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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河東君與「吳江故相」及「雲間孝廉」之關係

三百年來記載河東君事跡者眾,寅恪亦獲讀其大半矣。總括言之可別為兩類:第壹類為於河東君具同情者,如顧雲美苓之“河東君傳”等屬之;第貳類為於河東君懷惡意者,如王勝時沄之“虞山柳枝詞”等屬之。其他輾轉抄襲、訛謬脫漏者更不足道。然第壹類雖具同情,頗有隱諱,第貳類因懷惡意,遂多誣枉。今欲考河東君平生事跡,其隱諱者表出之,其誣枉者校正之。不漏不謬,始終完善,則典籍禁毀闕佚之後,精力老病殘廢之餘,勢所不能,此生無望者也。故惟有姑就搜尋所得而可信可喜者綜貫解釋,匯合輯錄,略具首尾,聊復成文。雖極知無所闡發,等於抄胥,必見笑於當世及後來之博識通人,亦所不顧及矣。

就所見文籍中記載河東君事跡者言之,要推顧雲美所撰河東君傳為最佳。就其所以能致此者,不獨以其人之能文,實因其人於河東君具有同情心之故。可惜者,顧氏為牧翁晚年門生,雖及見河東君,而關於河東君早歲事跡或欲有所諱飾,或以生年較晚,關於河東君早歲身世,其隱秘微妙者有所未詳也。茲先略述雲美之事跡,然後移寫顧氏所撰河東君傳中有關早歲之一節,參以他種史料,解釋論證之。

牧齋外集壹陸“明經顧雲美妻陸氏墓誌銘”略云:

留守相國瞿稼軒既殉國,其幼子玄鏡奉其骨歸自桂林。甲午正月至常熟,顧苓雲美來吊。玄鏡從其兄擁杖出拜。雲美問其兄。曰:吾幼弟也。生長西南,今九年矣。雲美出謂其表弟嚴武伯曰:子為我語瞿氏,以我女字玄鏡。瞿氏諾之。雲美告余曰:苓以女字留守相公之幼子矣,夫子其謂我何?余曰:有是哉?後六年己亥四月十日,雲美之妻陸氏卒。越七日,雲美之父處士君卒。雲美居喪守禮,不置姬侍,躬保護其女。服除,而玄鏡孤貧無倚。雲美收為贅婿。壬寅吉安施偉長見玄鏡於雲美之側,喜而告余。及秋,余過虎邱塔影園,雲美出玄鏡拜床下,摳衣奉手,目光射人。歸而貽書雲美曰:忠貞之後僅存一線,今得端人正士以尊親為師保,稼軒忠魂亦稍慰於九京矣。

同治修蘇州府志捌捌顧苓傳略云:

顧苓字雲美。少篤學,晚居虎丘山塘,蕭然敝廬,中懸思陵御書,時肅衣冠再拜,欷歔太息。女一,妻桂林留守瞿式耜子,易其姓名,俾脫於禍,人尤高之。(寅恪案:初學集柒肆“先太淑人述”云:“孫愛之議婚於瞿給事之女孫也。太淑人實命之,曰:人以汝去官,結婚姻以敦世好,不亦善乎?”然則雲美亦與牧齋為間接之姻戚。但雲美以其女妻稼軒之子,時間甚晚,遠在錢瞿兩氏議婚之後矣。)

寅恪案:顧氏為明末遺老,不忘故國舊君者,其人品高逸可以想見,不僅以文學藝術見稱也。清代初年東南諸眷戀故國之遺民亦大有黨派及意見之分別,未可籠統視之。牧齋早為東林黨魁,晚乃附和馬阮,隆順清朝,坐此為時人、尤為東南舊朝黨社中人所詬毀。斯問題於此姑置不論。儻取顧氏塔影園集壹東澗遺老傳讀之,則知雲美對於牧翁平生前後異趣之見解,與當日吳越勝流之持論有所不同,而與瞿稼軒所懷者正復相類也。觀全謝冊祖望鮚埼亭外集三壹“浩氣吟跋”略云:“稼軒先生少年連染於牧齋之習氣,自丙戌以後,牧齋生平掃地矣,而先生浩氣吟中猶惓惓焉,至形之夢寐。其交情一至此乎?牧齋顏甲千重,猶敢為浩氣吟作序乎?一笑也。可知錢瞿二人關係之密切如此。”全氏之論固正,但於河東君畫牧齋復明室之活動似尚有未盡窺見者,關於此點,俟於第伍章論之。

所可注意者,即與稼軒特厚之人不獨寬諒牧齋之晚節,而尤推重河東君。就其所以然之故,當與錢柳同心復明一端有關。如牧齋投笑集上“後秋興之三”第三首“鬚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視瘠肥”句,自注云:“夷陵文相國來書云云。”考牧齋所謂“夷陵文相國”者,即明史貳柒玖有傳之文安之,其人之為大學士由瞿式耜所推薦,可知文瞿兩人交誼實為密切。雲美以女妻稼軒之子,則其於稼軒與文氏有同一之觀感及關係,又可推之。文氏既遺書牧齋稱道河東君若是,宜乎雲美為河東君作傳,其尊重之意溢於言表也。後來有“超達道人葦江氏”者,題雲美此傳後,謂其於河東君“別有知己之感”、“阿私所好”,則未明錢瞿之交誼、錢柳之關係,與夫君國興亡、恩紀綢繆、死生不渝之大義,所以借是發幽光而勵薄俗之微旨,乃肆意妄言,無復忌憚,誠為可惡,更不足置辨矣。

復次,關于思陵御書一事,詳見杜於皇濬變雅堂文集柒“松風寶墨記”,茲不移錄。恪昔年曾於完白山人後裔家見崇禎帝所書“松風水月”四字,始知於皇此文中“端勁軒翥”之評,非尋常頌聖例語。鄧氏家之思陵御書自與雲美所藏者不同物,初未解此三百年前國家民族大悲劇之主人翁何以喜作“松風”二字之故,後檢楊留垞鍾義雪橋詩話續集壹云:“顧雲美廬閶門外,半潭繞屋,引水自隔。莊烈帝御書‘松風’二大字,雲美得之某司香,遂揭於齋中。顧黃公景星為賦詩四首,卒章有云:奇峰名淑景,御坐正當中。五粒皆銀鬣,雙珠倚玉童。謂萬風山淑景峰有石刻御坐,二白松覆焉。”然則世上留傳崇禎帝“松風”手跡不止一本者,殆與景山石刻御坐有關耶?俟考。

顧氏河東君傳,寅恪所得見者,節略之本不計外共有四本,即羅刖存振玉禮在斯堂業書塔影園集本(第壹卷),范聲山鍇華笑廎雜筆本(第壹卷),繆篠珊荃孫秦淮廣記本(第貳之肆),及葛雍吾昌楣蘼蕪紀聞本(捲上)。四本中以範本為最善,茲悉依此本移錄,其他諸本與範本異者皆不一一標出也。

復次,羅振玉貞松老人外集三“顧雲美書河東君傳冊跋”略云:

顧雲美撰柳蘼蕪傳並畫像真跡,乙已冬得之吳中,傳載蘼蕪事實甚詳。吳人某所著野語秘匯,述虞山被逮時河東君先攜重賄入都,賂當道,乃得生還。其權略尤不可及,可謂奇女子矣。傳中記蘼蕪初歸雲間孝廉為妾,殆先適陳臥子,他記載所未及。其歸虞山在明亡前三年,時年二十四。至癸卯下發,年四十有六,逾年而值家難。光緒丁未三月將取付影印,以貽海內好事者,俾益永其傳,並綴辭於後。上虞羅振玉刖存父。

寅恪案:刖存先生以“雲間孝廉”為陳臥子,五十年前能作此語,可謂特識。但其於河東君適牧齋後尚稱之為“蘼蕪”,又言其攜重賄入都,俾牧齋得脫黃毓祺之案及癸卯歲年四十六下發等事,皆不免差誤。詳見有關各節所論,茲不辨及。

顧傳云:

河東君者,柳氏也。初名隱雯,繼名是,字如是。為人短小,結束俏利,性機警,饒膽略,適雲間孝廉為妾。孝廉能文章,工書法,教之作詩寫字,婉媚絕倫。(塔影園集壹河東君傳“婉媚絕倫”作“風氣奕奕”。)顧倜儻好奇,尤放誕。孝廉謝之去。

寅恪案:雲美此傳於河東君之本來姓氏籍貫及在“適雲間孝廉為妾”以前之事跡不道及一字,當有所隱諱,未必絕不能獲知其一二也。職是之故,不得不取其他史料以補此間隙。但此段時間材料極少,又多為不可信者,故今僅擇其材料直接出於與河東君有關之人者,以之為主,而參取後來間接傳聞者以補充之,其間若有誣枉或不可信者則稍加校正。固不敢謂盡得其真相,然亦不至甚遠於事實也。

茲引王沄虞山柳枝詞之前先略述勝時之事跡,蓋王氏乃最反對河東君之人,其所言者固不可盡信,然誣枉之辭外亦有一二真實語,實因其人與陳子龍及其家屬關係密切,所知河東君早歲事跡必較多於顧雲美,特恨其具偏隘之見,不欲質直言之耳。

乾隆修婁縣志貳伍沄傳略云:

王沄字勝時,幼為陳子龍弟子,處師生患難時卓然有東漢節義風。以諸生貢入成均,不得志。著有輞川稿。

李叔虎桓耆獻類征初編肆肆肆顧汝則傳,下附王沄事跡,引章有謨筆記略云:

陳黃門子龍殉難後,夫人張氏與其子婦丁氏居於鄉,兩世守節,貧不能給。王勝時明經沄常周恤之。

及陳忠裕全集年譜下附王沄撰“三世苦節傳”略云:

歲在癸酉(康熙三十二年)仲春之吉,孺人命從侄倬來,知予子栘有女孫同歲生,請問名。予額手曰:此小子宿心也,敬聞命矣。乃告於先祠,以女孫字世貴焉。(寅恪案:世貴乃陳子龍之曾孫。)

寅恪案:王勝時文章行誼卓然可稱,然其人憎惡河東君,輕薄刻毒醜詆之辭見諸賦詠者不一而足,以常情論似不可解。明季士人門戶之見最深,不獨國政為然,即朋友往來家庭瑣屑亦莫不劃一鴻溝,互相排擠,若水火之不相容。故今日吾人讀其著述,尤應博考而慎取者也。勝時孫女之字臥子曾孫,結為姻親,時間固甚晚,然其與陳氏家庭往來在臥子生存時已然,臥子死後勝時周恤其家備至,即就臥子夫人張氏欲與勝時之家結為姻親一事觀之,可以推知矣。

據陳忠裕全集所載陳子龍自撰年譜上崇禎二年己巳條云:“(祖母高)太安人以予既婚,遂謝家政。予母唐宜人素善病,好靜,不任事,乃以管鑰屬予婦,予始有晨昏之累矣。”及年譜下附王沄撰“三世苦節傳”略云:“(張)孺人通詩禮史傳,皆能舉其大義,以及書筭女紅之屬,無不精嫻,三黨奉為女師。有弟五人,莊事女兄如伯兄然。孺人屢舉子女,不育。為置側室,亦不宜子。孺人心憂之,乃自越遣人至吳,納良家子沈氏以歸。”則知大樽之妻張氏為一精明強幹而能治家之人,故入陳氏之門不久其祖姑高氏即授以家政也。假使王氏稱其能通書史大義之語非出阿私,然絕不能如河東君才藻博洽可與臥子相互訓和者,自不待論。儻若張氏轉移其待諸弟之威嚴以臨其夫,則恐臥子閨門之內亦不得不有所畏憚顧忌也。又觀其為大樽選納良家女沈氏為妾一端,知大樽之娶妾張氏欲操選擇之權,更以良家子為其意中之對象。如取以與牧齋夫人陳氏相較,則牧齋用匹嫡之禮待河東君,而陳夫人亦無可如何,安之若命者,誠大不侔矣。

復觀牧齋之子孺飴(孫愛)所輯“河東君殉家難事實”中“柳夫人遺囑”云:“我來汝家二十五年,(寅恪案:“汝”字指其女,即趙管妻。)從不曾受人之氣。”嗚呼!假使河東君即僅在陳家二十五月,甚至二十五日,亦不能不受人之氣,尤不能不受張氏之氣,而張氏更不能如牧齋夫人之受河東君之氣,可以斷言無疑也。河東君之與大樽,其關係雖不善終,但兩方之情感則皆未改變,而大樽尤繾綣不忘舊歡,屢屢形之吟詠。然則其割愛忍痛,任河東君之離去而不能留之者,恐非僅由河東君之個性放誕使然,亦實因大樽妻張氏之不能相容,即不能受河東君之氣如牧齋夫人者,有以致之也。

河東君所以不能見容於大樽家庭之事實及理由,王勝時必從張氏方面得知其詳。三百年前陳氏家庭夫婦妻妾之間,其恩怨是非固非吾人今日所能確知,既非負古代家屬委員會之責者,自不必於其間為左右袒,或作和事老。是以此點亦不須詳考。但應注意者,則勝時為大樽嫡妻張氏之黨,故其所言者皆張氏一面之辭,王氏既不能不為其尊者即大樽諱,又不能不為其親者即張氏諱,於是遂陳沒其師及張氏與河東君之關係,而轉其筆鋒集矢於河東君矣。苟知此意,則王氏所述河東君之事跡不可盡信,止能供作參考或談助,而不必悉為實錄,亦甚明也。

王氏之後復有錢鈍夫肇鰲著“質直談耳”一書,亦述河東君早歲軼事,其言頗有與王氏類似者。然據此書錢大昕序云:“吾弟鈍夫以暇日撰次生平所見聞,可喜可愕,足資征勸者,匯為一編,名之曰質直談耳。”又光緒修嘉定縣志貳捌藝文別集門載:“巢雲詩草。錢肇鰲著。詩規摹盛唐。”則是鈍夫生年甚晚,其書所述河東君事自得之輾轉間接之傳聞。巢雲詩草不知尚存否?

茲取王錢兩氏所言河東君最初軼事,參以陳子龍及宋征璧暨與河東君直接有關之人所作詩篇,考辨論證之如下。

王沄輞川詩抄肆“虞山柳枝詞”第壹首云:

章台十五喚卿卿,素影爭憐飛絮輕。(“影”及“憐”二字可注意。)白舫青蓮隨意住,淡雲微月最含情。(“雲”字可注意。自注云:姬少為吳中大家婢,流落北裡。楊氏,小字影憐,後自更姓柳,名是。一時有盛名,從吳越見諸名士游。)

錢肇鰲質直談耳柒“柳如之軼事”條(寅恪案:原文“之”字乃“是”字之誤,下文同。參仲虎騰盛湖志補肆雜識門及葛昌楣君蘼蕪紀聞上。)云:

如之幼養於吳江周氏為寵姬,年最稚,明慧無比,主人常抱置膝上,教以文藝,以是為群妾忌。獨周母喜其善趨承,愛憐之。然性縱蕩不羈,尋與周僕通,為群妾所覺,譖於主人,欲殺之。以周母故,得鬻為倡。其家姓楊,乃以柳為姓,自呼如之。居常呼鴇母曰鴇,父曰龜。

綜合王錢兩氏所述,河東君最初果為何家何人之婢或妾,並在何年至此家,出而流落人間耶?茲據與河東君直接有關者之所傳述以考定之。

宋征璧含真堂詩稿伍秋塘曲並序云:

宋子與大樽泛於秋塘,風雨避易,則子美渼陂之遊也。坐有校書,新從吳江故相家流落人間,凡所敘述、感慨絕不類閨房語。且出其所壽陳征壁君詩,有“李衛學書稱弟子,東方大隱號先生”之句焉。(寅恪案:陳眉公嚴妻幽事載其清平樂下半闋云:閒來也教兒孫,讀書不為功名。□□澆花釀酒,世家閉戶先生。可與河東君“大隱號先生”之句相印證。)陳子酒酣,命予於席上走筆作歌。

江皋蕭索起秋風,秋風吹落江楓紅。樓般簫喜互容與,登山涉水秋如許。江東才人恨未消,郁金瑪瑙盛香醪。未將寶劍酬肝膽,為覓明珠照寂寥。不辭風雨常避易,鯉魚躍浪秋江碧。長鯨洩酒□未醉,今夕不知為何夕。校書嬋娟年十六,雨雨風風能痛哭。自然閨閣號錚錚,豈料風塵同琭琭。繡紋學刺兩鴛鴦,吹簫欲招雙鳳凰。可憐家住橫塘路,門前大道臨官渡。曲徑低安宛轉橋,飛花暗舞相思樹。初將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狹邪。青鳥乍傳三島意,紫煙便入五侯家。十二雲屏坐玉人,常將煙月號平津。驊騮詎解將軍意,鸚鵡偏知丞相嗔。湘簾此夕親聞喚,香奩此日重教看。乘槎擬入碧霞宮,因夢向愁紅錦段。陳王宋玉相經過,流商激楚揚清歌。婦人意氣欲何等,與君淪落同江河。我儕聞之感太息,春花秋葉天公力。多卿感歡當盛年,風雨秋塘浩難極。

寅恪案:讓木此詩乃今日吾人所知河東君早期事跡最重要材料之一。據臥子自撰年譜上崇禎六年癸酉條云:“文史之暇,流連聲酒,多與舒章倡和。今陳李唱和集是也。”臥子原作“秋潭曲”載陳李唱和集中,即在崇禎六年秋間所作,第貳章已略引之矣。同為此游四人之內,河東君不論外,尚有彭燕又賓一人,其人亦當有詩紀此游,惜今未能得見,亦可不論。秋潭或秋塘者,據陳忠裕全集拾“秋潭曲”題下附考證引松江府志略云:“自龍潭在府城谷陽門外。花晨月夕,簫鼓畫船,歲時不絕。”(寅恪案:陳忠裕全集為嘉慶八年所刻,今取嘉慶二十四年修松江府志玖山川志校之,其文悉與此條相同。然則嘉慶二十四年修松江府志當是承用康熙二年所修之府志,而此詩考證乃錄自康熙志也。)故知宋讓木於崇禎六年秋間,在公江府谷陽門外白龍潭舟中親從河東君得聞其所述自身之事跡,實為最直接之史料。

今依據宋氏之所傳述,取與王錢兩氏所言者參證之,則第壹問題,即“吳江故相”果為何人乎。依讓木所謂“新從吳江故相家,流落人間”之語,則此“故相”之時間條件為上距崇禎六年不久之宰輔,其地理條件為吳江縣籍貫之人。依此兩條件以求之,先檢崇禎朝宰相之籍貫,惟有周道登一人適合也。

陳盟崇禎內閣行略周道登傳略云:

周道登號念西,吳江人。(天啟七年)丁卯十二月金甌之卜,以禮部尚書召入內閣。崇禎(元年)戊辰六月加太子太保,晉文淵閣。(崇禎二年)己巳正月引疾去。歸而著書自樂,不問戶外。(崇禎五年)壬申以疾卒。

及知服齋本曹潔躬溶崇禎五十宰相傳(初稿)周道登傳略云:

周道登字文邦(?),吳江人。(天啟七年)丁卯十二月由太子賓客禮部右侍郎升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崇禎二年)己巳正月閒住。癸酉年(崇禎六年)卒。(寅恪案:“癸酉”二字知服齋本如此,與胡氏問影樓本及宣統三年辛亥鉛印本曹書此傳俱作“壬申”即崇禎五年者不同。但知服齋本曹氏此書宰相年表亦列周道登卒於“五年壬申”,豈曹書此傳初稿作“癸酉”,後來乃改為“壬申”耶?抑或後人據明史稿及明史周道登傳改易耶?俟考。)

又明史稿貳三伍李標傳附周道登傳略云:

道登者,吳江人。崇禎初與李標等同入閣。御史田時震(等)先後交劾之,遂放歸。居五年卒。

明史貳伍壹李標傳附周道登傳略云:

周道登吳江人。崇禎初與李標等同入閣。御史田時震(等)交劾之,乃罷歸。閱五年而卒。

及乾隆修吳江縣志貳捌人物門周道登傳略云:

周道登字文岸。(天啟)七年冬莊烈帝立,首重閣臣之選,上自祝天,取會推諸臣姓名置金瓶中卜之,得錢龍錫等六人,道登與焉。召為東閣大學士。崇禎二年春御史任贊化等交章論列,上遂勒令致仕。歸就道,復疏言薊門重地,兵額不宜過汰。家居一年卒。值溫體仁當國,賜祭葬鹵殺禮。

談孺木遷棗林雜俎和集叢贅“周道登”條云:

吳江周相國性木強,不好矜飾。一日侍朝默笑,先帝見之詰其故。不對,亦不謝。既出,華亭錢相國(龍錫)尤之。曰:已笑矣,奈何!上自此沁疏。訃聞,僅祭一壇,予半葬。典禮雖薄,猶同官斡護之。

寅恪案:周道登之卒年雖有問題,然據陳盟曹溶兩書,其卒當在崇禎五年。明史稿“放歸,居五年卒”之語,其所謂“五年”者,即從崇禎二年己巳正月算起,亦不過謂道登卒於崇禎六年而已。若明史謂“罷歸,閱五年而卒”則殊有語病矣。至乾隆修吳江縣志言“上遂勒令致仕。家居一年卒”之“一”字,疑是誤字也。

考潘力田檉章松陵文獻陸有周道登傳,檉章弟耒作此書後序云:“(康熙二十四年)乙丑春,歸自都門,有言新志全用亡兄之書者,索而觀之,信然。”稼堂所謂“新志”,即康熙間葉星期變所修之吳江志,而乾隆間沈冠雲彤所修之吳江縣志乃承用葉志之舊文。今觀潘氏松陵文獻中周道登傳,不著道登卒年,故康熙志亦缺而不載。乾隆沈志所書道登卒年殆取他書移補舊志之缺耳。然則潘氏與周氏為姻戚,(見第貳章所引松陵文獻。)乃缺書道登之卒歲,可知章作傳時已不能詳矣。但力田所作道登傳末雲“道登事兄如父。無子,以兄子振孫為後”數語,與茲所考證者有關。其他如道登人品學術之記載,於此姑置不論。

總而言之,道登之卒早則在崇禎五年壬申,遲則在崇禎六年癸酉。或者其卒實在五年,而京師恤典之發表乃在六年,致有卒於“癸酉”之記載耶?

寅恪以為道登之卒在崇禎五年或崇禎六年固未敢確定,但河東君之出自周家流落人間則當為崇禎四年辛未,可於臥子幾社稿中崇禎五年綺懷諸作及“癸酉長安除夕”詩考之,(見下引陳忠裕全集拾屬玉堂集所論。)復參以陳臥子崇禎五年所賦柳枝詞“妖鬟十五倚身輕”(見陳忠裕全集壹玖幾社稿“柳枝詞”四首之四)及王勝時虞山柳枝詞“章台十五喚卿卿”詩句,尤足證河東君於崇禎四年辛未十四歲時出自周家,流落人間。其始遇臥子實在五年,其年齡正為十五歲。

或疑讓木秋塘曲序中“坐有校書,新從吳江故相家流落人間”之“新”字其界說如何?鄙意欲決定此字意義不必旁征,即可於臥子詩中求得例證。如陳忠裕全集陸陳李唱和集“酬萬年少”五古二首,其一雲“與君新結交,意氣來相憑。帝京共遊戲,江表觀徽繩”,其二雲“秋英粲林麓,揚舲大江湄”。考萬壽祺為崇禎三年庚午舉人,與臥子為鄉試同年,臥子之得交年少應在崇禎三年秋南京鄉試時。榜後,陳萬兩人並與諸名士會飲於秦淮舟中。(見陳忠裕全集年譜上崇禎六年癸酉條附考證,並顯西草堂集附刻李輔中編萬年少先生年譜崇禎三年庚午條。)自陳萬兩人結交之日起,下距臥子崇禎六年秋作此二詩時止,其間已有三年之久,臥子於距離三年之時間既可雲“新”,則讓木於崇禎六年秋作秋塘曲時,上溯至四年,更得謂之“新”。然則陳宋輩之作詩文,其用“新”字之界說亦不必泥執為數旬數月之義,固可包括至三年之時日。由此言之,河東君在崇禎四年辛未出自周家,流落人間,讓木仍可謂之“新”也。

又讓木秋塘曲中“平津”“丞相”之辭自指道登本人而言,其家庭諸男子,如其兄或振孫等,皆不足以當此“平津”“丞相”之名,故河東君其初必為周道登之妾可以推知。若王沄虞山柳枝詞謂河東君為“吳中大家婢”,則婢妾之界線本難分判,自可不必考辨。然則錢肇鰲質真談耳謂河東君乃“吳中周氏寵姬”,要是可信。至言周氏主人在崇禎四年時尚有母在,固為可能之事,但無證據,未敢確定。或者此端乃是傳聞之誤,亦未可知也。

讓木詩中所言河東君事跡,辭語不甚明顯,但以其關係重要未可忽視,故姑就鄙見,推測解釋之於下。

詩云:“校書嬋娟年十六,雨雨風風能痛哭。自然閨閣號錚錚,豈料風塵同琭琭。”寅恪案:“校書嬋娟年十六”句,“嬋娟”不僅為通常形容女性之美辭,疑亦兼寓河東君原名“雲娟”中之“娟”字。此點已詳第貳章所論,茲不復贅。“年十六”則正是河東君紀年實錄,蓋崇禎六年河東君之年歲如此。以若是之妙齡女子,而能造詣超絕,與幾社勝流相比並,固不必同於世俗之女性往往自隱諱其真實年齡也。“雨雨風風能痛哭”句,初讀之頗不能解,後得見河東君戊寅草,並取臥子集中有關之篇什參互證之,始恍然知讓木實指崇禎六年春季河東君所賦風雨諸篇什而言。

如“游龍潭精舍登樓作,時大風,和韻”云:

琢情青閣影迷空,畫舫珠簾半避風。縹緲香消動錢鑰,玲瓏枝短結甃紅。同時蝶夢銀河裡,並浦鶯湖玉鏡中。歷亂愁思天外去,可憐容易等春蓬。

“傷歌”(寅恪案:樂府詩集陸貳傷歌行古辭云:“春鳥向南飛,翩翩獨翱翔。悲聲命儔匹,哀鳴傷我腸。”河東君蓋自比春鳥,賦此傷春之辭也。)云:

翔禽首飄翳,白雲寄貞私。歲月蕩繁圃,風物遑棄時。攬衣眷高翮,義大難為持。沙棠亦已實,鳥椑亦已侈。淥水在盛霄,碧月回晴思。厲飆忽若截,洞志詎有私。人居天地間,失慮在娥眉。得之詎有幾,木葉還辭枝。誠恐不司此,一日淪無期。儔匹不可任,良晤常游移。我行非不遠,我念非不宜。憂來或不及,沾裳不能止。春風易成偶,春雨織成絲。誰能見幽隱,之子來何遲。一言達至道,諒為達士嗤。

又“寒食夜雨十絕句”其五云:

房櫳雲黑暮來遲,小語花香冥冥時。想到窈娘能舞處,紅顏就手更誰知。(寅恪案:全唐詩第貳函喬知之“綠珠篇”有:“此時可喜得人情”,“常將歌舞借人看”及“一旦紅顏為盡”等語。河東君詩句,蓋即用喬氏詩語也。)

今取陳忠裕全集所載臥子之詩其作成時間確知為崇禎六年癸酉春季者,如“花朝大風”、“寒食雨郊行”七古二首(見陳忠裕全集拾陳李唱和集)及“清明”四首之三(見陳忠裕全集壹玖陳李唱和集)雲“梨花冷落野中分,白蝶茫茫剪翠裙。今日傷心何處最,雨中獨上窈娘墳”,河東君之“畫舫珠簾半避風”、“可憐容易等春蓬”、“憂來或不及,沾裳不能止”、“春風易成偶,春雨織成絲”,即讓木所謂“雨雨風風能痛哭”者,而“想到窈娘能舞處”與臥子“傷心獨上窈娘墳”同用一典,其相互關係自不待言。又李舒章所謂“春令之作,始於轅文者”(詳見下論)當亦指此時而言。蓋崇禎六年春季特多風雨,而轅文與河東君此際關係甚密,宜有春閨風雨之作也。

抑更有可論者。據錢肇鰲質直談耳柒“柳如之軼事”(寅恪案:“之”當作“是”。下同。)條載宋轅文因受責於其母,遂與河東君遺跡稍疏事(詳見下引),推計其時間約略相當於河東君賦“傷歌”之際。此歌雲“人居天地間,失慮在娥眉。得之詎有幾,木葉還辭枝”“儔匹不可任,良晤常游移”“誰能見幽隱,之子來何遲”,豈河東君以征輿遺跡稍疏,出此怨語耶?後來終與轅文決絕,而轉向臥子,其端倪蓋已微見於此詩矣。

詩云:“繡紋學刺兩鴛鴦,吹簫欲招雙鳳凰。可憐家住橫塘路,門前大道臨官渡。曲徑低安宛轉橋,飛花暗舞相思樹。”似謂河東君最初所居之地也。其地雖難確定,若依前引沈虯河東君傳所云“聽其音,禾中人也”之語,應是指河東君原籍之嘉興而言。但鄙意此點不必過泥,頗疑宋詩之“橫塘”,即謂吳江縣盛澤鎮之歸家院。陳臥子為河東君而作之“上已行”云:“重柳無人臨古渡,娟娟獨立寒塘路。”(見陳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陳詩之“古渡”即宋詩之“官渡”,陳詩之“寒塘路”即宋詩之“橫塘路”。臥子賦此詩時在崇禎十二年己卯,河東君於崇禎八年乙亥秋深離松江往居盛澤歸家院,雖其間去來吳越“行雲無定所”(此句見太平廣記肆捌捌鶯鶯傳續會真詩),然其經常住處當仍為歸家院,故可以取歸家院地理形勢以統屬河東君。據此陳宋兩詩可以互相證明也。余參後論陳臥子“上已行”節。

更考“橫塘”地名之出處,時代較早且為詞章家所習用者恐當推文選伍左太沖“吳都賦”:“橫塘查下,邑屋隆偉。長干延屬,飛甍舛互。”其地實在江寧。後來在吳越間以“橫塘”為名者更多,故文人作品中往往古典今典參合賦詠。即就讓木同時人之詩言之,如吳梅村圓圓曲“前身合是採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之“橫塘”,依靳介人注則在蘇州。(見靳榮藩吳詩集覽柒上,並參第伍章論圓圓曲節。)錢牧齋“茸城惜別”詩“繡水香車度,橫塘錦纜牽”之“橫塘”,依錢遵王注則在嘉興。(見錢曾有學集詩注柒。)此皆其例證。由是言之,讓木詩中之“橫塘”雖與嘉興之環境符合,然吳越水鄉本甚相似,故亦能適合吳江盛澤鎮歸家院之地,不必限於禾中一隅也。

仲廷機盛湖志拾列女名妓門略云:

徐佛原名壽羽,字雲翾,小字阿佛。嘉興人,隨其母遷居盛澤歸家院。

同書肆街裡門略云:

巿北自西盪口北岸至東,以弄名者曰歸家院,東市口曰梭子歸家,百嘉橋之北曰石敢當。

同書同卷橋樑門“百嘉橋”條下注云:

俗稱柏家,舊名終慕。

同書伍古跡門云:

歸家院在終慕橋北堍,地名十間樓。明才媛柳是故居。下注引王鯤十間樓詩云:柳蔭深處十間樓,玉管金樽春復秋。只有可人楊愛愛,(寅恪案:前所論蘇子美“楊愛愛傳”,王氏未必得見,此不過用昔人李師師之例以“愛愛”為稱耳。)家家團扇寫風流。及卷末雜識門云:十間樓者,柏家橋北一帶是也。即觚剩所云歸家院。

寅恪案:盛湖志所紀徐佛所居之歸家院,亦可與讓木詩語相合。豈河東君最初亦居盛澤歸家院近旁耶?讓木詩“繡紋學刺兩鴛鴦,吹簫欲招雙鳳凰”者,謂河東君少小待字閨中也。“橫塘”“官渡”“宛轉橋”“相思樹”等四句,乃指禾中盛澤之地。謂河東君即居其處也。

詩云:“初將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狹邪。青鳥乍傳三島意,紫煙便入五侯家。”似謂河東君初入徐佛家為婢,後復由徐氏轉入周道登家。河東君與徐佛本同鄉里,雲翾收取為婢自極尋常。至周家之收購則必經一度之訪覓也。後來河東君被逐於周氏,流落人間,輾轉數年,短期與臥子同居,又離去臥子,復返盛澤,居雲翾寓所,與諸女伴如張輕雲宋如姬梁道釗等同在一地耳。(參乾隆刊盛湖志上形勝門仲時鎔凌弄尋芳詩,及仲廷機輯盛湖志拾列女名妓門徐佛傳末所附梁道釗張輕雲宋如姬事跡。又梁道釗事跡詳見鄒樞十美詞紀梁昭條及徐樹丕識小錄梁姬傳。)又據第貳章所引沈虯河東君傳所載崇禎九年丙子張溥往盛澤鎮訪徐佛,佛已適人,因得見其婢楊愛事,(參陳琰輯藝苑業話玖“柳如是曾在蘇屬盛澤鎮徐家作婢”條。)可知河東君在崇禎九年雲翾未適周金甫以前尚與之同寓一處。或者黎既適人後,始獨立門戶耶?至錢肇鰲雲“得鬻為娼”,其實乃是河東君之再度流落。前引沈虯之文謂河東君為雲翾之婢,如指未入周家以前則近事實,若言河東君於崇禎九年丙子尚在徐家為婢則時限太晚,殊為不合也。然據牧齋遺事中“初吳江盛澤鎮有名妓曰徐佛”條記張溥訪徐佛事,作“養女楊愛”。鈕玉樵琇觚剩三吳觚“河東君”條亦紀此事,作“其弟子曰楊愛”,則頗近事實。惟此等材料之作成皆在沈氏之後,豈亦知沈氏所言不合情理,遂改易之耶?

寅恪初讀讓木“初將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狹邪”之句,以為“平康”“狹邪”出自唐人李娃傳,非不易解之故實。至“玉指”“流霞”之句則難通其義。“流霞”之語雖與李義山詩集中“花下醉”七絕“尋芳不覺醉流霞”句有關,然疑尚不能盡宋氏之旨意,當必更有其他出典。因檢李時珍本草綱目壹柒下草部“鳳仙”條云:“時珍曰,其花頭翅足具備,翹然如鳳狀,故以名之。女人采其花及葉包染指甲。其實狀如小檔,老則迸裂,故有指甲、急性、小桃諸名。宋光宗李後諱鳳,宮中呼為好女兒花。張宛丘呼為菊婢。(寅恪案:“菊婢”之名,可參張耒柯山集捌“自淮陰被命守宣城,復過楚,雨中過孚,因同育楚詞,為書此以足楚詞”五言古詩云:“秋庭新過雨,佳菊獨秀先。含芳良未展,風氣已清妍。金鳳汝妾婢,紅紫徒相鮮”等句。)韋後呼為羽客。”(余詳趙恕軒學敏鳳仙譜。)始悟讓木實有取於張文潛目此花為“菊婢”之意,暗寓河東君初在徐佛家為婢事,其辭微而顯,婉而成章,可謂深得春秋之旨矣。又河東君性情激烈,以“急性子”方之亦頗適切。又臥子詞有雲“小檔纖甲印流霞”(見陳忠裕全集貳拾詩餘天仙子),可取與讓木此句參證也。

“紫煙便入五侯家”句合用吳王夫差女小玉即紫玉化煙事,並韓君平“寒食”詩“輕煙散入五侯家”之語。易“輕煙”為“紫煙”,與“青鳥”為對文耳,此固易曉,不待多論。至“青鳥乍傳三島意”句,則青鳥為西王母之使者,亦常用典故,無取贅釋。“青鳥”與“三島”連用,自出李義山詩集上“無題”詩“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之語,又不待言也。所可注意者,據錢氏所述周文岸之母以河東君善於趨承,愛憐之,後又因周母之故免於被殺,得鬻為娼,似河東君與周母之間原有特別關係。或者河東君之入周家本由周母命人覓購婢女以侍奉己身,故河東君初時實為周母房中之侍婢。宋氏用青鳥之典以西王母比周母,即指此而言。文岸之以河東君為妾殆從周母處乞得之者,此類事例乃舊日社會家庭中所恆見。若作如此假設,關於河東君所以因周母而得免於死之故更可明瞭矣。

詩云:“十二雲屏坐玉人,常將煙月號平津。驊騮詎解將軍意,鸚鵡偏知丞相嗔。”似謂河東君自周家放逐流落人間之由,即錢肇鰲所云河東君為周氏群妾所忌,譖於主人,謂其與僕通,因被放逐之事。據詩意,即河東君所自述,乃周僕不解事與己身無干也。讓木詩此節第壹第貳兩句言周文岸素以風流著稱,姬妾甚多也。“十二雲屏坐玉人”者用楊國忠故事,(見蘇鶚杜陽雜編上“元載末年,造芸輝堂於私第。其屏風本楊國忠之寶也”條及太真外傳上“憶有一屏風”節下注文。)與下文“鸚鵡偏知丞相嗔”句之出杜工部集壹“麗人行”詩“慎莫近前丞相嗔”之指楊國忠者相照應也。“十二”二字出白居易文集伍“酬牛思黯僧孺戲贈,同用狂字”五律前四句“鐘乳三千兩,金釵十二行,妒他心似火,欺我鬢如霜”自注雲“思黯自誇前後服鐘乳三千兩,甚得力,而歌舞之妓頗多。來詩謔予羸老,故戲答之”。蓋樂天借用玉台新詠玖“歌詞”二首之二“頭上金釵十二行”之古典以指牛氏姬妾之眾多,與“歌詞”之原旨並不適合,但其後文人襲用,“十二金釵”遂成習見之俗語矣。(可參全唐詩第柒函白居易三三“酬思黯戲贈”,並汪西亭立名注白香冊詩後集壹伍此題及汪氏案語引朱翌猗覺寮雜記云:“樂天詩,鐘乳三千兩,金釵十二行。以言聲妓之多,蓋用古樂詞雲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是一人頭插十二釵耳,非聲妓之多,十二重行也。”)

讓木詩“常將煙月號平津”句,“煙月”者,煙花風月之義(可參陶谷清異錄壹人事類“蜂窠弄陌”條),“平津”者,用公孫弘故事(見漢書伍捌本傳)。當時黨社中人如讓木輩門戶之見頗深,其詆斥周氏如此固不足異。(可參潘檉章松陵文獻陸周道登傳論,及乾隆修吳江縣志貳捌周道登傳後附朱鶴齡語。)並朱氏愚庵小集壹肆“書閣學周公文岸道登事”云:“李可灼進紅刃,大宗伯孫公慎行議當加首輔以殺君之誅。公獨不附其說,且曰果律以春秋之義,某與諸公同在朝,亦當引罪。及居政府,依傍東林者遂極口排詆,不久去位。然公言實為平論,後世必有能辨之者。錢虞山有方,近代進藥之獄有二,以唐事斷之可也。援春秋則迂矣。□世宗之升遐也,與唐憲宗相似,柳泌僧大通付京兆府杖決處死,王金等之議辟宜也。李可灼之事與柳泌少異,以和御藥不如法之例當之可也。當國之臣,則有穆宗貶皇甫鎛之法在,不此這求,而遠求春秋書許止之義,效西漢之斷獄,此不精於經義之過也。吁!虞山公東林黨魁也,而其言若是,然則公之不附孫宗伯,可不謂宰相之識哉?”朱氏之論頗袒文岸,但李清三垣筆記附識上述牧齋閣訟始末,即“錢少宗伯謙益聲氣宿望虛譽隆赫”條云:“(溫)體仁(周)延儒交遂合,始有召對錢千秋之事。謙益等又欲攻去周輔道登,故道登亦從中主持。”夫牧齋在當時儼然為東林黨社之宗主,文岸乃與烏程陽羨合流,而為錢瞿所欲攻去之人,宜乎讓木有此不滿於念西之辭也。長孺之論豈為親者諱耶?是非如何,茲可不論。但可注意者,即讓木賦此詩後七年,即崇禎十三年庚辰,河東君所作“向來煙月是愁端”之語,(見東山訓和集壹“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與宋詩此句不無關涉也。此點俟後詳論之。

“將軍”一辭出辛延年“羽林郎詩”(見玉台新詠壹),以馮子都比周僕。“鸚鵡”乃河東君取以自比之辭,即臥子崇禎六年癸酉“秋夕偕燕又讓木集楊姬館中”七律二首之二所謂“已驚妖夢疑鸚鵡”者(見陳忠裕全集壹伍陳李倡和集),皆用唐天寶宮中自鸚鵡夢為鷙鳥所搏後果斃於鷹之故典,(見楊太真外傳下並事文類聚後集肆拾及六帖玖肆所引明皇雜錄。)蓋指在周家為群妾所譖幾被殺之事而言,但不免過於刻薄耳。

詩云:“湘簾此夕親聞喚,香奩此日重教看。乘槎擬入碧霞宮,因夢向愁紅錦段。”讓木此詩序言河東君在白龍潭舟中出示壽陳眉公繼儒詩,又臥子秋潭曲中“摘取霞文裁鳳紙,春蠶小字投秋水”,可知河東君此詩必將其詩稿出示同舟之陳宋彭諸人。讓木此四句詩似述臥子河東君兩人今夕之因緣也。臥子有先於蘇州與河東君相過並在陳眉公處得見河東君之可能,見下文所考,茲暫置不論。“湘簾此夕親聞喚,香奩此日重教看”即謂此次集會之事。“乘槎擬入碧霞宮”者,自是指泛舟白龍潭而方,但李義山詩集上“碧城”三首之一其首句雲“碧城十二曲欄干”,注家相傳以為“碧城”即碧霞之城。(見朱鶴齡注引道源語。)義山此題之二其首句雲“對影聞聲已可憐”,宋氏用以指河東君當時“影憐”之名。又陳忠裕全集壹伍陳李唱和集“自慨”四首之四,其第三第肆兩句“難諧紫府仙人夢,近好華陽處士風”自注云:“予七八歲時夢天闕榜名,題雲乘槎入北海,紫府錄清虛。余近好讀真誥,故有‘華陽’之句。”則讓木亦取臥子所夢之意入詩。此夢必為臥子平日或當日舟中與宋氏並其他友朋談及者。古典今事融會為一,甚為精妙,然今日讀此詩而能通解者恐不易見也。河東君平生學問受臥子影響頗大,其著述中吾人今日所得見者亦有明著真誥之名,如與汪然明尺牘第貳柒通雲“許長史真誥亦止在先生數語間耳”之類即是例證。臥子作“自慨”詩與作秋潭曲及“秋夕集楊姬館中”詩皆在崇禎六年癸酉秋季,此時間臥子與河東君情意甚密,又為臥子好讀真誥之時,故疑河東君之與真誥發生關係實在此際。蓋河東君於崇禎六年癸酉年僅十六歲,在此以前未必果能深華陽處士之書也。後來牧齋即取真誥之語以絳雲為樓名,暗寓河東君之原名(已詳第貳章),然則河東君與陶陳居殊有文字因緣,而陳楊關係未能善終,豈“難諧紫府仙人夢”之句乃其詩讖歟?“因夢向愁紅錦段”者用溫飛卿詩“欲將紅錦段,因夢寄江淹”之語,(溫庭筠詩集柒“偶題”。)此句言今則兩人同舟共載,不必如向時之賦詩寄懷矣。(可參下論臥子“吳閶口號”第拾首“芝田館裡應惆悵,枉恨明珠入夢遲”等句。)

詩云:“陳王宋玉相經過,流商激楚揚清歌。婦人意氣欲何等,與君淪落同江河。”似即讓木此詩序中所謂“凡所敘述,感慨激昂,絕不類閨房語”,據此可想見河東君當時及平日氣概之一斑矣。

復次,據陳眉公集卷首載其子夢蓮所作年譜,崇禎六年眉公年七十六歲,其生日為十一月初七日,則宋詩序中所引河東君壽眉公詩自不能作於崇禎六年,此壽詩之作成疑在崇禎四年冬或五年冬眉公七十上或七十五歲生日相近之時耶?又河東君“李衛學書稱弟子”之句,李衛者,李矩妻衛鑠之謂,蓋以衛夫人自比。此雖是用舊辭,然其自負不凡亦可想見矣。更觀此句,似河東君亦賞如同時名姝王修微輩之“問字”於眉公之門者。(參汪然明汝謙春星堂詩集貳綺詠載陳繼儒序云:“又有二三女校書,如王修微林天素,才類轉丸,筆能扛鼎,清言無對,詩畫絕倫。”同卷有“山中問眉公先生疾,時修微期同往,不果”詩,又有“王修微以冬日訊眉公先生詩見寄。有雲,何時重問字,相對最高峰。余初冬曾過先生山居,賦此答之”五律,並趙郡西園老人即李延(正)南吳舊話錄貳肆閨彥門“王修微”條所記:“王修微將至匡山,問法憨山(德清)師,詣東佘別陳徵君。適有猊者王生在山中,遂寫草衣道人話別圖”事。以常情測之,當不過虛名而已。)

今資益館本眉公晚香堂小品伍有“贈楊姬”詩云:“少婦顏如花,妒心無乃競。忽對鏡中人,撲碎妝台鏡。”暗寓對“影”不自憐而自妒之意,蓋以河東君之名為戲也。此詩後接以“登攝山”五絕,(此集分體編輯,故全卷皆是五絕。)攝山在南京近旁,或疑此楊姬亦與南京有關。但檢眉公集十種本中之眉公詩抄陸(此卷亦全是五絕。)有“贈金陵妓”及“馬姬畫蘭”兩首,似亦與南京有關。唯未載“贈楊姬”及“登攝山”兩詩,不解何故。

考陳夢蓮編陳眉公集附夢蓮撰眉公年譜,六十歲以後並不載其往游金陵事。眉公集十種本之眉公詩抄及資益館本晚香堂小品,其詩編纂往往不依年月先後,甚難確定此“贈楊姬”詩之年月,亦不知其與“登攝山”詩究有無地理上之關係也。茲因“贈楊姬”詩,依其內容有“對影自憐”之意,暗藏“影憐”名字,姑假定此乃為河東君而作者,與“登攝山”詩並無關係也。

至資益館本晚香堂小品肆“端竿日白龍潭同楊校書侍兒青綃廿首”其第壹貳首云:“別後以魚書一紙,秦淮江上正通潮。”及第壹三首云:“白門紅板漸平潮,儂比垂楊儂更妖。”“醉後思家留不住,傅誰同挽紫羅綃。”則此楊校書及其侍兒青綃居處在金陵必非河東君可知。眉公集十種本中之怍公詩鈔伍,此廿首之後即接以“贈妓”一題,(資益館本晚香堂小品中無此詩。)其詩首句云:“翰墨姻緣豈有私,舊知畢竟勝新知。”故知此妓當是青綃之主人楊校書。眉公因過譽其侍兒之故,遂別作一詩稍慰其意耳。此詩又雲“團扇揮毫字字奇”,明是一能書之人。考眉公集十種本中之白石樵真稿壹柒載有“題楊媛書”一文,中有“止生復購永興禊帖,歸作道師。此後散花捲上,不待言矣”,是此“楊媛”即茅元儀妾楊宛。列朝詩集閏肆及明詩綜玖捌楊宛小傳俱載其為金陵妓,善草書,然則上引眉公集十種本中之眉公詩鈔伍所謂“楊校書”及“贈妓”之“妓”乃指楊宛叔而言,與河東君無涉也。

又臥子秋潭曲言及書法一端,則當日河東君在同輩諸名姝中特以書法著稱。茲暫不廣徵,即據第貳章所引牧齋“觀美人手跡”七詩已足證知。雲美之傳及其他記載皆稱河東君之能書,自非虛譽。寅恪所見河東君流傳至今之手跡既甚不多,復不知其真偽,固未敢妄論,然據翁叔平同和瓶廬詩稿柒“客以河東君畫見示,偽跡也。題尤不倫。戲臨四葉,漫題”云:“鐵腕拓銀鉤,曾將妙跡收。(自注“在京師曾見河東君狂草楹帖,奇氣滿紙。”)可憐花外路,不是絳雲樓。”翁氏乃近世之賞鑒家,尤以能書名,其言如此,則河東君之書為同時人所心折要非無因,而“狂草”“奇氣”更足想見其為人矣。

抑更有可論者。臥子“秋潭曲”及“秋夕集楊姬館中”兩詩皆明著楊姬之名,其為河東君而作自不待言。但有一疑問尚須略加解釋,即臥子平生狹邪之遊、文酒之會多與李舒章宋轅文相偕,何以崇禎六年癸酉秋季白龍潭舟中及集楊姬館中,與臥子同游會者僅彭賓宋徵璧二人,而不見李雯宋徵輿之蹤跡耶?考光緒修華亭縣志壹貳選舉上舉人表云:“宋徵璧,天啟七年丁卯科舉人。宋存楠改名徵璧,見進士。案:宋府志作青浦學。今因進士題名錄補。”及嘉慶修松江府志肆伍選舉貳明舉人表云:“彭賓,崇禎三年庚午科舉人。”然則臥子崇禎六年秋季作此兩詩時與燕又讓木皆是舉人,舒章轅文二人尚未中式鄉試。崇禎六年秋季適屆鄉試之期,舒章之應試自無問題。又假定轅文雖年十六亦得有應試資格,此兩人諒必離去松江。陳彭宋三人則已是舉人,因留本籍以待往北京應次年春見之會試耳。此兩次游會所以無李宋二人之參者,殆職是之故歟?

河東君自為吳江周氏所放逐,遂流落人間,至松江與雲間勝流往來交好。前引李舒章蓼齋集貳陸“坐中戲言,分贈諸妓”四首之四所謂“夢落吳江秋佩冷,歡聞鴛水楚憐新”,正謂此時河東君出自念西之家而以楊影憐為稱也。

又錢肇鰲質直談耳柒“柳如之軼事”云:

扁舟一葉放浪湖山間,與高才名輩相游處。其在雲間,則宋轅文李存我陳臥子三先生交最密。時有徐某者,知如之在佘山,以三十金與鴇母求一見。徐蠢人也,一見即致語云:久慕芳姿,幸得一見。如之不覺失笑。又云:一笑傾城。如之乃大笑。又云:再笑傾國。如之怒而入,呼鴇母,問:得金多少?乃令此奇俗人見我。知金已用盡,乃剪髮一縷付之云:以此嘗金可也。又徐三公子為文貞之後,揮金奉如之,求與往來。如之得金,即以供三君子游賞之費。如是者累月,三君意不安,勸如之稍假顏色,嘗夙願。如之笑曰:當自有期耳。遲之又久,始與約曰:臘月三十日當來。及期果至。如之設宴款之,飲盡歡,曰:吾約君除夕,意謂君不至。君果來,誠有情人也。但節夜人家骨肉相聚,而君反宿娼家,無乃不近情乎?遂令持燈送公子歸。徐無奈別去。至上元,始定情焉。因勖徐曰:君不讀書,少文氣。吾與諸名士游,君廁其間,殊不雅。曷不事戎武?別作一家人物,差可款接耳。徐頷之。閑習弓馬,遂以武弁出身,亂中死於炮。其情癡卒為如之葬送,亦可憫也。初,轅文之未與柳遇也,如之約泊舟白龍潭相會。轅文早赴約,如之未起,令人傳語:宋郎且勿登舟,郎果有情者,當躍入水俟之。宋即赴水。時天寒,如之爭令稿師持之,挾入床上,擁懷中煦嫗之。由是情好遂密。轅文惑於如之,為太夫人所怒,跪而南之。轅文曰:渠不費兒財。太夫人曰:財亦何妨。渠不要汝財,正要汝命耳。轅文由是稍疏。未幾,為郡守所驅,如之請轅文商決。案願古琴一張,倭刀一口。問轅文曰:為今之計,奈何?轅文徐應之曰:姑避其鋒。如之大怒曰:他人為此言無足怪。君不應爾。我與君自此絕矣。持刀斫琴,七弦俱斷。轅文駭愕出。

寅恪案:河東君與宋李陳三人之關係,其史料或甚簡略殘缺,或甚隱晦改易,今日皆難考證詳實。姑先論李宋,後及陳氏。至錢氏所言“徐三公子”乃文貞之後,文貞者,明宰相華亭徐階之謚。階事跡見明史貳壹三本傳,茲不徵引。以時代考之,此徐三公子當是階之曾孫輩,觀幾社勝流釣璜堂集主徐闇公孚遠乃階弟陟之曾孫可以推知也。據嘉慶修松江府志伍肆徐階孫繼溥傳附弟肇美事略云:“肇美字章夫,以錦衣衛武生仕本衛百戶。亦以不屑謁崔魏告歸,終身放於詩酒。”然則此徐三公子或即肇美之子,所以能“閑習弓馬,遂以武弁出身”,蓋由久受家庭武事之熏習所致,後因承襲父蔭以武弁出身,否則河東君恐無緣以“事戎武,別作一家人物”勖之也。河東君除夕之約乃一種愛情考驗,其考驗徐三公子之方法與其考驗宋轅文者雖互異,而兩人結果皆能及格則實相同,可稱河東君門下文武兩狀元矣。河東君所以遣人持燈送徐三公子歸家者,蓋恐其不歸徐宅別宿他娼所耳,名為遣人護送,其實乃監督偵察之。於此愈足見河東君用心之周密也。徐三公子固多金,然稱李宋三人何至間接從河東君之手受之以供游賞?錢氏所言殆傳聞過甚之辭,未必可盡信也。

若“蠢人”徐某者,其人既蠢,又不載名字,自不易知。此“蠢人”固非徐階徐陟之親支,但松江徐氏支派繁衍,此“蠢人”所居當距佘山不遠,或亦階陟之宗族耶?又據陳忠裕全集壹貳焚余草“飲徐文在山亭”七古一首,後附案語略云:“徐景曾字文在,華亭人,文貞公階曾孫。居文貞公別業西佘山莊。”則佘山近旁有徐氏產業可以證知。河東君既居佘山,其與近旁大族往來自為當然之事,故此“蠢人”極有為徐階同族之可能。至徐景曾雖是階之曾孫,但頗能詩,宋轅文曾序其集,則必非錢氏所謂“徐三公子”可知。或者徐三公子乃文在之兄輩歟?更有可笑者,今觀此“蠢人”與河東君之語,乃雜糅李延年“北方有佳人歌”及白居易“長恨歌”二者組織而成者,是一曾間接受班孟堅白樂天之影響,倘生今日似不得稱為甚蠢,然因此觸河東君之怒,捐去三十金換得一縷發,可謂非“一髮千鈞”,乃“一發千金”。但李太白“白紵詞”雲“美人一笑千黃金”(見全唐詩三李白三),後來謝像三以“一笑堂”名其詩集,錢牧齋垂死時“追憶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詩有“買回世上千金笑”之句,(見有學集一三東澗詩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三十四。)則此蠢人所費僅三十金而換得河東君之兩笑,誠可謂“價廉物美”矣,豈得目之為蠢哉?

茲更有可論者。臥子“癸酉長安除夕”詩雲“去年此夕舊鄉縣,紅妝綺袖燈前見”(見下引全文及所論),可知臥子等實於崇禎五年壬申除夕參預河東君在內之花叢歡宴,(第貳章所引李舒章“分贈諸妓”詩或即作於是夕,亦未可知。)肇鰲所言徐三公子欲於臘月三十日即歲除日宿河東君家,當即指崇禎五年除夕而言。檢近人所推算之明代年歷,崇禎五年六年七年,十二月皆小盡,唯四年八年,十二月大盡。肇鰲是否未曾詳稽當時所用之官歷,遂以五年除夕為臘月三十日。抑或肇鰲所言無誤,而近人所推算之明歷,不合實際,如第肆章所引牧齋“〔崇禎十四年〕二月十二日橫山晚歸作”詩“最是花朝並春半”句,可證牧齋當日所依據之官歷崇禎十四年二月十二日為春分節,但近人所推算之明代年歷則崇禎十四年春分節在二月十日,相差兩日。吾人今日因未得見明代官歷,不能決定其是非,故此問題可置不論。今謂徐三公子欲於除夕宿河東君館中似應在崇禎五年除夕,蓋四年為時太早,河東君尚在蘇州,此年除夕未必即移居松江,六年除夕臥子固在北京,而肇鰲謂陳李宋三人勸河東君“稍假顏色”,是徐楊會晤之日臥子等當必與徐三公子同在松江,故可決定必非六年除夕。且據臥子崇禎六年秋所賦秋塘曲及集楊姬館中詩,知陳楊兩人關係已甚密切,徐三公子自不敢作與河東君共渡除夕之事。七年除夕陳楊兩人將同居於徐武靜別墅,徐三公子更無希望同宿之理。至於八年除夕,河東君已離去松江遷往盛澤鎮,徐楊兩人應無遇見之可能。然則肇鰲所言之除夕非五年之除夕不可。既為五年之除夕,則河東君以道學先生之嚴肅口吻拒絕徐三公子者,恐由此夕與臥子已有成約在先,遂借口節日家人應團聚之語押送徐三公子歸家。斯為勾欄中人玩弄花招不令兩情人睹面之伎倆,其情可原,其事常見,殊不足論。所可怪者,此年除夕臥子普照寺西宅中尚有祖母高安人、繼母唐孺人、嫡妻張孺人、妾蔡氏及女頎,並適諸氏妹等骨肉在焉(見陳忠裕全集所載臥子自撰“三世苦節傳”),竟漠然置之,弗與團聚,豈不內愧徐三公子耶?於此事可見河東君之魔力及臥子之情癡矣。

王勝時虞山柳詞第六首云:

尚書曳履上容台,燕喜南都綺席開。閃爍珠簾光不定,雙鬟捧出“問郎”來。(自注云:姬嘗與隴西君有舊約,以“問郎”玉篆贈別。甲申南都,錢為大宗伯,一日宴客,隴西君在坐,姬遣婢出問起居,以玉篆歸之。)

寅恪案:“問郎”者,華亭李存我待問也。勝時諱其名字,僅稱“隴西君”,以其與河東君有舊約為可恥,遂為賢者諱耶?殊可笑也。

嘉慶修松江府志伍伍李待問傳略云:

李待問字存我,華亭人。崇禎十六年進士。(寅恪案:據同書四伍選舉表貳明舉人表,李待問彭賓陳子龍均崇禎三年庚午科舉人。)受中書舍人,工文章,精書法。沈猶龍事起,待問守城東門,城破,引繩自縊,氣未絕,而追者至,遂遇害。

李伊璜繼佐國壽錄貳進士李待問傳云:

李待問字存我,江南松江人,工書法。董玄宰嘗氾濫於古帖,然氣骨殊減,自繩頭及大額而外,便不令人嘉賞。待問傲然為獨步,與玄宰爭雲間,然位不及,交遊寡,其為攻苦不若,要之得意處有過董家者。

徐暗公孚遠釣璜堂存稿壹陸“吾郡周勒卣夏彝仲李存我陳臥子何愨人皆席研友。勒卣獨前沒,四子俱蒙難。流落餘生,每念昔者,便同隔世。各作十韻以志不忘。如得歸郡兼示五家子姓”其第三首“李存我”云:

李子多高韻,豁然塵世姿。蘭風殊蘊藉,鶴步有威儀。不飲看人醉,能書任我癡。笑談真絕倒,爽氣入心脾。觀國寧嫌早,釋巾稍覺遲。繩頭官暇豫,薇省使逶迤。將母方如意,滔天事豈知。恁城鼓角死,捐脰血毛摧。愧我數年長,依人萬事悲。幾時旋梓里,應得為刊碑。

王東漵應奎柳南續筆三“李存我書”條云:

雲間李待問,字存我。工書法,自許出董宗伯〔其昌〕上。凡裡中寺院有宗伯題額者,李輒另書,以列其旁,欲以示己之勝董也。宗伯聞而往觀之,曰:“書果佳,但有殺氣,恐不得其死耳。”後李果以起義陣亡,宗伯洵具眼矣。又宗伯以存我之書若留於後世,必致掩己之名,乃曾使人以重價收買,得即焚之,故李書至今日殊不多見矣。(寅恪案:董玄宰所題道宇寺院匾額亦曾被人焚燬殆盡。見曹千里家駒說夢二“黑白傳”條。)

又錢楚日肅潤南忠記“中書李公”條云:

李待問號存我,崇禎癸未進士。守城力戰被殺。待問善法書,有石刻九歌,彷彿晉唐人筆意。妾張氏,亦善書,人欲娶之,不從。(可參上海文物保管委員會藏顧雲美自書詩稿“李存我中翰示余九歌圖並小楷,余亦以隸書九歌索題”七律。)

寅恪案:河東君所與往來之名士中,李存我尤以工書著稱,河東君之書法當受存我之影響無疑。至王東漵所言董玄宰購焚李書之事未必可信。據王勝時沄雲間第宅志云:“坦水橋南李中翰待問宅有玉裕堂,董文敏其昌書。”是存我亦請香光題己宅之堂額,其欽服董書可為一證。又勝時志中所記如李耆卿之海閭堂、董景傅宅之築野堂、勝時先人宅之與書堂、李延沉宅之樓雲館、宋存標之四志堂等之堂額,及董尊聞宅內張氏之石坊“威豸德麟”四字,皆存我所書,可見李書之存於崇禎末年松江諸家者尚不少。且香光之聲望及藝術遠在存我之上,亦何至氣量褊狹,畏忌鄉里後輩如是耶?東漵推崇存我之書法,遂采摭流俗不根之說重誣兩賢,過矣!但東漵之言,即就流俗之說,亦可推知當日存我書法享有盛名,迥非雲間諸社友所能及也。