色老三閭。搴流蘅蕙王孫宅,繞地雲霞使者車。無俟祝融攀禹跡,章台夢澤總悲歔。

寅恪案:秋岳與河東君兩人之詩,其中相符合者頗多。曹氏此次入楚封藩,或封宣化王華壁,或封武岡王顯槐嗣子華增。依柳曹詩“湘南”之語,則封武岡王之可能較大。此問題頗複雜,今難詳確考證,(可參明史壹壹陸楚昭王楨傳並皇明經世文編肆伍肆郭文毅〔正域〕集〔直陳楚籓行勘始末疏”及同書肆伍捌孫宗伯〔慎行〕集“題為恭承恩詔謹條鈴束楚宗事”等。)但奉使封藩必在鑒躬中式進士登朝以後始有可能。然則河東君此題乃崇禎十年丁丑或更後之時間遙聞秋岳奉使,遂有是作。此二律在戊寅草列於“曉發舟至武塘”前第柒題。“曉發舟至武塘”一題乃崇禎九年丙子秋深所賦,詳見後論。由是言之,戊寅草中諸詩排列亦不盡依時間先後,斯可為一例證也。

戊寅草中更有一可注意之詩,即“贈友人”七古一首。此詩以前後排列推之當作於崇禎七年甲戌。茲移錄此詩並論證之於下。

“贈友人”云:

霏微雜霧吹在野,朗月清靈飛不下。流觴曲沼層波青,金塘白苧蒼涼夜。矜嚴之氣通英詞,神鋒高湧濤聲時。與君突兀論情愫,四座靚默皆凝思。君言磊落無尋常,顧盼縱橫人不知。當年頗是英雄才,至今猛氣猶如斯。我聞起舞更歎息,江湖之色皆奔馳。即今天下多紛紛,天子非常待顏駟。丈夫會遇詎易能,長戈大戟非難為。一朝拔起若龍驤,身師(帥?)幽並扶風兒。大羽插腰箭在手,功高躍馬稱精奇。偶然蠖落在榛莽,亦當結客長楊媚(揚眉?)。甘泉五柞馬雖下,藍田柳市人多推。千秋以是垂今名,四海因之爭心期。嗟哉鳳凰今滿野,有時不識如山斯。君家北海饒異略,屠肆知為非常姿。一旦匿之心膽絕,三年天下無猜疑。君今負義亦如此,得非石室山人無。攬(覽?)君蕭壯徒扼腕,城頭擊鼓烏夜呼。偉人豪士不易得,得之何患非吾徒。

寅恪案:此“友人”不顯著其姓名,果為何人耶?詩云:“君家北海饒異略。”檢後漢書列傳伍肆趙岐傳略云:“岐遂逃難四方,自匿姓名,賣餅北海市中。時安丘孫嵩年二十餘,游市見岐,察非常人,停車呼與共載。岐懼失色。嵩乃下帷,令騎屏行人,密問岐曰:視子非賣餅者,又相問而色動,不有重怨,即亡命乎?我北海孫賓石,闔門百口,執能相濟。岐素聞嵩名,即以實告之,遂以俱歸。藏岐復壁中數年。因赦乃出。”可知此友人之姓氏為孫也。又檢陳忠裕全集壹貳三子詩稿“贈孫克鹹”七古,題下附考證引王士禎“肄雅堂詩集序”(參陳田明詩紀事辛簽陸“孫臨”條)云:“孫先生諱臨,字克鹹,更字武公。少司馬晉季弟。少讀書任俠,與裡中方密之周農父錢飲光齊名。所為詩歌古文詞,流傳大江南北。崇禎末,流賊蹂楚豫,闌入蘄黃英蓼間,皆為戰場,皖當其衝。先生渡江走金陵,益散家財,結納奇材劍客,與雲間陳大樽夏瑗公徐復庵三君厚善。大樽贈先生詩曰孫郎磊落天下才云云。著其事也。”復證以河東君及臥子詩並阮亭序所言任俠尚武之事,則此孫姓友人恐非克鹹莫屬。又戊寅草中有“劍術行”一篇,神釋堂詩話極稱賞之,今錄其詩於下,並可參陳忠裕全集拾屬玉堂集“劍術行”。依陳詩題下案語,以為或是贈方密之之作。鄙意楊陳兩詩題目既同,時間相近,不知是否俱為贈孫氏之作。或由孫氏轉緻密之,亦未可知。姑存此疑案,以待參究。

戊寅草“劍術行”云:

西山狐鳥何縱橫,荒陂白日啼鼯聲。偶逢意氣蒼茫客,鬚眉慘淡堅層冰。手無風雲但悍疾,挾我雙騎西南行。未聞馬上言龍驤,已見門前懸弓戟。拂衣欲走青珊瑚,澒洞不言言劍術。須臾樹杪雷電生,玄猿赤豹侵空冥。寒鋒例景不可識,陰崖落木風悲吟。(“吟”一作“鳴”。)吁嗟變化須異人,時危劍器摧石骨。我徒壯氣滿天下,廣陵白髮心惻惻。視此草堂何為者,雄才大略惟愁疾。況看舉袖辰時移,海童江妾來遲遲。傑如雄虺射嬰茀,矯如脅鵠離雲倪。萃如列精俯大壑,翁(翳?)如匹練從文貍。奇鶬孤鶚眼前是,陰雲老鶴徒爾為。丈夫虎步兼學道,一朝或與神靈隨。獨我慷慨懷此意,對之硉兀將安之。

復次,河東君“贈友人”詩之“友人”果為孫克鹹者,則孫氏尚有與葛嫩一重公案,余懷板橋雜記述之頗詳,因附錄之。且因澹心此條涉及楊龍友事,而龍友節義文藝皆可流傳,今日因孔尚任桃花扇傳奇於龍友為人頗多誣詆,遂致論人論世皆乖史實。茲以其與臥子輩及松江有關,故余氏所記涉及龍友者,亦不刪略,庶幾可杜淺識悠悠之口云爾。

余澹心懷板橋雜記中麗品門“葛嫩”條云:

葛嫩字蕊芳。余與桐城孫克鹹義最善。克鹹名臨,負文武才略,倚馬千言立就,能開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號飛將軍。欲投筆磨盾,對狼居胥。又別字武公。然好狹邪游,縱酒高歌,其天性也。先暱朱市妓王月,月為勢家奪去,抑鬱不自聊。與余閒坐李十娘家,十娘盛稱葛嫩才藝無雙,即往訪之。闌入臥室,值嫩梳頭,長髮委地,雙腕如藕,面色微黃,眉如遠山,瞳人點漆。教請坐。克鹹曰:此溫柔鄉也,吾老是鄉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後竟納之閒房。甲申之變,移家雲間,間道入閩,授監中丞楊文聰事。兵敗被執,並縛嫩,主將欲犯之。嫩大罵,嚼舌碎,含血啐其面。將手刃之。克鹹見嫩抗節死,乃大笑曰:孫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殺。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難。

崇禎十二年十三年間河東君之蹤跡,更可於汪然明所刊河東君湖上草及尺牘兩書中得其梗概。今北京科學院藏柳如是湖上草並尺牘鈔本後附載:

汪然明以柳如是尺牘並湖上草見貽,口佔二絕。

汪郎元是有情癡,一卷投來湖上詩。脫盡紅閨脂粉氣,吟成先吊岳王祠。

謫來天上好樓居,詞翰堪當女狀頭。三十一篇新尺牘,篇篇蘊藉更風流。

甲申冬日仙山漁人林雲鳳題於檇李歸舟。

(寅恪案:佚叢甲集牧齋外詩附柳如是詩載南戒跋語,稱孫龍尾鈔本,卷尾有“武陵漁人”一跋,並附此跋。但“武陵漁人”與此“仙山漁人”即林雲鳳者當非一人。)

右二種原本藏城南徐子晉家。

寅恪案:此為汪然明刊行河東君湖上草及尺牘之確證。瞿氏鐵琴銅劍樓所藏,雖湖上草與尺牘合為一冊,但無此附錄,當是從來傳鈔所刪遺也。此兩書中,尺牘一種實為最有價值之史料,惜鈔本多脫誤,不易通解之處頗不少。杭州高氏藏有明刻本湖上草及汪然明尺牘,寅恪未得親見,聞上有“曾在舊山樓”印,然則此本乃虞山趙次侯宗建家舊物也。(參葉昌熾藏書紀事詩柒。)據雲,湖上草為寫刻,尺牘則細明體字,但皆有訛誤脫漏之處,故間接轉托校讎外,仍依諸鈔本,並參王秀琴女士胡文楷君編選之“歷代名媛書簡”本移錄,略附鄙見,為之冓補。茲僅能擇其資考證饒趣味者論釋之。至湖上草諸詩原文具在,讀者可自得之,不必多論。其有關考證者,亦於詮釋尺牘及他處言及之,不復重贅,惟綴數語並擇錄最佳之作數首,俾見河東君當日行蹤交遊之一二而已。

關於林氏事跡,同治修蘇州府志捌柒長洲林雲鳳傳引徐晟存友札小引云:“崇禎間以詩名吳中。其詩穩順聲勢,格在中晚間,不為一時鐘譚所移。年八十餘卒。”又初學集拾崇禎拾崇禎詩集陸“乙亥中秋吳門林若撫胡白叔二詩人引詳琴之禮,勸破詩戒,次若撫來韻四首”,東山酬和集貳牧翁“六月七日迎河東君於雲間,喜得有述”四首中第壹第貳第三首後附有林雲鳳若撫和章,有學集貳秋槐詩支集“宴新樂小侯於燕譽堂,林若撫徐存永陳開仲諸詞人並集”詩,同書錢遵王注本伍絳雲餘燼集下“林若撫輓詞”,列朝詩集丁壹三唐時升詩中“詠雁字”二十四首序雲“郡人林若撫所賦‘雁字’十首,諷詠久之,清婉流麗,姿態橫生,飄飄有淩雲之思”,明詩綜柒壹選錄林雲鳳詩三首並附錄詩話一則,徐銶本事詩柒選林氏“鞋杯行”、“虎邱宴集觀女郎蹴踘行”、“陽澄湖舟在觀眾女郎沐發歌”及“陳保御席上賦得相逢行,贈白小姬”等四首,吳偉業梅村家藏稿柒“梅花庵話雨,同林若撫聯句”,毛晉和友人詩卷內有林氏“酒蕈”詩及子晉所作“丁亥六月望日若撫七十初度”詩,程嘉燧耦耕堂存稿詩中載“山莊逢林若撫話舊次韻”及“泛湖和林若撫韻”,黃宗羲思舊錄“林雲鳳”條,均可供參考。

河東君與汪然明尺牘共為三十一通,觀林雲鳳“三十一篇新尺牘”之句可以為證。王秀琴女士胡文楷君編選歷代名媛書簡肆柳是致汪然明書共三十通,即鈔自瞿氏所藏者,蓋誤合第捌第玖兩簡為一通也。其後又載柳是寄錢牧齋書一篇,下注云:“清代名人情書。”柳是此書最初由來尚未能考知,但觀其內容,事實乖謬可笑,且詞旨鄙俗,讀之令人作嘔,必是偽撰無疑,今竟與致汪然明尺牘共列選中,何厚誣河東君之甚?此不得不為之辨明者也。

茲先論河東君致汪然明尺牘最後一簡,即第三壹通,以其關涉汪氏刻行此書之年月故也。其文云:

尺素之至,甚感相存。知虞山別後,已過夷門,延津之合,豈漫然耶?此翁氣誼,誠如來教。重以盛心,引示明愷。顧慚菲薄,何以自竭。惟有什襲斯言,與懷俱永耳。武夷之遊,聞在旦夕,雜佩之義,於心闕然。當俟越橐雲歸,或相賀於虞山也。應答小言,已分嗤棄,何悟見賞人通人,使之成帙。非先生意深,應不及此。特有遠投,更須數本,得飛槳見貽,為感!非渺諸惠,謝謝。四箑草完,不盡。

寅恪案:汪氏春星堂詩集肆閩游詩紀第壹題為“暮春辭家閩游。”又此集首載崇禎辛巳中秋閩漳王志道所撰序云:“其少也,嘗散千金以濟遊客,客遂俠之。”故知書中所謂“武夷之遊”即指然明赴閩訪林天素之行。此行開始於崇禎十四年辛巳暮春,河東君既言“聞在旦夕”,則河東君復此書時恐既在是年三月間也。所可笑者,然明此行本專為訪覓林天素,但天素終未能與之偕歸西湖。

河東君“當俟越橐雲歸,或相賀於虞山”之言蓋有雙關之意,一為然明自閩返時己身或已歸虞山錢氏,二為然明或與天素同至虞山,故可相賀,詞旨殊為微妙。惜然明此行空勞往返,是其“天福”即艷福(見第三章論牧齋“採花釀酒歌”)遠不及牧齋也。後來李笠翁漁作“意中緣”劇曲,以楊雲友配董玄宰,林天素配陳眉公,遊戲之筆,殊有深意,(陳文述蘭因集下載汪端“翁大人重修西湖三女士墓詩”之三“輕薄煙緣說意中”句下自注云:“李笠翁撰意中緣,以雲友配董香光,謬論也。”寅恪案:自然好學齋主人混合文學想像與歷史事實為一事,未免過泥矣。)然不及柳如是配錢牧齋,林天素配汪然明,更為理想之因緣。此點笠翁亦未嘗不知,不過當時尚有避忌,不便公然形諸紙墨,其中間有關涉然明者則以“江懷一“或“江秋明”之假名代之,實不得已也。(寅恪案:春星堂集伍夢香樓集中載有李漁次韻然明詩七絕四首,但今檢笠翁集中與然明有關之詩詞,惟卷伍“元宵無月,次在汪然明封翁韻,時座有紅妝”五律一首及卷陸“清明日汪然明封翁招飲湖上,座皆名士,兼列紅妝”七律一首,其第貳句云:“園在西陵不系舟。”自注云:“舟名不系園。”又捲捌行香子詞一闋題為“汪然明封翁索題王修微遺照”等,至汪氏夢香樓集附載之詩則未見也。又牧齋外集貳伍有順治十八年辛丑夏日所作“李笠翁傳奇戲題”一篇可供參證。若曲海提要貳壹“意中緣”條所考,則頗疏略,殊不足取也。)

笠翁此書請黃媛介作序,蓋以皆令與戲中女主人類似之故。黃序自寫其身世之感,辭旨頗佳。此書卷上復載“禾中女史(卷下作“閨史”)批評”之語。媛介為嘉興籍,“禾中女史”或“閨史”自是皆令。其第捌出“先訂”中林天素答董思白謂:“真正才子也,不必定以姿貌見長。”批云:“此至論也,非千古第一佳人口中說不出。”及第貳壹出“捲簾”中述求畫人流言謂有男子於簾內代筆,欲捲簾面試。批云:“余少年時亦受此謗,然堅持不動,彼亦無奈我何。只此一節,稍勝雲友,索書畫者頗能諒之。”皆有關媛介身世之感者,至“捲簾”一批,則頗為可笑。夫慧林之容猊姿致,雖不及顧媚陳沅,然必遠勝“阿承醜女”,(寅恪案:吳偉業梅村詩話“黃媛介”條云:媛介和余“題鴛湖閨詠四首”詩。此詩出後,屬和者眾。妝點閨閣,過於綺靡。黃觀只〔濤〕獨為詩非之,以為媛介德勝於猊,有阿承醜女之名,何得言過其實?此言最為雅正雲。)不妨任人飽看,皆令何可持閨門禮法以自矜尚,而傲視雲道人耶?評語更有可注意者,即“捲簾”出中述楊雲友欲為黃天監捐官事。批云:“因妻得官,乃雲友良人之實事。杭人無不知之。”則為輯雲道為逸事者所不及知。故特標出之,以供後來為“林下風”作傳者之參考。

更有可怪者,徐樹敏錢岳選眾香詞裡有成岫詞三闋,其小傳略云:

成岫字雲友,錢塘人。性愛雲間董宗伯書法畫意,臨摹多年,每一著筆,即可亂真。今嫵媚而失蒼勁者,皆雲友作也。年二十二,尚未有偶。戊子春,董宗伯留湖上,見雲友所仿書畫甚伙,自不能辨。後得征士汪然明言其詳,即為蹇修,遂結縭於不系園。雲友歸董之後,琴瑟靜御,俱譜入意中緣傳奇。有慧香集。

寅恪案:徐錢所據不知何書,今止就所述兩事言之即見其妄。一為董其昌為萬曆十六年戊子舉人,十七年己丑進士,(見嘉慶修松江府志伍肆董其昌傳及同書肆伍選舉表“明舉人,萬曆十六年戊子科”條。)在此以前玄宰聲名尚未甚盛,書畫亦何能為人模仿如此之多?二為汪然明造不系園湖舫在天啟三年癸亥,(見春星堂集壹不系園集汪氏自記。)上距萬曆戊子為三十五年,董成二人豈得預先於尚未造成之舟中結縭?謬誤殊甚。此殆後人讀芥子園意中緣劇曲,不解所述玄宰與雲友之關係乃笠翁遊戲之筆,竟信為實有其事,可謂天下之笨伯矣。聊附於此,以博一笑!

又河東君書中“虞山別後,已過夷門”者,“虞山”指牧齋言,“夷門”指然明言。此處“虞山”“夷門”皆借地以指人,乃當時文字所習用。其所以用大梁之“夷門”以指然明者,蓋以魏之信陵君比之。湖上草河東君“贈汪然明”詩有“論到信陵還太息”及與汪然明尺牘第三通有“先生之俠”等句,可與春星堂詩集肆閩游詩紀王志道序稱然明“散千金濟遊客,人遂俠之”、同書伍遺稿(原註:“又“名松溪集”)“壬辰初冬游嘉禾,饑寒之客雲集,遂售田二十一畝分應之。臘月得次兒信,差足自慰。因述禾中感遇,補詩八章”其二雲“蕭條歲暮動行旌,猶集南宮感送迎。(自註:“南宮祠在嘉興南門內。”)時俗不堪談雅道,新詩偏喜見多情。但看此時趨炎熱,有愧當年負宿名。莫問胸中懷嵬磊,煉師提酒向予傾”(自註:“余別南宮〔祠〕楊世功袖黃皆令詩箑云:誰識君家唯仗俠,空囊猶解向人傾。時煉師曹朗元攜酒餞別,感賦,次皆令韻。”)及同書三西湖韻事“重修水仙廟記”雲“二三女校書焚香擘箋,以詩畫映帶左右,而余以黃衫人傲睨其間”,(寅恪案:此處“黃衫”二字雖與“布衣”同義,但上文有“二三女校書”之語,則然明實暗以“黃衫客”自居也。)並林天素“柳如是尺牘小引”目然明為“黃衫豪客”等詩文相印證,非謂牧齋於鴛湖別河東君後遂至開封也。據此頗疑牧齋於崇禎十四年二月在杭州或與然明會見,在杭盤桓游賞之後,二月末即往游黃山,三月廿四日過釣台,復經杭州嘉興返常熟。(見初學集壹玖東山詩集貳“過釣台有感”、列朝詩集西壹三上程孟陽“次牧齋題壁”詩及陳忠裕全集壹肆三子詩稿“孟夏一日禾城過錢宗伯,夜談時事。”等。)

檢春星堂集肆“閩游詩紀”有“夏前一日至閩浙分疆”七律。據鄭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禎十四年辛巳三月廿六日立夏。綜合錢汪兩氏遊蹤之時日先後推計,則然明作書致河東君時牧齋尚未由黃山返西湖,可斷言矣。若牧齋游黃山前得遇然明於杭州之假定果為事實,則牧齋必請然明力為勸說河東君,而然明亦欲在未赴閩之前了此一重公案也。顧雲美“河東君傳”雲“君至湖上,遂別去,宗伯使客購之乃出”,此客為何人雖不能確知,然必非然明,因是時然明已赴閩,不能負此使命。其人既非然明,而又能往松江說河東君者,則恐不外然明之摯友馮雲將之流。(見下論尺牘第三拾通。)錢柳因緣之完成然明為最有力之人,顧氏作傳時距然明之卒固已甚久,(然明卒於清順治十二年乙未七月。見有學集三貳汪然明墓誌銘。)至若馮雲將,則其卒年未能考知。據有學集伍絳雲餘燼集下有“壽馮雲將八十”詩二首,為順治十一年甲午所作,又牧齋尺牘上“與宋玉叔書”言雲將年八十七,(見下論尺牘第三拾通。)為順治十八年辛丑所作,下數至康熙三年甲辰,即河東君之卒年,雲將若尚存者其年為九十歲,雲美作傳當又在其後。雲將恐無此老壽,諒已先卒,顧氏猶不顯著其姓名,殊未知何故。徐樹敏錢岳所選之眾香詞書集樂隊柳是傳,其中所言不盡翔實,但謂“虞山見而異之,得汪然明言其詳”,則甚符合當時真相也。

河東君尺牘首載三山林雪天素書於翠雨閣之小引,詞旨佳妙,特全錄之。其文云:

余昔寄跡西湖,(寅恪案:林天素之遊西湖,當在天啟元年辛酉,不久即歸閩。此據春星堂詩集三夢草董其昌題詞、然明自撰“幽窗紀夢”詩並序,及詩後所附陳繼儒“紀夢歌跋”等所推定。但春星堂詩集貳“湖上逢方若淵,同訪林天素”詩列在天啟三年“癸亥元日喜睛”詩之後,則恐是後來誤排耳。茲以限於討論範圍,可不詳辨。)每見然明拾翠芳堤,偎紅畫舫,徜徉山水間,儼然黃衫豪客。時唱和有女史纖郎,(寅恪案:“女史纖郎”當指王修微而言。詳見下論尺牘第貳伍通。觀春星堂詩集伍遺稿“次見請假歸省,感懷述事”八首之四“猶喜譚詩遇女郎”句,自注雲“昔逢王〔修微〕楊〔雲友〕林〔天素〕梁〔喻微〕諸女史,今遇吳巖子〔卞〕玄文黃皆令王端淑諸閨閣”之語,梁女史疑是梁喻微。見春星堂詩集貳綺詠“秋日湖上逢燕姬梁喻微。初冬寄懷”七絕七首及“湖上送梁喻微之廣陵”七絕一首。至於同書肆閩游詩紀“梁夷素女史畫西湖六橋景,余攜游三山,孫鳳林學集憲見而愛之,余因題三絕以贈”七絕三首之梁夷素乃梁孟昭。孟昭本末載記頗詳,但陳文述西泠閨詠玖“武林詠梁夷素”詩序略云:“夷素名孟昭,武林女子。茅鹿門孫修撰見滄子九成婦。著墨繡軒詩善畫。陳眉公比之天女花雲孫錦,非人間所易得。”寅恪以為胡文楷君歷代婦女著作考陸引王端淑名媛詩緯梁孟昭條,並吳振棫杭郡詩續輯肆壹,阮元兩浙輶軒錄肆拾中有梁孟昭詩。梁孟昭字夷素,著有墨繡軒集,乃茅瓚孫九仍室。孟昭弟次辰復有文名。與雲伯所言大抵相同,惟雲伯以九成為見滄即瓚之子,又“九仍”作“九成”,有所摻混耳。余可參胡書陸梁孟昭條引王士祿宮閨氏籍藝文考略、薑紹書無聲詩史柒、湯漱玉玉台畫史三、李濬之清畫家詩史癸集上及施淑儀清代閨閣詩人征略壹等。茲有一問題,即依據汪詩自注,“女史”於“閨閣”之界說明白如此,“纖郎”之稱“女史”,固自應爾。若梁孟昭,何以亦稱“女史”?豈“女史”“閨閣”並舉,與單獨稱“女史”,其定義有所不同耶?俟考。又第三章論陳臥子滿庭芳詞,引湯漱玉玉台畫史,載黃媛介畫扇,鈐朱文“閨秀”印,亦足資旁證。至李笠翁意中緣劇本所載黃皆令評語,其捲上作“禾中女史”,卷下則改為“禾中閨史”,當是笠翁先用“女史”之稱,後始悟其不妥,故又改為“閨史”。李氏初以皆令為“禾中女史”者,蓋與徐銶本事詩“王士禎”條所載王漁洋題黃皆令扇詩,目媛介為“秋娘”,正復相類也。關於皆令之身份問題,俟後論之。今見神州國光社影印海虞邵氏家藏柳如是花鳥著色絹本,其署款為“如是女史柳是作於絳雲樓”。若河東君適牧齋後,居絳雲樓時尚自稱“女史”,似有未便,殊為可疑。此殆第三章論河東君書法,引翁同和瓶廬詩稿柒“漫題河東君畫”所謂“題尤不倫”者。假使此畫是贗品,則固不能依據之以討論此問題也。其他可參下文論“纖郎”節。)人多艷之。再十年,余歸三山。(寅恪案:春星堂詩集肆閩游詩紀有“福州訪林天素,知已移居建寧,賦懷十首”之題。董其昌容台集詩集貳“贈林天素”詩云:“鑄得干將劍,遙呈劍客看。”又同集肆“題林天素畫”云:“鑄得干將劍呈劍客。”皆用晉書三陸張華傳延平津合劍之典,當因天素為福建人之故。但天素移居建寧,或與延平有關,今未能詳知。董集乃清代禁書,世不多見,茲附記於此,以備參證。)然明寄示畫卷,知西泠結伴,有畫中人楊雲友,人多妒之。今復出懷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牘寄斜索敘。瑯瑯數千言,艷過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然明神情不倦,處禪室以致散花,行江皋而解環珮。再十年,繼三詩畫史而出者,又不知為何人?總添入西湖一段佳話,余且幸附名千載雲。

然則然明之刊此尺牘實在崇禎十四年暮春以前,故先由杭州寄示林天素索敘。其第三拾通乃河東君於崇禎十三年庚辰在牧齋家時所寄者。(詳見下文。)今第三壹通云:“應接小言,使之成帙。特有遠投,更須數本。”則是然明於未赴閩前已將成帙之刻本寄與河東君,否則河東君不能更向然明索取數本也。由此觀之,然明初刻為尺牘實止於崇禎十三年末,其數共為三十通,此第三壹通乃河東君於崇禎十四年暮春以後所寄者,汪氏遂取此間附於前所刻三十通之後。以意揣測,此附刻之時間當在然明於崇禎十五年壬午夏間自閩返杭後所為,其時距河東君與牧齋結縭不久。此簡有“此翁氣誼,誠如來教。重以盛心,引示明愷。顧慚菲薄,何以自竭。惟有什襲斯言,與懷俱永耳”之語,可知然明原函必多代牧翁勸說之辭。今好事既成,故取河東君允答之札附於其後,不僅以之作跋可以結束一段因緣,且用以慶賀己身介紹此段美滿因緣之成功也。然明用意殊深妙矣。

復次,袁思亮君題高野侯藏河東君與汪然明尺牘及湖上草念奴嬌詞後附記云:“柳如是與汪然明尺牘及湖上草各一卷,如是歸錢牧齋後,然明刊之,以數十冊寄牧齋,牧齋拉雜摧燒之,並求其板毀焉。”今觀第三壹通及第三拾通所云“弟小草以來,如飄絲霧,黍谷之月,遂躡虞山,南宮主人,倒屣見知,羊公謝傳,觀茲非渺”,皆盛稱牧齋之美,則牧齋不應因妒發怒作斯焚琴煮鶴之舉。未識袁兄何從得此異說,惜其久歸道山,不能面詢,殊為憾事也。

綜觀此尺牘全部,不僅辭旨精妙,可供賞玩,其中所言足以間接證知當日社會情狀者亦復不少。今不能一一考釋,唯取關於河東君身世飄零之感及歸宿選擇之難者略詮論之,其他諸端間亦有所涉及,然非主旨所在也。他日倘有好事者取其全文精校而詳釋之,則非獨可以賞奇文、資談助,更或於一代史事之研治不無稗益歟?

尺牘第壹通云:

湖上直是武陵溪,此直是桂棟藥房矣。非先生用意之深,不止於此。感甚!感甚!寄懷之同,乃夢寐有素耳。古人云:“千里猶比鄰。”殆不虛也。廿八之訂,一如台命。

寅恪案:書中“此直是桂棟藥房”,即指崇禎十二年春間河東君游杭州時然明所借居之處。據東山訓和集貳牧翁“橫山汪氏書樓”云:“人言此地是琴台,小院題詩閟綠苔。妝閣正臨流水曲,鏡奩偏向遠山開。印余屐齒生芳草,行處香塵度早梅。日暮碧雲殊有意,故應曾伴美人來。”則此書樓必曾為河東君所借居,當即河東君所謂“桂棟藥房”者也。牧齋此詩後復有“二月十二春分日橫山晚歸作”七律一首,結句雲“最是花朝並春半,與君遙夜共芳辰”,詩後並附河東君和作。此和章初學集不載。或者河東君之作辭意雖妙,然於花朝適值春分一點未能切合,稍嫌空泛,故遂刪去耶?

“橫山”見沈德潛等纂西湖志纂壹三西溪勝跡門及光緒修杭州府志貳壹山水門(錢塘縣),至痛史第貳壹種甲申朝事小紀中“柳如是小紀”附有河東君所賦“橫山雜作”一首,此“橫山”疑是河東君所居松江橫雲山之簡稱,未必即指杭州西溪名勝之“橫山”。(可參與汪然明尺牘第貳捌通。)河東君此詩最初出處未詳,繹其語意如“只此時名皆足廢,寧須萬事折腰忙”等句,頗不合河東君身份,甚為可疑,且其他諸句亦多不可解者。此詩是否真為河東君所作殊不能決定也。

尺牘第貳通云:

早來佳麗若此,又讀先生大章,覺五夜風雨淒然者,正不關風物也。羈紅恨碧,使人益勝情耳。少頃,當成詩一首呈教。明日欲借尊舫,一向西泠兩峰。余俱心感。

寅恪案:河東君此札之主旨乃向然明借舫春遊。關於然明西湖游舫一事,實為當日社會史之重要材料,今汪氏全集中詩文具在,不必詳引,僅略述梗概,並附記末亂後汪氏游舫之情況,聊見時代變遷,且志盛衰興亡之感云爾。

春星堂集壹載汪然明小傳云:

制畫舫於西湖。曰不系園。(寅恪案:春星堂詩集壹“不系園記”略云:“〔天啟三年〕癸亥夏仲為雲道人築淨室,偶得木蘭一本,斫而為舟,四越月乃成。計長六丈二尺,廣五之一。陳眉公先生題曰不系園。佳名勝事,傳異日西湖一段佳話。”)曰隨喜庵。(寅恪案:春星堂詩集壹隨喜庵集崇禎元年花進題詞略云:“余昔攜不系園,有九忌十二宜之約。時騷人韻士,高僧名姝,嘯記駢集。董玄宰宗伯顏曰隨喜庵。”)其小者,曰團瓢,曰觀葉,曰雨絲風片。

及同書伍遺稿“自嘲並示兒輩”八章之五“畫舫無權逐浪浮”句下自注云:

余家不系園,亂後重新,每為差役,不能自主。

可知然明之西湖游舫頗多,有大小兩類,河東君所欲借者當是團瓢觀葉或雨絲風片等之小型游舫也。

觀春星堂詩集壹不系園集黃汝亨代然明所作“不系園約款”十二宜中名流高僧知己美人等四類人品之條,以河東君之資格,其為“美人”自不待言,“知己”則河東君與汪然明之情份,即就此尺牘三十一通觀之已可概見。其第伍通略云:“嵇叔夜有言,人之相知,貴濟其天性。今以觀先生之於弟,得無其信然乎?”及第捌通云:“嗟乎!知己之遇,古人所難。自愧渺末,何以當此?”尤足為例證。夫“知己”之成立往往發生於兩方相互之關係,由此言之,然明固是河東君之知己,而謂河東君非然明之知己亦不可也。“名流”雖指男性之士大夫言,然河東君感慨激昂,無閨房習氣,(見上引宋徵璧“秋塘曲”序。其與諸名士往來書札,皆自稱弟。見與汪然明尺牘。)又喜著男子服裝,(見上引顧苓“河東君傳”。)及適牧齋後,如牧齋遺事“國初錄用耆舊”條略云:“河東君侍左右,好讀書,以資放誕。客有挾著述願登龍門者,雜沓而至。錢或倦見客,即出與酬應。客當答拜者,則肩筠輿,代主人過訪於逆旅,竟日盤桓,牧齋殊不芥蒂。嘗曰:此吾主弟,亦良記室也。戲稱為柳儒士。”然則河東君實可與男性名流同科也。至若“高僧”一目,表面觀之似與河東君絕無關係,但河東君在未適牧齋之前即已研治內典,所作詩文,如與汪然明尺牘第貳柒第貳玖兩通及初訪半野堂贈牧翁詩(見東山酬和集壹),即是例證。牧齋有美詩云:“閉門如入道,沉醉欲逃禪。”(見東山酬和集壹。)實非虛譽之語。後來因病入道(見有學集壹三“病榻消寒雜詠”詩“一翦金刀繡佛前”及“鸚鵡疏窗書語長”為河東君入道而作二首。至河東君入道問題,俟後論之,茲不涉及。)則別為一事,可不於此摻混論及。總而言之,河東君固不可謂之為“高僧”,但就其平日所為超世俗、輕生死兩端論之,亦未嘗不可以天竺維摩詰之月上、震旦龐居士之靈照目之,蓋與“高僧”亦相去無幾矣。故黃貞父約款關於人品之四類,河東君一人之身實全足以當之而無愧。汪氏平生朋好至眾,恐以一人而全具此四類之資格者必不多有。當崇禎十二年春間林天素已返三山,楊雲友亦埋骨西泠,至若纖郎即王修微則又他適,然明諸游舫若捨河東君而不借,更將誰借耶?

列朝詩集閏肆選王修微關於不系園詩一首(春星堂詩集壹不系園集作“寄題不系園”),茲附錄之,以供談助。

“汪夫人以不系園詩見示,賦此寄之”云:

湖上選名園,何如湖上船。新花搖灼灼,初月戴娟娟。墉系光能直,簾鉤影乍圓。春泓千障曉,夢借一溪煙。虛閣延清入,低欄隱幕連。何時同嘯詠,暫系淨居前。

寅恪案:汪錢兩氏所錄同是一詩,而其題文略異者,蓋經然明刪換。牧齋所選之詩其題當仍因舊文,惟“夫人”二字其原文疑作“然明”二字耳,此二字之改易殆由修微適許霞城後有所不便之故耶?其實汪然明之夫人雖不如劉伯玉妻段氏興起風波,危害不系園之津渡,但恐亦不至好事不憚煩而寄詩與修微也。故作狡獪,欲蓋彌彰,真可笑矣。

復次,丁氏武林掌故叢編本不系園補遺載矇叟“寄題”七律二首,今檢有學集三夏午集“留題湖舫”,(自註:“舫名不系園。”)文字悉同。其詩云:

園以舟名世所稀,舟名不繫了無依。諸天宮殿隨身是,大地煙波瞥眼非。淨掃波心邀月駕,平鋪水面展雲衣。主人欲悟虛舟理,只在紅妝與翠微。

湖上堤邊艤棹時,菱花鏡裡去遲遲。分將小艇迎桃葉,遍采新歌譜竹枝。楊柳風流煙草在,杜鵑春恨夕陽知。憑欄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寅恪案:湘刻叢睦汪氏遺書本春星堂詩集壹不系園集刪去“矇叟”二字,當是然明裔孫簠所為。至同書伍夢香樓集中牧翁所賦“眉史春睡歌”(寅恪案:此詩有學集未載,但牧齋外集壹有“為汪然明題沈宛仙女史午睡圖”。作“沈”不作“張”,殊可注意。又詩中亦有數字不同,殆由輾轉傳鈔,致有歧異。又夢香集中女主人張宛仙步然明韻四首之二云:“風韻何如半野堂。”殊可笑。並附記於此。)下題撰人之名為“虞山”,是否後來改易,今未見他刻,不敢決言。坊間石印狄平子葆賢平等閣藏江左三大家詩畫合璧,內有〔康熙二年〕癸卯三月十又日龔芝麓鼎孳所書此題第貳首,但未明著何人所作。茲附論及之,以免他日誤會。牧齋兩詩皆佳,蓋特具興亡之感,非泛泛酬應之作也。第貳首尤妙。“楊柳風流煙草在,杜鵑春恨夕陽知”一聯即指河東君而言,下句兼用李義山詩集壹“錦瑟”詩“望帝春心托杜鵑”句及秦少游淮海詞踏莎行“郴州旅舍”詞“杜鵑聲裡斜陽暮”句之兩出處。牧齋此詩固賦於清順治七年庚寅,實涉及河東君明崇禎十一、十二、十三等年間游寓西湖之往事,悲今念昔,情見乎詞,而河東君哀郢沉湘之旨,復楚報韓之心,亦可於此窺見矣。

又周亮工賴古堂尺牘新鈔肆載汪汝謙與周靖公書云:

人多以湖游怯見月誚虎林人,其實不然。三十年前虎林王謝子弟多好夜遊看花,選妓征歌,集於六橋。一樹桃花一角燈,風來生動,如燭龍欲飛,較秦淮五日燈船,尤為曠麗。滄桑後,且變為飲馬之池,晝游者尚多蝟縮,欲不早歸不得矣。

寅恪案:然明此書可與前引其“自嘲”詩“畫舫無權逐浪浮”句下自注相參證。蓋清兵入關,駐防杭州,西湖勝地亦變而為滿軍戎馬之區,迄今三百年猶存“旗下”之名。然明身值此際,舉明末啟禎與清初順治兩時代之湖舫嬉游相比論,其盛衰興亡之感自較他人為獨深。吁!可哀也已。

尺牘第參通云:

泣蕙草之飄零,鄰佳人之遲暮,自非綿麗之筆,恐不能與於此。然以雲友之才,先生之俠,使我輩即極無文,亦不可不作。容俟一荒山煙雨之中,直當以痛哭成之耳。

尺牘第陸通云:

弟欲覽草堂詩,乞一簡付。諸女史畫方起,便如彩雲出衣。至雲友一圖,便如濛濛淥水,傷心無際。容假一二日,悉其靈妙,然後奉歸也。

寅恪案:上錄河東君兩札,當是然明欲倩河東君為楊慧林作題跋哀悼一類之文辭,故雲道人畫冊,遂在河東君西湖寓所供其披覽。河東君因更向然明索其前後為雲友所作諸詩,以為資料。“草堂詩”者,春星堂詩集之簡稱,即指然明所作詩而言,蓋春星堂之命名,即取杜少陵“春星帶草堂”之句也。(見杜工部集玖“夜宴左氏莊”。)至關於雲友之材料大都見於春星堂詩集中,而聽雪軒一集尤專為雲友而作者,汪氏詩文具在,茲不必煩引,僅節錄董香光一人題語於後,亦足見“林下風”之藝事為一代畫宗所傾服,至於此極也。

春星堂詩集三聽雪軒集首載題詞兩條(第壹條可參董玄宰其昌容台集文集陸“〔題〕林下風畫”條)略云:

山居荏苒幾三十年,而閨秀之能為畫史者,(寅恪案:董集此句作“乃聞閨秀之能畫史者。”)一再出,又皆著於武林之西湖。初為林天素,繼為楊雲友。(寅恪案:董集“楊雲友”作“王友雲”。)然天素秀絕,吾見其止;雲友澹宕,特饒骨韻。假令嗣其才力,殆未可量。〔崇禎二年〕己巳二月望董其昌書。(寅恪案:董集無“己巳”下九字。)

又略云:

今觀此冊山水小景,已涉元季名家蹊徑。乃花鳥寫生,復類宋時畫苑能品諸人伎倆。雖管仲姬親事趙之敏,僅工竹石,未必才多乃爾,而生世不諧,弗獲竟其所詣。可憐玉樹,埋此塵土,隨西陵松柏之後,有汪然明者,生死金湯,非關惑溺。珍其遺跡,若解漢皋之珮;傳之同好,共聆湘浦之音。可謂一片有心,九原知己。慎勿以視煮鶴之輩也。

尺牘第肆通云:

接教並諸台貺,始知昨宵春去矣。天涯蕩子關心殊甚。紫燕香泥,落花猶重,未知尚有慇勤啟金屋者否?感甚?感甚?劉晉翁雲霄之誼,使人一往情深,應是江郎所謂神交者耶?某翁願作交甫,正恐弟仍是濯纓人耳。一笑!

寅恪案:此札所言共有三端,一為自述身世飄零之感,二為關於劉晉卿即劉同升者,三為拒絕願作鄭交甫之“某翁”。請依次論之。

河東君謂“昨宵春去,關心殊甚”,然“慇勤啟金屋者”尚未知有無其人,則飄零之感,哀怨之詞,至今讀之猶足動人,何況當日以黃衫俠客自命之汪然明乎?宜汪氏屢為河東君介紹“啟金屋者”。雖所介紹之人往往不得河東君之同意,但天壤間終能得一牧齋以為歸宿,是亦可謂克盡其使命,不負河東君之囑望矣。此三十一通尺牘中關於此點者亦頗不少,茲依次擇其有趣可考者略論述之,至於不同意或同意之差別及其是非則不置可否,因與所欲考論之主旨無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